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是?”陆聿怀发现自己对非常规事件的接受速度已经快了不少。
这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眸,目光却平静:“鄙人不才,乃阴曹地府裁命司判官江之沅,公干惊扰了陆医生,抱歉。”
“……”陆聿怀喉结一滚,咽下薄荷糖碎渣,“行吧。”
太平间里,那残魂没再暴走,他安安静静缩在墙角,嘴里喃喃自语,如果还能看清他的嘴在哪里的话,偶尔还拿自己撞墙。
陆聿怀之前从没看见过鬼,哪怕他时常怀疑,自己莫名其妙该死了却穿越过来,真的还是人吗,会不会自己根本就是半个鬼。
刚才差点被暴走的鬼扑倒,但他真不害怕,因为他拿自己和他们当半个同类。
只不过这同类的脸让人有点看不下去。
“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陆聿怀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不确定地问。
然而对方没什么反应,判官拿起伞,轻轻一点,那残魂就从喋喋不休自言自语的状态中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里满是不知来由的仇恨和怨毒。
“名字,事由。”江之沅沉声问。
那残魂低下头,好像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他一开口,是干涩粗糙至极的声音,“我叫王路……我不能死……不能……”
“他是车祸送过来的,”陆聿怀皱起眉,“送过来就撞得不成样子,认不了尸,到现在警察还找不到家属。”
听到家属两个字,王路忽然浑身震颤,他磕磕绊绊地说:“对……家属……我妈……买蛋糕……我买了蛋糕…”
“妈……妈……”
王路突然像是又被什么撕裂了理智,只剩本能般反复念着这个字,他的声音破碎沙哑,如同从深井底部传来,仿佛带着血和火焰的回音。
他一步步后退,神情却越来越扭曲,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最终只发出一声尖厉的低吼,像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狠狠朝墙撞去。
“砰——!”
他本就残破的魂体撞在墙上,没有血肉之躯,却发出了骨骼碎裂般的沉响,原本已经逐渐平静、几具人形的身影,此刻骤然崩坏。
那些之前已经收回去的,扭曲的手臂、支离破碎的骨架,又一寸寸从影子中撕裂出来。
骨节像草木疯长,枯槁瘦长,仿佛蛛网一样生长在他背后,他的头颅低垂,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缓缓抬起,露出模糊面容上空洞而黑的眼窝。
“妈……妈!”
金光炸开的一瞬间,王路的影子像被看不见的钉子钉住,所有疯狂生长的肢体骤然僵在半空,扭曲地停在那里,像怪异而可怖的雕塑。
判官收了伞,淡淡的转过身说:“他生前应该有什么执念,但魂魄逸散,神志不再清明,说不清楚的。”
陆聿怀深深蹙眉,他看了一眼旁边被白布盖着的王路尸体:“你们判官有没有什么渠道能直接搞到死者家人的联系方式,我现在去和警察说这人叫王路,警察指不定要把我当成什么神棍。”
江之沅抬眸看他:“我们判官向来不管阳间事,地府按例可直接强行收伏……陆医生,你确定要管闲事?”
陆聿怀闻言一笑,脸上还是玩世不恭的神色,又从兜里掏出两颗糖,一颗扔给了判官,一颗扔进嘴里:“我立志要当院长,来临城医院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我的病人,我当然要管。”
判官那寒冰雕刻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裂缝,他指尖发紧,被糖硌得有点疼,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陆聿怀,好像透过他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人。
半晌他垂眸,指尖轻捻,一张黄符在指尖燃烧成灰,两秒钟后,旁边空气突然震动,一个人凭空出现在太平间里。
“哎哎哎怎么回事,我看不见!”这人裤子拉链开着,光着脚,而上衣卡在头上,挡住了他的视线,整个上半身露了一半,白花花的反着光,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几个纹身。
“不是,能不能提前给个通知,这是半夜!凌晨三点!幸好我还没脱裤子!”他费劲地穿好了衣服,看了看四周。
“江大判官,这什么情况。”
察查司判官陆知看起来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色彩艳丽斑斓的宽松女团周边短袖,看起来是哪个大学乐队跑出来的,但他在人间的兼职是个正儿八经的派出所小片儿警。
一直淡淡的判官大人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应该称之为尴尬的神色,“对不住,烧错符了。”
陆知听到这话,立刻扭头看向江之沅,露出一抹狐疑的神色:“烧错了?你别吓我啊,你上次出错是明朝嘉靖十一年,可那是个boss级残魂,你别告诉我这个残魂是个红名啊!我刚熬夜打游戏来着,受不了这刺激,容易猝死。”他说着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鬼。
江之沅没理他,他手腕一翻,手里又出现一张符,这次他仔细看了一眼,才捻指烧了。
“奇怪,他和他家人联结虽有,但极其微弱,几乎感应不到。”江之沅又烧了一张,但还是摇摇头。
陆知也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的符很好用的,这要么是人离得实在太远,比如在南半球,要么就是对方快死了。
不过他有现代科技,陆知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问了名字,点进公安系统,输入“王路”,翻找了起来。
“本市叫这个的没几个,唔,五十一岁…这个不是,十二岁…也不是…”陆知一直往下翻,“诶,这个二十六岁,父亲去世,母亲健在,应该是这个。”
他把手机递给江之沅,顺便偷偷打量着旁边双手插兜,以陆知钢铁大直男的审美来看,也帅气逼人的男人。
他凑过去悄悄问:“帅哥,你是谁,你是牛家还是马家,你们牛头马面居然还有你这么帅的……我之前没见过你。”
“我叫陆聿怀,这里的医生。”陆聿怀说。
“……这儿的医生,没听说我们那儿有在临城医院兼职的,你不会是普通人吧……”陆知瞪大了眼睛。
不等陆知收回下巴,江之沅根据名字追魂结束,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俩:“魂魄线索显示他母亲现在就在临城医院……”
陆聿怀办公室里,他打开医院病历系统,输入了王路母亲的名字。
他的脸在灯影里半明半暗,突然一阵风吹响窗棂,像一声惊惶的抽噎。
“……她在肝胆外科住院,肝衰竭,病历上写了,三天后移植手术,捐赠人……”
“……儿子王路。”
陆聿怀突然锤了一下桌子:“……今天还是她的生日。”
远处传来似是残魂的抽噎声,声音混着风,满是嘶哑涩意,听得人肝肠寸断。
江之沅沉默地抬起头,看着远处已经泛白的一线天空,天空笼罩下,沉睡着许许多多幸福或是不幸的人们。
小警察陆知也愣住了,他张着嘴,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攥紧了拳头。
还是陆聿怀打破了沉默:“判官大人,我看病历,按王路母亲现在这个状况,不可能再等捐献了,你们地府能不能高抬贵手,宽限些日子,她排序靠前,应该还有机会。”
江之沅点点头:“王路割肝救母,孝心赤诚,可以容情,但也宽限不了太多日子,只能看她造化了。”
“楼下的王路……执念成魔,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当面和母亲告别。”
医院里没有真正的夜,但远处的脚步声、低语声、哭声都像被棉花堵住似的闷着,只有墙角那盏不太灵的感应灯时不时一闪一闪,像是有什么人一直站在那里,又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悲伤在这个夜半没有言语,只有沉默的影子,在灰色的光里一寸寸蔓延。
病房灯光昏黄,病人都还在沉睡。
江之沅站在王路母亲的床头,指尖轻点她的眉心,王母还是闭着眼睛,但眼珠却滚动了几下。
梦中,灰蒙蒙的房间静得出奇,像是时光停滞的旧底片。
病床旁桌子上一个简单的生日蛋糕,白色的奶油有些塌陷,蜡烛没点着,插在蛋糕中央,窗外细雨如丝,一滴一滴敲打着老旧玻璃,发出低沉的声响。
王路母亲坐在床沿,双手交叠,眼神空洞,她原本只是昏昏沉沉地合着眼,却猛然觉得屋里有风吹过,冷得发颤。
她睁开眼,那一刻,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王路站在她面前,还穿着出门时的衣服,运动鞋沾了点泥,外套领子歪着,头发还带着未干的雨意,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却极努力地站得笔直。
“妈。”
王路嗓音发紧,用尽力气控制情绪:“对不起,我……我回来晚了。”
王母愣住了,像是魂魄被什么击中一般,眼神慢慢聚焦在他脸上,一瞬间,那种隐约的心疼与母子间的直觉,终于拼凑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