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落地窗外，里世界的光污染将精心修剪的园林涂抹成怪诞的色块，远处能量引擎的嗡鸣如同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却又奇异地衬得室内更加死寂。尘埃，在窗外扭曲光线和屋内冷光灯柱交织的光束中，无声地悬浮、旋转、沉降。
陈昭起身丢掉包装盒，径直蹲在行李箱前。手指精准地探入侧袋，摸出一个冰凉的硬物。
一枚戒指。
暗哑的磨砂金属，毫不起眼，像个零件垫圈。它躺在陈昭的掌心，轻若无物，却又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存在感。内圈那些细密到几乎无法辨识的纹路，在特定的光线下，仿佛有沉睡的星屑在缓缓流动。
他捏在指尖，眯眼对着顶灯看了看。磨砂表面晕开光斑，内圈细密纹路间，一丝比尘埃更细微的光丝极快地流过，归于沉寂。
“城西断墙下，南郊废料堆旁…看的都是缝隙漏光，”他近乎无声地自语，平淡得像陈述天气，“还没看过…这最中心、最亮堂的地方呢。” 语气里听不出向往，只有陈述。这枚戒指，仿佛是他丈量那些被遗忘角落的界碑，或是记录城市边缘呼吸的听诊器。
没有佩戴的打算——太显眼。他只是扯出箱里一条蒙尘的黑绳，穿好戒指，随意又珍重地挂上脖颈。冰凉的金属贴上皮肤，成了连接过去平凡的锚点。
做完这一切，房间里悬浮的尘埃似乎也落定了。他踢掉那双沾着外面世界真实尘土的旧拖鞋，走到那张据说能完美承托人体、价值不菲的床前。没有犹豫，身体向后直直倒去，砸进那极致柔软、能吞噬一切声音和形状的顶级床垫里。
昂贵的织物包裹着他，却像沉入一片虚无的云。远不如他公寓那张吱呀作响、硌着背脊的旧木板床来得真实可靠。他扯过带着人工薰衣草香气的羽绒被，胡乱盖到胸口，将那枚贴着锁骨的冰凉戒指握在手心。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尘埃风暴。屋内，只有冷饭固执地散着油腥味。
“真麻烦……” 陈昭闭上眼，将意识沉入身下这片昂贵的虚无，声音含糊地消失在枕头的柔软里，轻得像最后一粒尘埃落定，“明天……明天再说吧……”
所有纷争窥探，被这五个字暂时封印。他只想在尘埃落定的死寂里，在梦中，找回那个能随意沾染尘埃、点份滚烫食物的平平无奇世界。
至于明天？明天自有明天的尘埃要落。
——
千里之外。
表世界与里世界模糊交界的边缘地带，一个巨大的、由废弃集装箱和扭曲金属棚户搭建而成的巢穴深处。空气浑浊得如同实质，混合着劣质能量液刺鼻的甜腥、腐烂食物的酸臭、未处理伤口散发的铁锈味，以及无数种难以名状的体味和化学制剂的味道。
这里是“锈蚀集市”，一个连官方地图都懒得标注的、真正的法外之地。人声鼎沸，叫卖声、争吵声、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不明生物的嘶吼……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烦躁的噪音洪流。
在集市最混乱、灯光最昏暗的角落，一个用破油布勉强遮挡的“摊位”后，两个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阴影。他们穿着宽大的、材质不明的黑色罩袍，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下半张线条冷硬、沾染着污迹的脸。他们不像摊主，更像两块沉默的礁石，任由混乱的人流和声浪拍打而过。
其中一人，指关节粗大，布满陈年疤痕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敲击着某种晦涩的节奏。他的目光隐藏在兜帽的深影里，却精准地扫过集市入口处每一个涌入的身影。许久，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生锈的金属，轻易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却又只传入同伴的耳中：
“这次…‘那个家伙’没来。”
他的同伴，身形稍显瘦削，闻言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兜帽的阴影随之晃动。一只苍白的手从黑袍下伸出，指尖在布满油污的桌面上，看似随意地画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透着某种特定规律的符号——像一只闭上的眼睛，又像一个被划掉的坐标点。动作快而隐蔽。
“大概是的。”瘦削黑袍人的声音更轻，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冰冷的确认。
没有多余的交流。没有疑惑，没有讨论，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那个家伙”的缺席，是意料之中，又或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下一秒，两人如同收到无声的指令，极其自然地站起身。粗壮黑袍人随手拨弄了一下摊位上几件蒙尘的、真假难辨的“古董零件”，瘦削黑袍人则弯腰，仿佛在整理脚边堆放的破麻袋。他们的动作流畅而平凡，与周围忙碌或争执的摊贩毫无二致。
然后，他们便像两滴黑色的水银，悄无声息地滑入汹涌混乱的人潮之中。宽大的黑袍在人流中几个巧妙的转折，便彻底失去了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桌面上那个用指尖油污画出的、尚未被完全抹去的、闭目般的符号，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个污浊市场的冰冷气息，证明他们曾在此停留。
锈蚀集市的喧嚣依旧，仿佛刚才那两句低语和两个消失的黑影，只是这混乱交响曲中两个微不足道的、被迅速淹没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