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险棋
包扎完伤口, 沈聿起身离开,沈忆坐在榻上,静静地目送他。
侍立在门前的婢女打起帐帘, 露出外面一角黑黢黢的夜色,男人一步迈出去,身形瞬间融入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中, 如同被吞没般彻底消失不见。
沈忆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露出的一角浓重夜色铺天盖地地朝她扑过来, 她忽然心悸了一下, 胸口似乎被什么狠狠压了一下,喘不上气。
婢女放下帐帘,将那慑人的浓黑夜色连同男人的背影一起, 彻底挡在了外面。
沈忆怔然看了半响, 心跳渐渐变得低平缓慢。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寅时过半。
漆黑的夜笼盖四野,静得连风声也听不到,连绵不绝的军营如一只猛虎,悄无声息地盘踞在原野上。
忽然, 马蹄声惊破寂夜,人语声呼哨声脚步声错乱嘈杂, 皇帐亮了起来。
沈忆被人推醒。
阿宋立在床边, 面容严肃, 沉声道:“陛下, 后方急报, 粮草出问题了。”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脑子瞬间清醒。
沈忆掀被下榻, 接过阿宋手里的信纸, 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急报写得简单明了:楚军于雁鸣谷夜袭, 我军粮草尽数被烧,运粮军全军覆没。
沈忆指尖猛地抖了一下。
今夜犒劳军队,她再三强调严禁士兵擅离职守,就是担心楚军趁机夜袭,谁知大军没出事,运粮军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手指僵直着,沈忆强忍住把信纸捏碎的冲动,再抬起脸时,神色已经变得如铁石般冷硬。
她起身往外走:“传令给几位将军,让他们即刻来见朕,不要惊动手底下的士兵。
不到一刻钟,众将齐集于议事厅,脸色皆是十分难看。
沈忆环顾众人,缓缓道:“后方粮草被断,从别处紧急调粮过来最少也要十几日,但如今大军的粮草最多撑五日,朕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众将互相对视,一片缄默,没有人肯出来解这盘死棋。
最后还是军中职位仅次于安淮北的副将王昶站了出来,道:“启禀陛下,如今之计,看来只能退守仪陇城中。”
周军如今正驻扎在仪陇城外百里,退守城中便是基本放弃了主动进攻大楚的机会,只能等楚军来打。
沈忆微微蹙眉。
王昶接着道:“虽然退守城中会失去与楚军交战的先机,可一来,我军有城池做靠,即便楚军攻来,也不至于,二来,我军只是在城中暂避风头,等后方粮草一到,我军仍可再次出征,反攻回去。”
众人纷纷点头,沈忆思忖片刻,颔首道:“看来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既然如此,那便依将军所言,明日一早,整军出发回仪陇。”
沈忆话音刚落,旁边忽然有人道:“不行。”
这话说得极其突兀又不合时宜,众人下意识皱着眉循声望去,看到那人是谁之后,皱起的眉头瞬间松开了。
这位林参将自打来到军营中起,说过最多的话便是,不行。
他从不拐弯抹角,都是果断干脆地直接把“不行”两个字甩人脸上,对他们是这样,对安淮北是这样,现在对陛下,他也是这样。
林淮刚进军营时,大多人都愤愤不平,觉得此人整日带个面具装神弄鬼也就算了,说话也嚣张傲慢至极,他们商讨半天出来的计策,他两个字就打发了,实在叫人来气。
可后来,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林淮是对的。
而他们也渐渐发现,林淮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傲慢,他只是不爱说话。
除了这一点让人观感不太好之外,这个谜一般的年轻男人剑法高绝,对待下属毫无架子,冲锋陷阵从不推脱,还有一种堪称恐怖的洞察力和极其惊人的判断力。
所以这一次,在林淮说出这两个字之后,没有人反驳他,而是都沉默着,等待他下面的话。
果然,林淮很快说出了他的判断:“决不可退守仪陇。”
沈忆看他一眼,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个下属一样,淡淡问了句:“为何?”
“运粮军虽比不上大军作战经验丰富,却也绝非毫无还手之力,此次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楚军有备而来,早就算好了时机在此设伏。”
有人终于忍不住上前打断他:“这不废话吗?我们也知道运粮军是遭了埋伏!”
“这当然不是废话,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沈聿冷静地道,他伸手指向身前舆图,“运粮军在雁鸣谷遇伏,而雁鸣谷正与楚境接壤,若我推测得不错,楚军定然早就秘密在此布设了军队关卡,目的就是为了日后能常常在此设伏,彻底截断运粮军。”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变了。
他们虽然都知道运粮军遇伏极其糟糕,却不曾想到,在这层表象之下,还隐藏着更致命的危险。
王昶皱起两道浓眉,道:“虽则你说得有理,可据我军潜伏在大楚军营中的细作传回的舆图来看,楚军并未在雁鸣谷附近设卡,而是在距雁鸣谷数十里之外的延昌城外派了驻军,若依你所言,这又作何解释?”
“答案很简单,”沈聿收回手,淡淡道,“舆图有假。”
众人皆惊。
沈聿道:“若我是张铭照,一个小小的延昌根本不值得我调兵遣将,运粮路上的必经关口雁鸣谷远比十个延昌重要。舆图固然重要,可谁又能确保传递消息的人没有半分弄虚作假?故而只能参考,不能尽信。”
话音刚落,男人的身形忽然僵了一下。
这一瞬,他眼中霎时如拨云见日,仿佛忽然洞悉了困扰他数年之久的谜团,亦像是终于找到了苦苦思索多年始终不得其法的答案。
负在身后的五指缓慢收拢,握紧。
沈聿垂下眼,片刻,再抬起眼时,眸色仍然一如既往的深沉平静。
众人并没有注意到男人身上如此细微的变化。
王昶沉默半响,看向沈忆。
他怎样认为的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沈忆才是那个最后拿主意的人。
沈忆并没有急着做出判断,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若你所言为真,然后呢?”
沈聿道:“若我所言是真,则后方粮草短时间之内必然运不过来,而我军若退守仪陇,便是正中楚军下怀。试想,我军只能在仪陇城内固守不出,而后方粮草不能及时运达,待到粮草耗尽之日,我军便只能放弃仪陇,一退再退。”
“仪陇若失守,”沈聿缓缓道,“我军和楚军日后在西南的博弈将彻底陷入被动的局面,后果有多严重,不必我再说与各位听了罢。”
听到这里,众将皆倒吸一口冷气。
若不是沈聿说出来,他们万万想不到今日这桩看似十分偶然的事情,底下竟会牵涉如此深远的谋略和思量。
沈忆沉默片刻,道:“若依你所言,不退守仪陇,则我军还有何去处?”
众人也纷纷看向男人。
是啊,若不退守仪陇,大军还能去哪?!
沈聿说出了他方才反复思考之后的结果。
“遂宁。”
他一字一句道:“要解眼下之困,唯有遂宁。”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城池,一时间都满面疑云。
唯有王昶,在短暂愣了一下后,不可思议道:“云陵?你要打大楚的边城云陵?!”
沈聿道:“不错,我军目标正是云陵。”
众将看着地图上距离大楚京城仅有百里之遥的云陵,纷纷面露震撼之色。
云陵乃是大楚京城门户,云陵若破,则大楚京师危在旦夕。
是以,若攻云陵,则楚军必然前来支援。
王昶却又疑惑了:“可即便我军攻打云陵,楚军前来支援,我军还是要和楚军正面对上,届时没有粮草,岂不是还是一样的下场?”
所有人转头看向沈聿。
他们看不清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脸上是怎样的神色,只听出他低沉嗓音中微微的笑意。
他说出答案:“所以,只是佯攻。”
众人瞬间瞪大了眼。
“先派一小部分兵力前往遂宁,让楚军以为我们要进攻云陵,楚军必然调兵支援,我军主力再紧随其后,最后——”沈聿伸出手,指向舆图上一方狭小的山谷,“在南蜀道设伏,前后夹击楚军,一举歼灭。”
至此,沈聿的计划终于全部浮出水面。
营帐里倏然静得针落可闻。
实在是难以想象,在他们因为后方粮草被烧而心烦意乱的时候,有人竟然能一眼洞察楚军的居心,甚至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想出应对之法,制定出一条详尽周全绝处逢生的绝顶好计!
如此惊人之能,他们望尘莫及,唯有拜服。
沉默半响,王昶道:“我没有问题了,请陛下下令。”
众将纷纷看向沈忆。
数道目光向她汇聚而来,沈忆面色不变,手心却微微出了汗。
以前她坐在御书房批折子,笔尖勾折转走,起承转合之间,轻易断人性命钱财,仕途官运,从不觉有甚艰难。
可这一刻,没有内阁再一遍一遍帮她矫正不甚成熟的谋划,没有言官一遍一遍上疏陈奏指出她的过失,她只有一个人,她没有改正的机会。
她站在所有人目光汇聚之处,手中攥的是千万人的性命,眼前如同大雾一片,是连她自己都看不清楚的结局。
可她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良久,沈忆深吸一口气,看向沈聿,缓缓道:“如何让楚军相信我军主力已转移至遂宁,林参将应该也已经想好了吧。”
极其罕见的,方才侃侃而谈,成竹在胸的男人忽然沉默了。
沈忆却微微一笑:“无妨,为了此战能胜,朕愿意冒一把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在林淮的计划里,是由陛下带领小部分兵力前往遂宁,如此,楚军才有可能相信大周真的已经转移了兵力。
而陛下她,显然也是猜出了这一点。
众人不由咋舌。林淮此计虽然可毕其功于一役,却也是兵行险着,尤其是先行前往遂宁的军队,届时若万一被楚军追上,而周军大部队还没能赶到,必会全军覆没。
林淮敢让陛下去当这个先锋,不可谓不胆大,而陛下竟当真敢应下,也是够有胆识。
沈聿这时抬起眼,对上了沈忆的眼睛,他终于开口。
男人的嗓音仍和往常一样,极其平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惊惧的坚定。
“林淮誓死,必护得陛下周全。”
在场的其他人并不知道——这并非一个将军对天子的忠言。
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誓言。
只有他知。
她知。
第102章 谋定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军靴踩过蒙着秋霜的枯草叶,偌大军营竟无一丝嘈杂人声, 只有士兵们简洁的回话声和清晰整齐的脚步声。
不过一个时辰,大军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黑红色军旗在秋风中鼓荡, 沈忆一身轻甲立在旗下, 在她身后, 几万士兵严阵以待。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男人仍然带着那副面具, 秋日惨淡的阳光照在这副铁面上,所有伤疤和痕迹都一览无余,经过几月来的战场厮杀, 面具表面坑坑洼洼, 边缘已经被砂砾磨得粗糙,甚至有了锈黄,底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漆黑深沉。
沈忆忽然想起,自从她认识沈聿, 这人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受了伤永远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不声不响, 就像这沉默无言的面具, 平时不会有人特意端详留意, 唯有暴露在阳光下时, 才会叫人惊觉其上有着怎样触目惊心的伤痕。
想来他在西南这两个月, 过得并不容易。
他一直都过得不太容易。
少时失恃, 父亲严苛少有温情, 后继母入府, 与父亲恩爱并诞育子嗣,而他则孤身离家,被迫前往敌国为质,然后便遇到了她。
她或许是他此生最大的劫难。
重逢后沈聿为她做了很多,也许是为了补偿,但她从未怀疑他的爱,也正因如此,她知道他所有的痛苦,无奈和煎熬。
但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结束这段无穷无尽的纠缠。
瑟瑟秋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和发丝,大军整肃,西南甚少有晴天,今日更阴沉得厉害,灰沉的阴云从天尽头逼压过来,天地寂静,一时之间,唯有风过树梢带起的簌簌轻响。
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沈忆正欲作罢,男人低沉醇厚的声线传了过来。
“陛下想说什么?”
这下不想说也要说了,沈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今日一别,生死难卜,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聿的眼睛似乎黯淡了一瞬,但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
沈忆双手交握在身前,轻声说:“过去的事情,朕说了,不会怪将军,望将军也勿要介怀于心,过去的已经过去,望将军坦然放下,朝前看。”
沈聿抬起眼,看着她。
视线相对的一瞬间,沈忆心跳仿佛突然停了一下,她硬撑着看向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将剩下的话说完,“此战若胜,将军想娶妻纳妾,荫庇子孙,朕……无有不应。”
男人大抵是能听见的,可他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跨漫漫千山万水而来,最终深刻无声地望进她眼底。
沈忆指尖不自觉打起颤来,心底一再加固、已经坚如磐石的防线瞬间开始溃散,就在她即将忍不住要避开他视线的时候,沈聿垂下了眼睛。
男人低沉的嗓音随风飘过来。
“陛下,保重。”
他没有回应她要他放下这段感情,也没有回应她贺他妻妾成双,儿孙满堂,他只让她保重。
沈忆移开视线,仰了仰头,秋风卷着残叶朝她扑过来,眼睛忽然干涩得厉害,她状似洒然一笑,语调却匆匆:“走了。”
说罢,她翻身上马,狠狠挥了下马鞭,马儿一声长嘶,瞬间将她带出数丈开外,转眼已将男人的身影甩在身后。
“全军听令,出发!”
连绵有序的军队浩浩荡荡从男人身侧经过,沙尘飞扬,秋叶落下,他没有再回头去看。
两道身影越来越远,直至一方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日后,楚军大营。
帅帐乱作一团。
周军转移大军前往遂宁的消息传来,众将争吵不停,有说立刻前往支援云陵的,也有说趁大军主力不在拿下仪陇的。
一片乱哄哄的喧闹中,上首的张铭照独坐着,一言不发。
突然“砰”的一声,萧鸷拍桌而起,一脸不耐烦:“都闭嘴!”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十分听话地噤了声,似乎很怕萧鸷。
众人沉默的视线中,萧鸷大步走到张铭照身前几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周军显然是冲着云陵去的,云陵乃我大楚京都门户,此时不出兵,难道要等周军打到都城了再去救驾吗!”
张铭照冷冷道:“作为一个副将,这该是你对主帅说话的态度吗?”
萧鸷脾气噌地上来了,当即逼进一步,大有把人一巴掌掀翻的架势,张铭照坐得八风不动,眼神锋锐如刀,“就算你爹还在,他也不会这样跟本帅说话,更何况你?”
萧鸷原本涨红的脸倏然阴沉下来,他咬着牙一字字道:“别提我爹。”
营帐内倏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一年前,萧鸷之父萧元安奉命攻打仪陇,久攻近四个月不下,最终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被敌军一个叫沈聿的将领俘虏,再次见面时,看到的是萧元安装在盒子里的头颅。
这不仅是一桩惨剧,更是奇耻大辱。
自此之后,萧鸷性情愈发暴烈,军中更是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萧元安和沈聿这两个名字。
张铭照摇头道:“你如今秉性不稳,行事偏激,叫我如何安心把军队交给你?今日你就好好待在营中面壁思过,明日的作战计划你不必参与了。”
“凭什么!”萧鸷霍然抬起头,眼睛已经隐隐发红,怒吼道,“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我要亲手杀了他!”
张铭照眯起眼:“你要杀谁?”
“除了沈聿还能有谁!”萧鸷说,“现在周军那个叫林淮的参将,我用人头担保,他就是沈聿!”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讶了,不禁纷纷问道:“何以见得?”
萧鸷冷笑:“我与他交手数次,虽然他剑法从来千变万化,难以识别,可如此凌厉的剑意却是非他莫属!更何况——”
说到这里,萧鸷的笑容忽然微妙起来,“想必各位,都听说过大周的女帝和沈聿那一段风流佳话吧?”
“难道你的意思是——”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
“不错,”萧鸷道,“我那日与这林淮交手,侯捷意欲暗杀周帝时,林淮拼了命也要赶过去相救,可周帝分明刚到西南,若非之前认识,怎会如此舍命相救?是以,林淮就是沈聿!”
萧鸷抬头看向张铭照,“前方斥候来报,沈聿也在前往遂宁的大军之中。我们虽然重伤了安淮北,可周军有沈聿指挥,云陵同样危在旦夕!若我军不前往支援,云陵必失守!”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昔日阴影重新笼上心头。
去岁,沈聿率兵冒雨夜袭楚营,仅仅一千人,却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地在楚营溜达了一圈,随随便便就收割了数位将领的性命和无数士兵的人头。
本来沈聿离开西南后,这件事已经被逐渐淡忘,谁曾想最近西南又出了个林淮,此人用兵奇诡,变幻莫测,他们不知有多少人都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如今才知道,这竟是同一个人。
沈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敌人!诚如萧鸷所说,沈聿若在周军之中,则云陵必然危矣。
众人以求救的眼神看向张铭照。
张铭照站起身,神色沉凝,一语不发地慢慢来回踱着步子。
众人屏气凝神,等着张铭照的决定,一时间,帐中只剩男人缓慢沉重的踱步声。
将近一刻钟过去,张铭照终于停下脚,他缓缓环视众人:“传我令,即刻整军出发,目标——”
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决定:“仪陇。”
众人瞬间变了脸色。
萧鸷几乎难以置信:“为何是仪陇?!那云陵怎么办?”
张铭照转身坐下,神色冷静得几近冷酷,“仪陇此时必然空虚,我赌沈聿只是佯攻云陵,他绝不可能放弃仪陇,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萧鸷还欲再言,张铭照抬起手——这是一个绝对威严而不容置疑的手势,让萧鸷直接闭上了嘴。
张铭照道:“我相信我的判断,你们毋需多言,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你们现在立刻去整军,半个时辰之后出发,若有人再敢质疑本帅的命令,直接拉出去,斩!”
众人神色一整。
张铭照素来一团和气,从不摆架子甩脸色,可一旦冷下脸来,也是相当吓人的。
没人再试图进言,一个一个都告退了。
萧鸷留在最后,他犹豫着看向已经开始穿盔甲的男人,还未开口,张铭照便道:“我刚刚所说并非玩笑,你今日不能出战,好好待在营中反省。”
萧鸷低下头,没说话。
张铭照戴好兜鍪,瞥他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你想报仇,但你不要忘了你的对手是个怎样的人,你以为你如今这幅样子,对上沈聿,能有胜算吗?”
萧鸷沉默了一下,道:“我从没有忘记。”
张铭照缓了语气:“你爹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不可能看着你去送死,你若真想为你爹报仇,与其在这生闷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打败沈聿。”
萧鸷想了想,认真道:“我知道了。”
楚军攻打仪陇的消息很快传到沈聿手里。
天色渐暗,士兵们原地驻营生火,几名将领围坐一圈,有人迟疑问道:“是否要回援仪陇?”
沈聿道:“不,大军继续向南蜀道前进。”
“那仪陇怎么办?”
沈聿把军报扔进火堆中,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将信件吞没,为了混淆敌军视线,大军前进之后他便没再戴面具,猩红色的火光在男人冷峻的面容上跳动,他神色平淡,似乎对此毫不意外,更无半分担心。
“他们攻不下仪陇。”他说。
毫无根据的一句话,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却没有一个人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林淮”已经摘下了面具,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说这话的人,是沈聿。
而沈聿,是不会出错的。
随即又有人问道:“可若是张铭照一直攻打仪陇,不肯发兵前往云陵怎么办?”
沈聿笑了笑,意味深长。
“他会来的。”
翌日。
已经攻打仪陇一天一夜的楚军疲惫不堪,张铭照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他的预估并没有错,仪陇的确守卫不足,城中空虚,沈聿安淮北等等几位有名的大将也的确不在城中,一切看起来都对楚军十分有利,可偏偏,就是攻不下来!
而这,都是因为仪陇城中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守将。
张铭照之前从未听说过他,向来定然是个小人物,可就是这个小人物,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都有,一桶一桶的辣椒水往城墙上浇,但凡浇到身上或者眼睛里,士兵几乎就彻底废了,还往城楼下洒豆子,洒得几步一趔趄,士兵几乎站都站不稳。
十几万大军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勉强有些进展。
下属纷纷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攻打?”
张铭照咬牙:“就是死,也要把仪陇给我打下来!”
而就在这时,尘土飞扬,楚帝急报忽至。
翻腾的沙尘之中,传令的骑兵高举令牌,张铭照一眼认出此为天子御令,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动用此令,心中油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他神色镇定地下马听令。
传令骑兵语速极快:“大周百万军队兵临云陵城下,陛下震怒令尔立刻暂停攻打仪陇,速速前往支援!”
张铭照霍然抬头!
第103章 终章(上)
“哪里有什么百万周军?”张铭照不可思议。
“就算所有周军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万, 陛下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简直荒唐!这到底怎么回事?”
传令的军官这会儿倒不急了,慢悠悠下了马, 说:“张将军,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军已经打到他眼皮子底下去了, 你却坐视不管, 陛下能不震怒?”
张铭照愣在了原地。
传令官拍拍男人肩膀, 意味深长道:“张将军, 我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你心里要清楚这个后果,能不能保住这顶官帽倒是其次, 关键是能不能保住这项上人头啊。”
张铭照沉默下去。
良久, 他抬起头,望向硝烟弥漫的仪陇城。
暮色悄悄降临,灰蓝色天空下,城墙下的尸体堆积如山, 残破的城门,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士兵们仍然在不断向城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张铭照知道, 支撑这些士兵继续向前的信念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最终的胜利。
仪陇城内的周军并不多, 这一天一夜的抵抗已经是极限, 若按照这个攻势继续下去, 仪陇必破。
这是触手可及的胜利, 只要再给他一两天的时间。
只要一两天。
张铭照看了许久, 最终, 他收回视线, 低声道:“传我令, 鸣金收兵,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向云陵进发。”
旁边下属急道:“将军——!”
张铭照抬起眼:“聋了吗?”
下属对视上男人充血发红的眼眶,登时悚然一惊,不敢再出声,立刻走开去传令了。
张铭照再次看向仪陇城门,男人方正的脸庞上皮肤焦黄粗粝,神色平静到了极点,几乎有些冰冷狠绝的意味,这是他最后一眼,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开始看前往云陵的行军路线。
片刻,张铭照的目光定在了行军图上的一点。
南蜀道-
翌日,午时刚过。
常年萦绕空中的雾气散开些许,从空中向下俯瞰,苍翠山林连绵无边,只露出中间一条窄缝般的峡谷。
忽然,寂静的林间惊起一群鸟雀。
只听远处传来沉闷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音,片刻,楚军的旗帜出现在路的尽头。
打头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萧鸷。在他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楚军不紧不慢地走着,已经进入这条名为南蜀道的峡谷。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平静之下,已经有无数双眼睛锁定了他们。
不久,楚军已经走过南蜀道将近一半的长度。
林中潜伏的周军无声地拉紧手中的弓弦,对准楚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但奇怪的是,他们始终没有听到放箭的命令。
一直到打头的萧鸷已经平平安安地出了峡谷,周军也依旧没有接到命令。
山坡上,一处视野清晰的高地,王副将急道:“将军,若再不下令,就没机会了!”
他身边,沈聿放下窥筩,俯瞰着脚底看起来不堪一击的楚兵,半响,道:“传我令,不要放箭,放他们过去。”
副将瞬间瞪大了眼:“什、什么?!”
他难以置信:“将军,咱们在这里又是勘察地形又是准备作战计划,不就是为了伏击楚军吗?为何现在又要放他们过去?”
“大头在后面。”沈聿淡淡道。
副将面露迷茫。
但沈聿只说了这一句,显然并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他转眸看过来:“还不去传令?”
对上男人深沉莫测的眼睛,副将忽然一个激灵。
他险些忘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小小参将林淮,而是曾经决胜千里,与安帅齐名的骠骑将军沈聿。
虽然这两人只有一张面具的区别,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林淮沉默寡言,平时不该他开口时从不插嘴,为人极其低调,毫无架子,若不开口,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撤去这张面具之后,男人仿佛一瞬间变得威严冷肃,叫人忍不住敬畏,忍不住服从。他仍然和往日一样只是站在你面前,你却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你要绝对服从,不容质疑冒犯的上级。
王副将深深低下头:“末将明白了。”
命令迅速地向四面八方传达开去,士兵们沉默着放下弓箭,眼睁睁看着楚军从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离开。
而直到最后一名楚军士兵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他们也没有收到撤兵的命令,只能在原地继续漫长的等待。
楚军已经走出八里地,真不知他们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强烈的不甘和疑惑在周军中弥漫,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浮躁焦灼。
一刻钟,两刻钟……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将领们也都坐不住了,他们频频看向沈聿,可男人只是负手远望着西北方向,一语不发。
那是萧鸷离去的方向,亦是沈忆带兵前往的遂宁所在方位。
就在众人耐心耗尽准备发问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闷雷声,空气中的灰尘仿佛都在隐隐地颤抖。
众将神色一变。
他们都是戎马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将,自然一听便知——这根本不是要打雷下雨,而是只有数十万士兵才能发出的脚步声!
也就在这时,沈聿倏然收回视线,他的声音低沉清晰:“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众人无不愕然。
沈聿的意思——难道这后面的,竟是楚军?!可——
“可将军是如何知道前面并非楚军主力的?”一人不禁上前,把所有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沈聿惯常都是用剑的,但这一次,他没有抽出腰间的佩剑,而是拿起了弓箭,在掌中握紧,“其一,张铭照生性谨慎,对南蜀道这样一个天然绝佳的伏击地点必然早有警惕。”
“其二,”男人搭上羽箭,随意挽弓,弓弦弯出一个饱满如弯月的弧度,“萧鸷此人作战向来狼奔豕突,今日他却行军缓慢,举止小心谨慎,士兵们神色亦隐见紧张,显然是张铭照派这支军队来打前锋,只为做个试探。”
众人恍然大悟,不禁油然拜服。
他们自问都兵法娴熟,并不逊色于沈聿多少,可沈聿这份对人心,对战场,对细节的洞察力,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而这份胸有成竹的决断和气度,更叫他们望尘莫及。
随即有人皱起了眉,问道:“可方才我们放走了萧鸷这队兵,陛下又正在往此处赶的路上,若是两军相遇……陛下手下的兵比对面少,只怕……会有危险。”
“不错,”沈聿熟悉了弓的手感,将弓放下,抬起眼环视着所有人,缓缓道,“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
男人的声调很平静,可所有接触到他眼神的人都被那双黑眸中的冷意所震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说话间,楚军的旗帜已经遥遥在望。
沈聿搭起弓箭,眸光如利剑般直射向脚下。
“准备迎敌。”
前方打头阵的萧鸷已经平安经过南蜀道,张铭照没有再迟疑,下令大军全速前进。
然而就在大军已经深入峡谷中时,一侧山坡之上突然飞出一只利箭,速度之快,甚至仿佛刺破空气,带出隐隐厉啸。
箭尖所指,正是张铭照左胸口的心脏。
张铭照一无所觉,只是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侧了侧身子。
噗呲一声,锋利的箭尖偏离心脏些许,深深没入男人右胸,剧痛顺着身体血脉和皮肤迅速地抵达大脑,张铭照脑子空白了一瞬,怔怔地低下头,看见了那支插在他胸前的利箭。
他嘶吼出声:“有埋伏——!!!”
就在他开口的这一瞬间,天空短暂地暗了一下,无数箭矢从天而降,遮空蔽日,清晰地倒映在所有楚军的瞳孔中。
下一刻,惨叫响起,无数楚兵中箭倒地,受伤的战马发狂扬起前蹄,冲出队伍,一片兵荒马乱。
张铭照在身旁人保护下,强忍着胸口剧痛下令:“快,稳定军心,带领大家做好防守,从南蜀道两侧出口退出去!”
这时,只听身前和身后杀声四起,几乎震破天际,竟是周军从两侧出口围杀过来。
这时两侧山林中的大周士兵们放完了箭,也抽出佩刀俯冲而下,与楚军战在一起。
场面顿时大乱,楚军完全被打蒙了,甚至毫无防守之力,张铭照拼命收拢军队,楚军才渐渐稳定下来,开始反攻。
然而大势已去,即便是张铭照是战神在世,也难以力挽狂澜,楚军被杀者,中矢者,死在马蹄下者几有几万之数,大周如有神助,愈战愈勇。
沈聿这一次并没有亲自上阵,而是一直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战场,眼看天色渐暗,却迟迟未见沈忆的身影。
在最开始商定迎敌之策的时候,他们约定沈忆率军前来南蜀道与大军合力夹击敌军,沈忆至今没来,定然是在路上遭遇了萧鸷率领的那一支敌军,被缠上了。
沈聿再一次望了望西北方,片刻,他回身嘱咐身边唯一一位参将:“周军败局已定,胜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先行带领五千士兵前去救援陛下,此处战场就交给你们,切记,务必诛杀张铭照,但追击时要以柔克刚,温和劝降,绝不可穷追猛打。”
参将急道:“将军,五千士兵只怕不够,多带些人吧!”
沈聿摇头:“不可小看张铭照,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我军虽然占优,但这是一场苦战,不到最后谁也不能放松警惕,我带走五千人足矣。”
说罢,沈聿下了山,清点五千精兵,亲自带队向西北而去,须臾便不见了人影,只剩滚滚沙尘在夕阳余晖之中飞扬。
沈聿猜的不错,沈忆正是遇到了萧鸷一行。
两边都急着行军赶路,相距几里时恰好迎面遇上,二话不说,立刻开打。
只是打了没多久,两边都发现不对。
沈忆这边立刻判断出来对方这一队兵的人数几乎是己方两倍,只怕是从沈聿在南蜀道的埋伏圈里跑出来的漏网之鱼,虽然离楚军主力还差得远,可对付他们绝对是绰绰有余。
而萧鸷本以为遭遇的乃是大周军队的几十万主力,可几次冲杀下来,他立刻意识到——人数不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萧鸷明白了所有。
攻打云陵是假,大军主力前往遂宁亦是假,沈聿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想过攻打云陵!他为楚国定下的真正的决战之地,就是他刚刚经过的,看起来没有一丝异样的南蜀道!
好一招围魏救赵,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神龙摆尾!
不杀沈聿,此人必成未来大楚之心腹大患!
萧鸷根本无需再想,张铭照现在必然已经遭到了沈聿猛烈的伏击,如今的大周,只怕现在就只剩了他手底下这不到五万的兵力。
男人猛然抬头,双瞳之中闪过慑人的嗜血红光,他盯住人群中那唯一一个女人。
事到如今,唯有杀掉大周天子,才有可能逆转此战胜负。
他即刻下令——不惜一切,全力进攻!
回过神来的楚军如同苏醒的猛兽,一改开始的小心翼翼,终于向着人数少得可怜的周军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他们仿佛不知疼痛,更无谓生死,眼冒红光地冲进周军之中横冲直撞。
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兵法计谋都没用,唯一有用就是人数和拳头。周军从人数上便落了下风,加之此地道路狭窄,沟壑众多,一不小心便会滚到深沟大坑中去,这支军队里不少从中原调来的士兵,根本不熟悉此地地形,即便用力抵抗却仍然避免不了节节败退。
这张战斗从下午一直打到日落西山,两军皆伤亡惨重,挡在沈忆身前的护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宋十二卫更是几近全员战死,沈忆手执长剑,身上的轻甲已经有数处破碎,渗出血来,她已几近力竭。
再这样下去,必然全军覆灭。
眼看着萧鸷离她越来越近,沈忆握紧手中的剑,由仅剩的几个护卫掩护着,不动声色地靠近不远处的一处崖谷。
若真至绝境,相比于被杀或被俘,她宁愿选择这不知深浅高低几许的崖谷,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
萧鸷很快带人追了过来,沈忆面前最后的几个人也倒下。
血红的落日挂在天边,霞光万丈,金红色的云霭丝丝缕缕缠绕在天尽头,这是西南难得一见的晚照,也是沈忆见过最壮丽的落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只有微风过境时,才会短暂地送来几丝枯草的山野气息。
沈忆站在崖边,沾了血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她平静地看着举刀冲过来的萧鸷,突然,手指一松,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这双手今日举过太多次剑,杀过太多人,酸痛麻木到了极点,如今,已经连剑都握不住了。
萧鸷见她放下剑,只以为她缴械投降,引颈待戮,瞬间眸中精光大放,唇边不觉带上笑容。
沈忆冷冷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回头,朝崖边奔去。
即便这是一条生死难测的路,她也要搏一搏!
十步,五步,三步……
最后一步——
“沈忆!!!”
遥远的呼喊仿佛从天边传来,带着响彻千山万壑的隆隆回音,跨越无数时光和距离,在这一瞬间无比精准地直击沈忆耳膜。
她骤然止步,愣了一瞬,猛然转身。
沙尘滚滚,如烟幕飞扬,一人一马自这飞沙走石之中闯出,身披万千落日霞光,恍若隔世般重临她眼前。
男人发丝凌乱,风尘满身,满目焦灼和惨痛在触及她视线的一瞬倏然散去。他瞳孔微动,朝她身后的崖岸投去深深一瞥,继而不自觉紧抿起唇,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向她。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气,然后说:“过来。”
沈忆心脏短暂地停了一瞬,然后嘣的一声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的,她拔腿朝他奔去。
而正在这时,萧鸷也回过神来,他铮然拔刀,冷笑道:“你的确来晚了!”
话音刚落,他劈面朝沈忆砍去。
沈忆只得停下脚步,身子猛然后仰,险险避开这一击,然而还未等她站稳,萧鸷下一刀已然直朝她颈边而来。
沈忆闪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闪来,与此同时,沈聿身影袭来,他转动手腕,掌中长剑堪堪正要挡在萧鸷刀前。
然而,正在这一刀一剑即将相接之时,萧鸷唇边忽然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下一瞬,他突然撤了力道,手腕轻转一个上挑,当胸朝沈聿捅去。
如此之近的距离,即便是神仙也难躲过这一刀,沈聿在最后关头侧了侧身,刀尖最终插进了他心脏偏下五寸的位置。
沈忆脸色瞬间变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萧鸷这一刀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她来的,萧鸷真正的目标,是沈聿!
也就是这时,沈忆才注意到萧鸷看向沈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浓烈的鲜红,里面仿佛浸着血海,藏着深仇。
还未等她细想,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沈聿一掌将她推向楚军的方向,让她彻底脱离萧鸷的攻击范围。
沈忆勉强站稳身子,急忙回头。
视线的尽头,沈聿向前推开了她,自己的身子则不受控制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后滑数步,最后堪堪停在了崖边。
下一瞬,萧鸷一个箭步直冲而上,扬起刀朝崖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的沈聿砍去。
这一刻,时间忽然变得极其缓慢和寂静。
慢到沈忆无比清晰地看到萧鸷手中刀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看到沈聿胸口一滴一滴流成线的血珠,看到他未做任何抵挡,任由那刀刃深深没入肩胛,身体同时被撞离崖边,开始下坠,看到在最后一刻,他死死抓住萧鸷还没来得及松开刀柄的手,猛然一拽——
这两道身影就这么翻滚着,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崖谷。
心脏在这一刻仿佛永远停止了跳动。
沈忆呆呆地看着那条断崖的边线,天边落日彻底沉没入地平线,人间陷入黑暗,耳边寂静无边,崖边空空荡荡,仿佛从来没有人出现,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迈开僵直的双腿,直勾勾地盯着崖岸,走了过去。
她一直走到悬崖的最边上,谷底的凛冽寒风朝她扑来,沈忆恍若未觉,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谷底。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谷底没有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如同一张漆黑的深渊巨口,无声地朝她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
她看不见他。
她根本看不见他。
“沈、沈聿。”她无意识地喊了声。
没有回应。
“沈聿。”她提高嗓音。
仍然没有回应。
“沈聿!”她声线止不住地发颤,大声地喊他,“沈聿!!!”
她高声的呼唤在重重山壁之间回荡反弹,变成一声又一声的回音反复重叠,响彻整个崖谷,寂寥空旷地返回到她耳畔,如同天地在她耳边的一声叹息。
没有人回应她。
沈忆伏趴在崖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和寂静笼罩,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直到身后响起无数脚步声,有火光自身后映来。
“陛下。”
“陛下!”
“陛下……”
混沌的意识迟钝地回归清醒,沈忆直起僵硬的身子,缓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黑夜中,无数火把映亮她的眼底,将士们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所有情绪瞬间如潮水般褪去,沈忆稳住声线,“楚军如何?”
王昶上前答:“战死者十数万,俘虏二十万,我军大获全胜。”
沈忆缓慢点头:“你们做得很好。”
王昶忙道:“臣不敢,这都是沈将军的功劳,咦?沈将军何在,怎么没看到他?”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下。
“沈聿不慎坠崖。”沈忆说。
王昶瞠目。
沈忆语调很淡,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有劳王将军,立即派人去崖下寻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至最后,终是逸出几丝颤抖的尾音。
王昶收回震惊的眸光,思索片刻,道:“末将即刻着人搜寻。只是……还有一桩事要禀报陛下,前日仪陇城中来了一名女子,该女子自称京城云华郡主,声称有关于沈将军的重要事情要亲口告诉陛下,仪陇城守将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将此人送了过来,此刻人已在军中,陛下是否要见?”
沈忆本想说不见,然而听到一半,她改了主意,道:“带她过来。”
人很快过来了,果真是云华。
沈忆望着崖边,背对着她。
云华开门见山:“沈聿在哪?”
“坠崖了。”
云华神色一震,她猛然看向崖边聚集的身上捆着长绳的士兵,原来这些人就是下去找沈聿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云华喃喃道,片刻,她抬起头,眼眶已然红了,“他武艺那样好,怎么会坠崖?”
沈忆的声线在夜风中断断续续,有些模糊:“可能是为了救我。”
“你说什么?”云华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指向她,声音突然拔高,“那为什么他坠崖了,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沈忆终于转过身来,冷白的面容在这暗夜之中显得十分淡漠:“不然呢?跳下去殉情?”
云华一步冲上来,死死抓住她的衣领,“沈忆!你至少应该亲自下去找找他吧!你怎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
“那又怎样?”沈忆牢牢扣住云华的手腕,将她拽开,神色冷如冰雪,“这也改变不了他让我国破家亡的事实,我肯派人下去寻找已经足够对得起他。”
“你——!”云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杏眼中满是怒火。
沈忆没再看她,转过身望向崖边,将颤抖的指尖攥进掌心之中,“你若只是为了来指责朕的,那你可以走了。”
云华看着女人冷漠的背影,手指越攥越紧,越攥越紧,最后,她垂下头,忽得笑了一声。
再抬起头时,她整个人仿佛忽然间平静下来,只是用一种刺骨嘲讽的眼神望着沈忆。
“我问你,若是沈聿还活着,你准备怎么办?”
空气突然间沉默下去。
过了很久很久,沈忆说:“不怎么办。”
云华盯着她,一字一字问:“不怎么办是什么意思?”
沈忆望着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崖边:“我跟他说清楚了,我不会怪他,我们两个之间的所有事情一笔勾销,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必再有交集。”
云华冷笑,一字一句仿佛淬着毒:“所以这就是你在承元殿养男宠的理由?这就是你可以当做你和沈聿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借口?”
“这不是理由,也不是借口,”沈忆平静地说,“这是事实,是选择。我是大周的帝王,难道要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男人终生不嫁,断了自己的血脉,将费尽心血得来的江山拱手他人吗?”
云华眸光颤动,看着女人微微摇着头,“沈聿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人,你信不信,若沈聿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他必会终生不娶,孤独一生,直到老死!而你,根本不配他如此喜欢。”
沈忆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她的声线忽然变得冰冷无比:“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你可以走了。”
她自幼跟随梁帝左右,四岁开蒙,八岁旁听朝政,十岁开始学着和朝臣打交道,见惯了人心如水,尔虞我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世人眼中,比起权力,生死,理想,爱从来都微不足道。
“你居然不信?”云华冷笑,她似是气极了,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好,好!那我便告诉你。”
她的眼神隐隐透出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仿佛是突然之间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盯着沈忆,大声道:“你以为,当年真是沈聿害得你国破家亡吗?你错了!”
沈忆背对着她,原本平静得几近死寂的眸光忽然凝固住。
云华一步步逼近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嚼碎了吐出来的,“他是偷看了你们大梁的舆图,他也确实临摹了下来,可我实话告诉你,当年他传出去的,是一张假图!”
瞳孔瞬间扩大,沈忆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看到她的反应,云华的语调反而从容下来,“那张舆图,沈聿并没有全部照搬,而是更改了许多重要关口和军营信息,目的就是为了让大魏不那么轻易地攻下梁国,若非沈安调换了真假舆图,大梁根本不会灭亡。”
瞳孔不自觉扩大,沈忆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想继续追问云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也许在听到这些话的一瞬间,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眼前,云华的嘴唇一张一合还在说些什么,可她已渐渐地听不清了,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无法聚焦。
她想起那日在天牢中,她满腔绝望刻骨的恨意,对他说:“你把一切都毁了,我们不会再有以后。”
想起营帐之中,她给沈聿上好药,无比释然平静地对他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或许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想起临别之时,秋风萧瑟,男人沉默深邃的眸光烙在她眼底,让她保重,而彼时,她对他说了什么?
她说:“此战若胜,将军想娶妻纳妾,荫庇子孙,朕……无有不应。”
她那时并没想到,这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句道别。
火光明灭,女人的面容一点一点褪去了血色,惨白如雪。
耳边遥远模糊地传来另一道声音。
“沈忆,就算大魏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沈聿也从来都对得起你,他从来都对得起你。”
“嗡”的一声,脑中忽然回荡起强烈的耳鸣,眼前眩晕得厉害,仿佛有人拿起棍子撬开了脑壳在里面翻搅,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楚。
痛苦达到顶峰那一瞬间,意识突然被强行关闭,沈忆倒头栽了下去。
第104章 终章(中)
圆月当空, 银色月光静静笼罩漆黑的山林。
谷底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地上的一袭黑影微微动了下。
沈聿睁开眼睛,洁白无瑕的硕大银盘映入眼帘, 数丈高的翠竹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细长碧绿的竹叶随着夜风飘飘扬扬落下。
他仰面躺在地上, 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这是……没死?
看这月亮的方位, 他应该只是短暂地昏厥了一会儿。
山中竹林茂密, 目光所及之处, 皆被厚厚的灰黄色竹叶覆盖着,背部的触感松软厚实,想来正是这是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漫山竹叶救了他一命。
沈聿试着坐起身, 手指刚动了一下, 痛楚便沿着四肢百骸传了过来,尤其胸口和肩胛两处,仿佛被生生撕裂,血一直在往外渗。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 洒了一大把止血的药粉上去,撕下布条将伤口紧紧系住, 然后扶着手边的竹枝慢慢起身。
刚站起来, 眼前袭来一大片重叠的黑影, 头晕眩得厉害。
沈聿抬手用力地按了按眉心, 缓了片刻, 朝不远处掉落在地上的佩剑走过去。
他伤得太深, 虽然下了猛药, 却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身体由于失血过多已经十分虚弱, 根本撑不了多久,他必须要赶紧找到大军。
沈聿慢慢走过去,弯下腰正要捡起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极细微的声响,像是一茎细瘦的竹枝伶仃清脆地落在地上,微不可闻。
沈聿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剑柄,低头俯身向前翻滚数圈,下一刻,一道刀光从他原本的位置划过,在夜色中闪亮如银线,像暗河中忽然跃起的一线鱼鳞波光。
沈聿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勉强止住身体前冲之势,眼睫抬起,澄明月色下,竹林幽寂,一道人影仿佛凭空出现,背对着月光,面朝他持刀而立。
沈聿看着此人,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萧鸷。”
他果然也没有死。
那人投来一束视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语气中透着危险的玩味:“原来就算是大名鼎鼎的沈将军,也会有这么凄惨狼狈的时候。”
方才在地上滚了几遭,沈聿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出血,须臾便将布条染得鲜红,他以剑支地,慢慢站起身,道:“杀你,足够了。”
萧鸷眸色陡然一暗。
朦胧黯淡的月光下,男人浑身沾满了泥土和鲜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不堪一击,可即便如此,这句“足够了”还是像什么言出法随的金令般,叫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讨厌的笃信。
萧鸷死死攥着刀柄,掌心深深印出刀柄雕刻的纹路。
他永远忘不了一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从滚滚雷声中醒来,周围嘈杂无比,都是来回奔走的人声和脚步声,他冒着大雨往主帅营帐赶去,就在几步之遥时,看见了沈聿。
兵荒马乱之中,年轻的男人冲破雨幕,单枪匹马风驰电掣而来,闪电划过,映亮他冰冷锋锐的眼眸,如杀神率千军万马降临人间。冲天而起的火光之中,男人微微侧头,隔着连成线的瓢泼雨帘,毫无感情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如死神冰冷的凝眸,凛冽杀意刹那间牢牢锁定他,极致的恐惧瞬间疯涨,萧鸷大脑一片空白,脖颈仿佛被人紧紧掐住,难以呼吸,一直到沈聿收回视线,带着他那被俘虏的父亲扬长而去,他终于恍惚回神。
这是他和沈聿之间的第一次交锋,他不战而败。
代价便是楚军军心动摇,大败而归,而他则屈辱地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年里,萧鸷无数次梦到那个雨夜,沈聿这两个字就像恶鬼一般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成为他的梦魇,执念,心魔。
他举起刀:“死到临头还嘴硬,沈聿,今日你我便做个了断!”
然而沈聿只是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你心有杂念,不是我的对手。”
“闭嘴!”萧鸷怒目圆睁,当啷一声,举刀砍来。
沈聿举剑的手极稳,挡回了这一击,脚下却后退了半步。
萧鸷眼睛死死盯着沈聿,一刀连着一刀,眼底充血,如一头发狂的猛兽。
他身上只有一些坠崖过程中的轻微擦伤,情况比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沈聿好上数百倍,他不信就这样还不能杀死沈聿,他不信!
杀意伴随着愤怒在心口肆虐,萧鸷出手逐渐变得毫无章法,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沈聿一退再退,手指几乎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强避开要害。
没多久,男人全身上下数道刀口,已然成为了一个血人。
可不论萧鸷用了多大的力气,找了怎样刁钻的角度,也只能在沈聿身上留下一道刀口,这个男人仿佛拥有不死之身,挨了这么多刀,流了如此多的血,却还能站得直,拿得稳剑。
萧鸷愈来愈暴躁,被耗得差不多的耐心反复在底线横跳,他终于按捺不住,本该回防之时,他断定沈聿已没有反攻之力,冒险扬刀砍了过去。
下一瞬,他听到“噗呲”一声,利刃穿透血肉,萧鸷缓慢地垂下眼,看到了深深没入自己心口的剑刃。
眼帘抬起,是男人漆黑的眼眸,仍然像他初次见到的那般,冰冷漠然,冷厉狠绝。
“原来你刚才……刻意保留力气,只为伺机……一击必杀……”
说完,萧鸷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再没了一丝声响。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长剑掉落,沈聿跪倒在地。
鲜血顺着他的胸膛,肩颈,手臂滴滴答答地滑落,染红脚边一片又一片枯黄的竹叶,浓艳妖娆。
过了很久,指尖终于恢复些许力气,沈聿摇摇晃晃地起身,由于长时间失血,头晕得厉害,眼前叠着大片大片的黑影。
他扶着竹子,踉踉跄跄一步一步往前走。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回军中去。
至于为什么要回去,那里又有谁,他已经没力气去想,他只知道,他要回去。
没多久,出了竹林边缘,沈聿抬起眼,模模糊糊看到漫山遍野的苍翠绿意中几根嶙峋的枯枝。
褐黄色的树皮皱巴干涸,树枝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地僵在空中,泥土里露出枯朽的虬结粗根,这是一棵枯死许久的槐树。
沈聿眼前忽然恍惚起来。
当年在梁宫的和光堂中,有一棵跟这棵很像的大槐树。
只是那棵槐树更粗壮,更茂盛,到了春日里槐花盛开的时候,随便刮过一阵小风,就能下起十分盛大的花瓣雨。
洁白柔软的槐花飘飘扬扬,一身红裙的少女坐在树下,托腮仰头望着这片遮天蔽日的绿荫,乌黑的发丝随着花瓣起落飘荡。
“……阿野。”
他轻轻开口唤她,声若呢喃。
少女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他熟悉的笑靥,而是疏离地,陌生地远远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她便转回身,向远处走去。
少女纤细的身影如一道抓不住的雾气,很快消失了。
沈聿眨了下眼睛,时光仿佛瞬间回溯,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没有盛大浓郁的树荫,只有一棵干死皲裂的枯树。
男人求生的眸光忽然黯淡。
良久,他拖着僵硬无力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向枯树走过去。
抬起手,指尖缓缓在粗糙干枯的树皮上划过,留下一抹鲜艳浓深的血色,血顺着手腕向下淌,但不知为何,他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意识轻飘飘的,仿佛已经和身体分离开。
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他:“聿儿。”
沈聿回过头去。
午后静谧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琉璃窗扇洒进来,深色的黑木桌案呈现出沉静古朴的光泽,五六岁的男童从凳子上跳下,手中高高扬起字幅向门口跑去,一头扎进妇人怀里。
“娘,先生今日夸我的字有长进了,你看!”
妇人蹲下身子揽住他,接过字幅细细端详,笑着点头:“我们聿儿真用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你爹见了一定很高兴。”
高大威严的男人出现在两人身后,“我看看。”
他拿起字幅,小童仰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双小手在身前交握,攥得紧紧的。
男人扫了一眼,皱起眉:“未见有长足进步,只是先生几句夸赞便得意忘形自吹自擂,如此心性,日后怎成大器?”
小童面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双手生生攥得发白,他接住被男人丢下的字幅,垂下头轻声说:“父亲教训的是。”
男人大步离开,妇人面露无奈,摸了下他的头,转身追着男人走了,“你也真是,怎么能这么说……”
小童孤零零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攥紧手心,原本整齐漂亮的字幅团成一团,变得皱皱巴巴。
他捏着这纸团,安安静静地转身进了书房。
小小一团身影消失在门口,再次迈出房门时,已经变成一个挺拔清隽的少年。
他立在门前,看着他的父亲迎面走来。
也就是这时,他忽然发现他不用使劲仰着头就能轻松看到男人的面容,他的父亲依旧像他记忆中那样深沉威严,不苟言笑,只是眼角多了些纹路,深深的法令纹从他嘴角两边向下延伸,透着古板和严肃。他戎马半生的父亲,又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男人负着手对他说:“收拾一下,明日随我去北疆。”
少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妇人自远处急急奔来,挡在他身前,“老爷,聿儿还小,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他可怎么好?老爷,咱们就这一个孩子,求您心疼心疼聿儿吧!”
男人深深皱起眉,语调透着不为所动的冷漠,“他是沈家未来的家主,以后注定要上战场,现在就怕,干脆一辈子都躲在这院子里别出去了。”
“老爷——”妇人还想再劝,少年握住她的臂弯,将她从身前拉开,尚有几分稚嫩的面容上透着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相符的坚毅和沉静。
“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朝阳初升,马蹄扬起,烟尘滚滚,湮没城楼上女人挥别的手臂和马背上少年单薄的背影。
沙尘散去,手执长剑的少年缓缓走来,背后是边关破败绵延的残垣和一弯银白钩月。
他朝沈庭植的营帐走去,刚才领悟了新的剑招,他想给父亲看看。
一路上,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聿练完功回来了?”
“这么晚了还在练功,阿聿真刻苦啊!”
“小聿练功练得人都瘦了,要不要来阿嬷这再吃点?”
少年噙着淡淡笑意,一声声回应过去,到了沈庭植营帐前。
帐帘刚掀开一条缝,里面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一人道:“我方才从练兵场回来,瞧见阿聿还在练功呢,他天赋极高,又沉得下心肯吃苦,日后必成大器啊。”
“他哪称得上天赋高,”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并无半分丝毫欢喜之意,“不过尔尔,若是这样还不肯努力,也不必在这军中待下去了。”
帐帘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帐外,少年唇边的笑意蓦然退去,他抿紧嘴唇,转身沿着来时路折返。
月上中天,静静笼罩着练兵场上少年伶仃单薄的身影,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挥剑,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仿佛感觉不到累和痛。
斗转星移,仍是同一片凄清月色,少年在月下纵马狂奔。
月亮升起又落下,从北疆到京城,少年日夜兼程,终于在最后一刻,踩着金黄的暮色进了城门。
进了沈府,他一路狂奔,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脸色白得吓人,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径直冲进妇人卧房。
他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上次见面时还美丽莹润的面庞瘦得凹陷下去,整个人仿佛一具骨架子,孱弱枯槁,瞧见他之后,女人黯淡的眼眸燃起些许光亮。
“聿儿,瘦了。”她朝他伸出手。
少年冲过去,紧紧握住这双手,“娘,娘你不会有事的,我去宫里给你请太医。”
他说完就要走,女人的指尖忽然用上极大的力气,死死握住他的手,“聿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后陪陪娘,可好?”
少年怔怔回眸,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他合拢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掌,把女人的手紧紧捧在手心,“娘……不要死,不要死……”
女人看着他,眸光哀伤又温柔,无力地对他绽开笑容。
她还在说着什么,轻声细语的样子像极了往日里唠叨的碎语,如同春日里风拂过柳梢头的轻响,一声一声钻进他耳中。
可少年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底是庞大深切的恐惧,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直到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耳边再无一丝声响,一切都静得可怕,眼泪夺眶而出,少年瞬间泪流满面。
他握着女人变凉的手,从日暮坐到天黑,直到负责后事的管家过来敲门,他放开母亲的手,俯身叩拜。
一个头磕在地上,再抬起时,少年身披麻衣,头戴白巾,安静沉寂地跪坐在灵位前,眼眶通红。
偌大沈府一片洁白,处处缟素,灵幡在风中飘扬,一眨眼,惨白染成大红,肃穆的白幡变成了鲜亮的红绸。
外面锣鼓鞭炮震耳欲聋,人声鼎沸闹作一团,屋内,一身白衣的少年挡住男人的去路。
他看着男人身上大红色的喜袍,眸色渐红,冷笑着问:“你明知白氏用尽心机落水就是为了嫁你,为什么还要娶她?我娘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待她?”
“住口!”男人厉声呵斥,“我娶不娶妻,何时娶妻,自有我的考量,不是你能置喙的!”
说罢,男人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少年忽然抬起手一把拽住他。
“谁说抱了她的身子就一定要娶?迂腐,无能!你根本配不上我娘,”他紧紧拽着男人的手臂,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大声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忤逆他向来敬畏尊重的父亲。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阴沉着脸,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血丝顺着嘴角流下,口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而他的父亲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成亲去了,和那个即将成为他继母的女人。
外面阳光灿烂,屋里却阴暗潮湿,一门之隔,仿佛两个世界。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阴影中,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漠。
他当日便回了北疆。
无数个深夜,少年独自一人默默练功,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边关亘古不变的一轮清月。时光飞逝,练剑的少年个子长高,肩膀变宽变厚,越来越沉默寡言,清隽的脸庞褪去稚嫩,凌厉的眉眼线条初现雏形。
此后数年间,他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五年后,沈庭植得诏回京,再次迈入沈家大门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长,身量几与沈庭植齐平,肩膀宽阔有力,如一柄经过风沙历练打磨的出鞘利剑,隐现锋芒。
那只见过潦草几面的继母白氏笑着前来迎他们。
少年的目光在她那张假笑的面容定了片刻,视线下移,落在女人隆起的小腹上。
男人自然而然地搀起她,一只手同时小心翼翼地扶在她腰间,向屋内走去,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
少年停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父亲和这个据其称并不喜欢,甚至十分厌恶的女人有了孩子,而更可笑的是,他竟毫不知情。
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的父亲有了另一个儿子。
他亲自为他取名沈霄。
珠璧连霄汉,万物仰重光。
这是一个饱含爱意和期许的名字,父亲一定很爱他。
深夜,少年悄无声息地潜入女人的卧房,借着月光,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的孩子。
冰凉的手指伸出去,放在婴儿脆弱细嫩的脖颈上,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孩子。
他凭什么出生?他根本不应该出生。
手指即将收紧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女人缥缈的声音,“聿儿,你在做什么?”
少年猛然回眸,月色下,他的母亲一袭白衣,如月中仙子,笑容和他记忆中一般温柔。
“娘……”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湿了眼眶,“我要给你报仇……”他咬着牙,把泪水混着恨意吞入腹中,“我要让他们痛苦地活着,我要让他们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
“聿儿,”女人无奈地唤他,“你若这样做了,你这一生都会活在愧疚中,他们不值得你赔上自己的一生,这是娘不想看到的,娘只希望,你能过得平安快乐。”
“娘……”泪水潸然滑落。
月下,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散去了,少年怅然若失,良久,收回了手掌。
他最后看一眼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和愤恨已经消失,少年的神情重新恢复成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门开启,一步踏出,少年已置身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面前高台之上,瑞霭升腾,天子头戴冕旒,威严深沉。
许多人围着他,手中拿着尺寸和纸墨,在他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像摆弄一个木偶一般随意摆弄着他,同时飞快地在纸上记录下一些不知做何用处的数字。
而沈庭植站在一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终于,这群人结束了对他的折磨,一个领头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跪下:“回禀陛下,沈公子身形容貌皆与殿下相差不多,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试什么?
少年下意识蹙起浓眉,这时,天子温和带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沈爱卿,大梁要求我朝派遣一皇子前往游学,你当听说了,朕的大皇子有望成为未来一国储君,五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最合适的翊王身体病弱,怕是禁不起这遥远路途,故而朕想找个人假扮成翊王模样,代替其前往大梁,爱卿之子沈聿有勇有谋,年龄模样正与翊王相仿,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少年愣住了。
原来是让他代替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可——那是大梁,与他们交战多年,早已不共戴天的大梁。
两国关系微妙,即便有大梁的公主前来和亲,也说不定哪天就会翻脸,这哪是去为质,这是去送命!
父亲不会同意的。
他是他唯一的儿子,沈家日后都要指望着他,父亲也要指望着他继承衣钵,把神策军发扬光大,父亲绝不会同意的——
“臣,遵旨。”
少年怔怔地看着男人俯首的背影,后知后觉——
他如今,已经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了。
他的存在,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可有可无。
少年无声咽下自嘲的笑意,头颅低下,双手交握举至与眼睛齐平,挡住脸上的苦涩。
“沈聿,遵旨。”
少年再直起身时,面前宝座上坐的已经是梁帝。
面对他这个敌国派来的质子,梁帝的语气算不上厌恶,也说不上多么温和,只是淡淡地说:“这一年你便住在和光堂,若有什么要求,直接来向朕提便是。”
少年平静地应声,他想,他应该不会向他提什么要求的。
他没有资格。
他住进了和光堂,这里偏僻清净,没有人监视他们的行动——至少明面上没有,他和沈安生活得很平静。
只除了有一日,他晚膳后在和光堂门前的宫道上散步消食,这条路上向来鲜有人迹,那天却好巧不巧地路过了三四个穿着锦衣的公子。
他们朝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你就是住在和光堂的那个魏国质子?”
少年没理他们,转身向和光堂走去,这却惹恼了这群公子哥,他们竖起眉毛,卷起袖子。
“区区一个质子,竟也敢不把我们放眼里!”
他们冲上来,用拙劣得可笑的招式攻击他打骂他,少年被推搡倒地,洁白的衣襟上很快遍布脏乱的脚印,但他只是蜷缩起来,保护好脑袋和胸腹,从始至终没有反击,尽管这些草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有还手的资格。
少年麻木地承受着拳打脚踢,默默忍耐着这场漫长的单方面凌辱,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想:这次,应该快结束了吧?
然而没有,这群人并没有停下,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似乎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乐事,津津有味,并且乐此不疲。
最终让他们停下来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叱——
“放肆!”
只是短短两个字,落在他身上的拳脚却突然间全都停下了,少年趴在地上,听见这些人战战兢兢地回话,声调完全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
这两个字,他曾听沈庭植训斥士兵时用过,也听母亲呵责不听话的奸猾奴才时用过——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下级有着绝对统治和压制的上级才会使用的词语。
应该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女人,他想。
少年撑起手臂,慢慢地站起身。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女人相当年轻,甚至不能说是女人,应该是少女,因为她看起来甚至还没有他大,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场和威势。
少女扬起下巴朝他点了点:“道歉。”
“抱歉抱歉!”他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向他道歉,又是鞠躬又是行礼,就差跪下。
少女轻轻瞥他们一眼,“滚吧。”
几人落荒而逃。
少年收回视线,转身朝和光堂走去。
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没了盛气凌人的威压,在这金黄暮色中清亮悦耳地回荡。
“你是谁?”
他微停了一瞬,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没有脚步声,她没有追来。
那些人喊她殿下,想来是某位公主。
而据他所知,梁帝膝下唯有一位视若珍宝的永昭公主。传闻永昭公主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熟读经史子集,八岁便可与朝臣当庭对辩朝政,十岁时,已名满天下。
不曾想,原是这般娇俏动人模样。
但他身为敌国质子,不会,也不该,同这位永昭公主有半分瓜葛。
少年迈入和光堂,回身紧紧阖上了大门。
日升月落,日夜交替,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进来,几乎快被他淡忘的少女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她看见他,漂亮的眸子瞬间绽放出光彩,“果然在这里,你就是那个魏国派过来游学的皇子吧。”
少年微怔。
他没想过她会特地找过来,他也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有什么值得她亮起眼睛的。
他冷漠地回应她,试图将她拒之门外。
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被他一个身份卑微的质子如此冷眼相待,她不会再来了,他想。
可她依旧来找他,每次出现都笑嘻嘻的,仿佛看不到他的冷淡。
她似乎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并且在之后的一年里,始终如此。
她带他溜出宫玩,带他进入她的世界,那个他过去十四年里从不曾踏入的世界,那里五光十色,有漂亮的艺伎,香喷喷的鸭花汤饼,可口的酥山,还有一张笑靥嫣然的少女面庞。
他初次来到这个不甚熟悉的世界时,面上装的淡定,实则方寸大乱,他不知道听完小曲儿之后还要给赏钱,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乌黑色的梨子——冻的邦邦硬,一口咬下去,差点把他的牙崩掉,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开始捧腹大笑。
后来他知道,这是冻梨,要放进冷水里化冻了才能吃。
但他也无所谓被她嘲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嫣红的唇瓣中露出几颗整齐洁白的小牙,像春日破土的小笋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喜欢看她笑。
终于有一次,她带他去玩投壶,轮到他上场,他无需瞄准,也并不讲究姿势标准不标准,只信手去扔。
二十发二十中。
全场惊呼,少女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又掏钱买了二十支。
依旧二十发二十中。
她还要再去买,他无奈拦下她,“你若不是为了赌具,回和光堂,我投给你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少女好奇:“你能投多久?”
“百发百中。”他说。
她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怎么,”他疑惑,“这很难吗?”
她忽然正色:“很难。据我所知,我身边没有人能做到,即便是极受父皇夸赞的宋一。”
她用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语气赞叹道:“你太厉害了!”
少年忽然愣了一下。
很厉害吗?他从来不觉得。
在沈庭植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一个天资一般,勉强靠着勤学苦练才能在军中一众佼佼者之间立足的——平平无奇的人。即便有人夸赞他,沈庭植也只会说,“他们是为了恭维你”。
可这一次,是她夸他厉害。
他不信别人说的话,但他信她说的话。
少年浅浅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有此等武艺而感到骄傲。
而这也并不是唯一一次。
在后来的很多个时刻,少女都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告诉他,他特别厉害,她欣赏他,喜欢他!
万丈高楼在少年心中拔地而起,在她的注视下日益庞大牢固,自此坚不可摧,无往不胜。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支撑这座庞然大厦的地基,只是一双饱含惊叹和欣赏的眼睛。
其实他觉得她比他厉害。
她仿佛有着无限的精力和活力,永远不知疲累,永远不会难过,并且永远有办法将他拽出记忆的泥沼。
很久之后,他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少女盘腿坐在槐树下,咬着笔杆看奏折,闻言抬起眼,眸底中如有繁花盛放,她嬉皮笑脸地对他眨眼,“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迟疑:“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口打断他,脸上不正经的嬉笑忽然消失了,少女歪了下头,神色有种不真切的温柔,“我就喜欢你呀。”
少年怔住了,这一次,他很久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生命里会有一个人,爱他如醇厚浓烈的酒,如不知起源的风,如妙不可言的诗,非他亲缘,却胜过亲缘。
“当啷——”
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剑鞘坠地之声,大脑深处传来一瞬间的疼痛,失重感传来,身体重重倒了下去。
他快死了。
他实在伤得太重太重,身体已经向他示警,若再不醒过来,或许他真的会死在这里吧。
记忆中的少年仍贪恋地望着大槐树下的少女。
这是他这一生走到现在,遇到的最动人的风景。
而他终是亲手将这风景毁了。
一别经年,恍如隔世。再次见面时,少女褪去了稚嫩,冷艳无方,已经很少再笑,即便笑起来,更多的也是冷笑,讽笑,玩味戏谑的笑,不达眼底,冷漠疏离。
对此他无可指摘,因为他难辞其咎。
唯有逼宫之后他二人一起住在朝阳宫的那几日短暂光景里,她难得活泼些许,身上终于有了往日明媚生动的影子,他一片一片地四处捡起这些珍贵的碎片,藏在心里,他知道,这或许是她此生爱他最后的证明。
那一天终是到来了,爱与恨都相抵,过往烟消云散。
他的阿野原谅了他,原谅了一切,她平静地放下仇恨,也放下他们之间的所有,贺他洞房花烛,祝他儿孙满堂,然后她朝他洒脱坦荡地挥手,与他诀别,从此江湖路远,相逢不必曾相识。
而那个站在槐树下的少女,他终于失去她了。
年少时赤诚浓烈的爱如大梦一场,这一次,他终于彻底醒来。
远处传来错杂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沈聿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幽静的山谷之间回荡,一声又一声。
有人来找他了,想来战争已然结束,大周胜了。经此一役,楚国至少十年之内不敢犯边,她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选拔武将,迎接下一次战争的到来,男人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身体还有些力气,如果现在穿过竹林,或许能获救吧。
沈聿摸索着树干站起身,慢慢地弯下腰,在这棵枯死的槐树下坐好,然后在月光中闭上了眼。
血液已经流得很慢很慢,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他自年少起征战四野,曾几度濒临死亡,每一次他都有足够的把握活下来,然而这一次,他知道,他是真的要死了。
可他不在乎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
眼前突然的光亮刺得沈聿眯了眯眼,他低下头,看到的是干净整洁的双手和身体,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充满了力量,年轻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面前是一条鲜花盛开,溪水潺潺的小路,他大步向前走去。
“将军,你要去哪?”路旁有人问。
沈聿抬头,看到并肩作战的伙伴站在灿烂的阳光里,他笑笑,说:“我要走啦,你们保重。”
伙伴们也笑了。
“一路顺风啊将军!”
“你也保重啊沈将军。”
“我们会想你的!”
他笑着一一点头,向前走,他看到穿着黑衣的瘦高青年,脸色比当年更加苍白,沉默地看着他。
沈聿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但他来不及细想,也没来得及说话,只笑了一下,从沈安身前走了过去。
姬远和安淮北站在路边看着他。
姬远说:“聿儿,你做的很棒。”
安淮北说:“虽然你非常碍眼,可真要走了,老子还真舍不得。”
沈聿不禁笑起来,无奈摇着头路过他们。
他看到沈非,青年满脸自责,“公子,属下无能,没保护好你。”
他摇头,“不怪你。”
最后再往前走几步,快到尽头的地方,他看到静静站在槐树下的女人。
“你要走了吗?”她问。
“我要走了。”
女人点点头,眼睛注视着他,轻声说:“那,再会吧。”
他小心地藏起眼中的不舍,轻轻点头,“再会。”
路的尽头很多人在喊他,男人抬起头。
“小将军,想你了!”
“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都尉。”
“林参将,等你很久了。”
“沈聿!快跟上!”
沈聿看过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沐浴在朝阳下,朝他开怀大笑,挤眉弄眼,做鬼脸,是他昔日的战友。
而在所有人的前面,站着沈庭植和林意。
“爹,娘……”
“傻孩子,快过来。”林意朝他招手。
他的父亲负手望着他,温和慈祥,“聿儿,为父一直为你骄傲。”
沈聿终于笑了起来,他如释重负,加快脚步,朝他们跑去。
这时——
“沈聿!!”
女人破碎的呼喊从身后远远传来,带着深远的悠悠回音。
沈聿迟疑着停下步子,一点,一点极缓慢地转过身,在他转过去的那一刹那——
槐树下的女人朝他狂奔而来,面容是极深切的悲伤,同一时刻,一道人影与她重叠,猛然撞破眼前的空间,虚幻轰然坍塌破碎,她一把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男人面上露出一丝错愕,然后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曾看过无数次她的背影,这一次,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短章就完结啦~
写回忆杀的时候放的歌正好是相爱恨早,眼泪差点淌成大河
第105章 终章(下)
沈聿慢慢睁开眼睛。
疼,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仿佛全身骨架被打散了之后重新拼接到一起。
视野中模糊的重影逐渐变得清晰,将近三丈高的帐顶, 由厚实的牛皮封成,拉着层层纱幔,这是……皇帐。
“醒了。”
女人平静的声线传来。
沈聿转过头, 沈忆穿着利落的明黄色龙纹立领袍, 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 只是下巴尖尖的,整个人似乎瘦得厉害,神色也很淡, 似乎并没有因为他醒过来而多么高兴。
“嗯。”
沈忆放下折子走过来, 弯下腰扶他坐起来,青丝垂下,柔软的发梢若有若无扫过他脸颊,淡淡的茉莉花香飘过来, 沈聿抬眼望着她,女人半边脸浸在暖黄色光晕里, 一垂首的弧度低婉而沉静, 他忽然恍了恍神。
直到盛着汤药的银匙送至唇边, 沈聿终于回过神, 垂下眼睫, 张口喝药。
沈忆除了在他刚醒时说了句“醒了”, 之后就再没开口, 气氛格外沉默, 偌大帐中只剩下汤匙与碗壁碰撞的叮当轻响。
一碗药喝完, 沈忆说:“你好好休息。”
她放下药碗,起身往外走。
沈聿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着开口:“阿忆,你——”
沈忆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仍然背对着他,说:“等你养好伤就随我回京,我们成婚。”
男人瞳孔微微睁大,一时没了言语,眼睁睁看着沈忆出了营帐。
沈聿独坐在床榻上,沉默片刻,让下人唤了沈非来。
沈非打起帐帘快步走进来:“公子,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了将近十日了!”
沈聿问:“军中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大楚这下彻底老实了,派使者送来了求和国书呢。”
沈聿微拧起眉:“那她是在生我的气?”
虽然沈忆根本没说几句话,看起来也对他温柔体贴,正常得很,可他非常确定,她在生气。
“谁?”沈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陛下?”
沈非纳闷道:“不应该啊,公子昏迷这几日,陛下衣不解带地照顾,听大夫说你很可能挺不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怎么会生公子的气呢?”
沈聿神色微动,他刚才醒过来的时候,可没见她有半分高兴,原来背地里眼都哭肿了。
无奈叹口气,他道:“给我更衣,带我过去见她。”
沈非吓得脸都白了:“我的公子爷,您这在鬼门关走一遭,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就好好在床上歇着吧行吗!”
沈聿道:“不要紧。”
沈非忍不住嘀咕:“自个儿命都不要紧,就媳妇儿最要紧!”
男人瞥他一眼。
沈非一个激灵:“来了!”
沈忆正在接见大楚的使者,接见完之后要和安淮北商议应付楚国的对策,然后还有京中几桩极要紧的事情要过目,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这些日子她无心政事,积压的政务已经太多,不能不处理了。
谁知见完楚国使者,门口侍卫来报,沈聿来了。
侍卫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此时已是深秋,健康的成年男子在这凉浸浸的秋风里吹一会都会觉得寒气入体,更不要说沈聿这大病初愈的身子。
沈忆面无表情:“朕还有事,让他回——”
“什么!沈将军来了?!”安淮北忽然起身,大声道,一下就把沈忆的声音盖了过去。
“沈将军这身子哪等得了,快请进来!”安淮北一边说着一边给侍卫使眼色,眼看侍卫走开,他马不停蹄对沈忆一拱手,“看来陛下和沈将军有要事相谈,楚国求和之事不急,臣等告退。”
说完,不等沈忆回应,男人一招手,所有参与议事的将领呼拉一下都跟着他走了。
沈忆:“……”
外面远远传来众人寒暄问候的声音,没多久,空气安静下来,帐帘掀起,沈聿披着厚厚的大氅,走了进来。
许是在外面吹风吹得久了,男人原本就冷白的肤色更显得雪白雪白,眼尾和鼻头泛着些微的红。
沈忆下意识皱了皱眉。
阿宋瞧见了,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小声吩咐几句,不多时,下人们将一边的炭笼搬到了沈聿脚边。
阿宋笑着道:“公子千万当心身子,烤烤火吧,若是又病倒了,陛下又该伤心了。”
沈聿微扬了下眉梢,看向沈忆。
沈忆面无表情地看向阿宋。
阿宋得意地回视她,给她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那天陛下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死死抱住沈将军,哭得肝肠寸断,在场的人可全都看见了,如今谁不知道陛下对沈将军的情意?她懂,她都懂~
沈忆有些无力地按了按眉心,肚子里那些寒言冷语也说不出来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沈聿看着她:“你说要成婚,是什么意思?”
沈忆垂眼瞧着楚国的国书,根本不看他,“听不懂人话就去找军医,我这不管治病。”
几个字像冬天的冰棱,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冷飕飕地冒着寒气。
婢女们都吓得低下了头。
沈聿脸色一点没变,慢慢地道:“若是你因为看我快死了而可怜我,那便不必成婚了,我如今已然无恙,也无意以性命逼你和我在一起。”
沈忆终于抬起头,目光锁住他的面容,良久,女人唇边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当真?”
“当真。”
沈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徐徐地道:“即便不成婚,你也不会再任由自己陷入险境,不会放弃自己,不会放弃生命,好好活着,你保证?”
沈聿垂下眼,轻声道:“我保证。”
沈忆看着他,良久,说:“好吧。”
她轻飘飘地道:“既是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婚事取消,我不嫁你了,你走吧。”
话音落地,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这下是真的半分血色都没有了,整个人惨淡得仿佛摇摇欲坠。
可他终是撑住了,没有倒下去,浓密黑睫垂下,遮住眼眸,嘴唇极轻微地颤抖许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
“好。”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
沈忆没说话,看着男人的背影。
一步一晃的,看得人心慌肝颤,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晕过去。
“喂。”
女人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沈聿浑浑噩噩的,但还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他听到沈忆似乎很随意地问道。
“那,你要不要娶我?”
帐中忽然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沈聿立在原地,仿佛突然呆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转头看过去。
女人翘着腿,正歪头看着他,见他转身,还朝他眨了眨眼。
“你——”
“我怎么了?”沈忆移开眼睛,“我只说不嫁你,没说你不可以娶我。”
沈聿忽然大步向她走过去。
“再说了,”沈忆还没说完,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理也直了气也壮了,恶狠狠道,“你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害我掉这么多眼泪,我还不能生个气了?!”
沈忆越说越生气,最后啪地把折子摔到了案上,眼圈儿开始发红。
下一刻,身子忽然被一把拉起来,未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大手捧住她脸颊,吻了下来。
他吻得极其用力,霸道蛮横,沈忆晕头转向,几乎快窒息,刚想逃开,男人抬手用力按在她脑后,又加深了这个吻。
自尾椎向上传来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觉,沈忆手脚一阵阵地发软,在彻底落败之前,她用仅存的意识狠狠咬了沈聿一下。
他终于放开她,眼中带着幽幽的暗色盯着她瞧,一副未尽兴的模样。
沈忆狠狠瞪回去——在旁人眼中,这眼神实在毫无威慑力,“别以为亲一下就能让我消气,没门儿!”
“嗯,”沈聿低头看着她,大有百依百顺的意思,“那怎么才能消气?”
沈忆盯着他,眼珠转了转,蓦的粲然一笑:“那就——亲两下?”
“好啊。”男人眼睛顿时亮了,脸立刻凑了过来。
到了跟前,笑意盈盈的美人唰地变脸:“想得美!”
“……”
沈聿瞬间不敢动了,片刻,他摸了下鼻子,默默无言地直起身子。
沈忆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又极快地收了回去,她威风八面地坐下,摆摆手:“好了,你走吧,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话音刚落,男人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拂过她脖颈,似是不太甘心地咬了下她耳垂。
沈忆猛然僵住了,酥麻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男人低沉的声线藏着丝丝笑意,落在她耳畔。
“好,我等你。”
沈忆手指生生把手中的国书捏出了好几道褶子,却还是没能阻止红晕爬上脸颊。
心脏怦怦跳,直到目送着沈聿离开,才慢慢回归正常。
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帐帘上,沈忆忽然想起那日她见到沈聿时的场景。
那天到了半夜忽然起了大雾,月光已经很微弱,即便打着火把也很难看清,一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槐树下还有个人,都在竹林边上搜寻。
是她视线无意间划过时,忽然觉得那树有些眼熟。
因为当年在沈聿离开后,她又去过几次和光堂,听洒扫的宫女说,这里自从没人住之后,这棵树就枯死了。
当时她下意识看着这棵枯树,看了很久。
因此那日她便多看了两眼,而就是那两眼,她发现树下似乎有个黑影。
她擎着火把疾步过去,火光映亮男人身形的一瞬间,沈忆心跳骤停。
男人浑身染血,一动不动地闭目靠坐在这棵枯死的槐树下,神色平静安宁。
只是一眼,沈忆立刻意识到——
这并非被迫中断的求生,而是等死。
他在等死。
也是同一时刻,她忽然间明白沈聿为什么会独独坐在这棵树下。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沈忆失去了浑身所有力气。
她错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看重权力,生死,理想胜过爱,至少沈聿不是。
这人就是个傻子,傻得惊天动地,傻得举世无双,傻得纯粹执着。
而她宋行野这辈子遇到沈聿这么个傻子,算是彻底栽了-
没等沈聿完全养好伤,大军便启程回京,朝中事务繁杂,沈忆要尽早回去。
告别安淮北和一众同僚,沈聿直接上了沈忆的马车,众人见怪不怪,含笑挥手送别。
入夜,大军停下搭了营帐,原地修整。
沈忆沐浴后躺在榻上看书,不一会,沈聿沐浴完走过来,沈忆抬起眼:“睡吧?”
沈聿抽走她手中的书扔到一边,俯身亲下来,模模糊糊地道:“还早。”
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包裹住她,肌肤的温度却滚烫,沈忆一碰他就浑身发软,被亲得七荤八素,根本不知道他的手在做什么。
直到身上一凉,肌肤接触到初冬冰冷的寒气,沈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才发现自己已经比砧板上的猪肉还干净了。
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许,她想起很要紧的一件事。
沈聿刚苏醒的时候,大夫就同她嘱咐过,沈聿这次伤到了心脉,得慢慢养,细细养,饮食就寝都要格外注意,更不能剧烈运动,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老头子话说得委婉,沈忆听得明白。
她立刻按住男人的手:“不行!”
埋着头正蓄势待发的男人抬起头来,眼神幽幽。
掌心摩挲着女人的腰,沈聿眯起眼,“第十二次。”
“什么?”
“从我跟你住在一起算起,这是你第十二次说不行。”沈聿慢条斯理地收紧手掌,看着女人开始飘荡的眼神,“给我原因,怎么不行?”
沈忆意志坚强地把他的手扒拉开,坚定果断地道:“你不行!”
“……”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起凝固的还有沈聿的表情。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毕生勇气问出这句话:“我,不行?”
“对啊,”沈忆理所当然地道,“你受伤了啊!”
她觉得她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受伤了,所以不可以。
但是沈忆没有想到,男人,尤其一个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的男人,在意这种事情的程度就和在意被人刨了祖坟的程度不相上下。
她觉得完全没问题的解释,在沈聿听来就是:她说我因为受伤所以现在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沈聿沉默良久,掀被下榻,以极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快到沈忆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根东西,说了句你先睡,拔腿就往外走。
沈忆裹着锦被坐起来,一头雾水:“你干什么去?”
“我——”男人顿了一下,回过身,无欲无求地笑了一下,“去做一些我比较行的事。”
沈忆若有所思:“啊……”
沈聿眼中闪起希冀的光。
沈忆躺下去,舒舒服服地裹着被子闭上眼,“那你快去吧!分散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不要总想着这事儿了。”
男人眼中的光咻地一下,熄灭了。
接下来的路途中,沈忆发现沈聿变了。
他没有再尝试过和她同房,一次都没有,每天就寝之后,男人只是轻吻她额头,然后两个人手拉手纯的不能再纯地进入梦乡,成为了极其和谐友好的纯情入睡好伙伴。
沈忆很欣慰,她就知道,沈聿分得清是非轻重。
沈聿的怨气就这样在沈忆欣慰的目光中一路狂飙,并且在抵达京城时,到达了顶峰,怨气滔天。
入宫之后,沈忆急着去见梁颂,沈聿非常刻意地问:“我以后住哪个宫?”
按理来说自然是朝阳宫,但他偏偏就是要多问一句。
沈忆还真想了一下,沈聿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夫,没有自己的宫殿不太像话,便道:“承元殿吧。”
她只想着这是离朝阳宫和御书房最近的宫殿,却忘了承元殿还住着某个人。
沈聿原本就是阴阳怪气一下,谁曾想,这人直接跟自己分居了。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沈忆若能看到这眼神,说不定还能发觉沈聿的不对劲,然而可惜,她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会怎么说服梁颂同意她和沈聿在一起这件事上,根本没注意到。
沈聿从沈府差了人,简单收拾些衣物用具,就往承元殿去了。
既然她让他住承元殿,那他就住,她这辈子别想让他回朝阳宫。
到了殿门前,第一眼,飞阁流丹,廊腰缦回,地方不错,宫女太监也不少。
第二眼,好像有个男人。
第三眼……
沈聿站在门口,看着里面走出来的人,沉默了。
沈忆对此毫不知情。
她刚和梁颂议完事,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把话题引到她和沈聿身上,梁颂对这个事情太敏感,她要慢慢地,委婉地……
梁颂搁下茶盅,瞥她一眼:“有事跟我说?”
沈忆:“啊……对。”
梁颂笑了笑,“什么事?”
沈忆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我和沈聿在一起了。”
话刚出口,沈忆反应过来,差点给自己一巴掌。
她小心地抬眼觑向梁颂,果然,男人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她张口结舌,尝试解释:“啊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经查清楚了,他没有害我们,是沈安,就是当年跟他一起来大梁的那个长随,偷换了舆图,跟他没有关系……”
说着说着,沈忆的声音小了下去。
说到底,若不是沈聿临摹舆图,舆图连被偷换的机会都没有,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
沈忆垂下眼,泄气地道:“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喜欢他,非要和他在一起的。”
梁颂很久没说话。
沈忆等了很久没等到回音,忐忑地抬眼看过去,眼神猛地定住了。
她的兄长静静望着窗外,眉目寂寂,不知何时,也不晓原因,脸上无声地多了一条泪痕。
“九哥……”
“无妨,”梁颂收回视线,整个人透着消寂的平静,极淡地朝她笑了笑,“事情都过去了,既然喜欢,就在一起。”
说完,男人站起身,向外走去。
“九哥哥——”沈忆喊他,语气复杂,“你去江南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颂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她,推门出去了。
出了大殿,刺目的阳光当头笼罩下来,男人手扶着廊柱,面色惨然,双眸空洞望着远方,霎时流下两行清泪,而他一无所觉。
那日在江南,有人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喜欢他,非要和他在一起的。”
他前半生最欢愉美好的记忆自此彻底破碎,而他后半生,亦不可能再有半分欢愉可言-
沈忆批折子一直批到深夜,整个人困得不行,正想直接歇在御书房的时候,猛地想起沈聿还在朝阳宫里,大半天都没信儿了,她得回去看看。
沈忆强忍着困意爬起来,上步辇回了朝阳宫。
吹了一路寒风,整个人清醒不少,沈忆抖擞了精神,一进殿门就问:“沈将军呢?”
宫女躬身:“回陛下,将军正在御池沐浴,还说陛下回来后若是得空,就去御池帮他送套衣裳。”
沈忆不疑有他,也没支使下人,自己拿着衣裳就去了。
到了御池,透过珠帘,只见里头水雾缭绕,如瑶台仙境,男人赤着上身坐在池子里,仰头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沈忆轻手轻脚地撩起珠帘走进去,不禁放慢了步子。
担心沈聿着凉,沈忆走过去正要叫醒他,却见四周明亮辉煌的灯火映过来,在男人深邃的眼窝和鼻梁投下侧影,胸前和臂膀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在明暗阴影中愈发清晰,手臂上青筋隐现。
零星的画面忽然闪过,天牢里,这双手曾托起她,握着她……
沈忆看呆了。
沈聿慢慢睁开眼,幽幽瞧着她。
对上男人的视线,沈忆猛然回神,下意识转开脸,“我、我来给你送衣裳,衣裳、衣裳放在那了,你别睡着了,小心着凉。”
沈聿挑了下眉,似笑非笑,“脸红什么?”
沈忆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驱赶出去,故作镇定地转回脸,跟他对视,“这里太热了。”
“哦?”
沈忆赶紧扯开话题,“你、你去看了承元殿没有,还满意吗?”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男人的眼神似乎暗了暗。
随即,他扬了扬唇角,意味深长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沈忆一无所觉地走过去,弯下腰探头过去,“你说吧。”
扑通——!
话音刚落,男人冷不丁伸手,一把将她拽了下来。
沈忆浑身湿透,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站稳,抬起头:“沈聿你——”
还没说完,男人将她一把按在池壁上,低头狠狠封住了她的唇。
不知为什么,沈聿这次亲得格外凶狠,来回大力纠缠吮吸着,沈忆腿软得厉害,半点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男人比池水还烫的肌肤贴上来,沈忆才发现自己衣裳早就被解没了,老头子的嘱咐还在耳畔,她急忙去推他:“别,不行。”
“不行?”沈聿慢条斯理地一只手握住她两只腕子,低头看着她,哑声道,“我不行,那他很行?”
沈忆愣了一下,什么他很行?他?
但是她也没功夫细想了,面前的男人就像一座山,完全动摇不了半分,这一次他仿佛铁了心,不管她踢他打他说什么,都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男人眼中浓重的侵略意味笼罩下来,沈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聿,她忽然害怕起来。
“喂,沈聿……”她声音不自觉发抖,“你……”
她没能说完这句话,身体忽然颤了一下,指甲嵌进他肩膀。
男人低头亲了亲她,神色温柔,动作坚定。
沈忆轻轻抽着气,再说不出一句话。
磨人的时间过去,她几乎快哭出来,“沈聿……”
男人凑在她耳边,“他行还是我行?”
沈忆终于受不了了,“什么他?哪有他!”
话刚出口,她忽然反应过来。
……确实,有个他。
这一刻,沈忆知道自己完蛋了。
怪不得她说什么都没用,沈聿这次是真生气了。
果然,她很了解沈聿,预测得相当准确。
从御池到寝殿,她整个人快被折腾得散架,沈聿的脸色也没见得好多少。
到最后的时候,沈忆就差指天发誓,“我和赵蕴之真的什么都没做!”
沈聿眯起眼:“你敢说你没想?”
沈忆瞬间没了底气,硬撑着道:“可我那时候想的是你。”
男人笑了,笑得她心底发凉,“你想着我,找别的男人?”
说不清了。
沈忆欲哭无泪,“我以后不会了还不行吗?”
沈聿发了狠地_她:“再说一遍,让他滚。”
沈忆有气无力:“好……”
男人终于肯罢休。
沈忆一丝力气都没了,闭上眼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间,男人低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你若真想养男宠,也可以。”
沈忆睁开眼,意识到沈聿的意思,蓦的瞪大了眼,神色古怪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男人坐在旁边,清亮的月色照在他身上,清冷幽静,他笑了笑,语气状似轻松地道,“好像没有哪个皇帝不开后宫的。”
这笑容十分短暂,一闪而逝,仿佛还未来得及绽开,就已经没了支撑下去的力气。
沈忆睡意消了大半,凝视着他。
男人看起来比刚才冷静不少,沈忆知道他说这话时是理智的,是经过深思熟虑,她也相信,如果她提出来,沈聿真的会同意,即便他并不愿意。
但他总是可以为她妥协。
沈忆叹口气,她到底给沈聿留了个什么印象?
直起身爬到男人身前,她坐到他怀里,双手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她说:“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沈聿,你不是那一瓢。”
男人递来疑惑的眼神。
沈忆莞尔一笑,轻声说,“你是我的弱水三千。”
沈聿神色一震,下一刻,手臂收紧,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沈忆笑着回抱他,在他耳边嘟囔:“不许再乱想了,这次我真睡了,再把我吵醒跟你没完。”
男人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嗯,睡吧。”
很快,女人轻浅均匀的呼吸传来,她睡得很沉。
沈聿抱着她躺下来。
耳边陷入无边寂静,外面朔朔北风呼啸着,吹得檐下宫铃叮呤作响,又是一年冬天。他想起在梁国为质的那个除夕,满室寒色,一窗幽寂,唯形影相吊,而她一身胭脂红裙,砰然推门而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瞬间叫他如坠梦中。
然而后来风雪半生,辗转飘零,终究故人长绝,又成孑然一身。
可如今,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沉睡面容,脸颊如花瓣洁白柔软,长长的眉毛舒展开来,黑睫低垂,肌肤红润温暖,在他臂弯中睡得香甜。
沈聿眨了眨眼,眼角忽然濡湿。
这是他从年少时起驻足遥望半生的美梦,如今,终于成为他低眸垂目间的无上风景-
最后的最后。
“你没有见到他,对吗?”
“你猜?”
“你不可能见得到他,你在说谎。”
“若我说谎,你会告诉她真相吗?”
“绝不。”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碎碎念。
这是本芭蕉写完的第一本书(怪不好意思的写了一年),很激动,很不舍,很多个深夜都是这些角色陪我度过的,现在终于要说再见啦。
写完之后发现有很多写的不好的地方,希望慢慢进步吧,非常感谢读者老爷们看到这里[绿心][绿心],期待与你们下个故事见![猫爪][猫爪]
顺便给下一本古言《被迫和亲之后》打打广告,读者老爷们看过来呀(疯狂挥手[摆手][摆手])
【文案】【爹系dom熟男PK黑化竹马】
温嘉禾自幼毫不起眼。
她才貌家世皆不出众,又胆小怯懦,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忤逆任何人。
魏梁议和的那一日,为了保住阖府的荣华富贵,父亲退掉她和心上人的婚约,推她去大魏和亲。
宫中长夜寂寂,嘉禾数着与心上人往日温存时刻煎熬度日,五年里只得见皇帝一面。
那天大雪纷飞,冷淡威仪的男人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打量着她,声调比雪凉薄。
“大点声儿,再说一遍,你是谁。”
嘉禾曾听人说,魏帝杀伐果断,性情冷酷,喜怒无常,且生平最厌恶女子近身。
她吓得口齿打颤,语无伦次,男人不耐烦挥手打断她,华贵帝辇被乌泱泱的仆从簇拥着,如彩云般飘远了。
彼时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温嘉禾并未想到,后来有朝一日,在这深宫之中,她会与心上人重逢。
嘉禾更没想到,重逢的那天,心上人立在御书房外,一门之隔,皇帝俯身把她按在御案之上,眼眸深黑几乎将她吞噬,神色却温和到极点,语调也轻轻,微笑说:
“原来嘉禾的心上人是他,那朕把他杀了,嘉禾心里,是不是就会有朕了?”-
季玄彻九岁登基,隐忍十余年清除异己,稳固皇权,二十四岁独揽实权,三十岁荡平梁国,一统南北。他见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玩权弄术,始终信奉强大和权力,从不相信人心,更厌恶弱小。
所以在见到那个柔弱又怯懦的和亲公主后,他轻易将她忘到了脑后。
他从未想过,后来有一天,自己会嫉恨如狂,举止疯魔般囚她在身边。
只因为她心里那个人不是他。
【阅读提示请一定要看:】
①女主是【唯一】主角,女主戏份贯穿全文,正文会从女主和男二谈恋爱开始,男主出场大概在二十章之后【高亮!!!】
②男主是皇帝,男大女十岁,男主对女性没有贬低轻蔑的态度
③成长流女主,女主前期不美也不会保护自己,但并非一无是处
④前期养成,后期训狗
双c/HE/1v1
第106章 番外之日常一则
沈忆发现这几日沈聿不大高兴。
不仅上朝时频频跑神, 晚上下了值回到朝阳宫,也神思不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忆问了几次, 沈聿却都说没事,叫她不要多想。
沈忆没问出结果,再加上今年大旱, 入秋后全国好几个地方都在闹饥荒, 她每日累得回宫后倒头就睡, 一时也没有太多心思接着问。
沈聿愈发沉默下去。
九月十五这日, 沈忆去上朝,临出门前沈聿忽然喊住她。
“军中有西南的军报要处理……我今夜晚些回来。”
沈忆不疑有他,上前轻轻亲他面颊, “夜间起风了, 多穿些。”
沈聿回吻她。
旁边侍立的宫女们羞得纷纷垂下头去。
陛下和王夫都成婚一年了,还这样如胶似漆,看着真叫人脸红。
沈聿目送沈忆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远,良久, 收回视线,出了宫。
傍晚时分沈聿就出了神策营。他骗了沈忆, 今日并没有所谓的什么西南军报要处理。
一人一马疾驰至京郊西山脚下的一处园子, 沈聿将马拴在树上, 提着两坛酒走了进去。
深秋时节, 橙红色夕阳像柿子挂在枝头, 园子边上的一排银杏黄澄澄的, 铺了一地金黄, 园子里石碑井然耸立, 看不见一棵杂草, 瞧着整齐又美观。
园子门口的茅屋里走出一位老仆,“大公子来看老爷了。”
沈聿点头,“张伯,你年纪大了,屋里坐着去吧,不用管我。”
张伯哎了一声,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回茅屋。
公子有话要跟老爷说,他在旁边不合适。
沈聿提着酒坛走到一座石碑前,相比于园中其他碑,这座石碑字迹清晰,边缘整齐,要新上许多。
他看着上面的“沈庭植”三个字,沉默良久,最后坐下来,启封了酒坛,一坛放在坟前,一坛拿在手中。
浓烈醇厚的酒香溢散在空中,秋日的寒气都被冲散了不少。沈聿拿着酒坛轻轻碰了下坟前的酒坛,响起当的一声脆响。
“你最爱喝的烧刀子,给你带来了。”
斜阳铺满青灰色远山,橙红色的天光里,穿着玄色衣衫的男人坐在沉寂萋萋的坟茔前,许久没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
直到一坛酒饮完,沈聿望着石碑,说:“我和她成婚了,想来你并不赞成。”
昔日画面浮现在眼前。
从大梁回魏后,沈庭植出征梁国前。
少年走进书房,灯下的中年男人轮廓硬朗,眉头紧皱,正在看舆图。
听见动静,他抬头望向门口,“有事?”
“父亲,”少年撩起衣袍下摆,扑通跪地,低着头道,“我有一事相求。”
沈庭植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自从白氏入府,这个儿子连话都很少和他说,更不要说跪下求他。
下一刻,他移开眼睛,怒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什么!”
“父亲,”少年抬起头,黑眸深处中如有烈火燃烧,“此番征讨大梁劳民伤财,父亲当真愿意看到大梁百姓流离失所,饱受征战之苦吗?儿子求父亲,上疏劝说陛下改变征讨梁国的决定。”
“荒唐!”
沈庭植猛地拍了下桌子,“陛下此番对梁国势在必得,若能吞并大梁,此则大魏万世不灭之功绩,岂是你说不打就不打的?!”
少年冷冷道:“万世不灭之功绩,实则,是数万条人命。”
沈庭植看着他,沧桑深沉的面容在摇曳的灯火下透着冷硬,“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缓缓道,“你自幼随我征战,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如今怎会变得如此儿女情长,优柔寡断?说,在大梁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沉默片刻,紧绷的下颌线如一片削薄的冰,透着倔强。
“我心悦大梁永昭公主,已与她私定终身。”他说。
沈庭植霍然起身。
“你——你、”男人指着他鼻子,厉声喝道,“你就是为了她才来同我求情的?我看你是被这女人迷昏了头,被人利用了还帮着人家说话看,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与她绝不可能,我不同意!”
少年猛地起身,微红的眼底深深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道:“她没有利用我,她对我是真心。”
沈庭植冷冷道:“执迷不悟。”
少年猛然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你若伤她,我此生不会再原谅你。”他最后看一眼男人,转身推门离开。
身后传来男人的怒喝:“岂有此理!你为了这女人要与你亲爹反目不成?!”
少年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再后来,得知沈忆身死,他没有指责怨恨沈庭植,只是执意出家,一去六年,直到沈庭植过世,也没有再见他一面。
人死灯灭,唯余千里孤坟。
沈聿收回飘远的思绪,凝视着石碑,轻声道:“你对大魏尽忠一辈子,沈忆在你眼里,是敌人,是要斩草除根的祸患,可我不仅帮她复国,如今还娶她为妻,若你还在,想来又要痛骂我。”
顿了顿,他说:“无妨。”
“反正从小到大,你也从未赞同过我。”
“今日是你忌日,我来只是告知你我已婚娶,你同意与否……无关紧要。”
说完,沈聿站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刚转过身,他忽然止步,望着前方。
几步远的地方,穿着织金凤仙裙的女人站在斜阳影里,望着他,叹了口气。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回了宫,夜间就寝时,沈忆翻出一卷册子,递给沈聿:“喏。”
“这是什么?”沈聿接过来,翻了两页,讶然抬眸,“我父亲的札记?”
沈忆跳上榻,钻到他怀里,“这可是我之前好不容易从他书房里找到的,翻开看看。”
沈聿圈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翻开册子。
前面几页都是兵法心得,翻过之后,沈聿的指尖停在一页上。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平康十七年八月初十。
今日路遇一孤女求救,身后数人持刀追杀,衣衫褴褛,赤足狂奔,余拔刀救下,眉眼肖似梁后,遂查……
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沈聿立刻往后翻。
平康十七年八月二十六。
经查,此女确为梁国永昭公主,失父丧母,流离孤苦……遂另取别名,收为养女。禀上:永昭已死。
短短数行字迹,沈聿却像是看什么天书一般盯着看了许久,他紧紧攥着册子,指尖微微发白。
原来沈庭植……早知沈忆的真实身份。
“比起这个理由,”沈忆纤细的指尖点在“失父丧母,流离孤苦”这八个字上,悠悠地说,“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为了帮他儿子护好心爱之人,不叫他儿子伤心,你觉得呢?”
说完,沈忆转过头看向他,她头顶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
沈聿低头看着她,声音忽而凝涩:“我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沈庭植这样一个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奉为圭臬的人,竟会欺君罔上,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护下与他不共戴天的敌国皇室血脉。
亦从未想过,六年来沈庭植默默承受着本不该承受的怨恨,却未有一句怨言,只是亲手将长大后的沈忆送到他身边,然后与世长辞。
“咦,这里好像还有一封信。”
沈忆指着书页中露出的一个小尖角。
沈聿抽出夹页,展开来,果真是沈庭植的亲笔信。
吾儿沈聿,展信佳:
汝幼时,吾言凛凛,色厉厉,鲜有夸赞而多训斥之语也,今汝虽成佳才,然疏离寡言,不合于群,与吾少有温情。近年午夜梦醒,后悔不已,父子生疏罅隙至此,乃吾之过。
公主永昭,汝心悦之人,聪颖慧敏有大才,然汝与其尚有心结,此为吾向汝隐去其所在之因由,吾去后,汝若归视吾,得见公主,自皆了然。
望汝余生,事事顺遂,得偿所愿,佳儿佳妇,顺颂事宜。
平康二十三年九月初五,父庭植亲笔。
沈聿一眨不眨地盯着信纸,良久,一语未言。
沈忆啧了一声:“我就说嘛,我在沈家的时候你爹那般宠着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
“还说什么我在你爹眼里是要斩草除根的祸患,”沈忆从他之间抽出信纸,夹在指尖得意洋洋地晃两下,“瞧见没,聪颖慧敏有大才,说我呢。”
“什么呀,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你爹!”
男人抬起微红的眸子,冷冷道,“他活着的时候半个字不提,我上哪了解去?”
语气虽然冷硬,可神色却眼见着柔和了下来。
沈忆知道他心结已解,心里也轻松起来,不由哼了一声,“你,还有你爹,你们就是两头倔驴,明明心里都在意得不行,却一见面就吵,生怕对方知道自己有多在意。”
男人别开脸,望向别处,掩去几分不自然的神色,“……什么我爹,这不是你爹?”
沈忆眼珠一转,嬉皮笑脸地道:“是是是,是我爹。”
她口中继续道:“我都忘了我也是沈家人,我还是你小妹呢,是不是呀兄长?”
沈聿一愣,他是说他们二人既已成婚,沈庭植自然也是沈忆的爹。
虽然沈忆这么理解也没错,可他总觉得这称呼似乎变了味道……
还没等他细品,沈忆手指已经攀上他肩膀,柔弱无骨的模样,睫毛忽闪着,“妹妹知错了,兄长待会轻点罚妹妹可好?”
沈聿身子忽然僵了一瞬,耳垂爆红。
这女人!
下一刻,他咬牙切齿地按住女人不安分的手指,倾身压下。
床幔低垂,灯影轻晃。
翌日起来,沈忆嗓子哑了。
——某人得了趣儿,逼着她一声一声兄长喊了大半宿,不哑才怪!
第107章 番外之日常二则
这日天还没亮, 沈忆打着哈欠爬起来熟悉更衣,准备去上早朝。
一抬眼,铜镜中的女人唇色发白, 眼下乌青,挂着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眼圈,简直像一只被吸干了阳气的女鬼。
她最近有些吃不消。
白天在御书房当牛做马勤勤恳恳批折子, 晚上回了朝阳宫还要继续当牛做马。
尤其令人发指的是, 某人没有技巧, 全是力气, 单凭着一股子蛮力横冲直撞,甚至一个姿势能坚持半个时辰,导致沈忆现在看见他就两股战战, 双腿发软。
沈忆寻思, 再这么下去,恐怕沈聿越战越猛,反倒她要未老先衰,年纪轻轻就腰肌劳损了。
不能再这样继续了, 她当机立断。
这天夜里,趁着沈聿去沐浴, 沈忆上了榻就闭眼睡觉, 没有等他。
快睡, 快睡。
然而越想越精神, 一直到男人沐浴完上了榻, 沈忆还没睡着。
身边床榻微陷, 潮热的水汽笼住她, 腰间一紧, 沈聿长臂伸过来, 从后面抱住她。
“阿忆……”
男人灼热的气息拂过她颈后,呢喃着唤她。
沈忆整片脊背一片酥麻,她强忍着从他怀里躲出来的冲动,闭着眼一动不动。
沈聿唤了几声,见她没动静,也没了声响,片刻,他直起身子,似乎探了头过来看着她。
耳边陷入寂静,沈忆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
蓦的,头顶响起男人的声音:“你睫毛抖什么?”
“谁抖了!——”
沈忆下意识反驳,一睁开眼,正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挑眉,“装睡?”
“……”沈忆底气不足,“没有啊,我,我被你吵醒了。”
她缩回锦被里,“我要接着睡了,困死了。”说着,她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哈欠,悄悄捏起被角想盖住脸。
然而这被角拽到一半,却是死活拽不动了。
沈忆悄咪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暗了下来,男人从容地一把掀开她揪住不放的被褥,身体压下来,一口叼住她耳垂,“困?我看你精神得很。”
身体贴合,沈忆瞬间就感受到了男人的蓄势待发。
她拼命躲开沈聿在她身上煽风点火的唇,“我、我真困了,不做了好不好,我们睡觉!”
沈聿忽然停下,看着她的眼睛:“来月事了?”
“……没有。”
一听没有,沈聿立刻埋下头,继续专心地啃起来。
酥痒的感觉传来,沈忆忍不住颤了一下,经验告诉她,如果现在不停下,那就再没什么能阻止沈聿了,而她,明天就又要顶着一张面无人色的女鬼脸,出入宫闱,上朝见人。
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思及此,她抬起手,坚定地抵在男人胸膛前:“不行!”
沈聿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她,“这次,又是哪里不行?”
沈忆看着他幽怨的眼神,某些回忆瞬间袭上心头。
上次就因为说他“不行”,她被这人的怨气足足灌了好几天,差点连床都下不来,险些被人看了笑话。
思及此,沈忆心中警铃大作,语速飞快:“不是你不行,是我不行!”
沈聿:“哦?”
沈忆眼神飘忽:“我每日寅时就要上朝,顶多就睡三个时辰,你天天折腾我,我都好几日没睡好觉了。”
沈聿听完,又低下头去,含糊着道:“既然是这样,更不能耽误时间了,今日我速战速决。”
沈忆欲哭无泪,双手仍然抗拒地把他往外扒拉。
男人一手攥住她两只手腕,看着她,黑眸眯起,“怎么,我伺候得不好么?”
沈忆心一横,索性说了:“好什么,我腰都快断了!”
她忍不住嘟囔:“你倒是日日神清气爽,没看见我眼下乌青,脚步虚浮,昨儿还被大臣误会是不是病了!”
沈聿直起身子,沉默片刻,道:“那你想怎样?”他语气幽凉,“日后不做了?”
沈忆迟疑一瞬,爬起来盘腿坐好,清了清嗓子,双手比划着一本正经地道:“有没有可能,我们不用使这——么大力气,也可以兼具时间和,那个,快乐。”
男人瞧着她,半响没说话,直把沈忆看得心里发毛,“你、你干什么……”
沈聿终于开口,幽凉幽凉的:“原来是技术不行。”
“……………………”
沈忆有些心虚:“我没说!”
沈聿瞥了她一眼,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好了,睡吧,今天不折腾你。”他躺下来,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
沈忆趴在他胸口,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没生气嗷?”
沈聿闭着眼,气息稳定均匀:“有什么好生气的。”
沈忆放心了,往他怀里缩了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眸安然睡去。
待她睡着,黑暗中,男人睁开眼,微微拧起眉-
翌日下了值,回宫的马车里,沈聿问沈非:“你有没有……一些心得?”
沈非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心得?”
沈聿面无表情:“男女房.事上的心得。”
至今单身的沈非:“……”
他凄惨道:“公子你忘了,小的、小的如今尚未娶妻,还、还未有过这方面经验啊……”
沈聿:“……”
“也对,我忘了。”
沈非差点吐血。
沈聿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合适的人选,最后竟发现——没有。
沈非眼看着自家公子越来越凝重的神情,一咬牙,心想就权当是为了公子的幸福生活,道:“公子若不介意,我知道谁会有这个心得。”
沈聿抬起眼:“谁?”
沈非支支吾吾:“嗯……就是……”
他眼神闪烁着,慢吞吞地往车窗外挪去,往某座楼的招牌上使了使眼色。
这日沈聿回宫便迟了些。
翌日,沈聿回宫还是迟了些。
第三日——
第三日,沈聿还未回宫,阿宋推门进了御书房,一脸欲言又止。
她走到御案前,搁下刚泡好的菊花茶,踌躇半响,一闭眼视死如归地道:“陛下,有人、有人瞧见王夫去了满庭芳!”
沈忆盯着折子,头也不抬:“满庭芳怎么了?”
阿宋急得一把从她手里抽出折子,“满庭芳可是京中最有名的青楼!”
沈忆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头,“他和同僚一块去的?”
阿宋:“没有,就他自己。”
沈忆默了半响,又问:“那女子长得很好看?”
“问题就在这里,”阿宋哭丧着脸,“王夫没挑女子作陪,他、他点的是一个小倌!”
手边茶盅里,泡开的菊花正幽幽绽放。
沈忆眼前一黑,头顶仿佛有滚雷劈下。
阿宋又道:“公子前两天也去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沈忆颤抖的指尖按上太阳穴。
良久,她深深吸一口气,拿起折子,“知道了,你下去吧,他若再去,告诉我一声。”
阿宋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姑娘,您不去捉,嗯,那个奸?”
沈忆一脸平静:“我相信他。”
阿宋叹为观止。
第四日,沈聿仍然去了满庭芳,沈忆仍然很平静。
第五日,第六日……沈忆始终很平静。
到了第十日,沈忆终于不平静了!
是夜,她问沈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沈聿说:“没有。”
“真的没有?”
沈聿想了一下,“没有啊。”
沈忆看着男人平静肯定的神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翌日傍晚,满芳庭。
二楼雅间里,沈忆坐在彩百鸟朝凤插屏前,手指敲着桌面,不时向门口望去。
终于到了上阵捉奸的这一刻,阿宋反而害怕起来,嗫嚅着道:“陛下……不然,不然我们先叫那小倌过来问清楚,万一、万一是误会呢!”
沈忆看她一眼,说:“不必喊那小倌过来,我们直接进去。”
阿宋道:“其实喊小倌私下来问一下就清楚了,谅他也不敢说谎,何必闹到王夫跟前叫他知道陛下在查探他呢,再伤了陛下和王夫的感情。”
沈忆却道:“就是要让他知道我在查探他。越是容易起隔阂的事越要摆到明面上,私下偷偷摸摸才会伤感情。”
她刚说完,有人敲了门,一个涂脂抹粉的老鸨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眼都不敢多抬,“陛下,王夫已进去了。”
沈忆起身,“走。”
阿宋没有再劝,姑娘显然有自己的主意,她还是不胡乱插手了。
两人到了房前,沈忆抬手按在门上,停了一瞬,然后干净利落地一把推开。
看清屋内景象的一瞬间,沈忆身子僵住,瞪大了眼。
在此之前,无论证据再怎样充足,事实再如何显而易见,沈忆其实打心底并不信沈聿会做出背叛她的事。
可如今,眼见为实,眼看着这贴得极近的两人大惊失色地从榻上爬起来,那小倌面无人色地拢起松垮大敞的衣襟,沈聿衣裳倒还算齐整,错愕,心虚,焦急从男人面上一一划过,最后化为慌忙,急忙下榻来拉她。
沈忆转头就走。
本以为不管看到什么她都受得住,大不了撕破脸大吵一架,以后分道扬镳,谁知别说吵架了,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根本一刻钟都待不下去。
也不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弱了。
出了门,沈忆上了马车,似乎根本听不见身后传来的一声又一声“阿忆”,径直吩咐车夫:“立刻回宫!”
急急追来的沈聿被马车扬起的灰尘荡了一脸,他看着马车绝尘而去,一咬牙,扬手扔给路边马夫一锭银子,一刀割断缰绳,飞身上马追着马车而去。
马车再快也比不了单人纵马,沈聿很快追上马车,随便喊了个护卫帮自己接着马,他单手在马背上一撑,轻轻松松跳到了马车上,钻进车帘。
一进去,只见美人面如冰雪,瞧也不瞧他一眼,沈聿径直对阿宋道:“你出去。”
阿宋如蒙大赦,沈忆现在太可怕了,她待不下去了。
沈聿坐过去,沉默半响,道:“我知道的确容易让人误会。”
他叹口气,“……但你的确是误会了。”
沈忆冷笑:“我误会什么了?”
说着说着,眼圈变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沈聿心下一惊,瞬间手足无措起来,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最后长叹一声,“我找他是——”
眼一闭,心一横,他道:“是为了学些房事上的心得技巧,真的没有什么。”
眼眶中正在打转的泪珠倏然凝滞。
她缓慢地回过头,呆若木鸡,喃喃重复,“房事,的,心得技巧。”
沈聿望了望车顶,“谁说我技术不行来着?”
沈忆:“……”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这人还真上心了,可——
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可就算这样,你也不用……来这里学吧……”
沈聿咳了声,摸了下鼻子,眼神飘向别处,“不然还能找谁,术业有专攻,他们是专门干这个的,不找他们找谁?”
沈忆看着男人装得若无其事,耳垂却红得滴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聿见她终于笑了,立刻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同她咬耳朵,“你是高兴了,你信不信,今儿这么一闹,明天神策营所有人都会笑话我被你捉奸在床了,你说,怎么补偿我?”
沈忆耳朵最敏感,忙不迭地地躲开,口中哼道:“还想要补偿?你活该!”
说着说着,她突然变了脸色,“捉奸在床?”她冷飕飕地盯着沈聿:“不对啊,你若只是单纯向他讨教,何必脱了衣裳滚到榻上去?!”
“……”沈聿抬手按了按眉心,“学了总得会用吧,我又不能找个女人来练手,他经验老到,我们又不会做什么太亲密的动作,用来练练手劲儿正合适。”
沈忆长长地哦了一声。
片刻,她抬眸别有意味地盯着他,“……不能拿女人来练手?那倒也不一定吧。”
沈聿挑眉。
沈忆慢慢凑过去,圈住男人脖子,仰起脸在他耳边轻轻说:“王夫可以……拿我练手啊。”
沈聿眼神一暗,箍住她的腰,“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他提起沈忆,抱她到腿上。
沈忆和他面对面,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推他,“喂,我可没说现在练!”
沈聿三下五除二解了障碍,抱着她的手臂纹丝不动,理直气壮:“现在不练一会儿就忘了。”
沈忆:“……”
“喂,沈聿……喂!”
她忽然说不出话了。
车厢忽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交缠的喘.息声和隐秘的水声。
快到朝阳宫的时候。
沈聿亲亲怀中女人潮红的脸颊,低声问:“技术可还入得了陛下眼吗?”
沈忆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分明已经软成了一滩水,却仍嘴硬道:“……凑合吧!”
男人低笑一声,缓慢凑到她耳边,“那为夫日后勤加练习,精益求精,必定……叫陛下满意。”
第108章 季祐风番外
(一)
平康四年, 三月初十。
风雨交加,黑夜如墨。
春藻殿门窗紧闭,须臾, 一阵细弱的婴儿啼哭撕开雨幕,挣扎着透了出来。
屋内,一大堆产婆太医长出一口气, 纷纷擦着额上的冷汗, 口中不住地说着:“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 可算生出来了!”
内室的小太监飞奔着出去,在穿着绛紫色衣裳的老太监跟前噗通跪下,“老祖宗大喜, 是位小皇子!”
今上子嗣不多, 膝下只有大皇子和大公主,二皇子三皇子接连胎死腹中,今日李美人诞下的,是皇帝第二位皇子。
秦德安悬着的心落回肚子, 面上不动声色,“知道了, 去好生看着四皇子吧。”
他冒雨赶回勤政殿。
筒靴蹅了一路水, 噗呲噗呲的一脚一个水坑, 秦德安换了双新靴, 衣裳随手掸了掸, 体体面面地端着茶进殿。
外面雷电交加, 殿内安静祥和, 淡淡的龙涎香逸散在空中, 珠帘后, 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男人坐在案前,垂着眉头淡淡看着棋盘。
秦德安走过去,将茶盅轻轻搁在一边,望了眼棋盘。
黑子强势猛进,白子看似软绵无力,实则连成一片,暗藏杀机。
他赞道:“陛下棋艺又有所精进。”
皇帝看他一眼:“如何?”
秦德安仿佛才想起有皇子出生的事情,道:“回禀陛下,李美人成功诞下皇子。”
他语气里并无半分喜意,似乎只是例行回禀公事,而皇帝听了,随意点点头,眼中亦无半分喜意。
一月后,四皇子满月,皇帝赐名祐风,封翊郡王。
(二)
季祐风自记事起,总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割裂感,仿佛他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一个世界里,太监们对他毕恭毕敬,少傅夸赞他不愧是陛下看重的儿子,天资聪颖,宫女们常常议论,说母妃受尽陛下宠爱,宠冠六宫。
而母妃常常摸着他的头,对他说。
“我们祐儿,是唯一一位满月就得封郡王的皇子,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
在这个世界里,他众星捧月,他身份尊贵无人能及,他的母妃受皇帝看重,父母恩爱,他还有一位,极其宠爱他的父皇。
可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父皇威仪冷淡,出现时常常前后簇拥着一大群人,声势显赫,即便跟他说话,也只是坐在高高的步辇上或宝座上,他从不会下来,也从不会叫他上前去。
隔着陌生而拥挤的人群,帝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考校几句功课,便毫无留恋地移开。
天子华贵的步辇像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云彩,渐渐远去了。
而他那宠冠六宫的母妃,在父皇面前总是紧绷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跪坐着,每一片妥帖的衣角都写着本分和紧张。
皇帝问一句,她便答一句,皇帝不问,她便不说话。
季祐风觉得这画面十分眼熟,后来想起来——
那些端茶送水的小宫女侍奉他时,也是这样的。
这就是父母恩爱吗?他不懂,便去问母妃。
“母妃,父皇不是很宠爱你吗?为什么你这么怕他?”
母妃摸着他的脸颊,不知为什么,忽然落下泪来。
“祐儿,”她抹去泪,挤出笑说,“因为你父皇是天子呀,母妃再受宠爱,也不能忘了做妃子的本分,你也一样。”
他沉默片刻,说:“母妃,为什么我觉得父皇并不喜欢你……他也不喜欢我。”
这一瞬间,他看到母妃仿佛看见了什么森然可怖的怪物一样,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牙关不住地颤抖着,眼底藏着庞大的恐惧。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记住,不要在意他到底喜不喜欢你!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你父皇,你是他儿子,你要听他的话讨他欢心,这就够了!”
季祐风并不明白,只是简单一句话,母妃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又为什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点了点头。
女人终于松开捂着他嘴巴的手,如释重负。
季祐风没有再问父皇究竟喜不喜欢他。
(三)
因为出生时难产,季祐风体质不好,容易生病,这个春日,他着凉感染了风寒,断断续续养了半个月才好。
那段时间,他总觉得有人在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他,可一转头,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他留了个心眼儿,特意将身边人都遣走,独自一个人在宫道上走,不多时,身后果然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腰间佩刀,身着锁子甲,是个巡逻的侍卫,品级并不高。
被他发现,这人转身想跑。
季祐风断喝一声:“站住!”
他声音不大,却已颇具威势。
那人停下了,背对着他。
季祐风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定住了,许久,他转过身,季祐风看到了他的脸。
浓眉阔面,五官端正,皮肤呈现出风吹日晒的焦黄,属于是放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类型,透着一种平平无奇的老实气。
如同下定什么决心,男人眼睛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男人走到他身边,左右飞快地张望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
季祐风闻到淡淡的草药香气,垂眼看过去。
香囊小巧精致,光滑的丝绸上绣着两只虎,一大一小,绣样栩栩如生,若是放在外面铺面上,应该算是上等货色,但在他眼里,也只是一般。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拿这个做什么?”
男人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这里面有平安符,特意找大师开过光的,还有草药,对你身体好,拿着。”说着,他把香囊往他手心里塞。
男人粗糙的指尖刚接触到他手背的肌肤,季祐风仿佛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把甩开他,他脸色发红,“放肆!你是何人?竟也敢碰我!”
香囊从男人手中飞出,系口的绳松了,里面的草药碎末洋洋洒洒掉了一地,一张金黄的符纸飘在空中,被风吹了一下,轻轻落在地上。
精致漂亮的香囊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染上尘土,变得灰扑扑的。
男人看着狼藉的地面,身子僵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去,捡起香囊,用指腹一撮一撮地捏起草药碎末,放进香囊。
一阵风扑过来,卷着草药碎末和地上的尘土扬了他满脸,他咳了两声,揉揉眼睛,继续蹲在地上捡。
捡完之后,他站起身,走向不远处地上被风吹走的符纸,风吹得一阵一阵,他追着符纸又跑又扑,滚了一身土,最后终于抓住那轻飘飘的平安符,塞进了香囊里。
季祐风站在原地,看着男人小心翼翼地系好香囊带子,揣进怀里,转身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他。
季祐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他很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他要上学,背书,练字,讨父皇欢心,区区一个普通侍卫,并不值得他花费心思去惦记。
然而没过多久,他发现这个男人又出现了。
他无声无息地,有时候躲在廊柱后面,有时藏在假山里,又或者,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就走开。
但他没有再上前来。
季祐风没有赶他走,只当不知道。
一日,皇帝考校他和瑾王功课,瑾王比他年长几岁,且已经开蒙好几年,向来答得不如他,唯有那一次对答如流,而这篇《陈六事疏》对于刚开蒙一年的他来说实在有些深奥难懂,他答得磕磕巴巴,皇帝破天荒地称赞了瑾王。
至于他——皇帝夸赞完瑾王之后,什么也没有对他说,直接出门上了步辇,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瑾王得意洋洋地在他眼前炫耀,季祐风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下了学,他把身边下人都遣散开,一个人坐在御花园的镜湖边,吹着风默默地掉眼泪。
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他扑通掉进了湖里。
初春的湖水冰凉刺骨,衣裳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冻得浑身打颤,更绝望的是,下人们都被他远远地打发了,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他落水。
他要死了。
这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张男人的面孔,周正老实,陌生又熟悉。
男人神色焦急,奋力游向他,他带着他一口气游出水面,远处已经有人赶来,他望了那些人一眼,自己又沉下去,只露出双臂,把他托举上岸,然后立刻掉头游向另一个方向。
昏迷过去之前,季祐风看到男人憋气憋得通红的脸色,还有那双有力结实的手臂。
再睁开眼,床边跪了一大片太医,母妃红着眼看他,一层层人群后面,坐着他的父皇。
他那瞧不出喜怒,始终十分淡漠的父皇。
“祐儿,你怎么落水的?”男人淡淡问道。
他立刻爬起来,跪在床榻上,垂下眼轻声说:“儿臣贪玩,不慎失足落水,惊扰父皇,罪该万死。”
隔着人群,皇帝的视线远远地落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
良久,男人意味不明地弯唇,“很好。”
皇帝起身走了。
一大堆人跟在皇帝身后离开,方才十分热闹拥挤的宫殿顷刻变得空荡冷清。
女人的指责絮絮地传入耳中。
“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把母妃担心坏了,下次不准去水边玩……”
季祐风垂下眼,无声地攥紧手心。
他是被人推下水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水面里那个人的脸。
可他没有证据。
但没关系,终有一日,他会让他付出代价。
落水一事就像掉进水里的石头,激起一层涟漪之后,便飞快地沉没下去,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仍然只是偶尔远远地看着他。
他找了一个机会,遣散身边的人,主动拦下他。
“为什么救我?”季祐风盯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垂着眼,手指紧紧攥着佩刀刀柄,干得起皮的嘴唇翕动几下。
“我、我想升官发财……希望殿下来日能提携我。”他讷讷地说。
季祐风心里松了口气。
求前途,求钱财,都好说,他给的起,就怕他求的是他给不起的东西。
“你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会记得,”他负起手,明明只是个半大孩子,还没有男人一半高,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男人听了,却没什么喜悦的表情。
“但是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容易被人发现。”季祐风话锋一转,说道。
男人猛地抬起眼,眼瞳微微颤动着,抿紧嘴唇。
季祐风转身,“你若想见我,就去春藻殿西侧的竹林里吧。”说完,他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也并没有看到,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中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
(四)
两人开始偶尔在竹林里见面。
男人常常给他带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什么空竹,泥叫叫,布老虎。瞧着粗制滥造,远比不上宫里的木偶精致,但千奇百怪,花样很多,他在宫里从来没见过。
他即便装得老成,骨子里却也只是一个半大孩子,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玩得很开心。
但他从不收下,玩一会,就让男人带回去。
但即便这样,男人也并不失望,他笑呵呵地坐在一边看他玩,笑呵呵地同他道别,带上玩具回去。
沉默老实的男人瞳仁又黑又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看不到眼白,焦黄的脸上牙齿洁白,憨憨的。
一次,季祐风挨了皇帝训斥,垂头丧气地去竹林里,坐了一会儿,正要走时,男人来了。
见他不高兴,他问:“要不要骑郎郎马?”
“什么是郎郎马?”
话音刚落,男人一把拉起他,两手穿过他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提溜起来,放到肩头,然后站起身子。
视野猛地拔高,季祐风紧紧抱着男人脖子,惊叫:“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男人却不说话,紧紧按着他耷拉下来的两条腿在竹林里飞奔起来。
春风裹挟着竹叶清香从他耳侧呼啸而过,季祐风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天边晚霞瑰丽,金色熔岩般的暮色流淌在竹叶上,他风驰电掣地自由穿梭在竹林之间,袍角在空中猎猎作响,这一刻,他仿佛这个天地的君王,主宰一切。
他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自打他晓事,他总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端然持重,从未像这样开怀大笑过,因为这才是皇帝想喜欢的儿子的样子。
少年清亮的笑声回荡在幽静的竹林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男人喘着粗气停下,平稳缓慢地蹲下来,扶着他下来。
季祐风双脚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看着气喘吁吁的男人瘫坐在地上,胸口不住地起伏着,面色通红,汗水浸湿他的额发,一滴滴滑落下来。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帮他擦汗,刚抬起手指,他忽然僵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收回手,同时敛去了笑意。
“谢谢你。”他把手背到身后,矜持地说。
男人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眼神慈和。
季祐风回到春藻殿时,殿内十分寂静,母妃坐在镶玉屏风前,冷冷地看着他。
她抬手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他们二人,然后问:“你去哪了?”
季祐风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沉默着低下头。
“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女人砰地拍了下桌子,起身走到他跟前,一把拽过他,狠狠地盯着他。
她尖利的指甲慌乱中戳进他肋下的软肉里,钻心地疼。
“不许再见他,听见没有,不许再见他!!”她忽然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歇斯底里地喊。
季祐风脸偏过去,白皙细嫩的面皮上迅速地浮起指印,他红着眼眶,轻声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见他?”
“母妃,他,跟你有关系吗?”
女人的身体忽然狠狠颤了一下,随即,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关系。”
“我是你父皇的宠妃,你是你父皇最疼爱的儿子,你和我,都跟他没有一丝关系!”
“你身为皇子,怎么能整日和他这么一个粗俗卑贱的下人混在一起?以后再让我知道你见他,我打断你的腿!”
季祐风沉默很久,最后说:“知道了。”
女人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塌下来,她蹲下身子抱住他,忽然伏在他肩膀上痛哭。
女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人在拉一只断了弦的二胡,剌得人头疼,季祐风一言不发地站着,面无表情。
那日之后,他没有再去竹林,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男人也没有再出现。
(五)
几天后,皇帝来春藻殿看他们母子俩。
皇帝那日格外温和,甚至留下来和他们一同用膳,整个春藻殿上下都受宠若惊。虽然平日里皇帝的赏赐流水一般地送进春藻殿,可并不会经常踏足,更不要提留下来用膳。
季祐风亦有些意外,他下意识看向一边的母妃,却见女人脸色苍白,精心装饰的妆容仿似瞬间失去了色彩,仿佛这是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但用膳时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们一家三口像勉强拼成一桌的三个陌生人,各自沉默地用饭,最自在的可能就是他的父皇,他慢条斯理地咀嚼,优雅斯文,仿佛没有感觉出另外两个人的心不在焉。
用过膳,皇帝随口问他几句学业,便摆驾准备回勤政殿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送皇帝到宫门口,宫道两侧,太监宫女都转过身面对着红墙,避视天颜,两个押着人犯的禁卫军也不例外。
看着皇帝上了步辇,他察觉到母妃微微地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御驾即将启程时,皇帝忽然指了指墙根下押送人犯的禁军,漫不经心地问:“这人犯了什么罪?”
禁军连忙转过身跪下,“回禀皇上,此人偷盗春藻殿财物,已人赃并获,现送去斩首处刑。”
季祐风顺势扫了一眼,看到中间那人犯时,他瞬间如五雷轰顶,手脚冰凉,呆立当场。
身边的母妃已经轻轻地打起哆嗦。
皇帝这时朝他看过来。
高居步辇之上,华盖之下的天子笑着问他:“祐儿,你认得此人吗?”
短短一瞬如一世,对上皇帝的眼睛,他恍然回神,死死攥着掌心,面无表情:“禀父皇,儿臣不认得此人。”
那蓬头垢面的人犯微微抬了抬头,望了他一眼。
季祐风一动不动,任由那目光烙烫在身上,没有回视。
皇帝唇边勾出笑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季祐风忽然如坠冰窖,不寒而栗。
那一瞬间,他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而十五年之后,在得知真相的那个夜晚,季祐风终于读懂了皇帝的眼神。
彼时他不禁想,若是当年他承认认识这个男人,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当年的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步辇上的皇帝随意地挥了挥手,像扔掉一件秽杂般轻描淡写地说:“拖下去吧。”
他冷漠地站在原地,看着男人佝偻的身影从视野中一点,一点消失。
皇帝走了。
他跟着母妃回到殿里,女人脱力一般瘫坐在美人榻上,像一只易折细瘦的梅枝。
满室寂静中,她朝他望来一眼。
他从未在女人眼中见过如此复杂的目光,似喜似悲,苦乐交织,透着难以言明的晦涩,又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
良久,她说:“去吧。”
“用功读书……莫要辜负了他。”
季祐风没有问这个“他”是谁,走开了。
一切都回归平静,很久之后他终于敢探听男人的消息,然而一无所获,这个人消失了,没有人记得他,仿佛他从来没有在他生活里出现过。
季祐风忘掉这个人,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
他用功读书,废寝忘食,成为在所有人眼中最出色的皇子,最完美的皇位继承人。
太傅们夸赞他,皇帝欣赏他,瑾王嫉恨他。
没有人怀疑,他就是未来的太子。
他的母妃本该高兴,可她看向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悲哀。
冬去春来,一年过去,平静的生活终于起了涟漪。
一天夜里,狂风大作,窗扇哐当作响。
母妃忽然来到他的寝殿之中,她身着白衣,不饰钗环,素面朝天,屏退左右,然后扔给他一身白衣,要他穿上。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木制的粗糙牌位放在香案上,转身命他跪下。
季祐风看着这个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字的牌位,猛地想起,一年前的今天发生了什么。
他双眼定定地看着这粗糙空白的牌位,仿佛整个魂魄被勾去,“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声线在颤抖。
女人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走上前来,抬起手指着那牌位,语调透着阴冷的平静,“我要你记住,你如今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
“我要你记住,曾有一个人,为你而死。”
“我要你记住,就算你日后成了太子,成了皇帝,你也应该为他报仇,必须为他报仇!”
外面大风呼啸,殿内一片死寂。
季祐风一张面孔雪白雪白,声音极轻,“他……是谁?”
女人张口,正要说出这个名字,这时,“哐当”一声!
风又吹开了窗户。
季祐风没有回头,专注地盯着女人,等待着她的答案。
然而他的母妃却忽然将视线投向他身后,她瞳孔猛地扩大,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一样,脖子上爆出数根青筋,死死盯着他身后。
季祐风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一路传至后背,他立刻回过头去。
窗扇大开,冷风灌入殿中,挽起的纱幔飘飘荡荡,黑洞洞的窗口空无一人。
毫无异常。
他回过头去看母妃,“你看到什么了?!”
女人惨白着脸,仿佛随时都会断气,嗫嚅着说:“没有……”
她忽然重重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摇着头,“什么都没看到……”
季祐风蹲下神,攥住她的肩膀,厉声道:“母妃,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快说啊!”
女人看着他,惨然一笑,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翌日,太医赶来春藻殿,一番诊治,得出结论。
他母妃得了癔症。
他不信。
然而他的母妃却开始整日嗜睡,浑浑噩噩,即便醒来,也只会看着他痴痴地笑,口涎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到他的手上,黏稠恶臭。
她开始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头发枯燥,皮肤暗黄,不过一月,整个人变成了一具骷髅,行尸走肉。
季祐风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巨大的恐惧。
这是他的母亲,无论发生什么都爱他呵护他的母亲,可现在,他却感觉她在离他而去。
可他无能为力。
(六)
皇帝要他搬出春藻殿。
大魏的皇子,在八岁的时候都会拥有自己的宫殿,好专心学业。
季祐风跪在皇帝面前,恭敬地磕头:“母妃病重,儿臣想陪在母妃身边。”
狼毫笔尖摩擦过奏折的刷刷声在安静的殿中格外清晰,皇帝的声音很快传来,轻描淡写。
“随你。”
后来当他坐在母妃榻前侍奉汤药时,他说:“母妃,你不要怕,我不会走,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会好起来的。”
女人空洞的目光在他脸上呆呆地定了许久,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话,突然,她从床上跳了起来,随手抄起床边的细颈青瓷瓶朝他扔过去,暴跳如雷。
“滚!滚出去!”
花瓶砰地砸中他额角,鲜血顺着他的脸淌下,一滴一滴很快在他脚下汇成血泊。
他愣住了。
宫女太监们蜂拥而上,一拨人熟练地按住床上的女人,一拨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架走。
季祐风任由自己的身体被他们摆布着,怔怔地望着床榻上状如疯癫的女人,一刻不曾移开目光。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走路不稳撞到桌角,额头上鼓了个小包,女人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满脸心疼,一边哄着啼哭不止的他,一边揉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他从春藻殿搬了出去,住进了钟毓堂。
也是从这个时候,他开始越来越少地见到母妃。
再后来,他想进殿去看一眼,门口的禁军拦下他。
“李美人狂性大发,会伤人,陛下吩咐我等严加看管,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去探望。”
他的母妃,在他们的口中,成了一个发狂的怪物。
季祐风在门口沉默片刻,没有硬闯,只是轻声说:“有劳二位,等母妃清醒,告诉她孤来过。”
他走了。
那个时候,距离上一次见到她,已有半年。
这天晚上,他和身边一个叫季安的侍卫悄悄潜进寝殿,季安点燃迷香,将门口两个侍卫迷晕过去,他溜进了殿中。
殿内空寂漆黑,他借着月色,朝掩着床幔的床榻摸索过去。
一把掀开床幔,他的手倏然顿在空中。
女人静静躺在床上,空气中浮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她脸颊干瘪枯黄,这才半年不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她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的母妃,今年二十六岁。
“你来了。”她向他抬起手,眼神清明。
他握住她的手,贴到脸颊上,倏然落泪:“母妃,儿子来迟了。”
女人轻轻摇头,柔软的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
“祐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要记得我说的话,”她咳嗽两声,一把攥住他的手,“你父皇——你要听他的话。”
“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女人仿佛想起什么,瞳孔之中映出深深的恐惧,看向他,“只有听他的话……才能活下来……才能成为太子,记住了吗!”
女人瘦得凹陷下去的眼睛瞪得如一对临死的羊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枯槁的双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把他的手攥得生疼。
他望着她,又落下泪来,“知道了,知道了……”
他抹去眼泪,抬起头,声音微沉,“母妃——”
他望着她,终于将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悉数问出,“你根本没有疯对不对?是父皇在威逼你,你那天到底想对我说什么?父皇他——”
季祐风咬着牙,“他是不是并非我的亲生父亲?”
女人倏然一愣,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他来不及捕捉,随即她便笑了,“你怎会这样想?你若不是你父皇的亲儿子,他会这样宠爱你?会考虑让你当太子?”
季祐风迟疑。
“好了,不要乱想,”她不容置疑地否定他的猜测,“记住,你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讨好他,怎么让他立你为太子。”
他看着她再自然不过的神色,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长出一口气,最后点头,许诺一般:“好。”
那时候的他天真地以为,母妃是不会骗他的。
那时候的他也并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完完全全地放下入骨之恨,隐瞒真相,只为她的儿子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门外响起季安的呼哨,侍卫快醒过来了。
女人拍拍他的手,微笑着说:“快回去吧。”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女人坐在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纱帐中,面容渐渐变得朦胧,她微笑着看着他,面容欣慰,平静而恬淡。
翌日清晨,一个消息传遍六宫。
李美人殁了。
哀乐起,满堂肃穆,头戴白巾、身披麻衣的少年皇子跪在灵位前,一个头磕下去。
他知道,她苟延残喘半年,只是为了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再拜。
以后,他没有母亲了。
三拜。
以后,他也没有软肋了。
(七)
办完丧事没多久,季祐风大病一场。
他病得起不来身,躺在榻上,感觉力气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抽离。
清醒时,他听到太医回禀皇帝:“殿下这是染了时疫,殿下当年难产,气血本就不足,如今又得时疫,加之心思郁结,只怕就算是治好也……也活不到而立之年啊。”
他没听到皇帝的回复,只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皇帝没有进来看他。他病的这几个月里,他过来床前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少年翻了个身,闭眼睡去。
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他的病终于有了起色,能下地了。
这个时候,钟毓堂已经变得冷清寂寥,门可罗雀,曾经围着他打转的大太监已久不踏足,争着结交他的世家子弟不见了踪影,他也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皇帝,下人们开始变得惫懒,书案上的梅瓶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季祐风没有管。
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无人在意,唯一在意他的娘已经死了,管这些又做什么?
外面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皇帝,储君,权势……都跟他无关,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钟毓堂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将至的死期。
然而他没有想到,即便如此,还有人不肯放过他。
一日,御膳房送来午膳,肥鸡上飘着油花,靠近了闻还有未去尽的腥味,他已习惯,叫送膳的小太监放下食盒回去。
只是忽然留意到,这小太监极眼生,眼角眉梢透着古怪。
他的视线落在食盒上,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小块鸡肉放入口中,缓慢咽下,然后以肉太肥腻为由,叫下人撤走。
他坐在榻上,静静等待着。
果然,没过多久,腹中传来一阵刀绞般的剧痛,他疼得汗如雨下,昏迷之前,叫季安去请太医。
他用他仅剩的这条残命,赌一把。
他赌赢了。
醒来时,听说皇帝来看过他,还听说,瑾王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皇帝大怒,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他身体未愈,惨白着脸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勤政殿。
他求见皇帝,“儿臣身子已经大好,想回去接着上学,恳请父皇恩准。”
皇帝不轻不重瞧他一眼,允了。
走出殿门,季祐风握紧双拳。
哪怕只剩这一副残破的病躯,他也不能做那鱼肉。
他要成为刀俎。
他开始废寝忘食地念书,虚心求教太傅,课业精益求精,一骑绝尘,没有让太傅们再夸奖过瑾王一句。
他开始常常往皇帝跟前多走动,即便皇帝很多时候根本不见他,他暗暗记下皇帝的偏好,试图从蛛丝马迹中了解他这位父皇。
他开始试着笼络人心,略施恩惠,让那些不起眼的奴才成为他无处不在的耳目,成为他势力的基石。
他开始伪装自己,开始学着像皇帝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叫人轻易猜不透他的想法,他变得工于心计,城府深沉。
从此,什么仁义礼信,温良恭俭,他统统不在乎。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从此,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八)
魏国和梁国又打仗了,两国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皇帝竟主动求和,条件是梁国送和亲公主,大魏送皇子前去游学。
刚出生没多久的五皇子还不会走路,质子的人选定然在他和瑾王之间。
但季祐风并不担心,经过苦心经营,此时的他在朝中的声望并不输于瑾王,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会轻易同意让他前往大梁为质。
结果很快下来了,是他,但,是另一个人假扮的他。
他听说假扮他的少年叫沈聿,他知道这个人。
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有一双锋利冷冽的黑色眼睛。
季祐风很满意这个结果。他不需要亲自冒着送命的风险,却可以享受此次代表魏国出访大梁的荣誉和功勋。
对此他毫无愧疚心虚,他为君,沈聿为臣,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那个时候,季祐风并不知道,他替沈聿接受了荣耀功绩,沈聿也替他遇见了本该他遇见的人。
平康十六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七年后,在护国寺响彻整片金黄暮色的悠悠钟声里,他遇到沈忆。
这是个奇怪的女子。
有很多女人对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可他知道,她们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翊王妃这个头衔的风光和荣耀。
沈忆不同,她明明白白地摆出筹码换取他的妻子之位,坦坦荡荡地和他做交易。
可他,却莫名在她眼睛里看到藏匿的爱意。
她似乎喜欢他,不是一般的喜欢,可她却宁愿和他做交易也要藏起来不让他知道,更奇怪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定是看错了,哪有人会喜欢只见了一面的人呢?她一定只是为了王妃之位。
他带着她北上梁地查案,把她放在身边观察她。
出乎他的意料,沈忆极其干练能干,有头脑有谋略,和他印象里的闺阁女儿出入极大,撇开别的不谈,他很欣赏她。
而她好像真的喜欢他。发现他生病时,她冒着大雪进山寻医,几经奔波,不辞辛劳,得知他年将不寿时,她难以置信,眼中惊痛万分,一转眼又镇定下来,以一种令人心惊的坚定口吻对他说:“殿下,我绝不会让你死。”
一次又一次,她怔怔地看着他,像看着天边不可触及的星辰,神色带着难以言说的眷恋哀伤,他数次落入这双盈满爱意的眼眸之中,彷如被烫到一般惶惶避开。
除了母妃,没有人会这样爱他。
而她也并非一直都用这一种眼神看他,她对他的情感莫名得复杂。
譬如她嫌苦不爱吃药,他不知道,可她用恼怒甚至怨恨的眼神瞪他,仿佛他应该知道,他必须知道。
再譬如她有时同他讲小时候的趣事,他明明专注认真,回应也恰如其分,可她看着他的笑容,眼中却忽然闪过失落,仿佛在失望着什么,仿佛他……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他莫名其妙,却无从求解。
后来想想,其实他早该察觉到不对,他早该察觉到她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可当时,他看着她明媚灿烂的笑靥,终是再顾不得许多,一头扎了进去。
他阴暗深沉,工于心计,病弱体虚,而沈忆却永远活力四射,有使不完的力气,笑容灿烂地看着他,像冬日里暖和滚烫的小手炉,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再靠近。
可他还是辜负她了。
那场回魏都途中的暴雨,她拼命为他挡刀,他却为了逃生,弃她于不顾,独自逃命。
大雨滂沱而下,打湿他的鬓发衣衫,他在雨中策马狂奔,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他有望登基,他忍辱负重数年,他大仇未报,他心愿未了,他绝不可以因为区区一个女人死在这里!
他默念一路,终于逃出生天,得救之时,他浑身脱力,慢慢回头遥望来时路。
一片漆黑,死寂无声,像静悄悄的坟地。
他倒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醒来后,他发动人手,疯了一般去寻她。
他错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爱她,远超他以为。
幸而上天眷顾,她没有因为他的自私而丧命。
他决定娶她。
他要用余生弥补对她的亏欠和心中的愧疚,他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他郑重地上门提亲,本以为她会怨恨他厌弃他,谁知没有,她笑吟吟地答应了,似乎根本不介意他将她一人丢下独自逃命。
反而是她那兄长沈聿,对他冷言冷语,夹枪带棍。
他没有细想,一心沉浸在即将和沈忆成婚的喜悦中。
(九)
他和她成婚了。
这是他所求,亦是她所求,按理来说,应是两厢情愿,皆大欢喜,可她却不同意与他圆房,甚至,抵触和他碰触。
她好像在一点一点抽离她的爱意。
季祐风感到惶恐,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笨拙地讨好她。
他搜罗满京城的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为帮助她做成她想做的事不择手段,不惜看着亲生父亲死在眼前。
他想留住她的爱。
自从母妃去世之后,就没有人爱他了,他想她和从前一样,炽热地爱他。
然而并没有用。
他眼睁睁看着她眼中的爱意就像指缝中留下的水,日益减少,直至消失,最终变得疏离。
就像当年慢慢死去的母妃。
他不明白。
无数个深夜,他看着睡得香甜的她,不止一次地想紧紧攥住她的肩头,疯狂大喊,声嘶力竭,问她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之前那样喜欢他,现在却突然不喜欢了?
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只求她爱他。
而他后来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曾经所有的迷惑,不解,惊讶,都像拨开云雾露出的月亮,有了答案,而他所有的努力和尝试都成了笑话,化为巴掌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原来她认错了人,那些充满爱意,纠结而深沉的情意,都是朝向另一个人的。
她从未爱过他。
他在奉先殿跪了一夜,看着满墙列祖列宗的牌位,一遍又一遍回想先帝曾对他说的话。
他决定杀了她。
可在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手软得举不动刀,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懦夫。
他放过她。
她既不喜欢他,他就变成她喜欢的人。
他讨厌她和沈聿那些过往,可他强逼着自己听沈安讲,一点一点记住他们相处的所有细节。
他找来太医,生生剜下一块皮肉,做出一模一样的伤疤,他疼得浑身发抖,面容狰狞扭曲,季安往他口中塞了块布,避免他咬到舌根。
他终于再次站在沈忆面前,脱胎换骨。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人,他想她终于可以继续爱他了。
然而没有,短暂的惊讶之后,她恢复了平静,望向他的眼神冷静,理智,疏离。
她仍然不爱他。
他恨得发狂。
他想杀了她,想杀了沈聿,想杀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他下达急令,火速发往西南边关。
不惜一切代价,杀掉沈聿!
他要他死!
他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和他抢她了,她就会爱他。
他只想再被爱一次,哪怕一天,一个时辰,或是一眼呢。
但他输了,一败涂地。他被关进冷清孤寂的西苑,这里将是他最后的归宿。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女送来了一纸和离书,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她再也没有见他。
西苑的衣食汤药都是极好的,她并没有半分亏待他,可他还是一点点瘦下去,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他开始变得嗜睡。
他喜欢睡觉,因为梦里有她。
这一天,他又做梦了。
他梦见她提起红裙子,蹦蹦跳跳地朝他跑过来,牵起他的手,心疼地摸了摸他脸颊:“怎么这样瘦,又生病了吗?”
不知为什么,这个梦比之前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实。
他贪恋地看着她,不舍得说话,他怕一说话,梦就会结束,他又看不到她了。
没等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她牵起他的手往一边走,口中道:“让娘做好吃的,给你好好补补。”
娘?
他往前看了一眼,忽然呆住。
现在才发现,他们在一个山脚下的农舍里,周围山清水秀,桃花开得如云蒸粉霞,雾蒙蒙的,他站在一个院子前,院子用竹篱笆围着,棕黑的土地里长着一茬一茬整整齐齐、绿油油的小白菜,院子里还种着胡萝卜,小黄瓜,长势喜人,绿意盎然。
烟火缭绕的灶台后面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她远远望着他,温柔地笑起来,眼角隐隐泛出皱纹,而菜地里一个男人,短布褐衣,拄着锄头,沉默地看着他。
他忽然鼻腔一酸。
若是当年他说认得他,或许,这一切都会成真吧。
他松开少女的手,一步一步走进院子,来到男人面前。
“爹。”
他轻声唤道。
男人笑起来,焦黄的皮肤上露出洁白的牙齿,憨憨的,一如当年。
他也笑起来。
欢畅的笑声穿过云层与山雾,飞跃群山,在天际之间回响,久久不绝。
建启二年冬,惠帝季祐风驾崩于西苑。
听说临死前,他手中握着一个旧香囊。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鼓掌][鼓掌]
放一下俺的下一本书《被迫和亲之后》
【文案】
【爹系dom熟男PK黑化竹马】
温嘉禾自幼毫不起眼。
她才貌家世皆不出众,又胆小怯懦,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忤逆任何人。
魏梁议和的那一日,为了保住阖府的荣华富贵,父亲退掉她和心上人的婚约,推她去大魏和亲。
宫中长夜寂寂,嘉禾数着与心上人往日温存时刻煎熬度日,五年里只得见皇帝一面。
那天大雪纷飞,冷淡威仪的男人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打量着她,声调比雪凉薄。
“大点声儿,再说一遍,你是谁。”
嘉禾曾听人说,魏帝杀伐果断,性情冷酷,喜怒无常,且生平最厌恶女子近身。
她吓得口齿打颤,语无伦次,男人不耐烦挥手打断她,华贵帝辇被乌泱泱的仆从簇拥着,如彩云般飘远了。
彼时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温嘉禾并未想到,后来有朝一日,在这深宫之中,她会与心上人重逢。
嘉禾更没想到,重逢的那天,心上人立在御书房外,一门之隔,皇帝俯身把她按在御案之上,眼眸深黑几乎将她吞噬,神色却温和到极点,语调也轻轻,微笑说:
“原来嘉禾的心上人是他,那朕把他杀了,嘉禾心里,是不是就会有朕了?”-
季玄彻九岁登基,隐忍十余年清除异己,稳固皇权,二十四岁独揽实权,三十岁荡平梁国,一统南北。他见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玩权弄术,始终信奉强大和权力,从不相信人心,更厌恶弱小。
所以在见到那个柔弱又怯懦的和亲公主后,他轻易将她忘到了脑后。
他从未想过,后来有一天,自己会嫉恨如狂,举止疯魔般囚她在身边。
只因为她心里那个人不是他。
【阅读提示请一定要看:】
①女主是【唯一】主角,女主戏份贯穿全文,正文会从女主和男二谈恋爱开始,男主出场大概在二十章之后【高亮!!!】
②男主是皇帝,男大女十岁,男主对女性没有贬低轻蔑的态度
③成长流女主,女主前期不美也不会保护自己,但并非一无是处
④前期养成,后期训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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