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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干儿子


    烟袋桥的秋, 与其他季节相比又是另一番好风景。


    这里每户人家都喜欢在院墙里种点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野葡萄藤从墙檐上垂到了院外,上面坠了果, 一簇簇的紫。


    若是放在平时,闫肃肯定会拽一颗下来给杨今予。


    但眼下两个少年一路无话, 穿过烟袋桥的秋水, 穿过阡陌交错的小巷, 又同时驻了足。


    闫肃神色复杂,望了一眼家的方向。


    “分开走,你先回家, 五分钟后我再过去。”杨今予的声音依旧是闷闷的, 让人听起来很难过。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闫肃落寞的颔首,先行一步。


    五分钟后,杨今予才踏上那条早已烂熟于心的小胡同。


    这里甚至有街坊能认出他来, 跟他打招呼:“又来找小蝉呀。”


    杨今予仓促, 点头微笑。


    经过闫肃家门口的时候,闫家院门大开, 少年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 惶惶然下一秒闫父就会从这里走出来。


    但还好,平安无事。


    他松了口气, 敲开了曹家的门。


    曹家翻修之后, 比之前要简陋很多,一目了然的落魄。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居, 劣质木板隔开了一间卧室, 全家吃饭做饭都在客厅——如果这块空地算客厅的话。


    曹知知平时住校,杨今予看到这样的房子, 不知道曹知知平时周六日回家要怎么住。


    心里盘算着,要不就让曹知知在他家的客房常住好了。


    是曹叔给他开的门,曹叔坐在一台经过改装的二手电动轮椅上,右手边有个按钮,能控制移动和转向。


    甫一见到他,便眉开眼笑:“哟,还背个琴,这么用功啊。”


    “叔叔。”杨今予叫了一声。


    曹叔扭身喊道:“小蝉,忱忱,小鱼来了!”


    杨今予猛然呆住。


    忱什么玩意?


    随后曹知知便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给他使眼色:“同桌你终于到了,忱哥到半天了,快进去!”


    琴的事先按下不表,杨今予一进屋,便被眼前的画面弄得想笑。


    谢忱——如果这还是谢忱的话。他看到谢忱温驯又有点坐立难安,整个背影僵在椅子里,椅子前的小桌上放了一堆应该是曹妈强塞的月饼点心。


    曹妈在一旁看着谢忱吃,往嘴里送一个,就问一句:“忱忱,这个合口味吧?”


    “忱忱”抬头看向杨今予,杨今予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救命二字。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杨今予心道:风水轮流转了。


    “忱忱啊,你头一回来,想吃什么自己拿,当自己家哈。先跟小婵小鱼玩一会儿,饭还得待一会儿好。”


    曹妈扭头去院里忙活了,跟院里的曹爸嘀咕:“忱忱长得真俊,你说咱姑娘上个学,别的本事没长进,交朋友是一个比一个俊,是吧?”


    杨今予噗嗤一声,好整以暇看着快要黑化了的忱哥。


    这一声笑是实打实的,终于算是驱散了一丝心里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他走上前,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忽略闫家,忽略七上八下的忐忑。


    卸下背后的琴,杨今予对曹知知说:“过来,试一下。”


    曹知知眨眨眼:“嗯?什么?”


    其实从杨今予进门她就看见了杨今予背上是个贝斯包,心脏砰砰跳了几下,就差飞出嗓子眼了。


    但她实在是没敢多看,也不敢多想。


    当看杨今予直接了当的让她过去试,曹知知着实手抖了一下。


    琴包通体全黑基础款,拉开琴包拉链,里面是一款主体磨砂白色、带黑色护板的贝斯,底座经典保守的圆型,琴头有一圈YAMAHA标。


    蛮漂亮的。


    “什么意思。”曹知知小心翼翼咽了咽口水。


    杨今予也不卖关子,说:“送你的。”


    曹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忙从院里跑回来拦着:“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她瞪了一眼曹知知:“不能收,这一看就贵,太破费了,这不行小鱼,拿回去拿回去。”


    撒谎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杨今予面不改色:“阿姨,这是我朋友换下来不用的,二手卖不出去,曹蝉正好缺把琴,拿着吧。”


    曹妈扭头就要去翻钱包。


    杨今予忙给谢忱试了个眼色。


    谢忱清了清嗓子:“哦这把琴啊,不怎么好用,当烧火棍都打不着火,卖二手还顶不上一顿饭钱呢。小鱼啊,你拿这个来送人也不嫌寒颤,就这还队长呢。”


    戏过了啊忱哥!


    杨今予:“忱哥,你这么说我就不乐意了,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能玩。”


    谢忱:“那这也太凑合了。”


    曹妈“哎”了一嗓子:“你俩别吵架,好好的啊。”


    杨今予从善如流走过去:“阿姨,不信你问闫肃。”


    在烟袋桥,搬闫肃的名字是真好使。


    曹妈这才狐疑地扭头:“真的?”


    “真的。”


    曹妈打了曹知知一下,骂道:“臭丫头,不懂事。”


    然后朝杨今予和谢忱腼腆一笑:“那我先忙吃食,你们坐会儿,看电视也行,打游戏也行——曹蝉,把电视开开!”


    曹家永远这么热热闹闹的,即使落魄拮据,也挺胸抬头的扎根在烟袋桥。


    杨今予有点佩服曹妈的坚强和曹爸的乐观,也正是这样充满笑声的家庭,才养出曹知知这么实心眼的丫头。


    曹知知抱着新贝斯,爱不释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一抬头,杨今予瞥见她眼眶里的水光。


    杨今予相当不会哄人,只能抬手在她脑袋顶上拍了拍,用闫肃的语气道:“行了,先收起来,洗手吃饭。”


    烟袋桥的中秋饭居然是要放鞭炮的,杨今予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响动,连绵不绝。


    往年都是家里的男性,也就是曹爸来放,但今年是不行了,曹爸爸驱使着轮椅进屋,膝盖上盘了一条朱红色大圆盘。


    曹爸慈眉善目笑笑:“该放炮了,俩小伙子谁来?猜拳吧,谁赢了谁来。”


    放炮当然是要出门去胡同里放,杨今予低了低头,两颊的头发盖住神情:“忱哥,你来放。”


    谢忱挑眉:“你不敢?”


    “嗯,不敢。”杨今予说。


    这时又一串鞭炮忽然响起,震耳欲聋,噼啪声似近在眼前。杨今予听出来这是闫肃家传来的鞭炮声。


    他舔了舔嘴唇,没说话。


    曹知知兴高采烈跑进来:“快快,咱们也放,闫肃家搞了个十米长的,咱们的十六米,赢了!”


    谢忱挑衅似的,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朝杨今予弹舌:“走,跟闫肃对轰,让你看哥哥怎么赢他。”


    “我不想去。”


    杨今予低头,慢条斯理摩挲着掌心的茧子。


    谢忱这才察觉出奇怪,他纳闷瞥了杨今予一眼。


    曹知知在后面迫不及待,曹爸把鞭炮递给了谢忱。


    “真不去啊同桌,可好玩了。”曹知知心心念念又问了一遍,但看杨今予态度坚决,便跟在谢忱屁股后面跑了。


    等他们都出去,曹爸缓缓挪过来:“小鱼,怎么啦?我看你刚才神儿就不在这,过节就得开开心心的。”


    杨今予应声抬眸。


    曹爸有时候,跟遥远的叔叔很像,风趣大咧,粗中有细,身上都有着为人父说不清道不明的宠小孩劲儿。


    他对杨今予和蔼一笑,脸上出现父辈的神态:“有什么不愉快的,跟他们闹一闹,就过去了。你们都还是小孩儿呢,天塌了有大人顶着。”


    “”


    杨今予陡然酸了鼻子。


    也不知道突然委屈些什么。


    曹爸又说:“你要不嫌叔烦,跟我说说也行,你们还小,心脏不过拳头大,哪能装得下那么多事儿呢?”


    杨今予并不想在别人家里失态,可他刚张了张嘴,一颗水珠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忙去用手去挡:“没事叔,我就是就是突然”


    越是刻意要控制,越是哽咽得更凶了,情绪来得汹涌。


    曹叔赶紧拽了张纸巾:“哎,没事,不问了不问了,赶紧擦擦,我不跟她们说,咱爷俩的秘密。”


    杨今予觉得自己真是丢人丢尽。


    他擦完,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快些平静下来,不太敢看曹叔。


    曹叔看着他,心想这孩子八成是想家了,中秋团圆日,哪个背井离乡的能不想家呢?


    可偏偏这孩子也没个家。


    这样琢磨着,曹叔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男子汉,遇事咱不怕,顶天立地的。你看叔,没腿了,改明儿穿上假肢,照样满街溜达!”


    噼里啪啦——


    曹家的鞭炮忽然震声四起,打断了曹爸继续煽情。


    朱红的炮纸碎屑翻飞,一时间,从屋里也能闻到硝烟的味道。


    仿佛世间一切彷徨,都会被这样震耳欲聋又喜气洋洋的声音覆盖。


    杨今予条件反射的捂了耳朵,扭头看曹叔,曹叔也捂着耳朵对他笑,露着两排牙。


    鞭炮响了足足快半分钟,末了,曹叔将轮椅掉了个头。


    他扭头在杨今予额头弹了个脑瓜崩:“我去看看她们,小鱼,我和你阿姨把你当干儿子,可不是开玩笑的。要是往后不开心啊,就来家里吃吃饭!人吃饱了,就高兴了。”


    第132章  听天音


    放完鞭炮, 一道道色泽诱人的菜端上桌,炖肉的香气溢满整片院子。


    五个人,曹妈折腾了八菜两汤。


    满满当当挤在折叠圆桌上, 很有过节的气氛,曹爸给自己倒了盅酒, 让曹知知给大家拿饮料。


    “忱忱。”曹妈叫道。


    忱哥每听一声这个称呼, 表情都要空白一下, 杨今予和曹知知憋住了没笑。


    谢忱尴尴尬尬的应:“啊,阿姨。”


    “来你先尝尝这个虾。”曹妈先上手剥了一个放到谢忱碗里,“小鱼儿最爱吃这个, 每回都能吃半盘, 来快吃, 不然转眼就没了。”


    曹妈绝对是个驯兽高手,杨今予不着边际的想。


    忱哥异常乖顺的夹起来吃掉。


    一口鲜香下去,平时在校外再硬的爪牙, 在曹妈的攻势下也只能乖乖收敛。


    曹知知给大家倒上饮料, 邀大家举杯:“来,中秋快乐~”


    曹妈:“中秋快乐~”


    曹爸:“中秋快乐~”


    一家三口, 平凡而温馨的团圆饭。


    杨今予下意识看了眼谢忱, 谢忱也正看向他,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在对方眼睛里, 看到一只小小的自己。


    大概呀, 世界是有奖惩机制的。有的人生下来就能扎根,有的人生下来就要漂泊。


    杨今予和谢忱像是两块深海浮木, 摇摇晃晃的来, 孤绝执拗的走,一阵好心的风将他们卷起, 他们掉进一片歇脚的软沙里。


    乐队是沙,伙伴也是沙。


    曹家的其乐融融,排练室的欢声笑语,都是用沙子铸起的乌托邦,暖软梦幻。


    于杨今予而言,闫肃也是他的沙。


    曹妈跟曹爸不知道耳语了些什么,哈哈大笑起来,又扭头问杨今予:“小鱼啊,曹蝉说你耳朵好使,待会你去听听,看看能不能听见嫦娥说话。”


    “什”杨今予着实震惊了,好过分的要求!


    去哪听,月球吗???


    曹知知解释:“我妈说的是葡萄藤,喏,就院门口墙上。”


    杨今予不明所以。


    曹爸笑起来:“你看,我就说他肯定不知道吧,输了,掏钱——”


    曹妈拍了曹爸一巴掌,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来三张10块的:“给给给,财迷死你。”


    又扭头道:“我们这儿小孩中秋节都兴玩,待会把石榴点心放院里供上,过个几分钟你去葡萄架那贴着耳朵听,里面有声儿,有神仙说话。”


    明明觉得很离谱,但杨今予还是不由自主瞳孔张大:“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呢,听听试试呗,老人说能听见里面说话的,都有仙缘。”曹妈不自觉压低了嗓音,怕把神仙吓走似的。


    曹知知举手:“我小时候听到过,真的!不信问闫肃!”


    曹爸:“小肃怕你听不到了闹脾气,站墙后面配音呢,我和你妈都看见了,就你以为自己是仙女下凡,以为了十来年。”


    闻言曹知知脸上空白了足足半分钟。


    杨今予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曹知知眼睛里崩塌了。


    “那你都瞒了十来年了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啊!啊!让我活在梦里不好吗!”曹知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哈哈哈哈哈哈哈。”曹妈无情大笑:“别光说话,吃饭,忱忱小鱼——诶,小鱼今天咋才吃这么点虾啊,多来点啊,再盛碗汤,忱忱把那勺递一下。”


    谢忱把勺递过去时,侧头看到杨今予碗里的东西基本没怎么动,只把最初曹妈夹过去的腐竹意思意思咬了两口。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在杨今予脸上扫过。


    曹知知还在耿耿于怀:“待会我就去找闫肃要说法。”


    曹爸拿筷子尾敲了她一下:“就你这还当姐呢,不知道丢人,咋的啊,让小肃给你颁发个仙女证,贴床头天天看。”


    杨今予低头咬着筷子。


    左一耳朵闫肃,右一耳朵闫肃,不可避免地又想到闫肃身上触目惊心的红色。


    他们始终也没个论断,不上不下吊在那里彷徨,两个人便沉默着分开了。


    这算什么说法


    饭吃得差不多,曹爸曹妈象征性逗了几句贫,曹妈站起来准备传说中的供品。


    主要是石榴,四五个放在盘里,周围围了一圈橘子苹果等水果,又拆了盒点心倒进盘子里。


    点心叫“三刀”,北方的一种特色糕点,杨今予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也往家里买过这个。


    不过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味道,只知道是甜的,不能碰。


    曹知知猫着腰先抓了一个塞进了嘴里。


    曹妈揍她:“上头神仙先吃,年年说年年忘,没规没矩!”


    随后全家都来到了院子里,看着曹妈拉出一张高凳把石榴和三刀放上去,又双手合十仰头对月亮叽叽咕咕说了点什么,大概是祈福。


    中秋的月亮,是很亮,院子里甚至不用开灯。


    趁摆供品这一会儿,谢忱一只胳膊搭上杨今予肩膀,在他肩上捏了捏。


    杨今予转头看谢忱。


    谢忱没说话,仰头看了看天,嘴角若有若无翘着一个餮足的弧度。


    杨今予跟着提了提嘴角,能感受到,谢忱在生疏地表达隐晦的谢意。这大概是谢忱来到蒲城十年,第一次有人带他过节。


    “好了,来来来。”曹妈站院门口招手,“猴孩子们,来谁先听。”


    “我先我先!”曹知知又偷了颗三刀放嘴里,跑了过去。


    葡萄架在院门外,也就是在胡同里。


    杨今予踌躇不前。


    “忱忱小鱼,过来呀,听一听,神仙派发好运气的。”曹妈又催了一遍。


    忱哥对于曹妈把他们都当小猴子哄这件事,实在有点难以消化。


    他为难地啧了一声。


    杨今予没安好心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叫你呢,快去。”


    谢忱反应极快,迅速反手一用力,坏笑着把杨今予也扯出了门外,杨今予挣了一下也没挣开,两人同时跌出院门——


    果然,曹知知正撅着屁股,把耳朵贴在葡萄叶上,闭着眼聆听十分认真。


    杨今予:“”


    谢忱:“”


    姿势要多傻有多傻,两个男生同时往后退了一步,谁也不想当下一个。


    杨今予除了觉得这很傻以外,还警惕地往闫肃家门口看了好几眼,暗暗攥紧了手心。


    “我听见了!”曹知知说,“我听见神仙说离谱乐队牛哇。”


    能听出来本来是想说牛逼的。


    杨今予看了眼在旁边监督的曹妈,失笑。


    只可惜谢天不在,没人陪她演,曹知知啧了一声,看过来:“队长都不发表一句看法吗。”


    杨今予余光又扫过闫家的门,心不在焉问:“哦,哪个神仙,有眼光。”


    “那何止有眼光,他甚至比别人多只眼。”曹知知说。


    曹爸:“二郎神啊?”


    曹知知:“嗯~呢~”


    曹妈把曹知知拉回来:“行了,换人。”


    杨今予和谢忱如临大敌后撤一步,步调十分统一。


    曹妈想了一下,指挥道:“忱忱你先来,当哥的先来。”


    谢忱:“”


    是不是有必要跟曹妈解释一下,“忱哥”并不是“哥”的意思。


    杨今予幸灾乐祸推了谢忱一把:“走你!”


    谢忱一头黑线,朝杨今予竖起中指。


    但或许是气氛加成,谢忱比平时温顺很多,他并不抗拒曹妈散发的母爱,生疏地接受了曹妈的指挥。


    随后他弯腰,将耳朵贴在葡萄藤上,侧头看曹妈一眼。


    曹妈说:“闭眼。”


    谢忱闭上眼睛,杨今予看到他露出一半的侧脸在葡萄叶外,锋利的棱角被月光安抚得柔和。


    犯傻这种事,如果是一群人一起,那就不会显得傻,反而会让身在其中的人不知不觉卸下故作成熟的伪装。


    何况,他们也不是大人。


    杨今予看谢忱的表情变得认真,莫名觉得那里面是不是真能听到东西?


    他近乎天真的开口:“忱哥,听到什么了?”


    谢忱食指贴在嘴唇:“嘘。”


    跟真的似的!


    半晌,谢忱一哂:“我听到里面在放摇滚乐。”


    “”


    放屁!它又不是蓝牙音箱!


    谢忱演完收工,好整以暇抱起手臂:“来,该你了。”


    杨今予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真听到了摇滚乐?”


    谢忱:“”


    杨今予在葡萄架前站定,盯着上面成熟的果实思忖良久,好像是准备跟葡萄眼对眼熬到天亮。


    “咳咳,那个同桌,葡萄说你可以进去了。”曹知知提醒。


    曹妈:“待会神仙该散会了。”


    杨今予有点难为情的清了清嗓子,弯下了腰,撅起了屁股。


    不对,刚才谢忱就没撅屁股,他是怎么做到的!!!


    算了杨今予定了定神。


    几乎是耳朵贴在葡萄叶的同时,明明里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声音,但他还是瞬间静了下来。心里说不上来的平静,很诡异。


    大概由于曹妈从吃饭时就给他们心理暗示,说里面有神仙,于是当葡萄叶轻轻蹭着耳朵摇曳的时候,人是真的一瞬间虔诚了下来。


    杨今予甚至冒出奇怪念头,在心里没头没脑问了一句:“神仙,你在吗?”


    杨今予闭着眼睛,听到窸窸窣窣,叶子被微风拂过的响动。


    他突然很想,希望里面真的有神仙。


    如果有的话,他和闫肃,可以得到一点好运吗?


    忽然,他蹙了蹙眉,似乎听到了除了风以外的声音!


    少年呼吸一滞。


    他侧耳凝神,认真去分辨动静,荒唐的期待着神仙的出现。


    随后,他听到细微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近。


    不对。


    脚步声是从右后方传来的,不是从葡萄架底下来的。


    他倏然睁开眼!


    从歪斜的视线看去,小胡同蜿蜒悠长,月色下影影绰绰的树影,为这条旧街巷点染出岁月的痕迹。


    而闫肃家门头一侧的青砖上,挂着的木牌斑驳发花,似乎是钉子松动了,居然无风自颤了一下。


    紧接着,杨今予看到了脚步声的来源。


    木门槛先踏出了一只鞋子,那只鞋子有些年头了,粗粝的千层底几乎要翻毛边儿。


    鞋子的主人步履如点水,正常人几乎不会注意到有脚步声,那是岁月的磨砺加注在他身上的本事。


    是闫父。


    “”


    可能,他不是个好孩子,神仙不想给他好运气。


    第133章  起风了


    “老闫, 这是要去夜钓嘛?”


    曹爸离的最近,先感应到身后站了人,看到闫父背上斜背的渔具, 随口打了下招呼。


    而杨今予四肢僵化,还保持着弯腰撅屁股的姿势, 耳朵贴在葡萄架上, 一时间忘了反应。


    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


    他见闫父对曹爸点点头, 视线有如实质落到自己身上。


    那种眼神像把历世百年的刀,杨今予避无可避,仓皇接住了霜刃, 两条视线在空气中相撞。


    果然如闫肃所说, 闫家过中秋是穿长褂的, 闫父身上一袭天青色,细长的渔具袋在他背后横了一米多长,乍一看像位背着名剑的游侠。


    他发花的辫子垂在峭直的肩背, 有几缕碎发松散, 但不显邋遢,更有几分高手的随性在。


    闫父目光停滞了一两秒, 便恢复如常, 收回了落在杨今予身上的复杂。


    杨今予心里尴尬难言。


    但出于礼貌也不能不打招呼,只好直起身:“叔叔。”


    头皮发麻。


    曹知知这丫头极快的反应过来, 从善如流去吸引闫父注意:“闫叔, 过节也出去钓鱼啊,晚上吃月饼了吗?”


    纵然心有千千结, 闫家人在外面始终都是保有风度和礼数, 闫父对曹知知颔首,淡笑处之。


    曹知知状似随意挪了几步脚, 恰好挡到了杨今予身前,隔绝开了那随时都能烙印过来的如炬目光。


    丫头天真的小动作,全都落进了这位年过半百的父亲眼中。


    闫父突然偏头,握手抵在嘴上咳嗽起来,咳了一串才将将被他忍了回去。


    “哎哟,老哥你感冒啦?感冒就别去河边了,晚上风才大呢。”曹爸唏嘘一声,又勾头往他身后看,“小刀小肃呢,让他俩给你拿件外套穿着再去吧。”


    闫父平缓了呼吸,神色如常:“没事,有劳费心。”


    说着他就要提步告别,但在转身那一刹那,杨今予又收到一道似是不经意间瞥视的余光。


    那余光意味深长。


    总觉得,闫父并不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么简单,更像是有满腹言论已经提到了嗓子,却又因有外人在,只好作罢压了下去。


    杨今予毫无来由的慌了一下。


    直觉如果就这样暂时风平浪静,回头一定会全数化为鞭策,加倍落到闫肃身上。


    随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匆忙且不受控的从喉间滚落而出:“闫叔叔!”


    闫父闻声回眸,古井似的深眸里,略微流露出一丝意外。


    曹家三口人乃至谢忱,也纷纷或意外或疑惑的看向他,不知道杨今予要干嘛。


    杨今予如同钢丝铁索上的杂技演员,也不知自己哪来的一腔果勇,主动张开双臂拥抱危险:“您去哪里钓?可以带我去吗,我想学钓鱼。”


    曹知知脸上的惊讶直接变成了惊吓。


    闫父本来是双臂自然下垂,听见这话,忽然负手转过身,认真凝视杨今予有一两秒钟。


    杨今予没看错的话,他眉头是微微上挑了一下的。


    随后闫父淡淡问:“有渔具吗?”


    曹爸热心肠,也没觉出这俩人哪不对,大大咧咧一拍大腿:“嗨呀,你想学钓鱼不早说,你让小婵去客厅拿,她知道我那套渔具在哪,先用我的——嘶,不过我就那一套,忱忱呢,你想去不?要不你俩轮着用。”


    杨今予给谢忱递了个眼神。


    谢忱有点纳闷,他知道杨今予肯定不是想钓鱼,但一时间也猜不出杨今予找闫肃他爸是想干嘛。


    作死么这不是。


    谢忱耸耸肩:“不了,他自己去玩吧,这个时间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曹知知把渔具包拖出来,看似窄窄长长的体积,重量其实不轻,里面鼓鼓囊囊装着整套装备。


    杨今予接过来背到肩上,清瘦的肩膀陡然往下塌了一寸,并没有闫父那么轻盈。


    曹妈曹爸同时摆手:“去吧去吧,好好玩啊,钓鱼挺好玩的,让你闫叔教教你,改明儿再过来吃饭。”


    曹知知忧心忡忡看了杨今予一眼。


    闫父人淡如水的转身:“走吧。”


    而最应该处在风暴中心的当事人闫肃,此时并不知道外面已经风云变幻。


    他往自己手臂上缠着纱布,用嘴撕开绷带,一只手灵活熟练地给伤口打了个结。


    打完结他拉下衣袖,心事重重往窗外看了一眼。


    不多时,少年虽然眼底忧郁,但嘴角逐渐生出一抹笑意——因为他今天用枪尖碰到了父亲,划伤了他一寸皮肤。


    那这也说明,他与父亲的差距在逐渐缩小。


    父亲绝对不是无往不胜的!


    闫肃认真复盘起方才结束的晚课。


    他在最后一刻窥见了父亲的破绽,落在父亲手背上的一道划痕,仿佛一丝渺小的希望,奇迹般破土而出,一把攥住了失意的少年。


    闫肃迫不及待想跟杨今予分享这件事,想告诉他真的不用担心,也不用忧虑。他们没有在原地踟蹰,他一定一定很快打破现状,让自己搏得选择权。


    就在他摸出手机的同时,两条信息一同弹出界面,在掌心震了震。


    【谢忱】杨今予抽什么风?收到回复。


    【知知】哥哥哥哥哥!卧槽怎么回事啊,你爸带杨今予去钓鱼了!就他俩,单独,没别人。怎么办啊人已经走了,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闫肃陡然一颤,手机险些掉地上。


    烟袋桥下的浅水河,源头原来在上游的一处人工湖,类似城市里的森林公园,有钓鱼专区。


    闫父应该是经常在这里钓鱼,轻车熟路行至湖心亭,落了脚。


    杨今予跟在他身后,抛开心里的忐忑不说,在这样的中秋夜,晒晒月光,临风夜钓,是很风雅的一件事。


    就如闫父其人,是个很会风雅的人。


    杨今予见闫父拉开渔具包,从里面拿出折叠凳、鱼竿、鱼饵盒等,他也取下背上的包,学着闫父的动作掏出家伙。


    那些与少年气质不太相干的物件,令他显得有些生疏笨拙。


    闫父这时看过来一眼,淡淡伸手,替他把怎么都打不开的折叠凳拉开了,弯腰放在地上。


    杨今予:“谢谢叔叔。”


    明知杨今予说学钓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闫父还是按照钓鱼的流程,给他细细演示了一遍。


    杨今予新奇的发现,这和他理解的钓鱼不太一样。


    他以为闫父会掏出一根竹竿,像武侠小说里寒江独钓的老人一般。但没想到还挺高科技,鱼竿上有摇杆滚轮,与小时候放风筝的摇杆有些相似。


    每根鱼线上可以挂三支饵,饵用得是红虫,杨今予犹豫了一下,觉得有点恶心,没敢碰。


    他尬在原地看闫父一只只替他串好,这画面莫名像头一回上门见人,干等着吃不搭手的儿媳妇。


    这是一个繁复的过程,等了有七八分钟,两杆饵都甩下水,闫父目视前方坐定。


    杨今予几番斟酌,还没等找好开场白,闫父便先开了口:“你很勇敢。”


    他愣了愣。


    不知道闫父何出此言,又算不算先礼后兵。


    但杨今予思虑再多,也学不会拐弯抹角,便也选择直接:“我找您,是想问一件事。”


    闫父扫过来一眼。


    岁月的风霜可以将人眼神变得深邃,那是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会有的沉着。他淡淡说:“问吧。”


    “闫肃身上的伤,您亲眼看到过吗?”


    闫父闻声,眉头稍稍一蹙,不太满意道:“没出息,他技不如人不从自身找问题,还学会到处诉苦了?”


    “没有,是我自己发现的。”杨今予摸了摸鼻尖。


    闫父看待闫肃的角度居然是这样的?


    杨今予正襟危坐,视野落在湖心:“所以叔叔对他的不满,来源于我吗?”


    闫父颇为意外的看来一眼。


    由于是在钓鱼,他的声量很尊重鱼,没太大声。但吐出的每一个气息都是稳而重的,让人有种声若洪钟的错觉,这大概是习武人的丹田聚气的习惯:“你敢直接来问我,确实勇敢,也比小肃有担当,是个好孩子。”


    闫父顿了顿:“但是孩子,我是一个父亲。不可能希望他误入歧途。”


    杨今予不自觉攥紧了鱼竿。


    闫父问他:“你跟小肃多久了。”


    “三个多月。”杨今予想了想。


    他的回答令自己也稍微有些惊讶,竟然才三个多月吗?总感觉与闫肃一起经历了很久很久。


    闫父平静的点点头:“还没有太久,到此为止吧。”


    很直接的诉求。


    这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上都有种恃才傲物的直接,出口成刀剑。


    杨今予若有所思抬眸:“我找您,不是想听到这种话的。”


    “孩子,那你想干什么?来说服我同意你们,然后看着闫家后继无人?”


    大概是从来没有小辈敢这么跟闫父说话,他略显不悦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我”


    杨今予舔舔嘴唇,被闫父一句“后继”弄的没脾气。


    不太能理解这种迂腐,下意识想说“你家有皇位要继承?”,但他不是来吵架的,还是忍住了没犯病。


    毕竟他的态度,也直接影响闫父对闫肃的态度。


    “可您不怕把他打废了吗。”


    杨今予隐藏情绪的功夫不到家,多多少少还是能听出来郁闷。


    闫父哼了一声:“习武之人不敲打不成器,武馆上下谁不是棍棒下长大的,就他闫肃娇气?”


    杨今予哑然。


    这时他手里的鱼竿蓦地一沉,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闫父忙提醒:“收线,动作要快。”


    杨今予心还在别处,动作慢半拍,生疏又笨拙,等他收起竿时鱼早已经跑了。


    他衰眉耷眼瞥了一下手里的摇杆,认命地重新抛回湖面,听到闫父轻轻叹了口气。


    闫父继而问他:“小肃跟你说过江家枪吗?”


    “说过。”杨今予大概知道闫父想说什么,“是个很厉害的故事。”


    “对你来说那是个听着玩的故事,对闫家来说是根基血脉。”


    闫父眼眸幽远,依旧盯着湖面:“他既想弃武馆不顾,又不愿续闫家香火,什么责任都不想担,哪能事事都如他意?我且当你们是贪玩,思虑甚浅不予计较,玩够了,他该想起身上的责任了。”


    “可是这些强加的责任,是他想要的吗?”杨今予脱口而出。


    “闫家的人,生来如此。”闫父对答。


    杨今予不以为然:“生来如此,就对吗?”


    明明是不想产生争执,可偏偏杨今予和闫父都不是什么会虚与委蛇的人,三言两句间,观念不同果然还是会擦出分歧,这似乎是注定的交锋。


    闫父目光毒辣的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这是他的命。”


    杨今予可笑道:“我不信命。”


    “你可以不信,但他不行。”闫父说。


    他并没有因为杨今予是小辈就退让:“他不行,我也不行,中华武术的式微断代,正是这世道有了许多你这种想法的年轻人。”


    祖师爷喂到碗里,也不肯接传承,多可悲啊。


    杨今予竟然在闫父脸上捕捉到一丝不可多得的悲戚,他怔了怔。


    提到信仰,闫父总愿意多说两句,继而他又道:“从闫家出来的弟子,后来去当指导,我也看过一些他们拍的什么武侠电视,儿戏,没有丝毫风骨气节,武术的魂早就丢了。”


    杨今予:“”


    不知道为什么,杨今予突然感觉闫父好像有点中二,对武术近乎执拗,又毫不掩饰的愤慨。


    这是只有热爱,才能迸发的愤慨。


    其实他自己甚至能懂这种愤慨,正如他对摇滚乐的青黄不接一样愤慨。


    杨今予讪讪点了点头。


    若不是立场不同,他也许会给闫父鼓个掌,能成为忘年交也说不定。


    “叔叔,既然您有信仰,那您理解闫肃想做警察的想法吗?”杨今予换句话问。


    闫父还没来得及答什么,手里的动作一顿,鱼竿晃动。


    有鱼上钩了,他轻盈地挑杆收杆,将一条小鲫鱼从细小的钩子上摘下来,全程不过几秒钟。


    杨今予被这飞龙探云手一般快的动作吸引了眼球,微微张大眼睛看,见闫父将钓上来的小鲫鱼远远抛回湖里——放生了。


    “”


    怪不得一直觉得少点什么,钓鱼居然不带鱼篓,钓上来直接放生,老人家享受得是个过程!


    可惜了那鱼看着怪肥美的,杨今予不着边际地想。


    半晌,闫父才给答复:“如果你是来当说客的,那就不必了。”


    杨今予摇摇头:“我并不是想说服您,而是想转达一些观点。”


    他觉得有必要让闫父明白,闫肃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那您难道不觉得,他的想法很好吗?我听他说过传武式微,常常被人诟病是花拳绣腿,没有实战性。可您让我觉得,传武的正统继承人们总天然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高位,固步自封,曲高和寡。那又何来发扬,又怎么能得到大众的理解?”


    话音还没落,闫父便蹙眉瞥过来:“胡说,外行懂什么。”


    “闫肃是想另辟蹊径,把传武应用到与罪犯实战,他觉得这样利国利民的“传承”更有用!”杨今予不自觉提高了一分音量。


    无论何时,当杨今予想到闫肃胸怀的理念,还是会心神激荡,觉得男朋友这样的人,值得所有人为他骄傲。


    他的父亲也应当为他骄傲。


    杨今予自知自己是个没什么胸怀的人,心里只装得下音乐与七情六欲,所以每每想到闫肃,都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大宝贝。


    他小心翼翼的捂着,总怕一不留神,自己就留不住闫肃去神爱世人。


    可他这么仰望着的少年,他父亲凭什么不支持?凭什么要断他羽翼?


    这时,闫父突然笑了,轻轻的一声,几不可闻。


    杨今予依声看去,看到闫父花白的发丝被湖风轻拂起,飘飘摇摇,如涉水半生归来。


    闫父嘴角提起,轻嗤一声:“这些,他倒是还没同我说过。”


    杨今予:“那是您一直没给他机会开口吧。”


    “他还不够格。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打不过,何来战胜罪犯一说。”


    闫父收回目光,又放生了一条鱼。


    杨今予扁嘴,口无遮拦嘀咕:“又不会一直打不过,人都是不断进步的,您少年时不一定有他厉害。”


    闫父听了这话并不恼,反而欣赏杨今予的态度,说:“你确实是个有心气儿的小孩,我曾希望小肃能多交一些你这样的朋友,长长气节。”


    “让您失望了,我不仅是朋友。”


    闫父叹了口气。


    “要另辟蹊径那又如何?他辟了这一代,那百年后呢?人有生老病死,传承二字,首先要有后代可传,他同一个男人何来的承。”


    “孩子,你们老了之后,举目无亲,又该怎么办。”


    这句话甚至是语重心长的,杨今予从中听出了一个老人的恳求。


    对自然规律,对生命明灭的无力、戚然。


    杨今予静静琢磨了一会儿话里的意思。


    听话听音,他发现,闫父抵触的或许不是闫肃想做警察的梦想,而是闫肃不能为武馆留后人。以及一个父亲,对孩子多年后独自面对世界的担忧。


    闫父也没再与他辩驳,缓缓卷回鱼线,收拢鱼竿,意味深长道:“起风了,收手吧,孩子。”


    杨今予沉默了。


    他喉咙滑动了一下,嗓子无端有些干燥。


    湖风起了,吹来一阵桂花香气,杨今予在满月的银霜下,怅然有种抬不起头的仓皇。


    他茫然间,似乎被蛊惑了,闪过一丝令他无法承受的可怕念头:如果我放手呢?


    仅仅是一个掠过心头的念头,就惊的他一身冷汗。


    杨今予手指有些发麻,忙闭了闭眼,摒弃掉胡思乱想。


    但他还是不死心,迫切地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所以您现在理解他的梦想了吗?您回去后还会继续断他道路吗?还会打他吗?”


    闫父站起来收好鱼竿,又将折叠椅放到渔具包里,正如他来时那样背在肩上,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负剑的游侠。


    闫父的目光在满月之下悠远深邃:“断他道路的,是我吗?”


    第134章  他彷徨


    振聋发聩。


    这个问题, 被湖风送进了耳膜深处,杨今予一瞬间想逃。


    “爸!”


    “师父!”


    忽然远处传来急切的呼唤声,听称呼, 也知道是闫肃和小刀赶来了。


    怕是曹知知那丫头报信儿了吧,杨今予没有太多意外。


    不多时, 闫肃便一阵风似的刮过来, 他身上有伤, 喘起来狼狈的狠。


    被闫父看见了,数落道:“毛毛躁躁,不成体统。”


    闫肃眼神有如实质钉在杨今予身上, 声音已经止不住有些发颤:“爸, 杨今予, 你们你们说什么了。”


    杨今予躲闪了一下闫肃的注视,把渔具包背回肩上,看了眼闫父。


    闫父道:“太晚了, 你去送送。”


    是跟闫肃说的, 这是摆明了给杨今予“说话”的机会。


    闫肃一步一踉跄走过来,杨今予看了眼他的腿, 八成是又添了新伤。


    闫父没再理会他们, 拂袖而去。


    小刀看了眼师哥,又看了眼师父, 转身跟上了闫父。


    等闫父他们走出湖心亭, 闫肃再忍不住顾及礼节,一把将杨今予抱了个满怀。


    好像不这样做, 杨今予就会化成烟消失一般。


    闫肃怕极了, 往日里冷静内敛的嗓音变成了颤栗:“杨今予,我爸跟你说什么了?你不要听, 什么都不要听。我们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今天我还伤到他了,我能打赢,你信我!”


    杨今予怔怔的,心神还停留在闫父那句振聋发聩的询问里。


    半晌,闫肃的体温透过长褂传递到杨今予心口,他才如梦初醒,伸手环住了闫肃的后背。


    杨今予近乎贪婪地将头埋进闫肃的脖颈。


    好一会儿,才出声:“你当然能赢,没人不信。”


    闫肃长长呼了口气,紧张道:“你们说什么了?我爸平时对小辈有点严厉,他有没有为难你?”


    说着又将手在他脑后揉了揉:“别怕,他走了,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怕的好像是你啊,闫sir。”杨今予被男朋友抖如筛糠的安慰弄得有点想笑。


    可又实在笑不出来。


    闫肃大大方方承认:“嗯,是我,我在怕。曹知知跟我说你被我爸带走了,我来的路上一直在怕我怕他跟你说,我怕他”


    闫肃的喉咙哽咽,说不出话了。


    杨今予狠狠收紧了拥抱:“没说什么,教我钓鱼了,然后聊了聊你。”


    “聊我什么?”闫肃问。


    “武术,梦想,理念,追求唔,闫sir,你要勒死我好继承我的乐队吗,忱哥怕是不答应。”


    看杨今予还有心开玩笑,闫肃疑惑地松开他。


    “只聊了这些?你跟他说了,我的想法吗?”


    杨今予“嗯”了一声:“你们家真奇怪,等你打赢他再亲口说,早就耽误了高考时间。”


    “那那他是什么反应?”闫肃眼底升起一丝紧张的期待。


    杨今予拿出了自己一流的装蒜功夫,笑笑:“他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


    说完歪头吻了一下闫肃的脸颊,然后快步出了亭子:“走吧,回去了。哦对——”


    杨今予摘下背上的渔具包:“把曹叔的包带回去给他吧,我就不再绕一趟烟袋桥了,替我谢谢他款待。”


    闫肃猝不及防接过包,欲言又止想问什么,却被杨今予异常兴奋地打断。


    “闫sir,我第一次觉得中秋可以这么有意思,曹阿姨做了一桌子不亚于年夜饭的晚餐,餐前放鞭炮,是忱哥放的,其实我也想玩来着。后来带我们听葡萄藤,曹阿姨恐怕是误会了绝对音感,她居然觉得我能听到月球的声音,哈哈。”


    闫肃眉头不展追上去:“杨今予。”


    “还有,他们说曹知知小时候听葡萄藤,你在墙后面给神仙配音?真的假的,闫sir也有这么欠揍的时候吗。”杨今予忽略闫肃的呼唤,继续马不停蹄去想那些有意思的事。


    闫肃:“杨今予。”


    “你猜曹叔和曹姨管忱哥叫什么?忱忱,哈,忱忱杀人的心都有,这绝对是忱哥此生黑历史。”


    闫肃:“杨今予!”


    闫肃已经追了上来,堵住了杨今予了路,皱着眉看他。


    杨今予茫然地眨眨眼:“嗯?哦你不喜欢听我说谢忱,那我给你讲一个我的遗憾吧,其实我没吃过‘三刀’,今天看到曹知知在吃,有点想知道什么味道。你吃过吧,甜不甜?”


    “应该是致死量的甜。”杨今予不需要回答,自己就点点头下了结论。“可惜了,小天儿没来,就差一点乐队就能一起过节了,说不定还会有写歌的灵感。”


    闫肃并不觉得他是在可惜灵感,只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毕竟杨今予从来都不是个喋喋不休的人。


    “杨今予”闫肃深吸一口气,目色渐沉:“我爸跟你说了什么是吗,他让我们分开,只要分开,警校的事就好商量,对不对。”


    闫肃用的是陈述句。


    闻言,“轰隆”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杨今予的眼睛里虚张声势到极点后,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方才走马观花一般的中秋画面戛然而止。


    杨今予怅然若失张了张瞳孔,脑子里只剩下阵阵耳鸣。


    所以说,男朋友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闫肃面沉如水,去抓他的手腕:“那我宁愿不考了。”


    杨今予没什么反应,像是被点了穴,任由自己木偶似的,行将就木。


    闫肃几乎是愤怒的说:“去他的警校,我不想要了。”


    杨今予的表情长久的空白,他慢半拍的抬手,歪头拍了拍耳朵,好像把自己当成了宕机的机器。


    闫肃:“不考了,我不想考了,我这就跟他说——嗯?”


    直到闫肃感到异状,一回头,见杨今予面无表情一只手捂着耳朵,眼底甚至有一抹他从未见过的、诡异的呆滞。


    “杨今予?”


    闫肃惊骇,心头袭来一阵恐慌:“怎么了?”


    只见杨今予缓缓抬眸,蒙了一层雾的瞳孔在与闫肃视线接触那一刻,陡然清明。


    杨今予触电般甩掉闫肃的手:“没,没事。”


    闫肃:“骗人,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杨今予先是本能地躲开了闫肃的注视,随即发觉这样好像显得此地无银,便又扭回来目不转睛的看闫肃。


    他从善如流点点头,变得有点撒娇:“嗯,我有点不舒服,哥哥送我回家吗?”


    “哪里不舒服?”


    闫肃被一声莫名其妙的哥哥叫得没脾气,心头急火一下子偃旗息鼓。


    他没忍住回了一声从来没喊出口过的称呼:“乖。”


    杨今予抿抿嘴,带起闫肃的手,从嘴唇上滑过,又滑过心口:“这里,这里,还有”


    他攥着闫肃的手指继续往下滑,不怀好意道:“这里。”


    “”


    闫肃是个很要脸的人。


    被这样混不吝的一打岔,耳朵立即烧着了,语不成句:“胡胡说什么,杨今予,你正经一点,我在很认真的关心你的身体。”


    “我也在很认真的反馈我的身体啊。”


    闫肃无奈地叹了口气。


    杨今予晃晃抓着的手:“送我回去,sir。”


    闫肃只好往路边走了几步,抬手去招空车。


    满月之下,闫肃背对杨今予,白色长衫反射出星月的银光,影子被拉得很长,长衫衣摆在风里猎猎作响。


    杨今予无意识地后退几步,整个人淹没在树橦的阴影里,没有影子,也看不清身体。


    他瞳孔里的阴霾去而复返,反反复复游荡,世界里仅仅只剩下一丁点银光,来自前方背朝他、面向大道招手的少年。


    他像影子,追着光梦游。


    这一切都在反常。


    闫肃被一进电梯就亲吻上来的杨今予吓了一跳!


    说是亲吻,其实更像是狩猎,闫肃根本推不开毫无预兆的疯狂,嘴唇莫名其妙就被咬了一口。


    他条件反射向后缩,倒抽一口凉气:“别先回家,好吗,让我按一下楼层。”


    闫肃简直要手脚并用,才把杨今予的爪子从自己领口逮回来,然后眼疾手快点了顶层的电梯按键。


    杨今予很不听话,抱住闫肃的腰不撒手,站没站相软趴趴伏着在他肩膀,额头随着楼层数字的跳动一下一下磕下巴,活像吃了软骨散。


    这个样子的杨今予,闫肃根本没办法。


    他基本已经确定,杨今予绝对有事,不然不会平白无故的,黏他黏成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觉得杨今予孤僻,即使他明明也正常参与大家的生活,把自己置身于一片热闹,有朋友也有男朋友,能可爱也能欠揍,可还是没有人觉得他不孤僻。


    小天才身上的不合群气质似乎与生俱来。


    即使是私下交涉最深的闫肃,也依然能感受到杨今予身上那份存在感强烈的“独”,善于独断,也惯于独享,黏人也只在他情绪范围内,失控越界的行为并不多见。


    所以闫肃着实有些吃惊。


    心里没来由地疼起来,又酸又胀,甚至有些没道理的难过。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杨今予在想什么。


    总之是茫然的,好像也只有紧紧相拥,才能消解一阵阵汹涌而来的无力。


    杨今予开门的动作相当急切,门被暴力推开,闫肃也被暴力推进去。


    然后杨今予用腿一带,“砰——”的一声,厚重的防盗门与锁扣发出严丝合缝的哀鸣。杨今予将闫肃压在门后亲吻,没有给他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吻得毫无章法,更像是发泄,像只饿极了的小野兽。


    “杨,唔。”闫肃没什么机会开口。


    然后他们从门后拉扯到沙发,杨今予几乎是粗暴的拎起闫肃的领口,将他按在沙发上。


    但也是一瞬间,杨今予想起闫肃身上有伤,动作不自觉滞了滞。


    混乱中闫肃尝到了一点腥甜,是杨今予舌尖上的味道。


    闫肃:“别咬自己,乖。”


    他低哑的声音还没送出去,便被杨今予手动闭嘴。


    对方好像就清明了那一秒,之后便听不进去他说话了,什么都不管,偏头咬了他的肩膀。


    “嘶。”闫肃短促的吃痛。


    杨今予的牙齿是尖尖的,会让人想起深海纪录片里的鲨鱼。


    被没入皮肤的触感其实很疼,但比起皮肤的疼痛,闫肃感受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难过。


    怎么会让人这么难过啊。


    闫肃抬手在杨今予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捋着,任凭杨今予咬,总比他咬自己好。


    杨今予咬完一侧还不够,手上没轻没重地搂紧对方腰身,牙齿重重没进脖子。


    真的很疼。


    身上无数道裂缝在叫嚣。


    这时闫肃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吸气声,脖子里湿腻腻的,闫肃奇怪地睁开眼睛,只见杨今予停住了动作,低头凝视闫肃领口的衣襟。


    啪嗒,啪嗒。


    闫肃的白衫上洒落了斑斑点点,像刚经历了一场凶杀。


    杨今予慢半拍松开他,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口鼻。


    他指缝里源源不断流出猩红的液体,濡湿了每个指缝。


    “杨今予!”闫肃悚然,从沙发上坐起。


    杨今予高高仰着头,五感里充满了铁锈的腥味,片刻后,他逃也似的冲进卫生间,声线是慌乱的:“别过来!”


    闫肃不放心跟过去。


    杨今予重重关上卫生间的门,在里面喊道:“上火了,不许看!”


    拧开水龙头。


    杨今予太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但他也不知道在愣什么,双手撑在水槽边,就那样出神地盯着,猩红的鼻血一滴一滴滚进水池,与水龙头里的水碰撞在一起。


    黏稠的血液在水池里打着旋,泼墨画一般,逐渐由珠状延伸成丝丝缕缕,竟有种诡异的艺术感。


    “杨今予?”闫肃在门外喊了一声。


    杨今予恍惚醒神,鞠起一捧水拍在脸上、额头上,额前的头发湿了一片。他几乎是对自己发狠地揉搓,将脸洗干净,然后抬眸看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年,面无血色,但由于激烈的亲吻,嘴唇是殷红的。


    整体看起来,像只刚吃完唐僧肉的怪物。


    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是不聚焦的,被打湿的发丝狼狈地贴在脸颊,眉梢写满躁郁。


    这样不好。


    少年对着镜子努力找回了点正常人该有的表情,然后从洗手台的置物架上拽下一根黑色皮筋,将湿漉漉的头发拢到后面,扎起一个短短的尾巴。


    闫肃怕杨今予出事,又敲了敲门。


    杨今予转身拉开门,对上闫肃忧心的目光,若无其事假笑:“吓到闫sir了吗,亲亲。”


    然后在闫肃嘴角啄了一下。


    这不是闫肃第一次看到杨今予流鼻血了。


    “到底怎么了?”闫肃追问。


    杨今予贴近闫肃的耳朵旁,蹭了蹭,暧昧不明道:“都是男生,大班长装什么假正经,是怎么回事,猜不到吗?”


    闫肃的耳朵被蹭的很烫。


    杨今予直接把手放在了闫肃腰侧,突然说:“没时间了。”


    说着便拽起闫肃,踢开了卧室门。


    闫肃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已经被人劈头盖脸,按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


    引以为傲的下盘轻敌了。


    “什么没时间?”


    杨今予没有回答,眉眼低垂看着身下的人。


    “闫肃。”杨今予叫了一声,认真又专注:“你刚刚叫我什么?”


    闫肃茫然地“嗯?”了一下。


    “一个字的,再叫一下。”杨今予说。


    闫肃想了想,才反应道:“乖?”


    杨今予原本干涸的瞳孔里好像闪过一丝水光。


    看来是爱听,闫肃心软的又叫了一遍:“乖。”


    不知道这个字有什么魔力,一股来路不明的的委屈直冲杨今予心脏,是浑身长满嘴都难言片语的委屈。


    “嗯。”他应。


    杨今予捧起闫肃的脸,在那对古典美的眼睛下的吻了吻。


    羽毛般轻盈的碰触,近乎虔诚的动作,像正在亲吻信仰的教徒。


    闫肃睫毛振颤,闭了闭眼,似乎看到一片圣洁,无端想起某日困在白色窗帘里的少年情动。


    那么温柔,又那么抵死无畏。


    “乖。”闫肃不自觉放低声音,又叫了一遍,缓缓坐起来,与杨今予面对面依偎。


    是杨今予最喜欢的那个姿势。


    杨今予喜欢面对面跨坐在闫肃腿上,两个人可以环抱对方,视线拉的很近,心跳声也拉的很近。


    似乎只有这样,对方的眼睛里才只剩得下彼此,可以暂时什么都不想的、只看彼此。


    杨今予能嗅到闫肃身上的药草香。


    他的视线从闫肃周正的五官一点点滑过,眉峰、眼睛、痣点、鼻梁、嘴唇,连下颚骨起伏的弧度也没放过,好像是想把目之所及的模样,雕刻在虹膜里似的,连皮带骨,寸寸铭心。


    闫肃觉得杨今予的眼神里,掺杂了一些少年人不轻易有的东西。


    那更像是将要跋山涉水的远行客,蓦然回望着故乡,是道阻且长的彷徨,是君自珍重的独怆。


    说准确点,如果范老师的课有画面,闫肃想,刺秦前的易水边,风萧萧车马鸣,荆轲和而歌时,应该就含有这种目色。


    闫肃突然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他一时间脑子空白一片,觉得自己虽然抱着杨今予,但好像抱着的是缕随时都会烟消云散的魂魄。


    这时杨今予嘴唇翕动,终于开了口:“你爸只说让你送我,没让你留宿。”


    闫肃随他目光看去,视线定格在眼墙上装饰用的静音挂钟,讪讪嗯了一声。


    确实没什么时间了。


    杨今予突然滑动了一下喉结。


    闫肃见杨今予变脸似的,方才亲吻他眼睛时的温驯逐渐从眸中淡去,连带着那些意味不明的惆怅眼神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不加掩饰的赤/裸。


    闫肃愣了愣。


    杨今予是想?


    果然,下一秒闫肃听到一句似曾相识的台词,梅开二度。


    “小C同学,关灯!”


    第135章  去末日


    杨今予再次把闫肃按倒在身下。


    比方才刚进门时, 更加暴风疾雨般的亲吻落了下来,闫肃身上的伤招架不住他这么发难,倒抽了口凉气。


    “别这样, 不行。”


    闫肃去抓杨今予向下探的手。


    这真的不是什么合理的时候,闫肃的理智疯狂抗拒, 他觉得两个人更应该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谈一谈今晚的一切。


    “不。”杨今予沉重喘息, “我就要。”


    很任性。


    不开灯的房间里只有稀薄月光渗透进来,闫肃看不清杨今予瞳孔里闪烁的火苗,只感觉对方又变成了一个听不进去话的状态。


    反反复复, 今夜的一切都怪异极了。


    黑暗中的流淌着不可言说的恐慌与焦躁, 这些情绪全都化为蠢蠢欲动的恶念, 杨今予不受控制地听从着脑袋里的声音,急迫又荒唐。


    他想跟闫肃发生点什么。


    想让闫肃身上沾满自己的味道。


    想要末日里的狂欢。


    想把闫肃留在末日。


    一个很陌生的杨今予,扯开闫肃胸前的斜襟。


    闫肃觉得他跟这件长衫八字不合, 今天一天被杨今予扯开了三回。


    随之而来的, 还有心里那些不可名状的难过,杨今予越是对他放肆, 他越是有种混沌的难过。


    杨今予咬了他一口。


    闫肃吃痛, 有些低落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悠长:“我真的不想考警校了。”


    杨今予不喜欢这句话。


    牙齿重重没入闫肃的皮肤,惩罚一般, 一点没留情。


    闫肃下意识仰了仰脖子, 承受着刺痛,一字一句道:“杨今予, 你是我的第一志愿。”


    “闭嘴。”杨今予说。


    他的气息是凌乱的, 抬手捂住闫肃的嘴,另一只手不安分的乱摸。


    闫肃擒住杨今予的手腕, 不让他再莫名其妙放肆,耐心问:“乖,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我在想怎么把你睡了。”杨今予言辞赤裸,嚣张极了。


    闫肃很严肃的叫道:“小C,开灯。”


    房间内骤然大亮。


    闫肃沉声:“你想得不是这个。”


    “我说是就是。”


    杨今予毫不犹豫,甚至有表演成分在的,当着闫肃面把自己的上衣扯了下去。


    少年单薄的身形暴露在光线里。


    闫肃偏头,非礼勿视。


    他不太能直视杨今予这个样子。


    并不是怕自己有什么反应,他还不至于那么荒唐。


    闫肃只是觉得,杨今予在见过父亲后,一切行为都太陌生了,甚至有些阴晴不定。这让他捉摸不透,无计可施。


    杨今予有些焦躁的凝视闫肃,双手撑在闫肃耳侧。


    这种俯视的角度,让人有种强抢民女的既视感他眯了眯眼,舔到嘴角的一点腥气。


    侧目一看,闫肃肩膀上有一个很深的牙印,隐隐往外冒着血珠,周围皮肤红了一片。


    闫肃肩头的衣服被自己扯得松松垮垮,半遮半掩露出锁骨的弧度。


    更像了


    杨今予眼底没什么理智可言,脸上的表情可以称之为危险。


    闫肃突然福至心灵,发现这样的杨今予似曾相识,好像回到了他们打架的雷雨夜


    他不禁呼吸一顿。


    随后发现此时的自己在杨今予眼里,与曾想要闷死的黄宇一流,并无区别。


    这很离奇。


    想到方才杨今予也毫不留情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闫肃头皮发麻缩了缩瞳孔:“乖?清醒一点。”


    杨今予充耳不闻,继续俯身贴近,用嘴堵住闫肃的呼吸。


    闫肃挣动了一下,想反抗坐起来,杨今予蓦地抬手,扼住了他的脖颈。!


    闫肃心跳骤顿,惊愕地感受到,杨今予的手指在收紧。


    好像,真的想掐死谁。


    当然这里没有别人,只有闫肃自己。


    他在杨今予强硬的吻里努力呼吸了一口。


    闫肃总是怕伤到杨今予,所以一直在纵容杨今予无伤大雅的伤害,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事情走向了严重的偏差。


    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行为。


    这不是杨今予。


    闫肃倏然发力,抱住杨今予的腰身,天旋地转间一个反制,将两人的姿势对了个调。


    杨今予被他压在了下面。


    杨今予似乎没反应过来,不断用力的手还握着闫肃的脖子上,就这样被闫肃困进一个小世界。


    闫肃严肃认真地凝视对方。


    杨今予的发圈在拉扯间已经松散,头发松松垮垮散在床上,脸上空白了一两秒。


    “杨今予,你想对我做什么。”闫肃喉咙动的艰难,吐字却有力。


    恍然间,杨今予听到一声质问,声音像是来自亘古,高悬在遥不可及的天际。


    那语气听起来生气又冰冷,可音色又是令他魂牵梦萦的温柔。


    他心头一震。


    闫肃看到怀里赤裸上身的少年整个人都颤了颤。


    仿佛有一口无形的警钟忽然在杨今予耳边砸响,震得他无处可逃,震得他流窜在外的三魂七魄突然归了位。


    杨今予触电一般,收了放在闫肃脖子上的手。


    他瞳孔惊悚,胡乱瞥向左右,就是没敢看闫肃,一瞬间坠落进了无边的恐慌。


    发疯的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屈指抵在嘴唇上,用牙狠狠咬住了自己虎口。


    “杨今予!”


    闫肃诧异地去阻止。


    杨今予想逃。


    逃到闫肃看不到的地方。


    他躲闪着闫肃身上的味道,毫无章法的往后退,退出闫肃的包围圈,将抱枕与被子一同挡在了自己面前。


    仿佛它们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然后闫肃发现,杨今予哭了。


    不是伤心的抽泣,也不是悲痛的大哭,而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空洞的流泪,是人在惊惧状态下,自然而然的泪液分泌。


    两道晶莹的水珠,毫无预兆地从他眼眶里溢出,少年的睫毛瞬间被氤氲打湿了一片。


    闫肃从来没见过杨今予真正意义上的哭。


    杨今予是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耍酷的男生,就算有狼狈的时候,也不会这样哭。这让闫肃愣住了,手足无措地张了张嘴,还没等发出声音,心脏就被密密麻麻的刺痛包围。


    很心疼。


    无法呼吸的心疼。


    闫肃以前没见过杨今予的这样,但他见过这一次,就知道他生命里大概是不能承受第二次了。


    “我杨今予,你别”闫肃紧张地差点咬了舌头。


    “对不起。”杨今予说。


    他整个人都藏在被子后面,被子里传出牙齿打颤的响动:“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我不想”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闫肃忙解释。


    他扑过去跪在床上,有点笨拙的从床头抽了几张纸巾,想替杨今予擦一擦,但被杨今予躲开。


    “能,能告诉我怎么了吗?”闫肃舌头打卷,不知道是该先把纸巾塞杨今予手里,还是先给他一个拥抱。


    杨今予用被子遮挡住两人之间的视线,被子团起来的弧度像座山坳,无所适从的空气被划出一道楚河汉界,谁都无法到达彼岸。


    良久,杨今予才深吸了两口气,极力将胸口呼之欲出的祸乱压下去一寸。


    隔着山坳,他小心翼翼说:“闫肃。”


    “我在。”闫肃立即出声,“需要我做什么?”


    杨今予:“没什么,你衣服脏了,换上我的衣服回去吧。到时间了。”


    “你”


    “我没事。”杨今予打断他。


    随后撤掉了遮挡的被子与抱枕,从后面露出了脸。


    闫肃目不转睛看向他。


    杨今予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神色如常,除了头发略显凌乱外,又恢复成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少年。


    他看似镇定的从床上捞起自己的上衣,慢条斯理套了回去。


    他从闫肃身前路过,背对着闫肃拉开衣柜,在里面翻找着:“你穿哪件?”


    闫肃:“杨今予”


    “你自己选吧,我去一下隔音房,拿一下明天要用的谱子。”杨今予说着,扭头出了卧室。


    从始至终没敢面对过闫肃的视线。


    当然不是拿谱子。


    少年关上隔音房的门,便原形毕露喘起粗气,像溺水之人要寻找氧气般,扑到平时放药的抽屉旁。


    他时至现在才认命的发现,药不是他想断就能断的,他克制的再好,终于还是百密一疏。


    居然


    居然差点伤害到闫肃!


    死一万次都不够。


    水。


    右手边的谱架脚下有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


    杨今予把繁复的药盒一个个打开,按照最高剂量挤到手心,花花绿绿攒了一手窝。他仰头倒进口中,然后急不可耐去拧饮料瓶。


    “吱——”


    突然,隔音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杨今予反应迅速踢上小抽屉,惶恐地回头。


    啪哒。


    抽屉反弹了一下,最外边一个没完整塞进去的方盒不堪重负跌落出来,盒子上“卡马西平”的字样滚落到闫肃的视野内。


    闫肃心神巨震僵在门口。


    半晌,凝滞的空气里没有人出声。


    杨今予紧张地弯腰去捡,闫肃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在吃什么药?”


    杨今予本能往身后藏,退后了两步,背后撞到了谱架。


    他的表情急速变化,从慌张到冷下脸只用了一秒钟,颇为不悦地问闫肃:“你怎么不敲门。”


    闫肃没管这个质问,目标明确走过来:“你吃的什么,给我。”


    杨今予突然气急败坏指向门口:“走,别过来。”


    闫肃方才在找衣服时就觉得越想越不对劲,实在放心不下,才推开了隔音房的门。


    没想到杨今予是在里面吃药。


    他半是担忧半是心疼:“杨今予,你身体不舒服是吗?哪里不舒服,吃的什么药?”


    “什么药你不是已经看见了!”


    杨今予见躲不过,便变得歇斯底里。


    闫肃没说话,从他手中夺下了药盒,低头看了看药物说明,然后又抬眸看杨今予。


    杨今予闭了闭眼。


    他再睁开眼时,闫肃在他眼中看到了类似赴死的绝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男孩眼中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灰败。


    琥珀色的瞳孔染了一层自我厌弃的斑驳。


    杨今予低下头:“你走吧,求你了。”


    闫肃不可置信的同时,又觉得终于有什么东西解释通了。


    他想抱抱杨今予。


    杨今予没什么求生欲了,淡漠道:“如你所见,我是个随时会发疯的怪物,我刚才就是想掐死你,所以你最好快走。”


    闫肃反而一把拥住杨今予。


    紧紧的。


    “闫肃,放开我。”杨今予推拒,语气丧到了骨子里。


    闫肃吸了一下鼻子:“多久了?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杨今予自嘲地笑笑:“告诉你我的面目可憎,然后让你怕我,对我另眼相看。”


    “我不怕。”


    “很好,不怕。那就是让你同情我,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捆住你的‘喜欢’?”


    闫肃使劲摇头:“我不会。”


    “但是我会。”


    杨今予绝望地,垂下双手。


    “我一旦知道你知道了,就会随时想确定你此时对我的好,掺杂了多少同情在里面,又有多少恻隐在里面。会不会久而久之就算不喜欢了也要假装没变,不然怕我失控做不好的事。”


    杨今予一句一顿,将人之本性剖析得残忍又直白。


    “然后你会一直负担着我,因为你善良。”


    这种猜疑一旦产生,就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闫肃:“别说了。”


    理得越清,伤害越大,无论是对谁。


    杨今予声音艰涩:“就在你刚知道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质了。你敢说你对我不会动同情心吗?”


    闫肃沉默了一下


    他确实不敢,因为他深知自己就是个天性悲悯的人。


    他甚至愧疚的想到,最初和杨今予相识交朋友,正是因为他那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在驱使。


    可杨今予这么说也不对。


    相比同情,他的心脏更直观反馈过来的,是心疼,浓浓的心疼。


    杨今予在遇到他之前,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漫长岁月的?


    “能好起来的,对吗?以后我来监督你吃药,陪你好起来,好吗?”闫肃声音里带了点难以自抑的哽咽,他实在害怕,杨今予下一秒就要说什么发狠的话。


    毕竟他再清楚不过,杨今予本就是个习惯回避依恋的人,他陪杨今予在医院看叔叔时,就见过杨今予身上这个本事。


    越是依恋,越是推开,越是珍视,越是丢弃。


    自虐一般,喜欢在痛苦中感受绝对安全。


    杨今予:“不用,我以后都不会再吃药了,我自由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少年是不堪重负松了口气的。


    若不是怕戒断反应被闫肃看到,他还偶尔续着吃,现在反正已经被看到了,那也是真的可以毫无顾忌,彻底做个了断了。


    “为什么?”闫肃不解。


    “这类药物对五感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你知道音感对我的重要性。”


    “音感重要还是健康重要?”


    “音感。”杨今予答得毫不犹豫。


    闫肃收拢在他背后的手指颤了颤。


    “所以,你还是没想好好活着,想挨到哪天算哪天,是么?”


    杨今予无处遁形,声音低落谷底:“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要不要不我们”


    “闭嘴,不许说!”


    闫肃突然预感到什么,松开拥抱,狠狠瞪杨今予。


    大班长难得对杨今予发脾气,理智告诉他明明杨今予此时才是最需要关爱的人,他要有一万分的耐心来开解。


    但身体很真实的反馈了他潜意识里的惊恐,闫肃没忍住拔高音量,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破土而出的坏念头给杨今予吓回去,重新按进尘埃里。


    “杨今予,你敢再说话,我”


    闫肃思考片刻,说了好有出息的一句威胁。


    “我就以牙还牙了。”


    说着他惩罚性的,抓起杨今予以后要上保险的手,轻轻咬了一口他的指尖。


    第136章  指间沙


    秋末的校园, 是满眼的金色。


    主干道的银杏、食堂外的桂花、操场外的石榴树与柿子树,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 植物都争先恐后的表现,竞争压力不亚于春三月。


    但秋天, 也意味着落叶、萧瑟与凛冬将至。


    在最后一抹秋意里争奇斗艳, 更像是末日前的狂欢, 大自然警钟下最后的晚餐。


    闫肃很明显感受到了杨今予在躲他,但没有证据。


    他有点懊恼,为什么未经允许就发现了杨今予的“秘密”。


    我让他觉得不体面了。中秋夜被杨今予推出门外之后, 闫肃心里一直在想这句话。


    他同时也在深深忧虑, 杨今予的身体, 究竟到哪一步了?


    他还好吗?


    将自己赶出去后,有没有好好睡一觉?


    闫肃在网上查了一下那晚他看到的药盒,单从一种药无法确定具体的症状。那种药治疗面很广, 医生会用来搭配其他药物给病人服用, 甚至有一些癫痫病人也需要吃那个。


    他拿不太准杨今予属于哪种情况。


    但根据对杨今予往日的情绪细节来反推,心里有个大致方向的猜测。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杨今予第一次去家里吃饭, 父亲要给他开那么多安神的东西。


    还有杨今予迷一般的味觉、不正常的唇色、极端的思维模式、脆弱的胃和断不了的烟


    闫肃越想越懊恼。


    明明如此明显的表现, 为什么自己之前一直没有仔细联想一下呢?


    居然粗心到这种地步。


    而杨今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独自煎熬了多少次呢!


    闫肃晚自习十点半的铃刚打响, 就第一个出了教室, 飞奔到艺术楼。


    门卫秦叔见他要往里进,喊道:“甭上去了, 小蝉跟那什么小鱼俩人走了, 一打铃就踩点走了,就剩那个吹号的还在上面。”


    “嗯?”闫肃停住脚。


    秦叔神秘兮兮招手:“哎我说, 这两天我看小蝉一到点就跟那个打鼓的先走,他俩是不是咱小蝉跟他谈对象啦?”


    “不是!”


    秦叔意味深长点点头:“不是就不是,你小子怎么还急了。怎么,现在知道舍不得妹妹了,小蝉打小见天黏你你还不爱理人,现在妹妹不跟你好了,后悔了吧?没事儿,回头我说说那疯丫头。”


    这哪跟哪,闫肃叹了口气。


    秦叔从抽屉里摸出自己的唢呐,把哨片含在嘴里化着,说:“我上去跟那个吹号的小孩儿玩会。小肃,这两天你爸气儿消了吧?”


    闫肃抿了抿唇。


    确实,他爸中秋夜之后,就再也没在过招时为难过他,甚至开始在招式里有意引导他开悟


    正如杨今予所说的那样,父亲不会再刁难他了。


    这让人更加心慌,很难不去想,杨今予究竟答应了他爸什么?


    闫肃定了定神:“秦叔,那我先走了。”


    秦叔摆摆手:“去吧。”


    闫肃离开艺术楼后立即给曹知知发了消息。


    【闫.弟弟.肃】你们去哪了?


    【闫.弟弟.肃】杨今予呢。


    【知知】嗯?同桌送我回宿舍,然后回去了


    【知知】要么回家,要么去天水围了,他不就这两个地方能去?


    【知知】你找他直接打电话啊,找我干嘛


    【知知】又吵架了?


    这个“又”就很灵性。


    “哎哎哥们看路!”身后突然响起一串车铃声。


    一辆自行车擦着闫肃飞驰而过,晃悠了几下,差点把后车座上的人甩下来。


    “诶卧槽,还好老子腿长。”


    前座的人忙单脚刹住闸,扭头朝闫肃喊道:“没事儿吧!”


    后车座上的男生给了同伴一锤:“你应该问问我的屁股有没有事,硌死我了,什么破车技,换我带你。”


    闫肃浑浑噩噩间抬头。


    后座的人分辨了一下,乐了:“闫纪委,是你啊,怎么走路玩手机呢!”


    闫肃这才发现他们二人穿的一中校服,都是学生会里的熟面孔。


    “抱歉。”闫肃朝他们点点头。


    后座男生挥挥手,笑起来:“纪委大大快扣他分,这货不会带人还非得试,你看差点撞着人吧!”


    闫肃又讪讪说了遍抱歉。


    他们寒暄了两句,两人吵吵闹闹跟阵风似的刮走了,洋溢的笑声到很远的地方才散去。


    闫肃愣怔着,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目送他们消失在了地平线。


    路灯下飞扬远去的校服外套,丝丝缕缕勾起少年心底不可名状的怅然。闫肃不由自主想起某个春末夏初的午后,也与杨今予一起,惬意地骑着自行车穿过林荫大道。


    起因是什么来着?


    是杨今予拿着他春游出丑的视频要挟他走一趟,无赖、霸道、又可爱。


    以至于自己后来的每一步,都走的鬼使神差,越来越脱离自己的轨道,心惊胆战,又新奇鲜活。


    闫肃无奈地想,也许早在那时候,杨今予的世界,就对他充满了逃不开的吸引吧。


    他注定,是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的,换成谁都不行。


    闫肃没再看手机,专心走路。


    他实在没理由证明杨今予是在躲他这件事,因为他打电话过去,杨今予还是会照常接,信息也照常回,一切似乎如常。


    只是杨今予的回复,微妙的变成了“嗯”“哦”“没事”“晚安”,一句多余的都没有。


    这让闫肃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挑理。


    他回到家,照常先去取来自己的枪,衬月起舞。


    不知不觉间下了一场秋雨,这是蒲城今年第一场秋雨,闫肃茫然抬头,有几滴水点黏哒哒落在自己鼻尖和眼皮上。


    他眨了眨眼,不太能分清自己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脚踏实地。


    【雨后沿街暗淡的路灯火


    仿佛带我起飞去了天国


    连星星也好像对我说着


    一些关于未来的故事呢


    它说一切迟早要发生的


    但故事里似乎已没有了我


    】


    杨今予无意识地循环这首《星夜祈盼》已经两个晚上了,他躺在那里眼睛不眨,对着天花板放空。


    淅淅沥沥的雨声,如泣如诉的口哨,孤寂怆然的歌词。


    恰好今夜也下雨了,音乐变的应景,那些起初不太成调的唱词,浑然淹没在飞逝的朝夕里。


    这首歌的听觉反馈很奇妙,阴诡的音符像一个迷路走丢的孩子,茫然四顾,幽暗空空。


    杨今予在音乐的催眠下,终于平缓下来,开始思考一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也可以说,他的本能在第一时间就给予了他侧重倾向,只是现在终于心平气和下来,要真的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了


    “我是个梦想至上的人。”他得出结论。


    他的一切,乃至健康,都在甘为梦想服务。


    所以他最能理解不能前进的痛苦,那别人的梦想,他又凭什么阻碍呢?


    或许在中秋之前,杨今予还能没心没肺的自私一点,大不了就是“与我何干”。甚至曹知知要退队时,他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可他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曹知知放弃,于是留给她一把琴不是吗?


    梦想,永远是杨今予的软肋。


    【都市夜空弥漫着霓虹灯


    却没有一点星光在闪烁


    未来似梦朦胧月影下


    我们向天空大声的呼喊着


    生起火夕阳下落


    紫红色天空烟花漫没


    天地一线间燃烧的云朵


    片片散落在这城市每个角落


    】


    音箱里的男人,声声沉闷。


    刺猬乐如其名,音乐永远都像一棵刺,尖锐地穿透着混沌的时代。


    杨今予翻了个身,看到床头散落的药盒和水杯。


    他唾弃自己,又没忍住药瘾。


    少年闭了闭眼,一珠滚烫悄无声息滑过鼻梁,他咽了咽喉结,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能怎么办呢,他已经连闫肃都失手伤害了啊。


    这是他藏了那么久,还是没藏住的秘密。


    有句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这么一个怪物,又怎么可能永远装成正常人,给闫肃一个正常又健康的、白纸一样的初恋。


    他亲手撕毁了那张白纸。


    “星星夜月引路爱带我回家,霏霏雨夜迷雾路人我害怕——”音箱还在唱着,与夜色融为一体。


    杨今予脑内走马观花闪过很多画面-


    “我要展现真正的实力。”-


    “是非观是用来要求自己的,不是用来苛责旁人的。”-


    “自律和自由,不冲突。”-


    “江家枪千年以前也是名门正派!”-


    “你知道上次喝醉,你做了什么吗?”-


    “那你就想起来。”-


    “watch your step,My prince。”-


    “乖。”


    最终那些画面都形成定格影像,抽帧发花,渐渐的看不清了。


    耳边只能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质问:“断他道路的,是我吗?”


    所以是谁啊?


    是啊。


    好像从始至终,他都一直都是个在泥沼里伸手的大麻烦,如果没有他,闫肃何必沾得一身污秽。


    闫肃那样的人,就应该是踢正步走上国旗台,戴着白手套向天空敬礼才对。


    应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应该一路花团锦簇,享尽掌声。


    而不是被自己掐着脖子险些窒息,也不是为了选择一个疯子而自断理想。


    这种交易,不干净的,不值得的。


    杨今予不要。


    任何人都不能自剪双翼,人们生来应该自由。


    “所以。”


    杨今予握拳抵在胸口,深呼吸了两口,似乎这样,能减轻一些心口传来的阵阵痉挛。


    所以世界上这么多人,人生那么长,谁都还会再遇到更多的人,更好的人。


    但18岁就这么一次,应届高考就这么一次。


    他不能去阻碍别人追梦的脚步,每个人都应该向着梦想前进不是吗?何况那个别人,是他最珍视的人。


    算来算去,于闫肃而言,还是放弃一个“人”比较划算吧。


    这个“人”,也不是什么良人,只会带来无限的阻碍和麻烦,何必呢?


    “要不,就算了吧。”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回荡。


    杨今予感觉陷入了一片沼泽,耳目闭塞,只有一些话在心头激荡。


    “既然他都已经举步维艰了,还干嘛拽着不放呢,别这么自私卑劣了行吗?”少年被揪着灵魂,看见自己的灵魂被撕成两半,里面血淋淋地,全是控诉低鸣。


    算了吧,走吧。


    走自己的路吧,让别人也有自己的路可走。


    他仿佛出现了幻觉,看到无数暗淡的沙粒从指缝中流过,越握越少。


    风扬起的瞬间,沙粒尽数化出斑斓的色彩,那好像本就是沙粒原本的颜色。


    哦,原来一直是他这双遍布泥污的手,掩盖了它们该有的光芒。


    第137章  明天见


    【铃铛】想喝烟袋桥的豆浆。


    清早醒来, 闫肃看到这样一则消息,这是杨今予几日以来,第一次主动说话。


    闫肃表情空白了一瞬。


    随之而来的是欣喜不已, 他立即踢上鞋子去换校服。


    【太阳】好


    【太阳】乖,在班里等我


    【太阳】我还是在校门口等你吧, 免得凉了


    闫肃放下关上屏幕, 眨眨眼, 发现自己眼眶居然是氤氲的。


    太没出息了。


    杨今予今日没好好穿校服,而是穿了件白色不规则衬衫,闫肃记得这件衬衫, 因为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约会时杨今予的装束。


    衬衫是灯笼袖, 袖口有系带, 长度刚好能缠绕杨今予的手腕两圈,再打个漂亮的蝴蝶结。


    它穿在杨今予身上,像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


    闫肃心跳加速了几拍。


    大概是心事攒久了, 待杨今予走近, 闫肃竟然有些紧张,一腔话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怎, 怎么没穿校服?”


    杨今予:“要扣分吗?”


    “不。”闫肃抿了抿唇,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没穿校服确实会扣分。”


    杨今予无所谓道:“那就扣吧,我今天就想这样穿。”


    “为什么?”闫肃无来由的紧张了一下。


    杨今予稍微歪头, 看着闫肃的眼睛:“闫sir, 敢不敢逃课?”


    “嗯?”闫肃没懂,“为什么要逃课。”


    “补上欠我的约会。”杨今予说。


    闫肃愣了愣。


    属于纪委的意识本能跳出来作祟:“明天周六, 不如明天?”


    “不要。”杨今予摇头, “就要今天。”


    杨今予很认真。


    很认真的在无理取闹。


    闫肃稍微有些讶异。


    因为在感情相处中,杨今予口头上会偶尔胡闹, 但实际行为一直都很有边界感,并不太会执意要求另一方一定要去做什么事。


    他是个只会把任性妄为留给自己、将自由选择权扔给别人的人,说他独善其身也好,说他习惯逃避也罢,总之是个很“独”的男生。


    甚至很多时候,他们的关系里,都是闫肃在约束管教着杨今予,而杨今予也真如谢忱所说,多多少少喜欢向自己故意表现好的一面,从来不对自己提出过分为难的要求。


    这让闫肃感到措不及防。


    杨今予又坚持说了一遍:“我不管,就要今天。”


    语气里带了些不多得的任性与撒娇。


    闫肃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想摸一摸对方。


    当然,理智还尚在脑中,闫肃抱歉道:“今天全校风纪大检查,下午又有誓师班会明天去好不好?”


    杨今予垂下眸,蝶翼在眼皮下轻颤。


    确实,杨今予根本无法说服自己,有什么是比明天更优的选择。


    有目的的胡作非为,被对方一个温和的眼神不攻自破。


    他哑然,点了点头。


    要求一个风纪委在本就严峻的事态下逃课去跟自己约会,这种行为本身就荒谬又自私,杨今予感觉自己果然还是装不来。


    何况闫肃身上还背着来自李巫婆和闫父的双重考察期。


    杨今予从闫肃手中拿过装豆浆的餐杯:“嗯,那就明天吧。”


    闫肃小心盯着杨今予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你生我的气了吗?”


    杨今予摇摇头,回了一个微笑。


    闫肃抬手将自己严丝合缝的拉链拉开,脱下校服外套:“你穿我的,中午的检查第一项就是着装。”


    杨今予侧目:“那你呢?”


    “学生会要换另一套西装校服。”闫肃笑笑,开心的强调:“这次是文理楼对调查。”


    也就是说,可以在上课时间,正大光明见到你。


    “好。”杨今予也跟着弯了弯眼睛,淡淡的。


    上午第四节课是历史自习,陈兴给大家发了模拟卷。


    发完后他回到座位,扭头敲敲杨今予的桌子:“今予,江湖救急!”


    “什么?”杨今予心不在焉抬头。


    陈兴鬼鬼祟祟从桌斗里抱出一沓篮球杂志,超小声恳求:“放你桌斗里行吗?待会学生会挨个搜查没收,放你那,闫肃肯定不收哇。”


    前面的李飞也转过来,塞了本快翻烂的《霸道XX爱上我之王妃别想逃》:“顺便还有我的,跪谢。”


    “”


    道理都懂,但为什么李飞会看这种小说啊!


    “哦。”杨今予接过,往自己桌斗里一填,又开始发呆。


    这边作案刚完毕,只听班长咳了一嗓子示意安静,检查的人已经从31班出来了,下一个就是他们班。


    杨今予似乎已经能听到闫肃的脚步声。


    很奇妙,闫肃那又浅又轻的脚步混杂在学生会众人里,明明是最不显眼的一个,他却能听出来。


    闫肃的脚步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像片亘古的云,不徐不疾,清风踏雪。


    果然不出两秒钟,闫肃出现在了32班的后门门口。


    右臂别着袖章的闫纪委一丝不苟叩了三声门板,彬彬有礼道:“打扰一下,麻烦班长出列,配合学生会排查。这次检查包括校服着装、违禁书刊、电子产品和桌面归纳。”


    没错,蒲城一中自改革以来,连桌上放个水杯都有规定的位置。用陈兴的话说,蒲城监狱也莫过于此了。


    话音一落,班内窸窸窣窣响起整理声。


    说完官话,闫肃的视线从班级大致扫过,最后落在了后排的杨今予身上。


    深秋的正午,阳光依旧灼眼。


    杨今予看到闫肃西装笔挺的肩头被勾勒出金边儿,柔软干净的头发随步伐轻拂,款款而来。


    他的少年阳煦山立,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学生会的其他人员鱼贯而入,分工合作,从最后一排往前查,闫肃便顺理成章承包了杨今予这一列。


    “picipici~”陈兴发出点声音,与闫肃打了个低调的招呼。


    闫肃冲他点点头。


    陈兴:“大班长,轻点查!”


    闫肃露出一个很官方的微笑,然后在杨今予脚边单膝蹲下,开始有模有样搜查桌斗。


    杨今予端坐着。


    只需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闫肃头顶的发旋,发丝毛茸茸的贴到了自己腰侧。


    如果不是在执行公务,任谁看了都有种想要伸手rua一下的冲动。


    他的桌斗,那可太精彩了。


    有早晨闫肃给带的豆浆杯、打火机和烟盒、随手用试卷叠的青蛙、女同学的小纸条,以及替陈兴李飞保管的课外书。


    整一个违禁大户。


    闫肃的手指刚碰触上他的打火机,杨今予突然不动声色在闫肃脑袋上弹了一下,闫肃仰头与他对视。


    杨今予下巴指了指,示意闫肃看里面。


    闫肃便歪头看过去,耳根红的很迅速——那是一张照片,上次约会时,杨今予拍下的二人合影。


    照片巧妙的倚在违禁书刊罗列起的书墙外,叫人不好再往里搜,像支招摇的旗帜。


    下面贴了一张便利贴,没有字,只是用红笔画了一个“求放过”的颜表情。


    闫肃不动声色揭掉那张便利贴,在无人可知处塞进了口袋。


    他盯了杨今予一眼,无声控诉着:好好上课。


    学生会气势汹汹的来,又满载而归的走,杨今予目送闫肃离开他们班,才松开一直咬着的舌尖。


    短暂的一面,似乎用尽全力才能粉饰太平。


    他揭开手里的一本习题册,扉页的空白纸上,全是杂乱无章的红笔划痕。密密麻麻,有如无处安放的思绪。


    新学年,高四教学楼的围墙里也重新大换血,注入了新面孔。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心有不甘、抵死挣扎的人。


    唯一没变的,是倚在围墙后抽烟的谢忱。


    杨今予走过去:“火。”


    谢忱把打火机丢过来,沉默地看着杨今予吞云吐雾。


    对于中秋之夜,他们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直到杨今予一根烟抽完,准备打道回府,谢忱才伸手揪住杨今予的后衣领:“喂。”


    杨今予心不在焉回头。


    谢忱唱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朋克:“现实就像广告,没有什么味道,只有音乐是我的解药~”


    杨今予短促地笑了一下,骂道:“神经。”


    晚自习的排练,小天儿依旧缺席,被物理老师按在了教室里。


    曹知知说:“要不我偷偷潜进竞赛班看看?”


    杨今予破天荒没烦躁,还说:“竞赛要紧,别耽误他。”


    离谱乐队的队长好像是一夕之间弄懂了莫强求,学会了接受所有人的变故,尊重所有的岔路口。


    “明天周六,大不了租排练室加练呗。”曹知知有心安慰杨今予。


    音乐节在即,别说杨今予作为队长,就连已经练得滚瓜烂熟的她也开始有些焦虑。


    正当曹知知默认杨今予明天会带大家加练时,杨今予却拒绝了:“我明天有事。”


    “嗷?”


    曹知知呆呆点头:“哦,没事,那明天我们三个加练。反正鼓的部分,就算直接上台你肯定也不会出错。是吧忱哥?”


    一直在擦吉他的谢忱扫过来一眼,“嗯”了一声。


    “好,有劳。”杨今予莫名变得很客气。“明天你们练,租排练室的费用我包。”


    曹知知和谢忱怪里怪气对视了一眼。


    排练结束后,连看门的秦叔都发现了杨今予的异常,忙吆喝:“哎哎小孩看路!下楼梯跑什么神,仔细摔了。”


    杨今予陡然回神,摘了一边耳机。


    秦叔问:“听小蝉说你们乐队要去北京演出啊?快了吧,没几天了。”


    杨今予点头。


    秦叔笑着摆手:“好,祝你们演出成功,大有作为。”


    杨今予踏出艺术楼,又将耳机塞回去。


    时间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一样的月黑风高,一样的夜路漫长。


    他踩着耳机里的节拍,影子被绿化带里的树荫分割成一片一片,支离破碎的游荡在回家路上。


    他身上是早晨闫肃脱给他的校服,上面有让人神游的味道。


    明天真的要


    好吧。


    就明天。


    这种事拖不得。


    他掏出手机,给闫肃发了消息。


    【铃铛】明天见,闫肃。


    【铃铛】晚安。


    第138章  前行吧


    深秋不比盛夏, 再穿曾经约会那件短袖的T恤帽衫已然不合适,闫肃还是固执的穿了。


    尽管空气很冷。


    但杨今予却没穿昨日那套白色,而是套上了他刚来蒲城时那件黑色过膝风衣, 近乎深沉的等在路口。


    车水马龙,路人匆匆。


    闫肃远远走过去, 觉得恍然隔世, 百感交集。


    杨今予扶着辆眼熟的自行车, 在看到来人的装束时,有一瞬间的愣怔。


    随后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对闫肃说:“借了忱哥的车, 上来。”


    闫肃下意识想接过车把手, 被杨今予抢先一步踩上脚蹬:“今天我来安排, 你坐后面。”


    好吧。


    虽然有点担心杨今予这四体不勤的体格,能不能载的动。


    闫肃问:“去哪?”


    杨今予显然已经计划好了,有条不紊握紧了车把:“先去甘露园。”


    甘露园离这里可不近, 骑自行车是相当耗体力的一件事。


    途中闫肃因为担心杨今予吃不消, 问了好几次:“累吗?换我来骑吧?”


    杨今予只管迎着风向前,目视拐角, 语气听不出喜悲:“闫肃, 你就不怕把我惯成一个离不开你的废物吗。”


    “不怕。”闫肃回答得很坦然,甚至还有些诡异的期待:“如果真是那样”


    好像也不错。


    “但我怕。”


    杨今予的声音清清淡淡飘过来, 似乎来自云外。


    闫肃一愣。


    他直觉杨今予话里有话。


    但还未捕捉到奇妙的空气, 杨今予已经笑起来,口吻变得无赖:“我以后是要闯荡世界乐坛的, 如果乐迷发现我是个废物不喜欢我了, 闫sir可要负全责。”


    闫肃好笑地叹口气:“好,你闯。”


    甘露园早已没了春游时落英缤纷的盛况, 甚至可以称得上萧条。园区内游客很少,只有银杏大道上,有零星的几个人在拍落叶。


    杨今予径直找到落白苑。


    这里有他藏在手机里的踏花携枪图,和少年恣意的心跳。


    “是这里吧?”杨今予找了一下,当时他坐的那块石头,和“小草是一家,大家爱护它”的牌子。


    他兀自跳上去,面朝闫肃:“要不要展示一下真正的实力。”


    闫肃:“”


    这个黑历史永远过不去了是吗。


    杨今予微笑着,往一旁挪了挪,让闫肃也坐上来。


    闫肃刚坐定,就被塞了一只耳机。


    杨今予说:“《踏花少年》,你不是一直想听吗,给。”


    耳机里轻轻响起一个悠扬的前奏,闫肃忙不迭摘掉了耳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本能的抗拒。


    “你不是说,这首歌第一次听一定要在现场吗,怎么突然”


    “我改变主意了。”杨今予说,“谁能确定,还有没有下次现场。”


    明天和意外,总要先来一个的。


    闫肃沉默了一会儿,从杨今予的话里猜出了好几个意思,但他不确定杨今予是哪个意思。


    “知知和小天儿他们”


    “闫sir,和我约会,不提别人好不好?”杨今予歪头看过去,祭出闫肃招架不住语调:“我要吃醋了。”


    “唔。”有被可爱到,闫肃果断闭嘴。


    但一码归一码,闫肃心中的仪式感发作了,他婉拒了现在就听这首歌:“我欠你一个现场。”


    杨今予静默片刻,只好作罢:“好吧。”


    于是他们换了另一首歌来听。


    闫肃记得这首,这是他第三次听杨今予放这首《我好希望未来不来》,第一次是在初相知的春游,第二次是在初相恋的暑假前。


    他不知道杨今予是别有用意,还是随手切到的。


    闫肃微微笑,问道:“你很喜欢这首歌吗?”


    杨今予回答的很干脆:“不喜欢。随机跳转的,我换一首。”


    “不用。”闫肃按住了他的手指,说:“听完吧,还从来没有听过完整版。”


    也许杨今予的确在避讳什么,闫肃多心的注意到,前两次都是播放到一半的时候,杨今予就把音乐切掉了,以至于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首歌后续的故事。


    这次杨今予乖乖没动,等着他把歌听完了。


    【终有一天要离开这荒原


    他们依然紧张无言


    想要忘掉彼此的样子


    忘了心动的感觉


    在分离的寒夜 她靠住他的肩


    她默默对他说


    我好希望明天不来你不离开


    每一分钟开始想念我要你留下来


    我好希望未来不来你不离开


    每一分钟开始想念我要你留下来】


    “原来后面是这样啊”闫肃听完沉吟。


    “嗯。”


    杨今予收了耳机,看向远处的梨树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闫肃若有所思,突然跳下石头,环顾四周。


    杨今予问他:“在找什么?”


    闫肃目光锁定落叶丛里的一根枯木枝,展颜笑笑:“在找我的实力。”


    “等我一下!”闫肃原地朝杨今予招招手,然后跑过去捡起了树枝。


    他握在掌心试了一下手感,舒朗道:“这次不许录像。”


    闫肃如踏鹤归,手执长杆起势,于是杨今予再一次看到泼墨画里走出的少年,泰然,高远,灼灼耀目。


    这样的人,谁有资格阻挡他的脚步呢?


    他就该做太阳。


    杨今予出神地凝望正在起武的身姿,似乎已经能预见闫肃精彩的未来。


    “闫sir,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特警。”杨今予坐在石头上,目光坚定不移说。


    闫肃却一愣,收了“枪”:“我我不是说了,不考了。”


    “不听不听。”


    杨今予摆出装傻充愣的架势,双手捂住耳朵:“我没听见就不算。”


    闫肃默了默,走过去。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把没解决的事情说开,杨今予不想直面,但他不能也糊涂的跟着逃避。


    闫肃将杨今予的手从耳边拿下来,正色道:“关于这件事,我们谈谈?”


    没想到杨今予一秒钟翻脸,神情冷了下来:“不要。”


    “杨今予”


    杨今予从石头上跳下来,换上一张生人勿进的臭脸。


    闫肃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杨今予漠然甩开:“要么约会继续,要么我回去了。”


    “别。”闫肃一慌。


    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最近总是三言两语就产生冲突,这实在不是闫肃想看到的。


    “我不提了,别走。”


    闫肃只好将万千心绪咽了回去。


    杨今予垂了垂眸。


    心里有个声音,已经将自己的表演骂了千百遍。


    但同时他又好像满意自己这样阴晴不定,放任自己要多作有多作,最好是能把闫肃作到忍受不了自己。


    “走吧。”杨今予发话。


    闫肃:“去哪?”


    五楼的电玩城依旧是那位小服务员值班,看到杨今予,照例打招呼:“予哥!”


    “好久不见啊,替我问花哥好。”小伙子殷勤地领他们去服务台,兑换了游戏币。


    杨今予端着币碗,径直往里走去。


    闫肃跟上来,倒是学会了抢答:“去抓娃娃吧,这次我想要只小猴子。”


    “你看那只,像不像晶晶?”闫肃指指那边的玻璃窗。


    杨今予能听出来闫肃是在哄自己。


    很努力的在讨自己开心。


    他轻轻嗯了一声,朝闫肃指的方向走去。


    无论闫肃是不是真的想要那只并不像晶晶的小猴子,杨今予还是全神贯注去抓了。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降落的机械臂,闫肃的目光却一直放在杨今予脸上。


    杨今予弯腰取出小猴子,塞进闫肃怀里,明明脸色还是清淡的,语言系统却先情绪一步,说出了该触发的台词:“再这么看我,我亲你了。”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覆盖住摇摇欲坠的心情。


    闫肃难为情地低低头,却举起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猴子,伸到杨今予嘴角,飞快碰了一下。


    闫肃:“反弹。”


    杨今予:“”


    杨今予别扭地偏头,舔了舔嘴唇:“走了,打鼓。”


    闫肃微笑着跟上去。


    只要不提那些糟心事,杨今予还是很好哄的。


    那今天就只约会吧,不扫他的兴,闫肃这样想着。


    他们来到上次比过赛的电鼓区域,杨今予把闫肃按在鼓凳上,抽出鼓槌塞进闫肃手中,然后从背后环住了他的双臂。


    闫肃不明所以眨眨眼。


    杨今予稍微弯下腰,十指握住了闫肃的手,声音从耳后传来:“今天我教你,选歌吧。”


    近乎环抱的姿势,空气变得暧昧,大庭广众下的公共区域,让闫肃耳朵有点烫,脑袋也有点懵。


    他慢半拍“哦”了一声。


    头顶的杨今予黏黏糊糊控诉:“哦什么,介意啊?”


    “不不介意,没事。那就这首吧。”闫肃回过神,随便指了一首。


    “简单。”杨今予略显桀骜地评价。


    音乐倒计时一秒的时候,闫肃感到握在自己的手上的力度倏然收紧,蓄势待发。尽管这只是个电玩游戏,但只要涉及到专业,杨今予好像总能一秒变沉着。


    “开始了。”杨今予在闫肃耳边提醒,“放松手腕。”


    随后闫肃觉得自己像一片不受自己控制的皮影,上下左右都在被杨今予牵着走。


    屏幕下方冒出一排小火箭,每敲对一个音符,万花筒就会在屏幕中心绽放开,好不绚烂。


    杨今予每一下都敲在了最佳评分上。


    闫肃侧目,用余光看杨今予,屏幕中的色彩也同样绽开在他眼瞳中。


    在杨今予绝对掌握的带领下,仿佛他们不是身处在游戏厅,而是在音乐节的舞台上。


    闫肃明明没有见过音乐节是什么样,却莫名冒出这样的错觉来。


    一首歌只有短短的两分钟,闫肃就那样被引领,体验了一把天才鼓手局的快乐。


    屏幕正中心跳出最终得分、礼盒和撒花,杨今予轻轻抿了下唇,语气有些深沉:“闫sir,什么感觉?”


    他脸上并没有上次那样,赢了比赛的兴奋。


    闫肃正对着屏幕,会心一笑:“好像感受到了你的世界。”


    杨今予嘴唇翕动:“我的世界就长这样。”


    “很精彩。”闫肃说。


    “你的世界也很精彩。”杨今予冷不丁冒出一句商业互夸:“会更精彩。”


    这话的氛围听起来怪怪的。


    闫肃仰头,有点茫茫然:“你在鼓励我吗?”


    杨今予没承认,也没否认,答了句不相干的:“姜老师走的时候说,即使负重前行也要不卑不亢,可他走不动了。”


    “嗯?”


    杨今予顺着还没松开的环抱低头,额头在闫肃的后勃颈贴了贴,语气很轻:“没关系,前行吧,闫肃。”


    话音刚落,他便松开了闫肃,以至于闫肃甚至没有捕捉到像空气一般、擦过自己帽衫上的吻。


    第139章  无救药


    从电玩城出去后, 闫肃还在思考杨今予莫名的话,思绪飘远了。


    杨今予却压根没给他心不在焉的机会,稍微退后几步, 突然一个助跑起跳,跃上了闫肃的背后。


    猝不及防的。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像第一次约会时设想的那样。


    闫肃吓一跳, 被强行唤回神:“喂!”


    杨今予借由惯性将闫肃转了半圈, 黏黏糊糊不撒手:“喂什么喂,背我。”


    闫肃第一反应去看杨今予的脚。


    “不疼吗?”


    杨今予疑惑,怔了几秒, 没反应过来在问什么。


    闫肃又问了一遍:“刚拆过石膏没多久, 原地起跳对踝骨不好。疼吗?”


    啊原来还记挂着这事儿。


    他自己都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杨今予很不争气鼻子一涩, 还好闫肃看不到。


    他故作趾高气扬,哼了一声:“不想背直说。”


    “哪里的话。”闫肃双手绕到杨今予腿上,往上托了托:“我可以蹲下的, 你不用跳。”


    “噢。”


    杨今予把脸埋进了闫肃的帽衫里, 一时间没动静了。


    你看,这就是他的闫肃啊, 多美好的人。


    是自己不配的人。


    “接下来去哪?”闫肃问。


    “回家吧。”杨今予忽然打消了在外面逗留的想法。


    再留多久都是假象, 始终还是要回到该回的轨迹上。


    “那我们回去看电影好不好?”闫肃提议。


    杨今予轻轻“嗯”了一声:“做什么都行。”


    带着这种弥补心理,就算闫肃要回去办了他, 他也不会不答应。


    虽然这根木头肯定没动过什么歪心思就是了。


    杨今予抱着平板电脑, 闫肃抱着杨今予。如果不提过去不问将来,当下温馨的画面, 是杨今予曾梦寐以求的“家”的样子。


    说是看电影, 就真的只是看电影,他们又看了那部《美丽人生》。


    好像今天的一切, 都是迟来的缅怀,两个少年各怀心思却殊途同归,用重蹈覆辙来填补曾经约会的空缺。


    杨今予窝在闫肃怀里,眼睛在看电影,瞳孔却是涣散的,余光全在闫肃那里。


    他听着电影中的男主念台词:“Watch your step,My Princess.(当先脚下,我的公主)”


    也仰了仰头,借花献佛说:“Watch your step,My Prince.(当心脚下,我的王子)”


    闫肃笑:“你学我。”


    “你不也学男主了吗,学人精。”杨今予目光悠远,甚至有些忧郁,语调却是与神态不符的调皮。


    “我是学人精,你就是学学人精。”闫肃也说着不像他会说的话。


    短暂的对话过后,两个人又安静下来,听着电影里的交流在耳朵里进进出出。


    直到电影结束,视频自动关停,卡在最后鸣谢广告商的画面。


    杨今予闭了闭眼,换了个姿势躺上闫肃的膝盖,闫肃顺势把手放在了杨今予的头发上。


    良久,两个人都没说话,安静的像被抽帧的电影。


    窗外有鸟雀掠过,形单影只,锋利而闪烁,直到振翅消失。


    杨今予感受着闫肃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手指似乎有点抖。


    他们此刻的相拥都是紧密的,可一切又隔着修补不了的裂痕,摇摇欲坠着。


    杨今予突然想明白了谢忱那句“两个假人端着谈恋爱”的意思。


    “你今天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两个人突然异口同声,打破了宁静。


    闫肃抢先回答:“是,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杨今予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吐出:“好,你问吧。”


    “可以告诉我,你到什么程度了吗?”闫肃用手指拨了一下杨今予耳边的金发,把它们从黑发里翻了出来。


    问的比较委婉,但杨今予听出来闫肃是在说自己的病。


    “只要还有音乐,我就不会死。”杨今予说。


    “”


    这算什么唯心的答案!


    是不是要把心掏出来给杨今予看看,他才能知道,这样口无遮拦满不在乎的论调,说出来有人的心是会疼的啊。


    闫肃不动声色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今天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跟我说吗?”


    他把“重要的”三个字咬的很重,试图来为自己的惶惶不安找到解释。


    杨今予下周就要去音乐节演出了,排练紧迫,却非抽出一天来约会,这本就不是他的风格。


    闫肃不得不感到反常。


    而且今天的杨今予,似乎是要把一生的娇都要撒完,黏黏糊糊的,还有点不讲理,不像他的性格。


    是,没错,闫肃甘愿被这样的杨今予牵着走。


    但也不是没有脑子。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为什么杨今予越是表现的可爱,他越是能看到什么东西在支离破碎。


    他的话音落,杨今予嘴角提了提,看起来是笑了的。


    “闫sir,我想说的话今天都已经说完了,你到底有没有仔细听啊。”


    说完,闫肃看着杨今予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仿佛是只为了自己才吝啬绽放了一下。


    这不是什么明确的答案,闫肃觉得自己越来越猜不透杨今予了。


    可以那么天真,也可以那么深不见底。


    他在心里反复回想一日里杨今予说的很多话-


    “前行吧。”-


    “Watch your step,My Prince.”-


    “你的世界会更精彩。”


    杨今予打破他的沉思:“闫肃,我还欠你一次要求,你想兑现吗?”


    闫肃一愣。


    兑现


    又是鼓励前行,又是兑现要求,这近乎是告别的流程,很难不让人往多想。


    闫肃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有些失态地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杨今予说,“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闫肃面容严峻的追问。


    杨今予一哂:“有什么为什么的,欠你一次啊。”


    甚至还眨了眨眼,做出揶揄的神态。


    “不。”闫肃直觉告诉自己不能接受,他摇头:“我还没想好。”


    杨今予很执着:“那现在想一下呢?”


    闫肃全身都在抗拒:“我想不到。”


    和杨今予想提前给他听《踏花少年》一样,闫肃本能的想拒绝这些不该今天提前拿到的东西。


    杨今予凝望着闫肃的倔强,没再强求。


    他枕在闫肃膝盖上的姿势动了动,侧翻身环抱住闫肃的腰身,把脸深深埋进闫肃腰间,语调有着浓厚的眷恋:“闫肃。”


    闫肃不知为何被叫的心里一疼。


    莫名其妙的。


    他“嗯”了一声,等着杨今予的下文。


    杨今予的声音低低的,像极了课堂上说悄悄话的样子:“下周三,国庆。”


    闫肃温柔的把杨今予往怀里按了按:“嗯。”


    他知道杨今予说的是他们乐队出发去北京演出的时间。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杨今予小心翼翼问。


    闫肃想说的,那可太多了。


    可五味杂陈又从何说起呢?


    他斟酌了一番,最后到嘴边的,凝结成了一句最朴实也是最希望的:“早点回来,好吗?”


    说完闫肃觉得这句话的分量还不足以遮盖自己内心不安的千分之一,于是又特意补了一句:“下周五是我生日。”


    “恭喜长大。”杨今予由心笑了一下,把脸转回来,仰望对方。


    闫肃毫无征兆弯腰,将杨今予紧紧拥住了,说:“我喜欢你,杨今予。”


    突如其来的告白。


    如果不是杨今予确认自己还活着,闫肃现在的动作像极了电影里抱着濒死爱人求救的男主,说的好像不是“我喜欢你”,而是“你不要死”。


    杨今予没记错的话,这其实是闫肃这个人,第一次明确对自己说出“喜欢”二字。


    虽然两个人谈恋爱谈了那么久,但闫肃总是含蓄内敛的,不直接说感情。


    杨今予知道自己总是有患得患失的臭毛病,他曾经很希望闫肃能时刻对自己表达热烈的情感,一遍遍不停地,对自己表达唯一性的情感。


    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他渡的众生。


    可当他看到自己无形中把闫肃逼得沉重、不安,甚至要用脱口而出的“喜欢”来掩饰紧张的时候,他后悔了。


    杨今予有点后悔今天的约会,也有点后悔从一开始就去招惹一个好人。


    他带着目的的约会,真的是在弥补闫肃吗?


    其实是在弥补自己的愧疚,往闫肃日后的记忆里撒盐罢。


    自私,卑劣,无可救药。


    杨今予被闫肃这样抱着,病态的闭了闭眼,如一个皮肤饥渴的患者,试图溺死在生命不可多得的甘霖中。


    “谢谢你的喜欢,闫sir。”


    他听起来很平静,也很克制:“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以后都不会再遇到了。”


    闫肃好像是哭了,吸了一下鼻子。


    杨今予笑他:“喂,怎么回事,你是气氛破坏组的吗大班长?”


    闫肃平复了一下动容,又强硬地提醒了一遍:“下周五我生日,你记住了吗?”


    好像生怕杨今予赖账。


    杨今予深吸了口气,怅然若失的眸光落在窗外,看向缥缈悠远的夕阳。


    “知道了。长大快乐。”


    第140章  山中雀


    每逢小长假临近, 所有同学的心都会高度统一为等待放假通知。


    但这次,通知没等来,范老师带来了补课通知


    据说是某中层校领导向校长提议的产物:高一放两天, 高二高三不放假。


    “什么玩意???”陈兴目瞪口呆听完这非人的条约,扭头跟杨今予确认:“我耳朵出问题了?”


    怎么会有国庆不放假的学校, 这合理吗?这合法吗?!


    杨今予也紧蹙眉头, 看向范老师。


    范老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安静, 同学们,稍安勿躁,安静。”


    “这是学校的决定, 我们做班主任的也无权干涉。不过老师想办法让你们尽可能得到休息好不好?国庆当天晚自习可以取消, 改成班级茶话会, 怎么样?好不好?”


    范老师眼看同学们就要躁动,忙急中生智。


    不好,当然不好。


    杨今予第一个站起来反对:“谁规定的?”


    凭什么一言堂?


    哗啦一声, 所有人都看向他。


    “对啊, 谁提议的啊老师?”紧接着有人跟着起哄。


    范老师就知道这件事一公布就会引起不满,头疼道:“这是校领导们的决定, 高二已经进入高考倒计时了同学们, 提前适应高强度备考,收收玩心不是坏事。”


    她看向站着的杨今予, 生怕这孩子再冲动, 做出类似上次大闹教导处的事。


    “小予你先坐下,有什么特殊情况, 课后可以去找老师汇报, 老师尽量往上反映。”


    话音还没落,范老师的目光捕捉到教师后门晃过的人影。


    果然, 33班那个叫谢忱的孩子,已经找过来了。


    场景和开学第一天如出一辙。


    范老师叹口气,走到后门:“谢同学,上课时间你怎么跑出来了?”


    “找你们班杨今予有事。”谢忱跟老师说话的语气,一直这么不客气。


    得亏范老师脾气好,不跟他计较,苦口婆心安抚:“老师大概知道你们的情况了,你先回自己班上课,有什么事下课再解决。”


    杨今予隔着范老师向后门警告了一眼,谢忱递了个无语的眼神,转身走了。


    一下课,杨今予和谢忱一起出现在了范老师的办公室。


    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闫肃和谢天也在。


    从理科楼大老远跑过来的。


    “你是说,周三你们乐队要去北京演出,车票已经买好了?”范老师又问了一遍。


    杨今予脸色不太好,闫肃抢先一步回答道:“这个演出是我看着他们准备了小半年,等的就是国庆放假。按理说周三是要照常放假的,谁也没想到学校会突然有不放假的决定。您能跟学校申请批他们三天的假期吗?”


    范老师有点为难:“闫肃,你在学生会工作,今天应该已经领到周三的任务了吧。”


    闫肃点头:“正是因为我知道了周三的部署,才带小天儿过来找您。李老师那边我们已经找过了,她没同意。”


    “你们乐队,是小予、小天还有谢忱,三个人都要请假,是吗?”范老师身体微微后仰,表情有些为难。


    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长长叹了口气。


    谢忱纯反骨,嚣张道:“我班主任也不同意,不过无所谓,他拦不住。”


    范老师持续头疼:“你们班王老师明年就到了退休的年纪,身体不好,带你们已经够难了。体谅一下吧。”


    小天儿双手合十点头哈腰:“范老师,我知道这很难,但是能不能帮他们争取一下,就一下!”


    范老师都气笑了:“行了行了,你们先回去,我跑一趟教务处问问。”


    “谢谢范老师!”


    “谢谢范老师!”


    闫肃和谢天异口同声。


    范老师嗔闫肃:“都不在一个班了,还操着大班长的心。”


    他们从范老师办公室出来,杨今予下意识看了闫肃一眼。


    谢天很有眼力见的拉着他哥:“哥哥哥,借一步说话。”


    谢忱甩开禁锢,快走了两步,用最快速度甩开了所有人:“烦死了,别拽我。”


    谢天追上去,路过闫肃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闫肃抿唇,主动向杨今予交代:“我怕你冲动,来看看。”


    杨今予觉得自己在离开之前已经没什么勇气再见闫肃了,每看一眼,目光都要用尽全力才能移开。


    他偏了偏头,问:“你们学生会周三有任务?”


    闫肃“嗯”了一声。


    “周三那天是联校严查,主要就是查出勤率。那天除了正校门,所有小门也会封锁,高四矮围墙那边也会有人站岗把守,防止有人逃课出去。这次除了一中,蒲城的其他中学也不放假,好几个学校在内卷较劲。所以假条可能不太好批了。”


    杨今予嘲讽地冷嗤:“形式主-义。”


    闫肃语重心长看着杨今予:“等范老师消息吧,然后可能要做好走不了的心理准备。”


    也不知道杨今予有没有听进去,闫肃回到班级后有点担心,只希望谢忱别再带杨今予惹出什么事。


    学生会的消息总是比其他同学快一步,等到晚自习的时候,闫肃已经得知了范老师请示的结果——不予批准。


    此时的杨今予在艺术楼日常排练,这个消息还没到他耳朵。


    闫肃得知这个结果的一瞬,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结果对离谱乐队来说,是个很坏的消息。


    可他还是抑制不住的、猝不及防的,好像堵在胸口的什么东西,往下滚落了一点。


    甚至冒出从来没有过的自私念头:其实不去也挺好。


    闫肃没敢让自己这个念头再扩大,自省了一番,收拾好情绪去等杨今予排练。


    将近凌晨的艺术楼,只有一盏亮着的教室,里面传出倔强的合唱——


    自然赠予你,树冠微风肩头的暴雨


    片刻后生成,平衡忠诚不息的身体


    捕食饮水,清早眉间白云生


    跳跃漫游,晚来拂面渤海风


    朝霞化精灵,轻快明亮恒温的伴侣


    她与你共存,违背对抗相同的命运


    爱与疼痛,不觉茫茫道路长


    生活历险,并肩莾莾原野荒


    山崖复远望,仓皇无告不回的河流


    平原不可见,晦暗无声未知的存亡


    在闫肃听来,那是一段可以踩在人心脏上起舞的旋律,足以抓住任何人的耳朵。他不懂摇滚乐,但也莫名感受到似乎有一群渺小的山雀,在顽强的对抗命途。


    正如杨今予的乐队一般。


    他不好贸然打扰,等里面唱完,才敲了敲门。


    “闫肃你来啦!”曹知知叫道。


    谢天说:“我们刚结束,正要收东西走呢。”


    闫肃点点头,目光已经落到了杨今予身上。


    杨今予蹲在鼓前的消音毯上,在拆卸什么。


    曹知知随闫肃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哦,拆军鼓呢,今天要把乐器都带回去装箱,后天我们不就走了嘛,明天不排了,今天最后一次过来。”


    “等到了北京,直接去舞台场地彩排一次,齐活。”谢天说。


    曹知知一脸憧憬:“人生中第一次音乐节,一定得找个人全程录像,回去叫我爸妈看。”


    闫肃抿了抿唇,带来的消息已经到了嘴边,又不忍心咽了回去。


    他接上杨今予,替杨今予背上了那个很像龟壳的包。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杨今予也带着这个包,言简意赅说了一个字:“镲。”


    当时他还误会了杨今予,以为这位新同学在骂脏话。


    “笑什么?”杨今予终于还是没忍住看了闫肃一眼。


    闫肃走在绿化带外侧,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你还记得第一天来蒲城吗?”


    “嗯。”杨今予不假思索,“米其林,不会忘的。”


    “”


    这个可以忘,谢谢。


    闫肃仰头看了眼月色,目光悠远道:“那时候我在想,这个新同学看起来不太好管。”


    “事实呢?”杨今予也跟着闫肃仰望同一轮月。


    “何止不好管,还不好追。”


    杨今予觉得这话有点不符合实际,笑了一下:“哪有。”


    闫肃摇摇头,什么也没反驳。


    把杨今予送回了家,闫肃还是没能将坏消息说出口。


    他临走时,杨今予叫住了他:“闫肃。”


    闫肃满含希冀的回头。


    杨今予顿了顿,看了闫肃好一会儿。


    “怎么了?”


    闫肃等着,暗自希望能听到杨今予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沟壑,已经存在很久了。即使两个人都不去提及,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壁垒,还依然悬在两个人的头顶。


    闫肃迫切希望,杨今予能站出来说点什么,不要总逃避话题。


    但没有。


    杨今予用目光烙印着,直到一只小小的闫肃,永远住进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晚安,闫肃。”杨今予缓缓开口。


    闫肃眼底有一抹失落掠过,但还是温柔又坚定的说:“晚安,杨今予。”


    闫肃另一只脚也迈出门外,即将要关上门的前一秒,他听见杨今予隔着门缝,飞快问道:“晶晶最近怎么样了?”


    这就好像是不想让人走,随便蹦出来的蹩脚问题,杨今予脸上闪过一丝僵硬。


    闫肃转身,眼睛亮亮的:“你想它了吗?”


    杨今予又将门缝打开了一些:“我已经很久没见它了。”


    闫肃想也没想,有些冲动:“我带你去找它好不好?”


    杨今予淡淡笑了一下:“不用了,拍个视频就好。”


    “晚安,闫肃。”杨今予又道了一遍安。


    洗漱完躺进被窝后,杨今予收到了来自闫肃的视频,视频里的晶晶已经能看出苍老,睡眼惺忪迎合着镜头。


    闫肃的画外音说:“晶晶,跟小鱼哥哥说晚安。”


    杨今予的指尖摩挲着屏幕,心想,再见,晶晶。


    再见,蒲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