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我是被冻醒以及不平常的心跳频率吵醒的,可是我能感觉到这些症状都不是我身上的。
一睁开眼,我就看见了脸色苍白、眼里写满疲惫的周途,好像一晚没睡一样,而且他全身正在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
都这样了他还在死死地用身体护着我,让我尽可能地免于被浪冲击。
“周途?”我拍了拍他的脸,他有一点反应,但意识明显已经不太清楚,我心里顿时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难道是低温症?
怎么办?
我低下头焦急地把身上的薄外套撸下来,但是忽然发现自己外套下摆沾了一大片血,愣了一瞬,视线转到周途身上,就看见他的衬衫撕下来了一部分,那块布料包扎在左手上,几乎都被染红了。
昨晚太黑了,我根本没发现他受伤了,隐隐约约闻到过血腥味,但又很快被海水掩盖了。
“什么时候……”
一瞬间我的喉咙就哽住了,来不及多问就连忙用外套裹住了他,试图减少热量损失,可是这样仍然无济于事,不是个好办法。
“你有没有防水打火机?”我胡乱地往他兜里摸,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戒烟了。”他喃喃地说。
你之前没戒掉,现在快没命了告诉我戒了?我急得暗骂了一声。
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死前还能擦亮火柴看见美好的幻象,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希望都没有。
时间一点点流逝,周途乏力地快要阖上眼,更没有力气回应我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喷在我的手腕上,像一缕随时会断的风。
“你不能死,周途。”
“周途……哥,不要睡,不要睡……”
我紧紧抱着他,崩溃地喊他的名字。眼前一阵眩晕,恨不得自己的低烧现在就能变成高烧,最好全身发热,给他传递更多热量,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是他像是了无遗憾般,用最后一丝力气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然后彻底闭上了眼睛。
我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昨晚给自己判了刑,现在我坦然地接受任何降临于自己身上的惩罚,即使是死亡,死亡是再好不过的,我死了,你就没有那么痛苦了,你就不用再和我纠缠了。
“周……周途……哥……”我大脑一片空白,难以承受的恐惧和绝望占据了全身,他要死了,他没有任何求生欲望。
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我也仿佛失去了呼吸,世界变成了遥远又模糊的黑白色,耳边嗡鸣不止。
可能是上天眷顾,一刹那间我突然急中生智,找回了一丝理智,故意贴在他耳边咬牙威胁:“你要是敢抛下我先走,我就马上找别人结婚,带他来你坟前烧纸,让他喊你大舅哥。”
一说完,我就突然想起昨天他平静地说我有和别人开启新生活的自由。
好像这样也无法威胁到他了,善妒的人大度起来太可怕了,他根本不在乎我以后怎么活了,他根本不在乎我了……
整个人止不住颤抖,我哭到感觉身体都要四分五裂了,忽然看见周途好像强撑着一口气睁开了双眼,他眼尾发红,充满怨念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刃刮在我脸上,仿佛已经看见新婚当晚我和别人在一起的场景,他变成鬼也要回来掐死那个男人。
果然昨天是装的。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眼泪糊花了整张脸,感觉舌根充满了比海水还要酸涩的味道,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摸着他的眼睑说:“坚持住,别睡,别睡……”
我小声地向任何能保佑他的存在祷告恳求。
耶稣,观音菩萨,药师佛,保生大帝,昨晚的流星……妈妈,别让他死好不好?
这时,远处倏然传来引擎的轰鸣。
我猛地抬头,在刺眼的晨光中眯起了眼——海平线上,一艘渔船的轮廓仿佛带着圣光浮现,朝着我们的方向开了过来。
神明、流星或者是妈妈实现了我的愿望。
一路上太混乱太不真实,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了。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化作一颗毫无知觉的石头在A&E的扶手椅上坐了不知多久了,指腹残留着洗不掉的血腥味,不断带我闪回发现周途手受伤的那一幕,只能反复摩挲挂在胸前的那块药师佛唐卡让自己安心一点。
“知雨姐,依白没事,你放心吧……靠冲浪板在海上存活12小时,真的福大命大,估计没多久就能看到新闻报道你弟的事迹了……你不用来,我能照顾的……”闻明朗小声地和在国内不能及时赶过来的宁知雨打电话,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安抚她的焦急担忧。
电话挂断后,他好像来到我面前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那时候我的思绪已经混乱到好像身处在外太空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差点永远失去周途的后怕涌上心头,我克制不住地在脑海里设想最坏的结果,这几个小时的等待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痛苦的时刻。
恍惚之间,我甚至忘了现在的处境,下意识往旁边的位置依靠时落了个空。
空洞的视线从空空的椅子转到急救室的大门聚焦时,那道沉重的现实再次猛地砸向了我,让我不得不意识到以前让我靠着肩膀的人还在里面被抢救。
我捂住了眼睛。
等到周途终于从急救室被推出来,又转到ICU病房时,我全身发软,根本没有力气,闻明朗见状赶紧扶我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玻璃窗外。
周途的轮廓被各种管线切割的看不太清楚,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胸腔随着呼吸机的节奏缓慢沉重地微微起伏,像一艘被风暴摧残后勉强浮动的船。
主治医生推门出来,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大气都不敢喘,静静聆听下一刻的生死判决书。
“病人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但您必须知道……”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我只捕捉到了几个碎片:海水吸入性肺炎导致出现了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需要重症监护。左手开放性骨折需要做三次手术,目前已经完成第一阶段的紧急清创和外固定术。
“肺功能损伤,严重呼吸窘迫可能会引发肺纤维化。左手神经损伤,可能会永久影响手指精细动作……”
我想起三个小时前签的手术知情同意书,再愣愣地去看玻璃窗内还没有苏醒的周途,感觉很不真实。
所有的爱恨纠葛都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变得渺小,变得如泡沫般虚幻了。
恨他的时候只想过离他越远越好,最好相隔天涯海角,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会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这样无法挽回的后果太可怕了,甚至让我分不清死亡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对我的惩罚了,也分不清最坏的结果如果真的发生了,我到底会继续恨他还是会恨他死了。
小时候,妈妈因空难不幸去世,我就意识到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就死去的,生命是随时有可能失去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途之前一直承担了保护我的哥哥的角色,所以我潜意识里才会一直认为他无坚不摧,所向无敌,是比任何被世人刻画出的传奇人物形象还要强大可靠的存在,现在怎么会躺在病床上连呼吸都很困难呢?
明明他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怎么会差点死掉,还可能留下永久的后遗症。
生命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弱,怎么会哪天产生了什么隔阂还来不及解开心结就永远没机会原谅了呢。
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不声不响地咬啮我的心脏,我胸口一紧,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喉间盘旋,刚刚咽下去就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睛时,看着周围的环境,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还没搞清楚情况就听见闻明朗的声音:
“依白,你终于醒了,昨天你发高烧差点吓死我了,医生说你也有海水吸入性肺炎,幸好不太严重,但要住几天院……你去哪?!”
我猛地坐起来,正掀开被子要下床就被他拦住了,我不管不顾地一把推开他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咳着问:“我哥醒了吗?”
“醒了,哎,你老实呆着……”他跟着我,憋着嗓音焦急地说,“还没到探视时间!”
我已经听不进去了,脚步不停,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周途的秘书程飞,他走进来平静地说:“周先生,您醒了,这是周总托我给您的。”
他递来一份文件袋。
“什么东西?”我僵了半秒,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时不敢接。
“里面是周总三年前提前公证好的遗嘱,根据条款,他一旦遭遇不测,名下所有资产都将由您个人继承……”
我立即从他们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拖着恢复没多久的身体快步走到了ICU外,隔着玻璃努力地往里望,却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看了看时间,离探视时间还差十几分钟,便转身去找护士长说明情况,问她可不可以酌情提前一点时间让我进去看周途,好说歹说终于获得同意后,我穿上隔离服踏进去,却忽然不敢往前走了。
我简直要认不出他了,他身上插了好多管子,戴着呼吸机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仅仅看一眼都能产生幻痛。
走到他面前时,我感觉自己花光了一辈子的勇气:“哥……你那天是不是帮我挡了一下冲浪板,你的手才……”
我问不下去了。
周途只是静静看着我,我才意识到他戴着呼吸机无法说话,他尝试着抬起右手碰我,但被管子限制住了,我用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却克制不住去关注他另一只打了外固定支架的手腕。
好多根钢针打穿了他的手,我的大脑顿时只剩下最直白的反应,重复地念着“好痛”。
手也好像失去了知觉,握着他的时候止不住颤抖,仿佛连接到了他的痛苦,我不断向上天祈求愿意替他承受全部。
他看着我的反应,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用唇语告诉我:“别怕。”
我一时失语,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才把泪水憋回去。
“为什么要在三年前立遗嘱?为什么要让我继承……”我忍不住问,即使知道他现在无法回答。
三年前我就离开你了,假如我们从未重逢,而你又不幸先我一步去世,再猝不及防通知我继承了你全部的遗产。等我都快忘了你走出来的时候,你还要给我一记回旋镖是吗?
现在你差点死了,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时候,你又托人告诉我遗嘱,你怎么能这么坏啊?
周途看着我,示意我放下握住他的手,然后用单手给我艰难地比手语:
你是我弟弟,本来可以名正言顺给你遗产,可是法律关系解除了。
如果我们之前在国外登记结婚,签订婚前协议,你也可以继承我的资产,可惜结婚是假的,而你又离开我了。
所以抛去世俗意义上的血缘、婚姻以及其他束缚,只能在平等的死神面前馈赠给你我的所有了。
我沉默了良久,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只能再次握住他的手,听着心电监护仪发出冰冷规律的电子音,隔着隔离服却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他的温度,脉搏,以及一颗真心。
于是我的心也再次随着他跳动。
三天后,周途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不幸中的万幸是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没有加重,肺功能虽然受损,但没有引起更严重的并发症。
我总算可以长吐一口气,终于能全天陪护了,再也不用每天去探视两次,每次只能看他三十分钟了。
第四天,闻明朗打算走了,离开前我再次嘱咐他:“明朗,你回去暂时别告诉他们我和我哥在一起的,你只需要说我很好,但还在治疗心理创伤,所以没回国。”
他听完眼睛一亮,朝我露出了一个邪恶微笑:“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在知雨姐面前多夸夸我这次的表现,以后我叫你哥,你叫我姐夫,咱俩各论各的。”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那我现在就告诉他们……”他作势掏出手机。
最后在他的威胁下,我只能自动忽略他的后半句话答应下来,在医院门口目送他滚蛋了。
再坐电梯回到住院区,我刚走到病房门口,还没推开门,蓦地听见室内传来一阵东西倒下的响声。
我马上开门冲进去,一眼看见穿着病号服的周途正扶着墙喘气,才从ICU出来一天,他就单手强撑着旁边的床头柜站了起来,只是还走不动。
我惊了一跳,赶紧扶这位一点都不惜命的祖宗坐回去,还没来得及质问他,周途蹙着眉看我,忽然先发制人兴师问罪:“你去哪儿了?”
太久没怎么说话,他的声音又低又沙哑,说完就一直在咳。
“去送闻明朗走了,你在睡觉就没打扰你。”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我拿起倒地的保温杯放回桌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的时候没忍住小发雷霆:“你不好好躺着休息,乱动什么啊?”
“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都没回。”他仿佛没听见我的指责,喝完水把杯子放在一边,冷冷地指出是我的问题,他才急得想下床来找我的。
“设了静音没看到嘛,对不起……”
话音刚落,我打开手机,看着屏幕显示的24个未接来电和11条消息陷入了沉思,再瞥一眼时间,我好像只离开了不到十分钟。
“你可以想走就走的,你照顾我,我还有点不习惯,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他逞强地没让我扶,自己慢慢躺下后淡淡地说。
我盯着他思索了一会儿,故意说:“真的吗?那我现在就想走了,本来我还担心请了一个月的病假会被开除,现在回去正好,那我给你秘书打电话说一声,给你找个专业陪护。”
说完,正点开通讯录。
他神色如常:“不用了,你通知他,我要转院回国。”
我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看着他,好像在面对一个明明很喜欢这个玩具却不好意思开口让家长买,还故意说反话的拧巴小孩,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刚恢复声音,经常喜欢学我说话,我们现在再玩一次这个游戏吧。”
周途不明所以地盯着我的眼睛,点头答应了。
“我生病了,很难受,我需要你陪着我,可以别离开我吗?”
他沉默了几秒,毫无感情地复读:“我生病了,很难受,我需要……你陪着我,可以别离开我吗?”
“可以。”我立即坚定地回答。
“这句也要学吗?”周途笑了笑。
我也跟着笑,摇了摇头。
时间的流速倏然变得缓慢,我情不自禁倾身上前,一个吻快要落在他脸上时,他忽然偏头躲开了。
我头顶问号看着他,顿时有些脸热。
该不会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吧?
下一秒,周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你是因为吊桥效应,或者看我可怜,还是愧疚心作祟才想亲我的?”
一连说了三个错误答案,还让我从里面选。
“你跟着我说,”我无奈地继续指导这个笨学生,亲手打碎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巴别塔,“你是喜欢我才亲我的吗?”
“你是喜欢我才亲我的吗?”他不确定地问。
“是。”我再次低下头。
这次,他终于敢主动吻上我的唇,分开后带着不矛盾的迫不及待和小心翼翼,轻声说:“依依,我会举一反三了,你要听吗?”
“好。”我没想到他进步这么快。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他的眼睛漆黑而清亮,专注地望着我,眼底浮动的微光凝成一片令人心颤的温柔,在这样深深的注视下,仿佛连时间都能在此停驻。
宇宙停止膨胀的这一刻,我莫名想起小时候妈妈写下的童话故事的两个主角——
一只生活单调无趣,性格固执冷漠的兔子和一条五颜六色、活泼开朗的小鱼,简直是世界上最不相配的一对,也是世界上最互补的一对。
就像很久之前我们捡到的那块裂成两半的菊石一样,是世界上最奇形怪状的石头,也是世界上最特别的石头。
如果我们的故事也被记录下来,变成了小说,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经在前面的章节剧透过了。
“你那天在海上讲的故事像妈妈写的《兔子来信》的现实加长版,兔子和小鱼最后可以重新开始,幸福地在一起,那么……”
我握住他的手,想起那天跟随他跳动的心。
此刻无比确信,我再次选择了周途。
“我们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