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路上的晨露未晞,一男子跟在叶院长身后走向明伦堂。五月熏风掠过庑廊,将他的鸦青色织锦袍角掀起细微褶皱,惊起阶前几只白鸽。
书声琅琅穿透雕花木窗时,男子却瞥见室内三尺杏木案前端坐是位女子。
女子身着素色襦裙,挽着螺髻,手持竹简,随着讲解的手势抬起,露出一截白皙腕间。
“《盐铁论》非独论商战,更见民生。大家对此有何见解?”她握着卷轴说道。
男子有些惊讶望向叶院长:“老师,此人……”
叶院长捋须而笑:“去年兰亭雅集,我见她经史见解超群,文章诗赋皆精,固破格授她一席之位。”
男子眸光微动,亦是对女子的赞赏。
忽有学生拍案而起:“先生是女流之辈,凭什么端坐其案?让我等屈于下首?”
姜豆苗执卷的手未颤分毫,淡淡地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学海书院自然以道高者为尊,不学无术者为卑。”
那学生再说:“先生果然才思敏捷,不过学生听闻女子必须遵从三从四德,先生以为如何?”
姜豆苗笑道:“何为三从四德,本席向来从心、从善、从容,以此为三从。品德、才德、仪德、情德,奉为四德。”
“先生明知道三从四德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为三从。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此为四德。”
姜豆苗将《盐铁论》掷向案几:“此言差矣,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前有平阳昭公主带兵打仗,组建娘子军,镇守娘子关,可见男子可为之事,女子亦可为,不见得女子非得屈居男子之下,听之任之。”
那少年涨红的面皮,仍不甘说道:“先生好口才。然则《女诫》班昭所著,先生这般曲解,不怕遭千古唾骂?”
姜豆苗起身,她目光扫过堂下诸生,也看到窗外的男子,又朝叶院长微微一点头:“班昭若生在今时,怕要重写《女诫》”
“荒唐!”那学子甩袖欲走,却被姜豆苗一句“且慢”定在原地。
“你既知《女诫》,可知班昭兄长班固作《汉书》时,其妹班昭代为续写?”姜豆苗指尖划过案上《后汉书》残卷,“班昭若守三从,尔等今日何能读到完整汉史?”
满堂死寂中,窗外的男子看姜豆苗唇角轻扬,竟比堂外盛放的芍药更灼目。
待她教完《盐铁论》又讲《韩非子》,男子已扶着窗棂听了半个时辰。
待到檐下一串铜铃响起,书童来请姜豆苗去叶院长的茶室。
姜豆苗一路跟随书童,叶院长茶室门扉轻启时,她嗅到沉香混着茶叶的清香。
“姜先生请。”书童引她绕过紫檀屏风,忽见茶案还有旁人。
“院长。”姜豆苗见礼完,再道,“院长有客在,姜兰过会儿再来。”
姜豆苗入兰亭诗社后,徐娘子见她蕙质兰心,便给她取名姜兰。
“无妨,坐吧!”叶院长忙给姜豆苗引荐,“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季明。”
姜豆苗又起身行礼:“季大人。”
季明微微一笑,道:“姜先生无需多礼,叫我子真便可。”
姜豆苗不敢直呼其字,且不论他身居高位,而且这是亲近之人的称呼,二人不过头一次见面。
季明目光扫过她鬓边银丝绦,忽而轻笑:“姜先生年纪轻轻就为人师表,子真佩服。”
姜豆苗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此人身长玉立,朱唇星目,端的是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左右,已是大理寺少卿,可称得上人中龙凤。
“季大人弱冠之年就执掌大理寺刑狱,才叫姜兰佩服。”
季明忽然低笑,指腹抹开盏沿凝结的水珠:“方才是窗外听姜先生授课,子真受益匪浅。”
“大人谬赞,姜兰不过照着先贤典籍照本宣科。”姜豆苗敛目盯着茶盏里漂浮的茶梗,不卑不亢地说道。
“家母临终前,最惦念三个孙儿课业。不知姜先生可有空闲来季府讲学?”
姜豆苗笑道:“大人说笑了,姜兰学识浅薄,怎敢教大人的公子?"
季明:“无妨,我那几个侄儿最是顽皮,正愁着找一良师。”
姜豆苗微微皱眉,她一再拒绝,对方却一再相邀,再拒绝就有驳他的面子,毕竟人家位高权重,她看向叶院长:“只是……”
叶院长笑道:“时值田假,姜先生可自行主张。”
?每年夏收季节,学生可获“田假”,回家协助农忙,通常持续一个月左右。??
?看姜豆苗还在纠结,季明忽然开口:“束脩的事,姜先生尽管开口。”
听他这么一说,姜豆苗自嘲,她确实有些缺钱,阿娘嫁给徐叔叔后,过了三年才生了小弟。
小弟已经到了开蒙的年岁,她做长姐的该买些礼了。
还有重阳,去年跟着小姑与姑父去跑船,她看过一本航海的书,里面记载了一种可视千里的东西,叫窥天镜,一直想着买来送给重阳。
只是钱还没攒够。
还有小豆花,小丫头长得越发像婶婶,答应下次回去给她买最流行的簪子。
还有豆芽嫁给儿时同窗,已经育有一儿一女,两个外甥也要买东西。
姜豆苗暗自苦笑,忽然福身道:“姜兰愿往。”
季明食指轻叩案面,笑意达眼底:“明日辰时,我派车来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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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暮色初垂时,姜豆苗立在季府门前的石狮旁,七级青石台阶上两扇朱红大门半开。
不一会儿,一锦袍老人疾步而来,见到姜豆苗先是一愣,心道:原说是先生要来,却不想竟是位小娘子。
姜豆苗见他惊讶,不过转瞬就将讶色收得干净,到底是高门出来的仆人,神色收放自如。
老管家忙向前相迎:“先生请随我来。”
姜豆苗点头:“有劳了。”
穿过三重垂花门,姜豆苗来到一处名为竹沁院的院子。
老管家介绍道:“东厢已为先生备了休憩的屋子,课室在右边,用的是南面采光最好的那一间。”
老管家推开朱漆雕花门,被里头景象惊得倒吸凉气:“这…这…”
姜豆苗绣履碾过满地碎瓷,将青布包袱放在东厢案头。看着白墙上画着几只肥头大耳的猪猡,她指尖抚过,画中墨迹未干,明显是刚画完的。
“让先生见笑了,我让人给先生换个房间。”老管家说道。
姜豆苗笑道:“不麻烦管家了,烦请告知三位公子,明日卯正二刻,我在南窗下设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