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周途为什么突然要监督我学手语,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在那天下午过后得到了可喜且迅速的进展,为了实现未来和他的无障碍交流,所以我必须学手语。
从此,寒假的每天下午,书房都会出现我们的身影。我在看书看视频学习手语的同时,旁边还有个小老师监督我,及时指出我学习过程中的错误。
我坐在书桌前偶尔望向窗外,后院的草坪上也会偶尔飞来几只自由的蝴蝶。这时刻,我都会转头询问周途能不能让我出去玩一会儿,但得到的答案往往都是否定。
渐渐地,每天下午的学习让我如坐针毡,我怀疑我每在书房多坐一秒,摆在卧室斗柜上的泡泡机就会多落一粒灰。但是在之后的某一天,我能完全看懂周途比的手语后,那些灰便被轻轻吹去了。
开学的第一天,我匆匆吃完早餐,背好书包,期待地回头看周途。他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几秒后他眨了眨眼,好像意识到什么,敷衍又懒洋洋地举起手向我拜拜。
“哥哥,你不去上学吗?”我本来站在玄关,见他不动,没忍住向他走近了几步。
他面无表情地比手语,看不出什么情绪:有家庭教师,我在家学。
“之前的学校不去了吗?”说这话时,我想起那时看到的一栋栋白色教学楼,在飘渺的雾中,在重重叠绿的大山中像一朵朵巨大膨胀的毒蘑菇。
周途原本双手抱胸,身子半倚在墙上看我,听见我问,松开手什么都没表示便离开了。
我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周途。
半个多月的相处下来我们已经熟络了不少,虽然教我学手语的时候他总是很严格,但也不会批评我一句,还经常陪我一起玩,甚至允许我去他的房间。
对我来说,整栋房子除了我的卧室和公共区域外,唯一能自由进出的的地方就是周途的房间了。每次迈进那扇门,仿佛都在提醒我还有这个地方接纳我。
我在周途的房间安静地做完作业后,继续拼上次没拼完的拼图,他在旁边看书。
没一会儿,余光察觉到有张黄色的便签纸在向我靠近,于是我从一堆花花绿绿的拼图碎片中抬起头去看上面写的字: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
“上课,吃饭……”我回答时倏然想起什么笑着对他说,“哥哥,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谢晖。午餐盒饭里有我不喜欢的芹菜,他说不能浪费粮食,帮我解决掉了。”
周途一手撑着脸看我,听完我说的话,面色依旧淡淡的,单手在纸上随性地写下三个大字:挺好的。
我心里满是交到新朋友的开心,很快低下头继续拼图了。
之后接连几天,晚餐都有我不喜欢的芹菜。
我还以为是巧合,没有尝一口放了芹菜的菜。
直到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每一道菜的配角都有芹菜,芹菜炒虾仁、香芹牛肉丁、西芹炒木耳胡萝卜……我怀疑我被芹菜全家追杀了。
一碗饭吃下一半后,管家对我放轻声音说:“小尾,只吃肉不吃菜,很不健康,营养不均衡。”
听到这话,我瞥了一眼对面的周途,想起那天的对话,意识到这几天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恐怕是他故意安排的。
“我不想吃芹菜……”我低下头,委屈到就差把脑袋埋进碗里,做出最后似乎毫无伤害的反抗。
周途没有什么表示,管家也就没有接话。
这顿饭吃得很不愉快。
晚上,我去敲了敲周途的门,准备向他发表一通感人肺腑的主题为“我就不吃芹菜”演讲。
周途开了门,在我还没开口说话时就似乎猜到了我来的目的,无情地比手语:不准挑食。
“妈妈说我不喜欢吃就可以不用吃的。”我不明白周途为什么这么执着,难道我身体里离开芹菜补充的那点营养成分就活不下去吗?
周途听见这话时神情一变,他好像又攥紧了几分某个早已发现的真相,目光锁定我,赤裸裸地把它剖开呈现在我眼前:妈妈已经不在了,你以后只用听我的话。
房间里只开了两盏壁灯,灯光晦暗,虽然窗帘没有拉上,但外面的夜色很沉,几乎没有光照进屋子。周途苍白的脸色在这样的夜晚显得阴郁,与我第一次在学校见他逆光走来时非常不同。
他继续比手语宣布:你应该清楚我现在是你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几秒后喃喃说:“何叔他……”也对我挺好的,那一天的插曲已经在我心里淡忘了。
周途抓着我的手,把我拉进房间关上了房门。他对我说:可是何叔会打你手心,而我不会,我救了你,我教你学手语,每天都陪你玩。你还不明白谁对你来说最重要吗?
我想了想说:“你。”
周途盯着我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瞳仁里终于流转着正常十几岁孩子眼睛里应该有的光彩,带着几缕与天真脱不了干系的狡黠。
他继续说:你相信我的话,看看窗外的湖。
周途又拉着我走到窗边,指了指玻璃外揉成一片的漆黑。
“看不见,现在好黑。”我盯着看了几秒后诚实地说。
他皱了皱眉,这种疑惑的神情转瞬即逝,便带我到沙发上坐下,他低头在纸上写好字给我看:
这片湖底住着一个魔鬼,最喜欢吃挑食的孩子,把他们的肉一口一口撕下来吃掉后,骨头都挑出来剔牙。它最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抓挑食、不好好吃饭的小孩。
我看完不禁打了个寒颤,已经想象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趁我睡觉时闯入我的卧室,敲敲我的肚皮便知道我是个挑食的坏小孩,旋即用大爪子捏起我抓进湖里一口口吃掉。
“真的吗?你没有骗我?”我抬起头和他对视,焦虑不安地问。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补充地比手语:不信你去问何叔,他也知道。
我彻底陷入会被魔鬼吃掉的恐慌当中,心想现在下楼去吃一碗芹菜拌饭能不能抵挡魔鬼的袭击。
半晌,他抬起冰凉的手碰了碰我的脸,动作很轻称得上温柔。可是我脸上既没有眼泪,也没有蹭到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碰我的脸,那触感像水滴溅到脸上,像羽毛拂过,像云朵飘过,不留下任何痕迹。
或许在他还是个在襁褓里哭泣的婴儿的时候,有人这样用手轻轻触碰过他的脸颊,随后他似乎有所意识停止了哭泣,安静地看着她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他凭着记忆笨拙地安抚我一下后比手语:不用害怕,它来抓你的时候,我会尽量保护你的。
我咽了咽口水:“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第二天,我吃了晚饭里的芹菜。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晚我的手臂上爬了无数只看不见的蚂蚁啃噬我的皮肉,又痒又痛,它们甩不掉也杀不死,让我的皮肤变成饱受摧残的红色,仔细一看上面似乎还有它们的咬痕,鼓鼓地肿起来。
我去找了“会尽量保护我”的周途,伸出手臂给他看,哭成泪人对他说:“我好像被魔鬼找到了,我要死了。”
但是吃下他托管家拿来的药后,蚂蚁被神奇地赶走了,我万幸活了下来。
那晚我还是陷入了被魔鬼抓走的深深恐惧中,又一次留在周途房间和他一起睡觉。尽管他划分了线不让我越界到他睡的地方,我还是悄悄趁他睡着后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睡衣衣角。
这样才安稳睡到了第二天,“死里逃生”的我被周途带去了医院,做了过敏源检测后发现我对芹菜过敏。
此后,餐桌上再也没有我不喜欢的芹菜,也没有其他我会过敏的食物了。
只是我对湖底魔鬼的阴影没有减少分毫,还是害怕它会趁我熟睡时悄无声息抓走我,做了好几天噩梦后,我终于忍不住抱着枕头去敲了周途的门。
周途过了一会儿来开了门,他脸上挂着比平时更冷淡的表情,他喜欢安静,可能是对刚刚的敲门声感到厌烦。
我对他赧然一笑,他看见我抱着枕头就知道我来找他的目的了,没让我说话,侧过身让我进了卧室。
我进去就看见他的床上放了一本打开的书,印着星空的封面朝上,书名是天文大百科。
我躺在床上后,周途在一旁重新拿起了这本书看。让我想起了偶尔和妈妈一起睡觉的时候,她会在睡前给我念童话书。
“我能看看吗?”我侧过身好奇地小声问他。
周途瞥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好吧。我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目光在他左手腕内侧的疤痕上停留了几十秒,阅读灯的光轻抚过疤痕,我闭上眼睛睡觉。
安静地数了一会儿羊后,我睁开眼睛又看到了那道伤疤。我想起那天触摸到的感觉,像一半发霉软掉的橙子,当我不再触碰它,霉味和清新的橙香却一起留在了手上,无法让人忽视它日益严重的腐烂,以及残留的生机。
某种尖锐的东西割破了柔软脆弱的皮肉,新生了细细长长的白线缠绕缝合在了曾经的伤口上,最开始像一个不清晰的刺青,随着时间加深直到深入骨髓,它似乎变成了丑陋的胎记,成为了身体上一个无法抹去的标志。
疼不疼?
周途转过头递给我一个疑惑的目光。
我才发现刚刚无意识发出了声音,问了他的手腕疼不疼。
“你的手腕……怎么了?”我犹豫地问。
周途合上了书,比了个“没什么”就关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