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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永昭


    沈忆竟格外平静。


    若是他们一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说出这句话, 她只怕已经在想怎么悄无声息地把这个人处理掉了。


    可,这话是沈聿说的。


    就像一颗被人不小心踢进深海的小石子,甚至没有溅起什么浪花。


    “你说的对, ”她一口承认,双手撑在书案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 歪着头看他, 微笑道, “所以呢, 兄长……要去告诉季祐风吗?”


    午后暖洋洋的日光透进窗来,她微微侧着头,洁白的面庞忽明忽暗, 长而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偶尔眨动,犹如柔羽轻颤,若有似无地搔挠人心。


    男人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一瞬,沉默片刻, 他向前看去,望着院中那棵槐树, 说:“我可以不告诉他,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沈忆一挑眉:“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


    沈聿神色淡淡:“还没想好。”


    “……”


    沈忆站直身子:“好罢, 那以后再说, 但如果太过分, 我是不会答应的。”


    确定沈聿短时间之内不会告诉季祐风, 沈忆转而笑吟吟地问:“那, 兄长能不能告诉我,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静立的少女笑容嫣然, 漆黑的眸子却毫无笑意,蛊惑而危险。


    沈聿道:“你在和那名男子交谈的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忆却很快反应过来。


    她的神色倏地变了。


    沈聿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她的猜想:“你方才在跟那男子交谈之时,对方一口梁地口音,你回话时便也不自觉带上了口音,虽不甚明显,可细心的人只要留神,必能听出来。”


    一阵后怕涌上心头,沈忆只觉脚底隐隐发软。


    并非她不够小心,而是说话这种如呼吸睡觉一般自然的事情,实在很难时刻注意着。


    今日是她走运,说话时在场的都是自幼没接触过梁地口音的魏国人,不大能听出来,可若是万一……秦峰青也在,他必能听出来她这无意识间被带出的口音,以他缜密谨慎的为人,必然会起疑心。


    届时他不管是查出她的真实身份,还是告诉季祐风挑拨离间,都是天大的祸事。


    这时,沈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你为何对梁地口音如此敏感?你来过梁地?”


    过了片刻,沈聿才道:“嗯,来过。”


    “咦?什么时候?”


    “外出游历那年,还有,”沈聿看着她的眼睛,“随父从军北伐梁国那年。”


    听见后半句话,沈忆一怔。


    但很快,她便掩去了自己的失神,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表面上虽然一切如常,可沈忆心中止不住地冒出阵阵烦躁,更不想再待下去。


    其实沈聿说的这场梁国的覆灭之战已经过去六年,她也早已能在别人提起时泰然处之,谈笑自若,只是不知为何,听见沈聿亲口说他曾参加这场战事,她竟难以自持。


    她淡声开口:“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看着沈忆冷淡的神色,沈聿什么都没说,只平静地嗯了一声。


    他立在窗前,一直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过庭院,迈出垂花门,直到消失不见-


    钩月在天,夜凉如水。


    一个轮廓圆润的人影缓慢地在窄巷墙壁上移动,手上还拎着一个布做的袋子。


    几道清脆的哗啦哗啦钥匙碰撞的声音,影子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紧接着响起门吱呀开合的声音,砰地一声,门关,巷子又恢复了寂静。


    陆少安哼着小曲儿,醉眼朦胧地迈着步子走进这座并不大的院子。


    他忽然停下脚,看着院中,眼中的醉意飞速散去,整个人仿佛一只炸毛的猫。


    “好久不见,陆大人,别来无恙。”


    随着一道温柔带笑的女声,从庭院角落里的竹藤躺椅里坐起一个女子。


    女子身披长度及地的黑色薄氅,梳着简单利落的男式发髻,微弱的月光映在她面上,只能看见冷白的面容和笑意盈盈的双眸。


    竟是沈忆。


    沈忆扫一眼男人手中拎着的布袋,眯着眼睛细细辨认,一字一字念道:“孙氏月饼。”


    她含笑道:“我当年来帝巳城,就曾听说这家月饼极其美味,没想到几年过去,还开着张。”


    沈忆坐回摇椅上:“不过这大晚上的,陆大人是买回来给自己当宵夜,还是要给自己女儿当零嘴吃呢?”


    “听说陆大人爱女如命,想来,应该是后者吧?”


    陆少安终于开口,神色冷淡至极:“殿下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沈忆嗤笑道:“陆大人莫不是记错了,我并不是什么殿下,梁国,早已亡了。”


    陆少安道:“陛下当年为殿下想封号,特赐永昭二字,希望殿下千秋万代,明如日月,殿下当年同臣说起之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怎的如今却说出这种话来。”


    沈忆静静躺在摇椅上,身体随着摇椅轻晃。


    若非陆少安提起,她其实几乎快忘了,她曾经是大梁最受皇帝宠爱、寄予期望最高的永昭公主。


    只是,自大梁覆灭,王侯将相皆作尘土,她这一个公主的虚名,亦被渐渐世人渐渐淡忘,包括她自己。


    过了好一会,沈忆才淡淡道:“人总是会变的,就像当年我初见大人之时,大人羽扇纶巾,谈笑儒雅,手握实权,娇妻在侧,如今却到如此光景,阿忆亦很想知道,陆大人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陆少安恍若未闻,只是冷漠而执拗地重复道:“殿下找我何事?”


    “你不知道?”


    沈忆缓缓坐起身,抬起眼看过去:“瑾王和秦峰青到底在帝巳城搞什么鬼,陆大人,想来你要比我清楚。”


    陆少安径直道:“殿下请回吧,无可奉告。”


    沈忆眯起眼:“陆少安,你当年煞费苦心才将帝巳城打理成那等模样,帝巳城甚至成为在魏梁之战中幸存百姓最多,坚持时间也最久的城邑,你竟真舍得眼看着它毁在秦峰青手上。”


    陆少安面色极其漠然:“在其位,谋其政,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做我该做的,治理城邑不是司马的职务,是刺史的,我只做好我该做的。”


    “至于良心,”他冷笑,“殿下不如先问问自己,那三百惨死的梁女是为了什么而死,又是为了谁而死。”


    沈忆倏然起身:“陆少安!”


    “难道你一直以为,是我让她们去死的?”


    “难道不是?”陆少安向来温吞的声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此事一出,朝野震动,帝巳城正是属瑾王管辖范畴,而你却陪着翊王一同来此查案,这摆明了故意在帝巳城闹出动静,好拿帝巳城去做夺嫡的筹码,你以为我看不出?”


    沈忆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我便告诉你,早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因为孔雀楼,她们便已存了死志,我几次传书过来阻止她们,在信中言明我会尽快想出法子,让魏国朝廷能派人过去查清此事,或是将秦峰青调任,可我得到她们来的最后一封书信时,她们已经死在了帝巳城城门前,信中说,她们等不及了,每多拖一段时间,就又不知会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


    “你若说是我之过,未尝不可,是我无能,未能让她们看到希望,才采取如此极端的法子,以致今日惨状。可你,陆少安!我问你!你身在帝巳城,你知道秦峰青的算盘,你知道她们的处境,你甚至看着她们从小长大!可你为什么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做?你又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作壁上观,毫无反应!”


    陆少安站在院中一动不动,淡淡月光洒在他身上,微微照亮他迟钝木然的神色,沈忆竟觉得自己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人的模样。


    她冷冷一笑:“没关系,我相信大人心如止水,早已看淡世间生死,并不在乎死了几个人,破了几个家,大人仍守好你的本分,守好你这一方小院,就够了。就当我今天没来过,也没有问过你,可陆少安,若你敢对秦峰青说出半个字,或是阻止我继续追查下去,别怪我对你和你女儿手下无情。”


    说完,并不等陆少安的回应,她大步往门外走去。


    只是临到门前,沈忆忽然停下,没有转身,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知你午夜梦回,是否梦见过梓娘,她若知晓你如今模样,不知又是何感想?”


    说完,她推开门,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庭院中,男人垂着头伫立良久,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蜷缩成一团,双手举在耳朵两侧,剧烈地颤抖着,双目紧闭,嘴巴大张,喉咙不停地上下滚动,似是痛哭,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院子忽得想起一声——


    “爹爹?爹爹你怎么啦?”


    “怎么不睡觉呀?”


    一个穿着鹅黄棉袄的小姑娘,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走了过来。


    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抚上男人的面颊。


    “爹爹,你怎么了?是因为上值不开心吗?”


    “爹爹,燕燕好困啊,我们睡觉吧。”


    “爹爹,燕燕刚才梦到娘亲了,燕燕好想娘,爹爹呢?”


    她话音落地,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她,嚎啕大哭。


    第23章 十一


    腊月初一, 天很早就黑了,从天上鸟瞰下去,整座帝巳城漆黑无光, 犹如一座死城。


    然而在这一片黑暗的西北方,竟有一处格外明亮辉煌的所在。


    只见此楼整座楼身从下至上每一层的八方檐角下皆挂着半人高的红灯笼,琉璃窗扇透出明亮的光线, 隐约可见其中人来人往, 喧哗热闹。


    正是孔雀楼。


    门前虽不是车马鼎盛, 却也是人如流水, 源源不断。


    眼下,上一个客人刚进门没多久,打南方又慢慢驶来一辆通体纯黑的马车, 车前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却是纯白, 二者形成鲜明对比,竟透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只见两位男子,一黑一白,面上都覆着银白色面具, 只露出一双眼睛。


    来孔雀楼之人大多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楼主显然深谙此理, 便规定楼客进楼时必须带面具。


    二人先后踩着脚凳下车来, 走了过来。


    两人一同前来的情况不算少见, 但门口守卫还是吃了一惊。


    因为这二人皆带着银面具。


    想进孔雀楼寻乐的人比比皆是, 可真正进得去的却寥寥无几, 就是因为孔雀楼不仅对楼客真实身份要求极其苛刻, 楼客还需至少掏出一万两银子, 才能有进楼的资格。


    而随着楼客在楼中的花费逐渐增多, 等级也会进行提高, 这等级首先便体现在面具颜色上,最低等为黑色,最高等为金色,银色是仅次于金色的第二等。


    银面具意味着,此人在楼中堪称一掷千金,花了至少五百万两银子。


    守卫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例行检查时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严格。


    初步检查之后,守卫推开门,恭敬地弯下腰,侧身伸手一引,请二人进去。


    一进楼,门内竟还有两道查验身份的程序,单单是通过查验,就几乎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两位美貌的侍婢悄无声息地上前,弯下柔软的腰肢,分别从两侧,为两人拉开了厚重的黑色大门。


    明亮得几乎堪称刺目的光线,瞬间倾泻而出。


    两人睁眼望去,眼前,一二三楼的地板皆打通了,做成高高的吊顶,自三楼顶向下,空中错落悬挂着数个繁复精致的巨型烛台,每个烛台上至少燃着数十根成年男子臂粗的红烛,将整个一二三楼映照得富丽辉煌。


    再往下,一楼正中央竟是一个大而浅的酒池,淡红色的酒液在池中缓缓流淌,酒香扑鼻而来,叫人未饮先醉。池周镇有四方神兽的雕像,皆张口面对池中,面目狰狞威严,栩栩如生。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酒池边的男男女女。


    女子皆妆点浓丽,鬓发散乱,笑语盈盈,或一女一男,或几女一男,虽不曾看到赤身果体,却也能看到大多男人的手都不安分地在女子衣裳缓缓游移。


    瞧见眼前这糜乱奢华之景,两人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彼此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一人道:“殿下,我们先上楼,再做打算。”


    这两人,正是沈聿和季祐风。


    沈聿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终于从万鱼之渊得到了可靠的进入孔雀楼的方法和凭证,这才能和季祐风一同有惊无险地进来。


    沈聿原本想自己独自前来探个究竟,谁知季祐风说:“孤来此本就是为了查案,怎能置身事外,我们同去,正巧孤也想看看,大哥究竟在这里搞什么名堂。”


    季祐风颔首,两人便沿着楼梯一路上了四楼。


    一二三楼的房间都是没有主的,楼客可以随便住,只有从四楼往上,才是楼客专属的房间。


    这也是沈聿最后选择用两个银面具的原因。


    两人进了沈聿的房间。


    房内圆桌上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铃铛,楼中规矩是,若客人有需要,摇动铃铛即可,否则便不会有人来打扰,两人总算能放松地说话。


    季祐风道:“阿忆可有说她如何与我们汇合?”


    沈聿道:“不曾,只知道她要去顶楼。”


    季祐风轻笑着无奈摇头:“你这养妹,当真是很有自己的主意。”


    那日商定进楼如何行动时,他以沈忆是女子,出入这种场合多有不便为由,说只他们二人前去便足够,让沈忆在宅子等他们回来。


    谁知少女看着他笑起来,说:“殿下,可不要小瞧女子哦。”


    她的眼神洞彻而犀利,季祐风不由沉默一瞬。


    若非沈忆点出,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确下意识认为她过去帮不上什么忙。


    便最后还是同意了。


    只是这孔雀楼查验严格,沈忆平时女扮男装骗一骗别人还可以,骗过守卫的眼睛几乎不可能,他便问她如何进去。


    谁知少女一扬下巴:“殿下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自信从容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季祐风竟微微有些跑神,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将少女的面容从脑中赶出去。


    沈聿道:“她同我说过,会以女子之身进来,在这楼里,想光明正大地以女子的面目行走,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妓子。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季祐风不由一笑:“她当真是胆大包天。”


    沈聿听见这似是无可奈何的语气,微微顿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去摇了摇那铃铛。


    不多时,便有人轻轻叩门,随即响起一把婉转的嗓子:“主人,轻羽前来侍奉您。”


    “进来。”


    一个女子随即推门而入,身穿白纱裙,胸前微漏春光,纱裙虽长及地,却是极透无比,隐约可窥见女子的腿。


    她的容色算不上极美,甚至还及不上几个他们方才在楼下酒池旁见到的女子,只是她皮肤极白,一双乌黑的小鹿眼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柔弱,当真是我见犹怜。


    瞧见屋内坐着两个男人,她面上闪过一丝惊惧。


    虽然她掩饰得极好,可对于沈聿和季祐风这种人来说,这点心思几乎相当于是摆在明面上的。


    沈聿淡淡道:“关上门,过来。”


    轻羽顺从地走过来,提起裙摆就要在他脚边跪下。


    沈聿瞥了眼她止不住颤抖的指尖,无意探究她和此间真正的主人之间都发生过什么,只道:“站着就行,今天不让你伺候,只问你几句话。”


    听到这句话,轻羽却似乎并未放松,她蓦然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二人。


    许久,她垂着眼道:“公子,轻羽不能说。”


    沈聿道:“没关系,你若是不想说,可以不说,只是你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道门,就不好说了。”


    “你自己决定,如何?”


    轻羽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心中没来由地泛起难以言说的恐惧,从听见此人声音之时,她便意识到此人非她真正要服侍的人。


    孔雀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她更是接待过不少,甚至包括金面具,可这两个人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坐着不动,仅是如此,气质便已远胜她遇到过的所有人。


    沉默许久,她咬牙道:“公子要问什么,”-


    一只白皙小巧的玉足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向那道紧闭的红门,脚踝上的小铃铛随着走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音,叮叮铃铃响了一路。


    女子白纱覆面,一身红衣,上衣极短,露出肩颈处大片雪白的肌肤和不盈一握的细腰,臂弯上带着数个粗细不一的金色手镯,上面雕刻着飞禽走兽,面目可怖,给她性感的气质中增添了几丝奇异的野性。


    下半身的红裙勾勒出完美的臀线,高高开叉至大腿,行走间红纱翻飞,又白又直的双腿若隐若现。


    不知为何,她腰间还系了一颗浑圆的黑珠,上面写着“十一”。


    走到门前时,门口两个面容严肃的婆子即刻伸出手臂拦住她,一人扫了眼她腰间那颗黑珠,道:“十一,没有客人传召你,回去。”


    十一抿唇一笑,道:“妈妈有所不知,主人上次同我说好了,让我提前一刻钟,先去房中侯着他,他已提前同大妈妈打过招呼了,不信你去问大妈妈。”


    她说得无比自然,这二人心下已信了七八分。


    十一软下嗓子:“十一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二位妈妈大可放心好了,快些放我走可好?让主人等急了可就不好了,回来十一一定好好报答二位妈妈。”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撤了手。正如十一所说,客人让提前去侯着的情况并不罕见,之前也有过,也没出过什么问题,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十一抬起脚,含笑看着这红门在眼前开启,抬起脚,就要迈过去。


    谁知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尖利年迈的声音——


    “十一,你去哪?”


    守门的两个婆子看见来人,皆忙不迭地地跪倒在地:“大妈妈。”


    十一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僵,她埋下头,缓缓转过身跪下:“大妈妈。”


    沉重缓慢的脚步声逼近,十一垂着头,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金丝绣面的绣花鞋。


    头顶传来老妇冷漠的声线:“并无客人传召你,你出去想做什么。”


    听得这话,守门的两人皆大惊失色,身子不觉颤抖起来。


    这十一果真如此胆大包天!


    偷溜出去的人,不论原因是什么,孔雀楼皆按心怀不轨处理,后果只有一个——


    便是死!


    而她们身为守门的人,自然也免不了责罚。


    过了好一会,十一委屈的声音响起:“大妈妈恕罪,十一真的与客人约好了。”


    大妈妈冷冷道:“是谁?”


    十一一咬牙,正要说出一个房间号,谁料这时,自她身后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五日连更,芭蕉的进步大大滴有!奖励自己一把键盘,嘻嘻


    第24章 暧昧


    十一忍住回头去看的冲动, 仍将头埋得低低的,保持沉默。


    被称作大妈妈的妇人面色不豫地向门外看去,只见一男人负手而立, 气度卓然,面上带着银面具,更显出几分神秘莫测。


    她眼珠一转, 干瘪的唇角微微露出笑容:“这位公子, 不知是哪间房的主人, 不知可否给妾身验一下凭证?”


    男人便抬起手, 将一块银牌递了过去,老妇验过,颔首道:“既是这样, 十一, 你便随公子过去吧。”


    十一低低道了声:“多谢大妈妈。”


    她赶忙低着头起身,跟在男人身后,随他一路离开了。


    眼看两人走远,其中一个守门的婆子大着胆子站起来, 道:“大妈妈,这传召显然不合规矩, 您就不担心这二人有什么猫腻……?”


    大妈妈缓缓抬起耷拉的眼皮, 淡淡瞥她一眼:“楼中规矩是什么?”


    守门的妇人被她这一眼吓得心惊胆战:“无论、无论什么时候, 都以客人的要求为先。”


    大妈妈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 一纤细玲珑, 一挺拔修长, 倒是极其养眼, 她缓缓眯起眼:“去, 把那个房间的主人的外形样貌图拿给我。”


    另一厢, 十一跟着男人七拐八拐,上了两层楼梯,径直去了顶楼。


    一路上虽遇到不少人,但有男人带着的银面具开道,几乎没人敢抬头打量他们,只以为是哪个贵客看上了哪个女子。


    到了顶楼,已几乎看不见人影,男人在拐角处停下。


    十一踌躇片刻,不确定地唤了声:“沈聿?”


    “十一”正是假扮成妓子混进楼来的沈忆,十一便是她假冒的身份。


    方才因为男人隔着面具说话,声音多少与往日有些不同,她只能凭感觉猜出大概率是沈聿。


    男人却没回答,道:“你确定秦峰青就在这里?”


    沈忆道:“他一进孔雀楼只会来顶楼,必然是在这一层的,应该在最东侧,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一间。”


    男人道:“这里就是孔雀楼正东侧,我们先躲起来,待会看他从哪个房间出来。”


    沈忆点点头,跟着他一起向前走。


    谁知刚要拐弯,前面一个房间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几乎在那人露面的同时,两人的脚步皆猛然一顿。


    竟然正是秦峰青!


    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眨眼间只剩数丈,他们马上就要与秦峰青当面对上,电光火石之间,沈忆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都带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宽大的手掌揽在她腰上,几乎将她的身子提起抱在怀中,然后低下头,深深埋在她的肩颈处。沈忆下意识紧闭双眼,双臂紧搂住他宽阔的背,任由他将自己微微提起,带离地面。


    只听哐的一声巨响,男人一脚踹开了身边这屋子的门,就这样抱着她闯了进去。


    又是哐当一声响,他用腿带上门,将里外彻底隔绝开来。


    沈忆紧紧闭着眼,一动都不敢动,任由他将她抵在门上,只能感觉到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彼此呼吸交缠,近在咫尺。


    秦峰青只看到一男一女缠绵相拥,难舍难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踹开门进去了,也没放心上,就那么走了过去。


    听着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又逐渐远去,两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只是这一放松,便立刻注意到眼下两人这暧昧的姿势,男人温热的手掌毫无隔阂地紧紧贴着她腰间裸露的肌肤,灼热的呼吸拂过她颈边,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瞬间遍布全身,沈忆几乎浑身上下都在隐隐发烫。


    她只好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男人的目光从少女发红的脸颊缓缓向下,略过肩颈处大片雪白的肌肤,再往下……他倏地别开眼,握着她柔嫩滑腻的细腰的手掌无意识地猛然收紧了一下。


    沈忆吃痛,不禁自唇间发出一声轻哼。


    这声音娇柔婉转,与她平时的声音几乎截然不同。


    沈忆僵了一下,只觉脸颊烫得惊人。


    过了一会,她镇定自若地看向身前的男人,他银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沈忆忽然愣了一下。


    沈聿和季祐风的身形差不太多,她这一路一直是靠声音才推断此人是沈聿,可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她却又迟疑起来。


    这双眼睛,竟像极了她记忆中的少年。


    “……”她张了张嘴,声音轻若呢喃,“是,殿下吗?”


    只见他眼中浓重的墨色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


    男人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掌,站直身子,和她拉开距离,冷淡地道:“你认错人了。”


    沈忆怔了一瞬,她认错了。


    她竟会认错?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在心中油然升起,沈忆怔怔看着男人,心头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始终不得其解。


    但不管她如何感觉,沈聿没有必要骗她,压下心头的疑惑,沈忆开口道歉。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里忽然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两人神色一整,立刻循声望去。


    紧接着,两人面上皆露出了震惊之色。


    在房间那珠帘后,竟放着一个极大的浴桶,里面冒着水汽聚成的白雾,水面上铺满了一层玫红色的花瓣,水中正坐着一绝色女子,看样子,在他们闯进来之前,她正在沐浴。


    但眼下,她一手搭在浴桶边缘,一手托腮,自胸口以上全都露在水面之上,大片肌肤雪白得耀眼,几乎令人目眩神迷,她却毫不在意,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两个。


    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女子一挑眉,笑眯眯地道:“嗯?怎么都不说话?总不是看我长得太美,看呆了吧?”


    沈忆回过神,冷冷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道:“啧,小美人儿,你看清楚,你们闯的是我的房间,就算要问,也应该……是我问你们吧?”


    沈忆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过去,抬手直接掐住了她的脖颈。


    这女子惊呼一声,面上隐隐露出痛色。


    沈忆弯下腰,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你是谁,在这做什么,这房间会不会有人过来?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我、我说,咳咳!”


    沈忆松开手。


    沈聿在这时已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没有其他人,回去站在了珠帘几步之外。


    这女子嘟起红唇:“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母夜叉!”


    沈忆缓缓眯起眼。


    女子忙道:“我说,我说!”


    “我名枕月,是刚被卖进楼的新晋花魁,这是我的房间,我在这当然是沐浴啊你眼瞎了!在我喊她们之前,都不会有人来。”


    沈忆自然是听见夹在中间的那一句,只她懒得计较,继续盯着她问道:“楼中的女子皆需住在红门另一侧,非客人传召不得擅自出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有一间屋子?”


    枕月摇着头叹气:“啧,你这人看着长得聪明,原来实际上这么傻?我是不是说了,我可是花魁,花魁!花魁有个特别待遇,不很正常吗?”


    “……”


    沈忆缓缓抬起眼:“你再对我出言不逊,我马上杀了你。”


    枕月点点头:“嗯,脾气也臭。”


    沈忆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枕月道:“错了错了,美人饶命!不过……”


    她话锋一转,笑嘻嘻地道:“杀了我,你可能会后悔哦。”


    “你们来孔雀楼,应该是来干坏事的吧?窃取情报?还是找秦峰青的把柄?”


    她笑意一深,轻声道:“不管是哪个,我都可以帮你们哦。”


    沈忆和沈聿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外。


    沉默片刻,沈聿道:“你有什么条件?”


    枕月一边上下打量着沈聿,眼中异彩连连,一边道:“这位公子,生得好生英俊。”


    英俊?沈忆面色不悦地看着她,那厚面具把沈聿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能看出来哪门子的英俊?


    她径直站在枕月身前,垂眼看着她:“少废话。”


    欣赏美男的视线被挡住,枕月心情不虞地看她一眼,恹恹地道:“你们想办法把我带出楼,想要什么我都帮你们。”


    带她出楼?


    孔雀楼戒备森严,出去只会比进来更难……当然,沈忆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可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她直接拒绝:“不可能。”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还未等沈忆和沈聿反应过来,外边已经在敲门:“月姑娘,沐浴好了吗?我们能进去了吗?”


    两人心头一震,立刻看向枕月。


    枕月却毫不惊讶,撑着腮笑得眉眼弯弯:“现在……两位要不要再重新考虑一下?”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枕月方才说不会有人过来是骗他们的,是缓兵之计。


    这个女人!


    外面又在拍门:“月姑娘?我们进来了?”


    若叫外面的人进来,难保她们不会起疑,那可就麻烦了。


    情况紧急,容不得慢慢商量,两人简单对视一眼,沈聿开口道:“可以答应你,但你先告诉我们,秦峰青现在在干什么?”


    枕月想了想:“似乎从京城来了一位贵客,秦峰青正在接待他,还特地要我前去侍奉。”


    京城来的。


    沈忆立刻做出决定:“成交,我们带你走,你想办法带我进他们议事的地方。”


    枕月二话不说,扬声对外面的人道:“还没好,你们等一刻钟再过来。”


    外面人应了声,很快,门外没了动静。


    枕月指指浴桶旁衣架上的一件袍子:“把那个拿来。”


    沈忆将衣服递给她,枕月随手披上,一步跨出浴桶,拉起沈忆的手往梳妆台走去。


    早在枕月从浴桶中站起来之前,沈聿已转了过去。


    将沈忆按在梳妆台前,枕月飞快地将胭脂水粉口脂一字排开,一边在她脸上捣鼓一边道:“我给你稍微化个妆,打扮成我丫鬟小玉,等会小玉进来,你们把她打晕就行了,然后我带你去秦峰青那里,你千万记住,不管听到什么,不要露出任何反应,否则,你我都得死!”


    沈忆问沈聿:“你怎么办?”


    沈聿转过身看着她,说:“你自己小心,我去找季祐风,给你接应。”


    沈聿出门后,枕月手指翻飞,嘴里也不闲着:“这你相好?”


    “……”沈忆面无表情地道,“不是,他是我养兄,还有,请你闭嘴。”


    枕月啧了声:“哎呀呀,玩的还挺花。”


    眼看沈忆又要炸毛,她赶忙顺毛:“好了不说了,她们快来了。”


    不多时,两道身影从房间出来,走向方才秦峰青出来的那扇门。


    轻叩几声,枕月禀明身份,得到里面人的许可之后,便推开了门。


    沈忆跟在她身后,始终不曾抬起头。


    直到跪在矮几旁为枕月递茶壶的时候,她才有机会朝那主座上的人撩去一眼。


    谁知仅这一眼,便险些让她拿不稳茶壶,差点当场变了脸色。


    竟然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点到为止即可,点到为止(此时一位不会写那什么的作者尝试催眠自己)


    第25章 死局


    茶桌两侧坐了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便是秦峰青,他神色格外恭敬,甚至超过在面对季祐风之时。


    而另一个人, 正是赵蕴之的父亲,当朝吏部尚书,瑾王的左膀右臂, 赵梁。


    以赵梁的身份, 竟也不远千里秘密奔波过来, 足可见瑾王对帝巳城的重视程度。


    沈忆一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赵梁来此的目的, 一边凝神听着几人的对话。


    不得不说,这枕月刚被卖进楼就能稳坐花魁的位子,甚至极受信任以至于能在顶楼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当真不止是因为这张脸。


    她实在很会说话。


    沈忆听了片刻, 也差不多听出来,秦峰青在此接待赵梁,其实不过是聊些私人闲话的一个消遣,孔雀楼也本就不算什么正式场合, 他们也并不准备商议什么正事。


    枕月显然也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时而活泼时而文静, 在快冷场的时候便适时接过话, 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就保持安静, 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 赵梁和秦峰青的眼神数次在她身上流连, 显然极其满意。


    听着两人从北境的好酒一直聊到京城近来热门的八卦, 沈忆面无表情, 心想, 得, 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然而没想到,几句话后,秦峰青道:“殿下在京城,想必极为不易,赵大人陪伴在侧,定然辛苦。”


    赵梁语调沉凝:“眼下正是立太子的关键时刻,自然与平日不同。”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来,目光扫向自进门后便默默无闻的沈忆,淡淡道:“你,出去。”


    沈忆心如擂鼓,却是一动不动,只抬起头,睁眼茫然地望着赵梁。


    枕月笑道:“忘了同大人说,奴家这丫鬟又聋又哑,是听不见大人说话的,大人既在意,奴家让她出去就是。”


    她随即转过头,就要给沈忆做手势。


    赵梁扫一眼秦峰青,对方面上始终是一如既往地淡淡笑意,他抬手道:“不必了,我信得过秦大人。”


    枕月微微一顿,悄无声息地和沈忆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过头对着赵梁嫣然笑道:“大人尽可放心,秦大人一早就定下了规矩,孔雀楼上上下下,绝不会多听一句不该听的,说一句不该说的,这好些年了,更是从未出过差错。”


    秦峰青浑浊昏黄的眼珠微微转动,看了枕月一眼。


    中年男人向来严肃的面容终于温和了些许,他看向秦峰青:“秦大人这些年的辛苦,本官知道,殿下更记在心里。只是如本官之前说的,孔雀楼的事恐怕瞒不住翊王,你尽力便是,殿下不会怪罪于你,可那处地方,你万万不可叫翊王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秦峰青当即拱手,缓缓道:“大人放心,翊王对此事毫无察觉,臣定再三小心。”


    一旁,沈忆的身形却是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转眼又恢复正常。


    听这赵梁的意思,瑾王在帝巳城做的脏事,竟然不止孔雀楼一件,且那件事,似乎远比孔雀楼重要得多?


    沈忆几乎屏住了呼吸,面色虽无异样,心却跳得飞快,袖底的手指更是紧紧攥住了,也就是她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才能在这时没有显出半分震惊之色。她很快冷静下来,暂且将这事记下,继续听他们闲聊。


    这时,只见门扇上一道人影疾步而来,在门前急停,砰砰拍门道:“大人,不好了!楼下走水了!”


    秦峰青霍然起身!


    他死死盯着那门扇,神色惊疑不定。


    一旁,赵梁缓缓站了起来,一言不发。


    少顷,秦峰青似是下定决心,对赵梁说:“赵大人,楼下出了些乱子,下官前去看看,大人从密道先行离开,下官处理好后,便来向大人告罪。”


    即便出了这样的意外,赵梁却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只淡淡颔首道:“秦大人自便即可。”


    相比之下,秦峰青的脸色就要难看的多,他走到门前,大力打开门扇,吩咐那手下好生送赵梁出楼,便甩着袖子大步离去。


    立刻有人进来请赵梁出去。


    很快,屋内只剩了枕月和沈忆两人,眼下已经没人顾得上她们。


    沈忆当机立断,立刻往门外走。枕月愣了一下,几步跟上她:“你去哪?”


    沈忆疾声道:“定然是他们那边出事了,他们不得已才把事情闹大,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枕月倒吸一口凉气:“欸,不是我说,你的意思是,是你们同伙在楼里纵了火?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孔雀楼!”


    沈忆面无表情:“孔雀楼又怎样。”


    枕月紧紧跟在她身后,听见这话忽然愣了一下,敏锐地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沈忆听见了她这句话,却已没有心思回答这个问题了。


    因为就在她们面前,通往六层的楼梯处,已然密密麻麻站满了楼中的守卫,将楼梯口完全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中一人瞧见两人,立刻上前来,一伸胳膊:“二位,大人有令,即刻起封锁全楼,任何人不得活动,二位姑娘要么回房去等待通传问话,要么站在这里别动。”


    枕月一惊,封锁全楼最先影响的就是客人,秦峰青不惜得罪整座楼的客人也要拿下他们,他们必是惹了天大的麻烦!


    枕月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犹豫,但不过一瞬,便消失了。


    这时,沈忆缓步上前,语气随意地问:“所有人,都要这样吗?”


    那人道:“所有人——”


    “人”字还未落地,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竟是沈忆突然一步上前,未等人反应过来便卸了他的胳膊,她的动作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楚,只是眨眼之间,她便将此人腰间的弯刀抽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上。


    一众守卫被震慑一瞬,立刻冲了上来。


    弯刀在少女掌中干净利落地起落,带出一串又一串残影,鲜血嘭溅而出,楼梯口的守卫转眼间便倒下去一半。


    沈忆手执弯刀,沾着血色的面容冷如寒冰,毫无温度,一边与人交手一边缓慢往外突围,为了保护枕月,她的小臂和腿上难以避免地多出了数道血痕,她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满身杀气凛然,直杀出了一条血路。


    枕月跟在她身后,手中亦紧紧握着一把匕首,神色冷静决然,几乎与沈忆初见她时判若两人。


    终于下到第六层,更多的守卫涌上来,沈忆咬紧牙关,却明显感觉到出招的速度在变慢,躲闪的步子亦变得沉重起来。沈忆的头脑无比清醒,她武功本就算不得很强,不过堪堪苦练了六七年,如今鏖战数人,身体已经眼中超出了负荷。


    视野逐渐漫上大片的血色,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身子已经不受控制,沈忆眼中渐渐升起绝望……她就要坚持不住了。


    不能,不能死在这里……


    还、还没有报仇。


    她想握紧那弯刀,手指却软绵绵的,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一阵刀风袭来,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剧痛,鲜血狂涌而出,下一刻,已经卷刃的弯刀从她手中脱落,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眼皮格外沉重,沈忆阖上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喂——!”


    枕月满面焦急,可她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浑身染血的少女倒了下去。


    可下一刻,枕月瞬间瞪大了眼。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时光忽然变慢了一般,画面一帧一帧,清晰而缓慢地呈现在她眼前。


    一道明亮的剑光忽然自下方阶梯暴起,几乎转瞬之间就到了两人身前,飞速横扫而过,刹那间将周围人逼退,一道黑色身影紧随其后,几步便到了沈忆之前。


    黑衣的男人伸手,拦腰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另一手顺势握住长剑,提着剑柄,剑尖指地,空气中都充斥着凛冽的杀意。


    一时,周围人竟都不敢上前。


    沈忆的脑子又昏又涨,只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努力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视野中,男人面容不甚清晰,唯有一双冰冷的黑眸,缓缓垂下,对上了她的目光。


    是阿淮……


    不……沈忆缓慢地眨了眨眼,是黑衣服……是沈聿。


    可明明看起来就是阿淮,怎么会是沈聿,为何会是沈聿……


    沈忆的头疼得厉害,意识终于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她彻底昏死过去。


    随后台阶下又上来一白衣男子,看到沈聿抱着浑身是血的沈忆,他似是忍不住想问什么,却又生生忍住,只道了句:“快走。”


    两人合力,手腕翻飞,一时剑光刀影,四人一路杀到了三楼,眼看还有三层楼,涌上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多,而向下望去,楼下一些区域正燃着火。


    沈聿和季祐风方才为了突围出来,将空中几个烛台上的蜡烛推了下去,彼时下面火势更大,只是不过这一会的功夫,火已经被灭了大半。


    沈聿和季祐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下头。


    随即,沈聿抱紧怀中的沈忆,寻到围栏的一处缺口,脚尖用力,跳了下去。


    只见他身轻如燕,以空中悬挂的几个烛台未燃蜡烛的地方为落脚点,几个起落,平安落地。


    季祐风抱着枕月,亦完好无损地跳了下来。


    四人当即朝门前掠去。


    一阵厮杀,沈聿和季祐风的手几乎已被震得发麻,可眼看门就近在眼前,两人只能咬牙拼命向前。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


    前进一步,又一步。


    当面前终于没有人时,三人立刻伸手去推这扇大门。


    然而还未等他们的手掌触碰到大门,这厚重的黑门竟自动从外面缓缓开启。


    他们站在原地,视野随着逐渐打开的门缝一点一点变得开阔。终于,在大门完全开启之时,楼中的火光和灯光倾洒而出,孔雀楼最外侧的大门亦已经大开,三人站在门内,视线毫无阻碍地一直向外。


    外面,宽阔的大街上,无数士兵整齐列队,沉默无声地看着他们,空气之中,铁血肃杀之气缓缓蔓延。


    这时,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三人转过身。


    楼内站满了孔雀楼的黑衣护卫,而在正前方,仅存的烛光照亮中年男人枯瘦的脸颊,他一身绯色官袍,双手背后,提起嘴角,缓缓朝他们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理想和现实还是有差距,我以为我能把这一段写完的……今天是思考人生的深沉芭蕉(沉思)


    第26章 真相


    孔雀楼一层大堂都被大火熏成了黑色, 灰蒙蒙的,空气中残存着呛人的烟灰,四周廊柱的下面皆留着火舌舔过的痕迹, 地上散落着四分五裂的烛台,整个孔雀楼再不复几个时辰前的华丽明亮。


    大堂角落里挤满了带着面具的楼客,皆望着这边窃窃私语。


    而几人之间的气氛, 却不同于这些围观之人那般热烈, 竟是十分诡异的平静。


    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固, 双方皆没有开口, 就好像一根弦在不断绷紧,再绷紧,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断裂。


    忽然响起的一声轻笑, 气氛不知不觉为之一松。


    三人望向笑声的源头, 正是秦峰青。


    只见中年男人笑意温和,与初见时并无半分不同。而下一瞬,他抬了抬手,笑意散去, 漠然地道:“所有人听令,这三个宵小擅闯孔雀楼, 意图盗取楼中机密, 故意纵火, 实乃罪大恶极。”


    那干哑的嗓音带着森冷的杀意, 字字沉凝道:“即刻, 就地处决, 得首级者, 赏金万两。”


    随着这句话, 那根弦瞬间拉紧, 嘣的一声,彻底断裂。


    前后黑衣护卫和士兵如饿疯的狼群立刻将他们直扑而来。


    枕月心脏狂跳,秦峰青竟没有选择先将几人关押起来审问,而是根本不给几人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他们就地斩杀,这一定不对劲,他似是忌惮着什么,可……她已经没有功夫再想了。


    随着秦峰青一声令下,护卫和士兵们蜂拥而上,朝他们急速逼近,他们俨然已经变成了这些人眼中金灿灿的元宝。


    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们淹死,怎么办、怎么办!


    枕月脸色煞白,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下意识朝身侧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变过姿势的两人看去。


    下一刻,她看到那个一身白衣、方才抱她从三楼跳下的男子,忽然抬起手,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后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苍白面容,男人微微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温文尔雅地道:“秦大人这般,可是想要孤的性命吗?”


    枕月一愣。


    这道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冲在最前方的人脚步猛然一顿,生生停下了前冲之势。


    所有人仿佛忽然静止了一般,再不敢动一下。


    没有人会不知道,“孤”是什么意思。


    大魏没有太子,那么眼前之人只能是——


    皇子!


    枕月猛然瞪大了眼。


    她的确猜测过几人的身份,却也未敢想过,这其中,竟有一位皇子!


    众人皆面露震惊,下意识朝那绯色的身影看去。


    只见男人脸上毫无讶异,甚至比先前还要随意,他掸了掸袖口的烟灰,扫一眼季祐风,冷笑道:“区区歹徒宵小,竟也敢冒充皇子殿下?”


    “你以为,易容成殿下的模样,本官便识不破你?实话告诉你,翊王殿下这几日卧病在床,连宅门都不曾迈出一步,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处!来人,把他们通通给本官拿下,一个不留!”


    枕月灵光一现,立刻猜出了秦峰青的意图。


    他是打算死咬住不认这人的皇子身份,直接将其就地斩杀,而未来在向皇帝报丧时……他大可说是因为翊王身体欠佳,猝然病逝……


    秦峰青一甩袖子,面沉如水,凛然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官拿下!”


    众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之前被吓软的腿,随着秦峰青这不容置疑的语气,又渐渐直了起来。


    他们不明所以然,只凭秦峰青那义正严词的强调便下意识认为他是对的,立刻又一腔热血地重新冲了上去。


    季祐风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秦峰青。”他的面容再不似平日那般温和,声音都带上了令人惊惧的威严,缓缓地道,“你当真以为,孤会什么准备都不做,贸贸然进你这孔雀楼吗?”


    秦峰青背在身后的手掌倏然攥紧!


    一把拽下松松系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季祐风举至与肩齐高,抬起眼,掠向那眸色深沉的男人,淡淡道:“这块玉佩是孤及冠那年,父皇亲手所赠,想来秦大人并不认得,但无妨,你只要知道,陛下对这块玉佩早已烂熟于心,孤前日去信,写若一切安好,便会寄去这枚玉佩。”


    “秦大人,你不如猜上一猜,五日后,陛下若没有收到这块玉佩,你会如何,帝巳城,又会如何?”


    上前的护卫和士兵再次面露犹疑,大堂内人头攒动,嗡嗡私语声不绝于耳,而正中央,两厢对视,却宛如死一般的寂静。


    秦峰青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枕月从未感觉每一次呼吸是如此煎熬。


    良久,秦峰青抬起手:“停。”


    所有护卫和士兵全都停了下来,看向他。


    秦峰青两颗漆黑莫测的眼珠盯了季祐风片刻,一撩下摆,迟缓地跪下去,以额触地:“殿下亲临,臣有眼无珠,万死难辞其罪,还望殿下,降罪。”


    季祐风没回答他,只是侧过头,看向沈聿怀中昏迷的少女。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裳,甚至已经几乎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


    他转过身,向后微微侧眸:“秦大人,你的账,孤之后再跟你慢慢算,你好自为之。”


    他迈开步子,径直往前走去。


    门前整肃列队的士兵竟也无一人敢拦他们,自动向两侧分开,鸦雀无声地目送他们离去。


    他们身后,长跪于地的男人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整个眼瞳彻底变为了不见一丝光亮的漆黑-


    沈忆是被吵醒的。


    原本寂静的耳边冷不丁一道女子的声音,几乎如一声平地惊雷,直接炸响在她耳畔。


    “——什么!他们真的是养兄妹!!!”


    沈非看着面前这妩媚女子难以自抑的震惊神色,扶额道:“真的,枕月姑娘。”


    枕月一眯眼睛,心想,难道她看走眼了?


    之前看这两个人模样登对,拉拉扯扯黏黏糊糊,还道是小情人,却没曾想——


    竟是兄妹?!


    沈非正色道:“公子只把大姑娘当妹妹照看,姑娘更是将公子视作长兄,姑娘切莫多想了,若污了二人清誉,那真是罪过了。”


    “……”枕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我不跟你说了。”她转身进屋去了,将沈非晾在原地。


    进屋便看到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睁着眼,有些茫然地看过来,显然是还没完全恢复。


    “呦,你醒了!”枕月走到桌前,倒了杯温水,过去递给她。


    沈忆支着身子勉强坐起,握着杯子静静喝了几口,眼神逐渐变得清醒。


    她搁下杯子,唤了声:“阿宋。”


    方才屋里还没有阿宋的半个影子,只沈忆一唤,枕月几乎没有听到脚步声,阿宋便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床前:“姑娘有何吩咐。”


    沈忆靠在床头,脸上毫无血色,嗓音还有些干哑:“替我去跟殿下和沈聿说一声,我有事,想请他们过来,就现在,看他们得不得空。”


    阿宋领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枕月眨眨眼:“你刚醒,不再修养修养?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现在讲?”


    沈忆眉间却浮动着隐隐的不安,仿佛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紧盯着她问道:“我昏迷了多久?这几天他们可有什么行动?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枕月头都大了:“祖宗,你是我祖宗成吗!饶了我吧,我只知道你昏迷了将近一天,那两位在做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


    沈忆却仍盯着她不放:“那你必定同他们说孔雀楼的事了,你再同我讲一遍。”


    “……”枕月与少女执拗的眼神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好好好,我给你讲,你若因为体力不支晕过去,可别怪我!”


    “废话少说。”


    “你——!”枕月翻个白眼,嘴上却不含糊,径直道:“孔雀楼是青楼不错,但,也不只是青楼。”


    “与孔雀楼对接的第一批人,是遍布整个魏国的人贩子,他们想办法将女人弄到手,然后按品次高低,卖给孔雀楼,而楼中有着极富调/教手段的妈妈。”


    枕月微微一顿,忽而看着沈忆笑起来,优哉游哉地道:“若我说,短短七天,让一个长于世家满身书卷气的官家小姐从里到外变成一个毫无廉耻当众与人交/媾的妓子,你可信?”


    沈忆看她一眼,没说话,面容微微失神。


    没能看到沈忆惊讶的神色,枕月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接下来再讲时也有些兴致缺缺了:“不论你信不信,事实便是如此。令人忘却前尘的药,各式刑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来,而在这种手段下折磨出来的女子,身体耐受性和底线已经非寻常青楼女子可比,且帝巳城在秦峰青掌控之下,早已没有什么律法可言,所以孔雀楼格外受那些富人的青睐,这也是为什么孔雀楼敢把入楼价钱定得如此之高的原因。”


    她蓦然一笑:“因为这些钱,买的是无需承担后果的心安,买的是这些女人在一次又一次侍奉中积累出的非凡技术,买的是——”


    “她们的命。”


    话音落下,屋内竟静得可怕。


    枕月微微蹙眉,抬眼看去。


    面容苍白的少女眼神明亮炽烈,她紧攥着被褥的十指,唇瓣几乎要被她自己咬出血来,却仍咬牙问道:“还有呢!”


    枕月忽得一怔。


    她突然意识到,在说这些话时,相比于沈忆的反应,她实在是很平静,平静到内心毫无波动,仿佛她只是在陈述一件十分正常,而且寻常的事情。


    可这,真的应该正常,应该寻常吗?


    在这一刻,枕月忽而茫然起来,她似乎不像个人,更像个怪物。


    人,听到这种事会皱眉,会痛心,会哀叹。


    她不会。


    女子的肩膀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从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同伴死不瞑目的尸体被拖出去的那刻吗?


    是从她弯下腰,绽开笑容的那一刻吗?


    她知道的,不是。


    是从她开始认为那些宁死不屈的女人是傻子的那一刻。


    是从她在为了自己轻而易举就能讨得别人永远见不到面的大人物的宠爱而沾沾自喜的那刻。


    是从她认可并习惯了孔雀楼的一切的那刻。


    她便如中噬髓之毒,如患附骨之疽,终此一生,再难消解。


    再难消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即兴发挥朝着直觉一路狂奔八百匹马都没拉回细纲的执拗芭蕉(面露疯狂之色)(搓搓手)(你,就你,过来)——————————(一口吃掉!)


    第27章 走水


    屋里弥漫着清苦的金疮药膏味, 沈忆闻着直犯恶心,让枕月把窗户打开。


    冰冷的空气涌进来,浓郁的药味逐渐散去, 沈忆透过大开的窗扇向外望去,此刻已是岁暮隆冬,天黑得很早, 墨蓝色的天边已挂起一枚半透的弯月。


    不知为何, 今日这天似乎比往常更亮一些。


    有人打起门帘进来了, 沈忆收回视线, 是季祐风。她下意识往后面看了一眼,没有沈聿的身影。


    枕月自觉地起身让座,季祐风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摆了摆手:“不用行礼, 阿忆,找孤什么事?”


    沈忆坐直身子,斟酌着道:“殿下应该已经听枕月说过了孔雀楼的事,阿忆以为, 咱们现在手中终究没有像样的证据,需得尽快查封孔雀楼才是, 当心夜长梦多啊。”


    季祐风道:“不用担心, 孤已将亲笔手令给了你兄长, 让他去护军何玉良那里调兵, 查封孔雀楼。”


    沈忆一怔:“去找何玉良出兵?这岂非更麻烦?为何不用官衙的官兵?”


    季祐风道:“若用官兵, 就必得经过秦峰青同意了。”


    沈忆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要动孔雀楼, 自然最好瞒着秦峰青, 直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迟钝地点点头, 心中却不知怎的,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是忘了什么。


    一阵寒风忽得吹进窗来,扑在季祐风身上,男人以拳抵唇咳了几声,沈忆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自责道:“怪我,忘了殿下不能吹风,枕月,帮我把窗户关上罢。”


    季祐风一进这屋便感觉异常得冷,问道:“寒冬腊月的,阿忆开着窗子作甚?”


    话音落下,便见那少女瞥了他一眼,眸底似是含着几分幽怨和气恼。


    但也不过仅那一瞬间,季祐风怀疑自己眼花了。


    沈忆垂着眼,过了好一会,轻声说:“殿下,我讨厌吃药,也不喜欢满屋子药味,方才开窗是为了散去药味。”


    真是孩子气。男人不禁笑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枕月:“别关了,开着吧,孤也没那么娇气。”


    沈忆抬了抬眼,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季祐风看着少女靠在床头,乌发倾垂,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唇瓣是淡到透明的粉色。


    她这一病,彷如褪去颜色的美人图,失了明媚飞扬的色泽,倒显得整个人都乖巧安静起来。


    少女抬眸朝他看来,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茫然,有些呆呆的:“殿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被这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季祐风的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怜惜,他叹道:“阿忆,以后不许这般胡闹了,孤知道你想帮上忙,却也不能不顾自己性命。”


    沈忆轻轻蹙眉,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执拗:“殿下,我心中有数的。”


    少女一开口,那脆弱柔顺的表象便破碎了,季祐风不禁摇摇头,语调仍是温和的:“之后的事有我和你兄长,你一个小姑娘家,还负着伤,安安心心地养好身子便是,不要再想这些了。”


    沈忆不明白季祐风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话。当年的阿淮,是不会这样说的。


    阿淮只会跟她说,她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他会站在她身后,永远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沈忆只是轻轻地说了声:“好。”


    少女静静垂着黑睫,整个人仿佛一件精致的瓷娃娃,无害而柔弱。季祐风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阿忆,听话。”


    与此同时,外面的院子里,一道黑衣人影忽然停下脚。


    沈非跟在这人影后面,停下来疑惑地唤了声:“公子?”


    男人静静看着那大开的窗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透过窗户,只看到床头坐着的大姑娘和床边的翊王殿下,皆是容色万里挑一的人儿,这幅画面当真是养眼,可看起来两个人举止有度,并不曾有半分亲近……沈非偷偷觑一眼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


    没多久,男人迈开腿,大步走了过去。


    外面很远处似是传来了喧哗声,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只是还听不清楚在吵些什么。沈忆微微皱眉,朝窗外看去,正看到一身黑色披风的沈聿穿过庭院而来。


    隔着大半个院子,男人一双黑眸准确地落在她身上,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神色清冷地望着她。


    遥遥对视的那一刹那,沈忆忽然自心底浮起一丝心虚。


    他看到了?


    可……看到了又怎样?


    她喜欢季祐风,她想嫁给季祐风,他知道的,而且他现在其实也……并不反对了吧?


    沈忆收回目光,垂下眼,无意识地盯着锦被上的牡丹纹。


    耳边,远处那沸沸扬扬的人声还在继续,吵闹着愈来愈聒噪,直惹人心中烦躁。


    不多时,沈聿进屋来了。


    他走到床前,淡淡看了眼沈忆,看起来和素日并无不同。


    他向季祐风行礼道:“殿下,孔雀楼——”


    未等他说完,外面嘈杂的声音终是传进了这一方小院。


    众人都无比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又一声惊慌的“——走水了!孔雀楼走水了!!”


    三人俱是神色惊动,齐齐看向沈聿。


    沈聿顿了顿,缓缓道:“我去调兵时,何玉良三推四阻,等我带兵赶到孔雀楼时,早已人去楼空,秦峰青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已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三人的神色一时皆变得极其难看。


    孔雀楼走水,秦峰青的罪证已全然被毁,只怕从别处也再难有所进展。而最可怕的是,秦峰青,竟有如此壮士断腕的魄力。


    有这样一个狡诈奸猾之人作为对手,他们未来的路只会更加漫长艰难。


    过了好一会,季祐风道:“无妨,连卿,此事非你之过,你我皆未想到,那何玉良与秦峰青是一丘之貉,竟为他销毁罪证拖延时间。”


    他站起身:“我们另做打算罢。孤明日便上奏,有枕月作证孔雀楼剥削女子,牟取暴利,再加上孔雀楼今日忽然走水之事遍布疑点,直接请求父皇提审秦峰青。”


    沈聿却道:“若真要如此,只怕枕月一人的证词并不足以服众,届时,瑾王定然会死咬这一点不放,甚至趁机攻讦。”


    “孤知道。”季祐风叹道,“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三百位女子白白搭上性命,更不能眼看着瑾王和秦峰青仗着此处天高皇帝远便为非作歹,这已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沈聿不由沉默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季祐风说的是对的。


    “未必。”


    一道轻而坚定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忆望着西边的天空。她本还纳闷怎么今日的天看起来要亮一些,原来是有人焚楼起火,妄图以一己之力,颠阴倒阳,逆转昼夜。


    这种人,她会让他明白——


    这场试图颠倒黑白的泼天大火,最终只会烧到他头上。


    纵火之人,亦终自焚而亡。


    她静静收回视线,言简意赅道:“那日我混进秦峰青招待京城贵客的房间,发现京城来的那人正是吏部尚书,赵梁。闲谈中赵梁同他说,还有一件事远比孔雀楼重要,让他务必瞒得严严实实,绝不能叫我们发现,只是赵梁和秦峰青都非常谨慎,丝毫没有提及这件事具体是什么。”


    “我们若能查出来,扳倒秦峰青,甚至瑾王,都不是没有可能。眼下的难题便是,秦峰青究竟还在帝巳城隐瞒了什么秘密?”


    沈聿和季祐风皆心中一动。


    沈忆转向枕月:“你可曾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


    枕月蹙起眉,细细回忆起来:“比孔雀楼更重要的事……”


    想了半响,她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说真的,他们这种人的心眼堪比马蜂窝,即便是在孔雀楼这种地方,也不会说什么正经事,就算是说,也会极其隐晦,我根本听不懂的。”


    沈忆面上不由流露出一丝失望。


    毫无线索去找,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说不定等他们找到,瑾王已经在京城成了太子。


    不行,需得想个法子才是。


    然而这时,枕月突然开口。


    “如果真说起来,我记得我刚成为花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一个胖胖的男人,似乎是叫什么安的,有一天来找秦峰青。”


    “他奇怪得很,坐下来也不喝酒也不狎妓,只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感觉他非常生气,应该是想和秦峰青吵一架的,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生生忍住了。”


    沈忆眉心一跳。


    陆少安!


    她追问道:“他都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枕月差点被她这两道炯炯目光吓到,忙道:“你别急,我想想。”


    “我记得那什么安好像说……你即便要给什么王卖命,也无需将他们的命都搭上,今日是五百,明日就是五千,如不改法子,会死越来越多的人,迟早事情会败露。”


    “然后秦峰青说,这地方在山中,隐蔽得很,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况且,死的又不是你女儿,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个人就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让秦峰青好自为之,但秦峰青却说——”


    “你以为你比我强到哪里去?即便来日事情败露,这些人最恨的只会是你,而不是我秦峰青。”


    “……没了。”


    沈忆的神色一路沉了下去。


    难道在梁女案之前,还曾有过一桩死了五百人却始终不见天日的大案?


    难道,果真如秦峰青所言,此事关窍,就藏在深山之中?


    短暂的沉默之后,沈忆眯起眼睛,脸色如寒冰滴水。


    “有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忆姐超帅,芭蕉超爱o(*////▽////*)q


    第28章 坦诚


    待商定计划后, 从沈忆的屋子出来,天已擦黑。


    季祐风回头望了一眼,窗格透出暖黄色的光晕, 上面有一团小小的人影,两只手捧着碗,慢慢地喝着什么。


    他出来时, 她身边丫鬟正端了碗浓黑的药送进去, 从旁经过时, 药味飘来一瞬, 当真是苦极。


    季祐风想了想,对身边服侍的下人道:“去城中有名的糕点铺子买些点心,要甜的, 给沈姑娘送过来。”


    下人得了吩咐, 匆忙而去,紧赶慢赶,赶在糕点铺子关门前买了回来,送到了沈忆面前。


    屋内, 沈忆看着面前桌子上这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四层八宝缠枝食盒,许久, 忽然拧起眉。


    她唤来阿宋:“上次在福来客栈, 那颗牛乳糖是哪来的?”


    阿宋面露迷茫,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姑娘是说去请悬壶道人给翊王看病的那天?”阿宋道, “是我去煎药时碰到了沈大公子, 他给的。”


    沈忆的手指忽的颤了下, 心跳不知不觉漏了一拍。


    胡思乱想一阵, 她掀被下床:“我出去一趟。”


    外面罩着一件踏雪寻梅大氅, 带上兜帽, 手里揣着手炉,沈忆没多久就走到了沈聿书房前。


    一路风风火火地过来,临到门前,沈忆却忽然停下了脚。


    屋门近在咫尺,她只需伸出手轻轻一推,便能进门去,向沈聿问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沈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在门后,她和他紧紧相贴,呼吸交缠,他深邃眼底如蕴墨色,引起她肌肤层层战栗,心脏狂跳。


    ……眼下似乎并不适合找他。沈忆盯着这道门看了许久,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准备回去。


    只是刚要迈开步子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片刻后,沈聿低沉的声音传来:“……找我做什么?”


    沈忆僵住一瞬,慢吞吞回过身,道:“没什么。”


    沈聿看着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既然没事,那就早点回去歇息。”


    过了一会儿,沈忆嗯了声,脚下却扎根了般一动不动。


    沈聿停了片刻,抬手就要关上门。


    沈忆下意识急急唤了声:“沈聿!”


    男人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


    “……”沈忆忍不住攥紧手指一瞬,又慢慢松开,最后她轻轻地道:“沈聿,在福来客栈的时候,你为什么给我送牛乳糖?又为什么改变主意决定帮助翊王夺嫡?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话音到最后,轻如呢喃,沈忆不由垂下眼,盯着脚前那方朱红石砖。


    她没有看到,男人握着门边的手瞬间绷紧了,青筋凸起分明,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了白。


    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手。


    “那日给你送牛乳糖,是因为听见你的丫鬟问店小二有没有糖,嘟囔着说担心你没有糖不喝药,沈非正好喜欢吃糖,我便拿了他的给你的丫鬟。”


    “至于为什么改了主意,你那日说的有道理,沈家受皇帝忌惮,总要有些自保的手段,翊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巧你也想嫁给他,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沈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男人清冷的面容。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问出口时是在隐隐期待什么,可在听到答案的这一刻,她的心头却瞬间止不住地涌上失落。


    沈忆无意识地看着前方,喉咙微微发干:“原来,是这样。”


    沈聿看着少女乱颤的长睫,忽而道:“父亲临终前曾来信,托我好好照顾你。”


    沈忆下意识抬头,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禁微微瞪大了眼。


    沈聿垂着眼,语气平淡而自然:“父亲离开得突然,他留下的遗愿,我自然要尽力完成。”


    最后,沈忆听见他说:“沈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寒风停止呼啸,远处天边的烟火在这刹那定格,沈忆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从迅疾如擂鼓,到平缓。


    她轻轻笑了起来,点着头,语气轻快:“好啊。”


    沈聿抬了抬眼。


    沈忆认真地抬眼望向他:“那,你现在不反对我嫁给季祐风了,是吗?”


    沈聿问:“你喜欢他吗?”


    心底漫上一丝迟疑,可沈忆现在不想迟疑,她肯定地点点头:“我很喜欢他呢,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喜欢他。”


    沈聿说:“你要分清楚,你喜欢的,究竟是曾经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沈忆不假思索,立刻道:“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我都喜欢。”


    沈聿望向空旷的庭院,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中拍飘起了雪花。过了好一会,他嗯了声,淡淡地道:“你若喜欢,那便嫁吧。”


    廊下忽而陷入漫长的寂静。


    直到沈忆说:“天不早了,我回去了。”


    沈聿看着空中飞舞的鹅毛大雪,忽而开口:“我送你回去。”


    沈忆已经转身迈开步子:“不用了,很短的路。”


    男人充耳不闻,跟了上去:“你大病初愈,身子不好,若是一不小心晕在哪个角落里怎么办?我送你回去。”


    只是虽说是送沈忆回去,他也并没有去拿把伞。


    “连卿哥哥,”少女目不斜视,猝不及防地开口,似笑非笑,“你总是有如此之多的理由和借口。”


    沈聿脚步微微一顿,终是没有说话。


    两人肩并肩,一路无话,在逐渐积厚的雪地里留下两串蜿蜒的脚印。


    待走到沈忆卧房门前时,两人的头发和肩膀已落满了大雪,沈忆一笑:“兄长快回去吧,早些歇息。”


    说完,她便自顾自进屋去了。


    不知是因为那一笑,还是因为那一声“兄长”,沈聿不禁晃了晃神,等他回神时,面前佳人已去,唯余木门紧闭,和冷瑟空气中浮动的一缕幽香。


    不知过了多久,窗子上透出的烛光摇晃几下,熄灭了,变得黑漆漆一片。


    他长久地立在门前,任由寒风从他身侧席卷而过,任由大雪落下,他只望着那窗格,一动不动-


    翌日大雪初停,路面上积着厚厚的雪,沈忆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向外看时,正看到几个老叟站在路边扫雪。


    正如她初到帝巳城那天时见到的一般。


    当日初见此景时,沈忆便隐隐感觉不对,却始终不知是何处不对。


    如今一路看来,她终于发觉——


    这些扫雪的人,竟无一例外,全都是头发半百的老人,她竟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未见到。


    甚至不只是这些扫雪的人,包括在街面上走着的人,同样如此。


    在这座城里,青壮年和中年男子竟然比女人还要更少见到。


    沈忆心头隐隐浮现出几丝疑虑,只是这时响起一声长长的“吁”声,马车停了下来。她暂时压下此事,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看着阿宋去叩门。


    不多时,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沈忆一眼看过去,第一时间竟未看到人,视线往下一扫,才看到一个身穿红袄红裙、扎着两个冲天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粉雕玉琢,白皙红润的脸蛋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眨巴眨巴,脆生生地说:“大姐姐,请问你是来找爹爹的吗?”


    沈忆露出笑容:“是啊。”


    小姑娘有模有样地微微蹲身行了个万福礼:“大姐姐稍等,燕燕去问问爹爹。”


    小姑娘迈开两条小短腿,飞快地跑远了。


    没一会,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是陆少安。


    他许是休沐,未着官服,穿的是一件月白色长衫,倒隐约能窥出当年的几分儒雅。胡子似乎是新刮的,整个人倒是看起来比前几天初见时精神了很多。


    只是一看到沈忆,这脸色还是止不住地沉了下来。


    他身后,没见到小姑娘的身影。


    他在门前站定,望着沈忆,冷冷的道:“你来做什么。”


    未等沈忆开口,他便紧接着说道:“若是想问孔雀楼的事,请回吧,我无可奉告。”


    沈忆眯起眼,含笑道:“看来孔雀楼被烧,大人很是开心。”


    “阿野便猜一猜,孔雀楼被烧后,一来,我们再没有证据能证明你们的罪行,陆大人没了掉脑袋的顾虑,自然是高枕无忧。”


    “二来……陆大人怎么说曾经也是一心为民的忠义之臣,想必孔雀楼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事日日杵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也叫大人心中不安吧,如今倒好,我们过来掺和一脚,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孔雀楼连根拔去,自然是春风得意,如获新生。”


    陆少安神色倏然变冷:“随你怎么说,只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倒戈向你们,你若是抱着让我帮你们揭发秦峰青的心思,我劝你早早死心!”


    沈忆面不改色道:“看样子,陆大人,是胜券在握,很有自信啊。”


    陆少安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沈忆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陆少安,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还做了什么脏事。”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满城无缘无故消失的男子其实是去了山里,给你们卖命不够,还要被你们潦草地掩埋,从此长眠地下。”


    “陆少安,你错了,我今日不是来劝你帮我们,而是给你机会,让你——”


    “趁早,回头。”


    话毕,只见男人面容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震颤地看着她,嘴唇颤动着,似是费了很大力气才问出一句——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第29章 攻心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 窄巷里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沈忆道:“陆大人,你难不成以为,我在帝巳城的大梁旧部, 都是吃干饭的不成。我既然能查到孔雀楼,当然——也能查到你们在帝巳城做下的其他事。”


    陆少安的脸色惊疑不定。


    这时,沈忆又道:“我不仅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还知道, 你肯与秦峰青狼狈为奸, 是为了你女儿, 燕燕。”


    陆少安立刻抬起眼,眸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冰冷,朝沈忆刺了过来。


    沈忆却仿佛没看到一般, 自顾自说了下去:“六年前, 魏军伐梁,你当时正任帝巳城刺史,当时为了抵挡魏军攻城,你一连几日几夜几乎不得片刻安寝, 始终待在城楼上指挥,彼时梓娘正是临盆之期将近, 而你却连回家看她一眼的空当都没有。”


    被埋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再次揭开, 陆少安双目失焦, 看着沈忆的方向, 眼神却像是已经透过她的身体, 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眸底如有颤动。


    “实在没有办法, 你只好拜托城中百姓, 请他们务必带着梓娘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后来城门被攻破,你急急忙忙赶到约定的地方,却发现那些人为了躲避魏军,抛下了梓娘独自逃命,而梓娘就在那个破庙里,拼尽性命,为你生下了燕燕,然后撒手人寰。”


    话音落下,沈忆身前忽而传来一声暴喝:“——够了!”


    “不要说了!”


    陆少安自喉咙中发出低吼,他死死盯着沈忆,双眸赤红:“你提这件事是想说什么?宋行野,我告诉你!这些帝巳城的人,他们该死!我陆少安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没有我,他们如何能过上好日子?没有我,他们早就沦为魏军铁骑下的一滩肉泥!我,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他们的事,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男人神情激动,在门前走来走去,几乎与素日插科打诨、浑浑噩噩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他们对不起我,他们难道不是该死!我难道不应该恨他们!燕燕自打出生便体弱多病,我抱着她求医问药,遍寻良医,花费巨额之数,我难道不该从他们身上讨要回来!宋行野,你少站在至高处高高在上地瞧不起我,我告诉你,我陆少安问心无愧,因为——”


    他猛然停下脚,与沈忆对视,面容竟隐隐现出一丝狰狞:“这是他们,欠我的!”


    沈忆望着眼前这个面带疯狂之色的男人,嘴角勾起,冷漠地,清楚地,嗤笑一声。


    陆少安的眼神几乎要杀人:“你笑什么!”


    可沈忆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相比于他的激动疯狂,她的眼睛如一汪平静清澈的湖水,他甚至能在她黑亮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他自己的样子。


    可笑,狼狈,甚至可怜。


    陆少安一脚踹向大门,铁门轰然发出一声巨响,他狂怒地道:“你他妈笑什么!”


    沈忆面上露出真诚的疑惑,轻声问道:“他们为了让你闭嘴,给你分了多少钱?”


    “十万两?一百万两?还是几千万两?”


    “这么多,还不够吗?”


    她疑惑地问道:“陆少安,这么多钱,还不足够治燕燕的病吗?”


    “这么多钱,还不足够平息你心中的恨吗?”


    “这些用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钱,还不够多吗?”


    陆少安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很想说,不够!当然不够!永远不够!可,话到嘴边,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亦无比清楚地知道,那是,上千条人命。


    他不说话,沈忆的神色逐渐变得冰寒,她冷冷地道:“陆少安,事到如今,你还要给自己找借口吗。”


    少女清冷的声线如一把利剑直插入他的脏腑:“——你不是为民着想的好官,你也不是追念亡妻数年的深情丈夫,你更不是什么好父亲,或许,曾经是,但你现在,只是一个不断为自己的贪婪和欲望寻找借口,永不敢承认的一个懦夫,一个俗人。”


    “——仅此,而已。”


    “我也不指望你能站出来指认秦峰青的罪行了,你安心地躺在那一滩烂泥里慢慢腐烂发臭就是,可若你敢将今日我来的事情告知秦峰青——陆少安,你大可试试,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少女说完,冷漠地朝他瞥去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进了马车。


    一道清脆的马鞭声扬起,车轴转动,马车缓缓驶离了门前。


    只余那道人影,摇摇欲坠一般,在门前站了良久。


    是夜,刺史府书房。


    一身高九尺的男人推开书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自他的左眼角向下,一直延伸到左耳边,有一道极长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肉在脸上虬结,更添几分狞恶。


    书案之前,秦峰青自椅中站起,诧异道:“何兄?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此人正是掌管帝巳城城防军的护军将军,何玉良。


    何玉良面沉似水:“今日那左果毅都尉,叫沈聿的,又来找我调兵,我旁敲侧击问他要做什么,到底是没问出来。”


    秦峰青缓缓坐下,沉吟片刻,道:“孔雀楼事已毕,他们就算调兵又能做什么?”


    何玉良上前一步,道:“所以我派人悄悄跟了上去,就在方才,我的人回来禀报,说沈聿带着兵出了军营就径直往孔雀楼西边去了。”


    秦峰青立刻抬起头:“什么!往西去了!那不是——!”


    何玉良点点头,神色中透出不可言说的深沉:“正是,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思来想去,虽说他们没有理由会发现那个地方,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来同你说一声,商量个对策出来。”


    中年男人枯瘦的右手按在书案的公文上,神色凝重,许久,他缓缓道:“眼下不能轻举妄动,那个地方知道的人很少,几乎不可能走漏消息,如今敌在明我们在暗,且看他们想干什么再说。”


    何玉良面露犹疑:“可若是这样,万一他们真发现了什么,咱们来不及怎么办,赵梁和瑾王那边……”


    秦峰青眼中闪过一道光,冷冷道:“绝不会来不及,就算届时真来不及,炸掉便是。”


    何玉良似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什么,后背倏地渗出汗来,将里衣都浸湿了,他沉默片刻,道:“既然是这样,我先回了,若又有了那沈聿的消息,我再来同你说。”


    话毕,他转身便准备离开。


    谁知这时,书房大门从外面推开,出现了一道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很快迈进门来,屋内光线映亮他的面容,面无表情,竟是陆少安。


    但他只站在门口,并不往里面走。


    瞧见是他,秦峰青下意识皱眉道:“你过来做什么?”


    陆少安道:“我来是想告诉你,翊王他们或许已经知道小西山的事了。”


    秦峰青和何玉良对视一眼,过了一会,前者不咸不淡地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少安的神色诡异地十分平静漠然,道:“他们开出条件,以小西山的事为筹码,试图劝说我倒戈,反过来对付你们,我没答应。”


    秦峰青阴冷锐利的眸光在他脸上梭巡,片刻后,他冷冷道:“你为何要拒绝?”


    陆少安忽而咧开嘴角,谄媚一笑,笑嘻嘻道:“啧,下官这不是生怕惹大人不高兴嘛,他们再厉害,能有大人厉害?他们再怎么折腾,不还是照样翻不出大人的手掌心么?况且……”


    “我们家燕燕治病的银子,还要多靠二位大人的照拂。”


    听到这里,秦峰青的神色终于隐隐松动下来,他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依你看,他们是如何察觉此事的?”


    陆少安道:“大人可记得,翊王身边那个叫沈忆的。”


    秦峰青淡淡道:“翊王那个男宠?他怎么了?”


    “……”陆少安不由沉默一瞬。


    “他可不是什么男宠,”他叹着气说,“她是之前大梁的永昭公主,多年前我任帝巳城刺史,曾见过她。大梁被灭国之后,她手里颇有几分梁国的残余势力,遍布梁地,此前,梁女案事发就是她捅到了京城,官衙前百姓聚众闹事也是她的手笔。这永昭公主的势力渗透在四处,若说她会发觉这件事,我觉得并不奇怪。”


    话毕,只见秦峰青瞬间罕见地露出震惊之色,随即,眉峰紧紧蹙起,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件事当真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甚至没有功夫去想这永昭公主跟在季祐风身边有什么目的,脑子里来来回回想的都是——


    他们的确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小西山中的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半响,秦峰青终于看口,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神色。


    陆少安没再说什么,干脆地转身走了。


    待门关上,何玉良不由上前一步,道:“峰青,这……”


    秦峰青抬起手,阻止了他想说的话,起身一把披起披风,一边系着带子一边道:“何大人,事到如今,咱们需得万分谨慎了,你去帮我缠住翊王他们,我即刻就去小西山一趟,带我将那边的事情都安顿好,我便修书一封,让瑾王尽快将这些人弄回京城!”


    何玉良神色一整,沉声道:“你自放心去,这里有我。”


    不多时,惨白的月色下,洁白的雪地上踩上了几双脚和几只马蹄,几声马的长嘶之后,急乱的蹄声响起,几个黑衣人骑着马,飞速地朝帝巳城西侧疾驰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路疾行,直到丑时末,几人才终于堪堪赶到小西山的西北角的一处山洞。


    随从中有人掏出火折子,秦峰青借着火光在山壁上摸索着,许久,终于朝一处凸起按下去。


    下一刻,这看似完好无损的山壁竟露出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秦峰青微微低头,准备进去。


    但就在他的腿即将迈进山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了马蹄在地上急促摩擦的声音。


    那是疾行时勒马的声音。


    秦峰青手指微微颤了下,动作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只听一声长嘶响彻夜空,一匹白马如流星踏月般疾驰而出,即刻被勒停在众人面前,马背之上,黑衣男人披风猎猎,面容冷肃,手执雕弓,一双黑眸如寒星,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


    他的身后,很快有大批士兵跟了上来,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遍布在山脚下的山林雪地之中,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


    黑衣的男人高居马上,双眸晦暗幽深,薄唇轻启。


    “秦大人,好巧,又见面了。”


    第30章 结束


    皎月当空, 大雪漫山。


    从空中俯瞰下去,山脚下,洁白的雪地中, 清晰可见几个人影。


    秦峰青望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容,直起身子,负起一只手, 缓慢地道:“原来是沈都尉。”


    沈聿翻身下马, 扶着刀走过来:“三更半夜的, 秦大人跑到这里做什么?”


    秦峰青仍然面不改色:“沈都尉, 奉劝你一句,擦亮眼睛,少管闲事。”


    “哦?”沈聿微微抬起眉梢, “巧了, 这也是我想送给大人的话。”


    他打量着秦峰青身后那道山门:“这山里有什么,大人是自己告诉我,还是我自己去看。”


    沈聿不再陪着他兜圈子,直切正题。


    秦峰青下意识挡在山门前, 虽说看起来仍然十分沉稳,可脸色终是忍不住白了下去:“沈聿, 事到如今, 我问一句你是怎样找到这里的, 不过分罢?”


    沈聿淡淡道:“秦大人才智无双, 算无遗策, 何必装傻, 你难道看不出, 带我们过来的人——是你自己?”


    秦峰青神色一震。


    “我自己, 竟是我自己……”他的目光缓缓划过男人的面容, 忽而自喉咙中发出干涩嘶哑的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是故意让我以为你们知道了此地,让我自乱阵脚,迫不及待过来进行部署,而你们就悄悄跟在我身后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们要找的地方,好一招黄雀在后!妙哉!妙哉!”


    他渐渐止了笑,看向沈聿,面容竟难得地露出一丝诚恳,拱手道:“我秦某栽在都尉手上,不丢脸。不过,都尉可否明示,是如何察觉到此事有蹊跷的?”


    沈聿想起昨日定下计划时,少女站在桌边,点着地图上孔雀楼的位置,神色沉静而认真:“其实稍微留意一些就不难发现,城中青壮年男子实在太少,况且,当年修建孔雀楼竟调去一万壮丁,花费一年之久,这同样令人怀疑。”


    “孔雀楼虽豪奢,却也绝用不了这么多的人,我猜,孔雀楼或许只是一个为了掩人耳目的借口,真正需要用到壮丁的,另有其事。”


    沈聿回过神来,瞥他一眼:“我好像没有义务给秦大人解释这些吧。”


    秦峰青却道:“我猜,是你们同行人里那个叫沈忆的吧。”


    沈聿眸光微凝。


    秦峰青微微一笑:“不愧是自小聪慧机敏,名扬在外的梁国永昭公主,果然是心细如发,见微知著。”


    沈聿面上没起半分波澜,竟是对沈忆的真实身份毫不惊讶,反是冷笑一声。


    这句话看似称赞沈忆,实则是将沈忆梁国公主的身份透露给他,居心不言而喻。


    “秦大人,”沈聿径直打断他,“废话就不用说了,你还是说说,你们到底在这里面做什么吧。”


    秦峰青眯起眼,恍若未闻,竟是拉家常一般,含笑道:“沈都尉,这沈忆姑娘,是你的养妹,可对?”


    沈聿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秦峰青意味不明地笑道:“翊王殿下他,知道你们两个如此非同寻常的关系吗?”


    沈聿眯起眼,只是因为他不惊讶沈忆的身份,秦峰青便看出了他二人的异常,这双眼简直堪称毒辣。


    沈聿冷冷道:“秦峰青,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急什么,”秦峰青到了这般田地,竟忽然隐隐放松了下来,他掸了掸袖口方才被山壁蹭上来的泥土,抬起眼,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轻声道:“都已经到门口了,不如都尉进去看看,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都尉说,是还是不是?”


    男人的声音森冷阴恻,沈聿微微拧眉,向里面望了一眼。


    看一眼秦峰青诡异的神色,沈聿径直向里面走去。


    男人迈进那道窄门,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秦峰青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前,双手拢袖,双眼微阖,竟是一动也未动。


    不多时,沈聿从里面走了出来。


    秦峰青睁开眼,笑问:“都尉,如何?”


    男人颀长的身子一步步从山门中走出,一直到秦峰青面前。


    他身上自有一种沉凝的威势,饶是秦峰青也隐隐变了脸色。


    沈聿深邃如墨的双眸看向他:“看来,还是秦大人,棋高一着。”


    秦峰青笑意一深:“不敢,不敢,倒是都尉,何故脸色如此难看?”


    沈聿抬手紧了紧袖口,慢慢说道:“里面是一处废弃了许久的荒芜之所,只能看出来以前有人在这里活动,却也是很久之前了,并非是我要找的地方,秦峰青——”


    沈聿抬起手,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语气森然:“方才倒是辛苦你陪我们演这么久,不过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你故意在拖延时间罢。事到如今,我便不问你是如何察觉到我们的计划了,我只告诉你,若想活命,就告诉我真正的位置。”


    秦峰青这时忽而朗声大笑:“活命?哈哈!”


    他笑声癫狂不可自已,几乎笑出眼泪,倏然,他止住笑,面容狰狞:“我秦峰青自从走上这条路,就没想过能此生善终!”


    “砰——”


    他话音刚落,沈聿提起他的衣领,一把将他的脑袋撞在了山壁上。


    沈忆本是要跟他一起前来,可跟秦峰青的路上,对方派出去了一个手下,沈忆不放心,便与他兵分两路,追那人去了。


    如今想想,那人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巢穴所在!


    秦峰青要做什么,沈聿几乎不敢想下去。


    冷汗不知不觉浸湿里衣,寒风卷过,沁骨的冰冷。


    男人寒意四射:“秦峰青,你究竟做了什么!”


    秦峰青已经被撞得头破血流,鲜血顺着男人沾了泥土的脸蜿蜒而下,他枯黄的面容仍在笑:“做什么?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毁掉这一切。”


    沈聿瞳孔骤缩。


    秦峰青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仍然在笑:“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都尉便猜上一猜,这次,又会死多少人?”


    “上次出事是在这里,死了五百人,我不得已,换了地方。”


    “换地方之后,规模足足扩充了一倍,而这次我下的令,是一个活口不留。”


    “沈都尉,不如你们猜猜,这次,又会是多少人命?”


    话音刚落,只觉脚下忽然一阵不稳,地面震颤,自北方遥遥传来一声轰鸣,虽远隔数里,这轰鸣声却仿佛在耳边炸响一般,直把人耳膜炸得嗡嗡作响,随后,只见微微露出鱼肚白的天边,一股黑气直冲云霄,久久不散。


    一片寂静之中,响起男人漠然的声线。


    “……结束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