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不止喝了两瓶。
宁知雨嘴上什么也不说,却非常有兴致,她给我们的酒杯都倒满,也不劝我喝,自己一口闷。开头我还乖乖跟着喝,但越喝越不对劲,看着她的架势是不醉不归便开始劝说她,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我没继续喝了,毕竟总得留个清醒的人,免得等会儿两个人都醉成一摊泥,连距离这里二百米外的民宿都走不回去。
宁知雨的酒品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像开盲盒,我只能干盯着她,害怕她醉了做什么我控制不住的事。不过我的酒量现在也是个盲盒,刚刚我自己都傻傻喝了两瓶啤酒,目前还没什么感觉,看来我还没醉。
酒过三巡,见她越喝头埋得越低,眼睛似乎也睁不开了。我猜想她是喝醉了睡觉型,安心了不少。在她趴在桌子上后我看了眼时间,这一顿饭都快吃到晚上十点了,该回去了。
结果我没想到就是去收银台结账的功夫,回来就没看到人了,刚刚也没注意到有人出去。我问在一边擦桌子的阿姨有没有看到刚刚在这桌吃饭的女生去哪儿了。
阿姨拿着抹布指了指店外,带着浓重的幢城口音说:“你女朋友刚走,往右拐的。”
我来不及计较和解释,说了声“谢谢”就跑出去追人了。
雪夜,天上似乎还在飞着细盐般的雪,雪花落在眼前时却又看不见了,藏在哪里了?地上的雪也不足以在几秒的时间内徒升一厘米,绿化带的树和草还在冻结中,呼出的气在一秒中消失不见。
宁知雨也跟着雪花消失了。
我往右拐在街道上一边走着一边左右找寻宁知雨的身影,感觉刚刚喝下去的酒像有个打气泵慢慢将令人迷幻的气体吹入血液,在全身扩散,把我的力气和理智在呼吸之间挤走了。
完了,我好像有些醉了,我还得找个人,可能她现在已经在前方的马路牙子躺着睡着了。
我没有走多久就看到了前方有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女人拉着男人的手臂,好像在纠缠什么。纷纷扬扬的雪在光下没有消失,看得很清楚,我也一下看清了而且很难不清楚,那个穿着貂皮大衣打扮得像因纽特人的女人是宁知雨。
这是怎么了?宁知雨喝醉了和这人莫名其妙吵起来了,还是这人见她喝醉了打算图谋不轨,宁知雨反手制服了他?我现在不太清醒的头脑在这一刻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走近了却听到宁知雨语气很严肃,半点没有喝醉的意思说:“还死不承认,把照片交出来!我都看到你偷拍我们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知道情况后马上站到宁知雨身边,打量着眼前这个比我矮了半个头的年轻小伙,戴着眼镜,头上一顶黑色针织帽,面相看上去还挺老实的。他面露不知所措的窘迫,眉毛往下一撇,说:“姐,我真没拍!你看我手机,哪有你们的照片啊。”
他把手机伸了过来,给我们展示着相册内容,确实没有我们的照片。我看完后在“这是一场误会”和“他确实有鬼”中盘旋不定时,宁知雨立马说:“万一你手快把照片删了?我要看回收站,还有云空间。”
小伙把手机又伸近了一点,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坦荡地让我们自己翻。我和宁知雨交换了一个眼神,自己谨慎地凑近了看,宁知雨注意这小子的情况。
我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还没看清楚,下一秒这小子就举着手机晃了我一下,我往后躲时,他找准时机拔腿就跑。
我靠。
我马上反应过来追上去。
这人脚底抹油了,在雪地里跟滑着似地溜走了,我跑了一会儿就听到自己痊愈不久的膝关节发出一声岌岌可危的脆响。我就算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慢下来,看着他已经跑得没影了,心里吐槽了一句“你小子是田径队的沧海遗珠吧”。
我停下来喘气,刚刚飙上来的肾上腺素麻痹了醉意和腿上的疼痛,只有心跳声听得格外清晰。身后传来急促的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过了一会儿听到宁知雨的声音:“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让他跑了。”
“那就算了。”她手扶了上来,没想到和我的把喝醉的她扶回去的预想颠倒了过来,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腿还能动,没有那么脆弱。
我们慢悠悠地走回去时,我问:“你怎么发现他偷拍的?”
宁知雨向我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犹犹豫豫着说:“在服务区的停车场我莫名瞟了一眼停在我们不远处的一辆白色比亚迪。然后我一路上总能看到这辆车,我还以为是我的心理作用,或者他是跑网约车的。”
她顿了顿,“结果在景区停车场我又看到了那辆车,也看到刚刚那人从比亚迪下来,然后他离开了。但是在我们滑雪时我又看见他了,以我多年看侦探小说的经验以及较强的反侦察意识,我觉得他在跟踪我们。”
听到这儿我已经目瞪口呆,心说我们也没过干什么,为什么会被人跟踪?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先敌不动我不动。我就没告诉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心慌。”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宁知雨便继续说道:“我们吃饭的时候就没看到那个人了,我还松了一口气,以为是虚惊一场。结果喝酒时,我看到店门口停的那辆马自达降下来了一点车窗,手机摄像头正对着我们。”
“他好像注意到我发现了,马上启动车,幸好车没打着火,他立马弃车开跑,我也追上去,好不容易才逮到了他,发现他就是一直跟着我们的人。”
“你太厉害了。”我心服口服地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宁知雨笑了笑,不知是否在开玩笑地说:“那当然,姐小时候的梦想可是当警察,只是后来改成了手术刀。”
于是我跟着笑:“好的,宁sir。”
然后我们真的去了一趟游客中心附近的派出所报案,警察说要找人需要一点时间等待。这里毕竟是旅游度假区,最近客流量比较大加上人员流动性强,而且我们也没证据,只是口头描述了他的长相,人不太好找,就算找到人,因为没有发生实质性伤害,最多只是给他一个口头警告。
证据不足加上我们明天就走了哪有时间等待,最后无功而返,一顿折腾下来,回到民宿都快凌晨了,两个人累得半死。
我瘫在沙发上,感觉酒已经醒了大半,喃喃自语:“这一天过得真精彩。”
宁知雨刚刚去找了民宿管家要了一点蜂蜜,跑去厨房捣鼓了两杯解酒的蜂蜜水,端了一杯给我说:“干杯。”
“谢谢。”我举着杯子和她碰了一下后喝了一大口,感觉胃里舒服了一些。
她喝完后打了个哈欠说要去洗漱睡觉了,让我也早点休息。我点头应了下来,自觉地去把杯子洗了。
洗完澡吹好头发,我从浴室出来只开了床头的射灯,在两盏柔和的白光下,洗去一身疲惫的我靠在床头靠垫上打开手机看家里的宠物监控。
孤零零的小姨正好奇地盯着摄像头,摄像头动了动,它歪了歪脑袋凑近了一点,镜头都被它的脑袋占据了。
“小姨。”我不由得笑着喊它,它听到这个奇怪的东西发出了我的声音被吓到了连退了几步,黑暗里一双打着手电筒的猫眼看上去很懵懂。
然而我还没说下一句话,监控里客厅的灯突然亮了,我被晃了一下眼,下意识反应家里进贼了?完了,小姨危险了。
但小姨看向门口,没有半分发现陌生人进家里的惊恐,但也不是特别开心,尾巴没有翘,只是施施然地走了过去。
我连忙控制着摄像头的方向转到了对门的方向,没想到看见了那个应该因股东离婚案连夜去昌运开董事会的身影正站在玄关,身后的门还未关上,他的生活助理把行李箱都提了进来,向周途说了一声便上楼去放行李了。
我没有出声,暗自偷窥着。周途却好像早已发现了我,目标明确地大步走到了监控摄像头前,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镜头盯着另一端的我,声音仿佛还带着外头的冷意说:“周依白。”
他突然喊我全名,好像在生我的气一样,明明不可能把我从屏幕里揪出来,我却莫名有些害怕起来,半晌才发声:“……怎么了?”
“发定位,明天去接你。”他平淡地说,眼里带了点刚出差回来的疲惫,刚刚的冷意好像是我的错觉。
“哦。”
而后周途似乎关心地问:“临佛山好玩吗?”
“还可以,听说我们来得还是好时候,前面好几天都没下雪,景色都不好看了。今天我们来还下了小雪。”我报喜不报忧地提起一点心情说。
声音从小小的摄像头内略微失真地响起,有种被困在另一个空间的感觉,尤其是摄像头摆放在茶几上,现在的视角只能远远仰望坐在沙发上的周途,好像我是他养的电子旅行宠物。
小姨在门口象征性地迎接了他后,又划分了楚河汉界去它树洞一样的猫爬架上躺着了,监控内只能看见它露出来的一只爪子。
小姨是不太喜欢周途的,我在出院后一周内就发现了,因为周途回来它从来不会热情迎接,也不会主动去贴。周途也不喜欢小姨,从不会喊它,不会摸它抱它,能让它上沙发都是极限,特别下令不让它上床。他俩像同住一个屋檐下关系很一般的室友,我像个老好人在中间调和。
周途长而密的眼睫在下眼睑打下阴影,眨一下眼像蝴蝶扇动翅膀,他垂眼平静地看我,准确来说是看摄像头,对我所说的只是略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说:“明天我们要回净城。”
好吧,还是要回去开会。
“净城下了今年的初雪。”他继续说。
“啊……”我有些意外,“我也要去吗?”我还以为他说的“我们”是指他的秘书、助理之类的,而且我跟着他去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嗯,快七年没回去过年了,瑞雪兆丰年,今年是个好时候。”周途竟然笑了一下,这个笑说实话比以前任何时候的笑都更真实更复杂,好像糅合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情绪。
旋即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银色打火机,机身是绚丽的蓝色,像大海,在光下活了一般卷出一层层白花边的波浪。他用拇指顶开盖子,极短极清脆的“叮”的一声后瞧见他点燃了不知何时拿出来的一根烟。
火光熄灭的一刹那,我才回神过来说:“你会抽烟啊。”我这几个月从来没见他在我眼前点过一根烟,莫名感觉我真不了解他。
“你嗅觉损伤后就戒了。”他淡淡地说,好像怕我计较,“偶尔一根,明天你回来前保证闻不到烟味。”
“没事。”我顿了顿说,“不过戒了也好,吸烟有害健康。”
“喝酒就不有害健康吗?”他听了后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我猝不及防仿佛被屏幕外的烟雾呛了一口,不免得咳了一声,开始荒唐地猜测他真有千里眼?
他又笑了,不过这次笑意不见眼底了,好像只是好奇问我:“你问江医生喝了酒能吃她开的药吗,她怎么回复的。”
那是还在饭馆的时候,我喝了两瓶后才想起晚上还要吃药,于是不得不觍着脸问了江医生,她发了长达十几秒的语音回复,失去了一半之前复诊的稳定情绪说“你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喝酒?周先生怎么都不看着你点,而且你现在吃的药已经有安眠和抗焦虑类的,他知道都不多关心你?”
然后发了三个字“不能吃”后就没继续理我了,我当时就感觉她不光是嘴上说说,但没想到真找家属“算账”了。
真是个好医生。
“她说不能吃。”我想了想又说,“我确实不该喝酒,但退一步说,你就没有错吗?”
虽然不知道这一步退到哪儿了,但必须先发制人。
下一秒小姨突然从树洞里蹦了出来,山大王一般跳到周途身边,这是我见过他们俩离得最近的距离,它不满似地叫了一声,眼珠直溜溜地盯着他手里的烟。小姨虽说也快六岁了,但也正值壮年,不至于老眼昏花把烟看成逗猫棒,所以它的意思很明显是不让周途抽烟了。
周途看了它一眼,难得眉头没皱一分,爽快地把烟熄了,说:“我错了。”
不知道对猫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然后他起身去开了一楼紧闭的几扇窗。我听见了风声,但我往窗外瞄了一眼发现一片片树还在沉睡,是他那边正在刮大风。过了一会儿,好像烟味散得差不多了,他把窗户都利落地关上了,一瞬间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的大脑在安静的那一刻厘清了一条线,周途的办公室肯定会开空调供暖,他下班也是坐车回来,车内自然也会开空调,那为什么抱着刚刚回家的他会感觉冷呢?因为他站在门口吹风散烟味。
我突然有点感动,但脑子一转又说:“你说的戒烟该不会就是少抽一点吧?”
这时候他蹙了蹙眉,好像我的话否定了他的努力,说:“不是,今天是这一个月来第一次抽烟。”
或许是真要向我表示他戒烟的决心,周途把口袋里的一盒烟都给了完成工作正欲离开的私助,都彭打火机留了下来。
客厅的水晶吊灯下,摆在茶几上的打火机机身蓝得流光溢彩,像泡泡水,朝它吹一口气就能飞出泡沫。我隔着无形的彩色泡沫跟他说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抽烟,你需要在我面前伪装吗?”
周途神色依旧平淡,浓墨般的眼眸看不出在想什么,良久才似乎认真地回应我的玩笑话。
他说:“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