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库 > 都市小说 > 兔子来信 > 第2章
    卧室关了灯,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月光,屋里一片漆黑,四下安静,连呼吸声都听得格外清楚。我睁开眼睛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


    良久,我才弱弱地说:“是小姨想去,我才去的。”


    小姨是我们养的猫。


    我出院的第一天,回到家刚进门一辆橘黄的不明生物就带着火车一样的气鸣声急匆匆地开了过来。我望着这位像土豆上面插四根竹签的家伙,迟疑地问周途:“这是……?”


    “小姨。”


    “这是什么东西?”我依旧不理解。


    “猫。”


    当时我的记忆几乎被一场车祸撞碎了,很多简单的后天习得的理论知识都需要别人提醒才想得起来。经周途提示我才想起来猫是什么,可是我也不太记得眼前这辆半挂了。


    “怎么吃得这么胖?”


    “你喂的。”


    可能是听到我说它胖,它叫了两声不乐意了转身就走。大尾巴晃悠悠地离开,跑到客厅的地毯上躺着伪装虎皮蛋糕。但是没躺多久,它就不计前嫌地蹭过来趴在了我腿上。


    当时的我对这样亲昵的触碰还不太习惯,毕竟它现在在我眼里十分陌生,尝试着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毛发后,一股熟悉的感觉也仿佛轻拂过我的心,似乎很久之前我也这样摸过什么东西,嘴里无意识地跑出来一句:“五元呢?”


    五元是谁?


    我像找不到最心爱的玩具的孩童,迷茫地去看周途。虽然记不起来,但心里隐隐觉得五元很重要。


    周途本在一旁坐着陪我,闻言一愣后仿佛害怕刺痛我,轻轻地说:“五元去兔星了。”


    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五元是只兔子。


    “什么时候?”


    “你十三岁的时候。”


    原来十年了。


    这是失忆的最大坏处。那些本来经历过的离别伤痛现在又要重新回忆一遍,还不如干脆不要想起来。我是这么想的,醒来的时候只有周途在病床前陪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记得他是谁,却能抓着他的手问“我妈妈在哪儿?”


    他说她在我十九岁那年去世了。


    我慢慢松开了手,低下头,心里一道疤痕重新撕掉流血。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是我十九岁后再次拥有妈妈的时间,但下一秒我就又一次永远失去了她。


    眼泪不知道何时流下,我来不及抹去泪水,脸上多了一个轻微的力道,我抬头看发现是周途的手。他拂过我被泪濡湿的眼睫,像不惊动一朵花轻轻拂去花瓣上的露水。


    他说:“我会永远陪着你。”


    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看着他嗫嚅着问:“你是谁?”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我老公。他给我看了我们在Y国领的结婚证,如果能在国内领证,看到证件上的红底合照,估计我还能相信,但那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全是英文。当时我理解中文都费劲,英文更是看不懂,当然对此不太相信。


    正常人出了车祸醒来失忆,身边没一个认识的人,只有一个陌生人说“我是你老公”都会先怀疑吧,何况我还是个男人。


    可是记忆很模糊,连同性取向也模糊起来。记不清年少时有没有看过什么片,有没有幻想的对象,有没有对谁春心萌动过,反正我小时候绝对想不到我以后会有老公。


    现在的我如果穿越回到以前,笃定地告诉年幼的我“用我脑袋和你担保,你长大以后会嫁人”,他会看着眼前的怪哥哥崩溃大喊“你骗人!”,然后哭着跑开。这估计会成为我童年最大的心理阴影,比看到动画片黑猫警长里螳螂新娘吃掉新郎还恐怖。


    我是一个对婚姻不抱任何希望的人,当然不是因为螳螂夫妇的故事而产生的心理,是我成长环境里父亲角色的缺失导致的。我爸是个不顾家、好赌败家、花心出轨的“短命鬼”,他在我六岁时因车祸意外去世。我妈鲜少在我面前表达过琴断朱弦之痛,大多数时候都在咒骂他,即使他早就死了。


    她后来得了恶性脑肿瘤,躺在病床上回光返照和我说了我爸去世的真相。


    那天是我生日,我在电话里说要吃一对常年在人民广场摆摊的夫妇卖的糖葫芦,不知为何我爸偏偏在那日推掉了牌友的邀约,生起平生最大的爱子之心,答应了我的请求开车去买,回来路上就出了意外。


    在他车里发现了碎掉的糖葫芦,压扁的生日蛋糕,掉了一地花瓣的玫瑰花束,以及失去生命意识血肉模糊的他。


    老天爷特意编织的剧本,让我妈带着对他的恨和残存的爱坚强地活下去,也因为他的早死而且死去前迟来的对家庭的关心让我妈念念不忘。这爱恨交织的感情本该缠绕着他们,却只剩下她唱独角戏。


    她需要发泄的地方,不能作茧自缚,于是蚕丝缠绕上了我,继而让我痛苦地意识到我可以怪她恨她却做不到不爱她。失败的婚姻不仅对自己造成了伤害,也给孩子形成了无法治愈的创伤。


    所以我从小就对长大成人后组建家庭没有任何向往。如果必须要完成这项任务的话,我只希望有个正常的、平淡的、幸福的家庭。


    我没有想到失去记忆忘记了原生家庭带给我的一些伤痛后,老天爷又戏剧性地赐给了我一个爱人,像是考验此时的我有没有能力过这样平静的幸福的生活。同时,我也对以前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疑心我当时被周途的脸迷惑了,竟然会选择步入婚姻的殿堂。


    周途为了证明他是我老公,让我相信他,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我最喜欢看的动漫,最喜欢玩的游戏,最喜欢吃的零食,最喜欢的颜色,不喜欢吃鸭肉,不喜欢喝牛奶,不吃芹菜、洋葱、苦瓜,喜欢吃酸甜口的东西,还有在哪儿读的小学、初中……连班级都知道,和我关系好的同学名字都能说出来,甚至很多我已经忘了的小事都记得。


    还说了我左边大腿根有颗小红痣。我自己都要特意去卫生间验证了才知道他没有胡说。


    这让我觉得我那些被撞碎了的记忆都被周途小心翼翼地整理拼凑起来了。我从未如此得到过重视。


    然后他又搬出了一个厚厚的相册,翻开一看全是我们的照片。


    几乎记录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时刻,有小时候给周途过生日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笑得比站在中央的寿星更灿烂,我认出了那是我自己;还有一起出去旅行的照片,由我拿着相机揽着周途,两人挨着很近,一个人淡淡地笑一个人傻笑;还有好多单独拍我的照片,哭的笑的生气的都有。所有的照片看上去都很有生活气息,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说我们是竹马之交,好像没有骗我。


    最后我手指停留在了最后一页的红底照片上,只出现了两只十指相扣的手,无名指上都戴着戒指。我再去看周途,他神色如常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跟照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他单膝跪地,举起了那个盒子。


    安静的病房只剩下我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说实话,这样的“求婚”实在不算浪漫。


    因为第一,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结婚,所以对求婚的场景没有幻想过;第二,为什么我是被求婚的那方;第三,我们在病房,我还穿着条纹病号服,你却西装革履的,不能提前通知我吗;第四,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被求婚,因为我们已经结过婚了,所以……我们算重婚吗?


    “依白,你愿意让我成为你永远的家人吗?”


    周途的声音把我从跑偏的想法中拉了回来,虽然不浪漫,但心跳声确实骗不了自己。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漆黑的眼眸竟然完全描绘倒映着我的身影,这一刻我心很慌。


    太草率了。我告诉自己。


    我已经草率过一次了。我意识到现实。


    我没有离婚,这只是重现现场。


    那么我好像无法拒绝。


    “从今天起,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你都将永远爱他、珍惜他,对他忠实,直到永远。”


    我脑海里重现了这段誓词。


    无论健康或是疾病……


    所以失忆了,我也不能抛弃他,再说他也没有趁我失忆了不要我。


    “……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


    我没有说话,伸出了手。


    于是我再一次落入我曾经不屑一顾的婚姻里。


    回到此刻,周途骨节分明的大手细细摩过我手掌骨突出的部分,那枚戒指牢牢地圈着我的无名指,和他现在把我圈在怀里的力度一样大。


    周途听了我说的话,半晌语气平和道:“下次出门记得先告诉我,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了。”


    见他没有继续追究,我便放松起来,窝在他怀里,寻求表扬似的絮絮叨叨说:“我已经能找到路了,公园就在家旁边,没有很远,我不用导航就能走回来……”


    “周途,你怎么知道我去公园了?”我突然想到。


    静了一会儿,他幽幽说道:“我回来的时候闻到你身上的爆米花味了,你晚饭没吃多少,公园卖的爆米花好吃吗?”


    “……也没有很好吃。”我声音渐渐变小,心虚地说。


    因为车祸后我的味觉、嗅觉都受损了,周途严加管控我的饮食,最开始每天吃的菜都是营养师搭配好的,现在慢慢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也不会让我吃一点零食。


    我非常后悔怎么多问了那一嘴。我还特意在外面吃完了,把爆米花桶扔在了户外垃圾桶才回来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那以后别吃了。”周途无情说道,“睡觉吧。”


    “老公……”我来不及思索其他好话来得到宽恕,便脱口而出我的必杀技。


    他“嗯”了一声,随后冷漠地说:“睡觉。”


    我记得我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原本以为会很别扭,结果当他习以为常地抱住我时,我残缺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一张张熟悉的画面,从小时候我们第一次一起睡觉开始播放,直到画面回到现在。


    我靠着陌生却又熟悉的胸膛,听着平稳的心跳声,心里徒然升起微妙的感觉,仿佛即使世界末日我们也能紧靠着彼此,这完全符合我对“家”的期待——安全感。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不见光的深处生长,增生出了一道淡白色的痕迹,那是伤口慢慢愈合的征兆。


    失忆后对全世界的警惕在那时候终于烟消云散。


    我带着隐秘的喜悦庄重地对着周途的心口小声说:“老公。”


    那是我现存记忆中第一次喊他老公。


    过了好一会儿,我本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圈住我腰的手缓缓收紧了几分,非常平淡地“嗯”了一声回应我。我却听见他的心被我唤醒般,跳得好快。


    后来老公喊多了就不值钱了。


    比如现在就不起作用。


    我想起在公园发生的事,试探地喊他:“哥。”


    周途没有说话,我以为这也没用时,他突然欺身而上,堵住了我的嘴。我“唔唔”着用手推他,却渐渐在激烈的吻里丢了神智,直到他松开我,我用仅剩的意识察觉到了危险,翻身想跑,他把我一把抓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