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门的手一颤,喉咙里像被棉花堵住般说:“都过去了。”
我自己想走,他妥协放我离开,我像一条被饲养在海缸的鱼回归大海,花很长一段时间养他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口,捡回原本的习性。
都过去了。
“可是我们还有一个约定……”他像参加答题节目里的选手,运气不好地遇到了一道对他来说很难的问题,在倒计时最后几秒钟绞尽脑汁猜正确答案。
“什么约定我都不记得了,”我打断他,“车祸后遗症太严重,过去的记忆都想不起来了。”
倒计时无情地结束了。
周途已经使出杀手锏,可是依旧被淘汰,他不再说话,这一次幸运女神仍没有眷顾他。
“对不起,”我彻底关上了门,“拜拜。”
这下他应该会死心离开了。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上他的车,就不应该把他从门口拉进来,可是每次看到他,我总是没办法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这次他被挡在门外,我们之间可以结束了。
我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咽下喉咙里的一阵酸意,才挪开脚步走到床前,正面跌进柔软床垫,浑身疲惫的骨头都在一瞬间得到了舒展。
脸在被子上埋了一会儿,感觉太闷了,我才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大雨,它缓慢又耐心地将城市溶解在阴郁的氛围里,玻璃倒映着床头灯的灯光,像水里泡胀的橘子,朦胧地浮现在暮色中。
周途手腕上的那道疤,在阴雨天会疼。我心里也有一道疤痕,它在我的生日、周途的生日以及一些乱七八糟会想起他的日子里发作。
像漫长潮湿的雨季,不知何时放晴。
缺失的记忆其实早已经找到,三年前我还困在那个海岛上,我从椅子上摔下来砸到后脑勺,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当时我在病床上看着周途,叹了一口气,有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明明有更好的路,他偏要选择最糟糕、最偏激、绕得最远的那条路固执地走下去。
而且他好像从不后悔,完全不在意后果,即使让我再痛苦。
小时候周途在海洋馆丢下我,现在我们就在海洋馆重逢。上帝总是会给我们安排似曾相识的剧本,让我们的命运避无可避、无可奈何地又绞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不想再纠缠不清,不想再摇摆不定。
一起去看英仙座流星雨的约定在我刚刚的谎言下失效了,十九岁那年告白的时候是他骗我说有流星,我才许下“八年后我们一起去看这场流星雨”的愿望,如今快要到期,实现不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反正,假流星许不了真愿望。
膝盖擦伤不严重,第二天我醒来就发现可以正常走路了,但害怕走动太频繁会影响伤口,便打算在酒店多躺一天。
我打电话叫客房服务送了一份早餐,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进来的时候,还递给了我一袋东西,说是在我房间门外的把手上看见的,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伤口处理喷雾剂、无菌贴和治疗擦伤的药膏。
不知道昨天周途听完我说的话有什么反应,但他应该站在门外去而复返过,不打扰地在门把手上挂了一袋我之后换药需要的东西,才再次离开。
我吃完早餐,看了看那袋存在感不低的东西,掏出手机凭着记忆搜出了周途的微信,和屏幕里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的菊石头像对视了良久。
最终我还是加了周途好友,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些东西的价格把钱给他转过去了。他没收,也没有回复我,我也不好就此删掉好友。
之后伤口恢复得差不多,我按照计划去了湖区和巴斯放松心情,到处逛了逛,这次更偏向去看自然风景,没有像在伦敦一样赶着去景点打卡游玩。
旅行的第六天,我坐火车到达了康沃尔郡的彭赞斯,在民宿放完行李出去逛了逛,没想到才过了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在一家餐厅躲雨加吃晚饭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坏消息——我原本预订了今晚七点出海追海豚的票,但现在因为雨天取消了。
“我真的怀疑Y国克我。”
回到民宿,我拿起手机没忍住第二次和宁知雨吐槽一下自己的坏运气。
因为腿伤我砍掉了一些行程,但是霉运依旧若隐若现,昨天我翻行李时偶然在一件外套口袋里摸到了那块听说能除病消灾的药师佛唐卡。
很久没戴过了。
我盯着它想了很久,试着戴了一会儿发现它莫名给我一种安心又熟悉的感觉,便没有摘下,希望它能给我这个异乡人消消灾吧。
宁知雨在距离我差不多九千公里外的屏幕那端熬夜追剧,很快回复了我:“说不定这是最后一件坏事呢,好运在后头。”
好运在后头。
上一次宁知雨也这么说“被鸟屎砸中代表好运降临”,结果我接连倒霉了整整一天,这次我摸了摸挂在胸前的唐卡,打算再相信这个说法一次,附和地回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我赶上了第一班巴士去天涯海角。
早晨的海边带着咸涩的海雾,拂过脸颊的时候留下了微微刺痛的湿意。
Y国大陆的尽头有些冷,太早了游客也没有那么多。我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巴,独自沿着悬崖小径向天涯海角的著名标志柱走去。
但是和它合影需要收费,我就在外围拍了几张风景,再沿着徒步路线一路前行,看见了阳光刺破海雾的奇观。
这里没有浪漫的心形礁石,没有色彩鲜艳的游客中心,只有被海风啃噬了千万年的嶙峋峭壁,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不过还好海很蓝,人很少,有种独自享受美景的快乐和孤独。
我在面向大海的长椅上坐下,从背包里掏出昨晚在彭赞斯买的明信片,素白卡面上印着这座悬崖的钢笔画。再从包里摸出钢笔,笔尖悬在明信片上许久,不知道要写什么,写给谁。
正当我下笔打算只是记录一下此刻的心情时,一阵妖风突然袭来,明信片像白鸽般从我指间挣脱,打着旋儿朝悬崖边缘飞去。
这是天意还是倒霉?
我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抓住它,可是看着它飞行的轨迹,脑袋里突然跳出了这个想法,正打算放弃时,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一旁伸出,在明信片即将坠崖的刹那抓住了它。
“小心!”我下意识对他说,同时拉住了他的手臂,一时心急地使劲把他拽了回来,害怕突然发生意外。
那个人缓缓转头,我看清他的面容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周途看着我,阳光偏爱他一般洒下来打在侧脸上,衬着五官更加深邃精致,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这副模样很容易让人看一眼就深陷其中。
我低下了头,看见他右手还抓着那张明信片,仿佛比我还害怕它下一秒就会消失,然后在长久的沉默后他把明信片递给了我。
我把明信片塞进背包里,因为有些心不在蔫加上动作太快导致拇指被拉链卡了一下,痛得我没忍住“嘶”了一声。
他的手抬起了一下,好像下意识想握住我的指尖,但悬在了空中,最后只是帮我把拉链拉上了。
“谢谢。”我终于开口,“刚刚太危险了……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好。”他答应得很快。
“为什么你在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被海风吹散了,连同心一样变得飘忽不定,大脑被海风吹成了浆糊,问出口了才感觉这个句式更像在质问上帝怎么安排我又遇见你。
周途似乎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替上帝回答我:“来康沃尔考察,今天正巧有空来周边看看风景。”
“真巧。”我抿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
“我们可以坐下聊吗?”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本想说不用了,但这里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即使我甩开他马上转头就走,如果他要追的话也会一两步就追上来。
最终我们一起坐在了长椅上,远眺着平静的海面,一艘渔船正摇摇晃晃地驶向海的那边,快要化为一个黑点。
“你怎么不收我转的药费?”我很早就想问了,但在手机上打出这行字,总是会放弃发出去。
周途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不需要给我钱。”
“我不想欠你。”虽然好像已经欠了很多。
“那你可以和我履行那个约定来抵押。”周途说到这里,一瞬间从一个很笨的感情答题选手变成了以前那个自信的谈判专家。
“……不要。”不要重蹈覆辙,不要纠缠不清,不要摇摆不定。我告诉自己。
他没有气馁,佯装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你实在想把钱转给我,可以每天给我发消息,我不会介意。”
这样无理的诡辩听过太多次,我没有接话。
安静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你知道康沃尔有个传说吗?”声音几乎被海风撕碎,“如果两个人在天涯海角重逢,他们就永远不会再分离……”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东西了?”
“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