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人自古就甚爱音律，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排在第二位。可宫廷乐坊寻常根本接触不到，就促生了民间乐坊的发展。
仙乐坊是大兴城最著名的民间乐坊，坊内歌舞乐器杂耍都丝毫不逊色于宫乐，只因为仙人坊里的伎人大多都是因罪被贬为乐籍的原官员家属，少爷小姐们自小养出来的气派，与天生乐籍的贱民比起来可是别有一番风姿。
当然了，价格也更加昂贵，达官显贵平日最喜欢到仙人坊附庸风雅。
那位从军器监后门溜出去的小吏，此时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仙乐坊包厢门口，里间的丝竹之声袅袅传出，清耳悦心。
军器监监正李茗正半倚在包厢内的软塌上，惬意地看着台上演奏的众人，李茗今年三十又八，那张和李世廉七分像的圆脸上丝毫没有他爹那副读书人的气度，反而因沉溺酒色多年，他脸上透着一股阴郁的虚灰。
直到一曲毕了，小吏才终于敲了敲门，“爷，那个女人今日果然到军器监来了。”
里间的男声传了出来：“滚进来回话。”
小吏应声开门，真的从门口开始滚，滚到软塌边，跪下，谄媚地等着那人吩咐。
包厢内奢华无比，整间地板上铺满了西域进贡的锦毯，离紫檀木软塌不远处的一方小舞台上，或立或坐着四五位妙龄少男少女，这些都是李茗包的乐伎，花费不菲。
塌上那人只乜了滚在脚下的小吏一眼，目光却依旧贪婪地紧盯着台上，傲慢地开口道：“一个贾女，还真敢来找老子的不痛快！”
小吏颤颤巍巍地回道：“她岂止是敢啊，我的爷，那个女人拿着摄政王印呢。”
李茗这才直起身子，眼里闪过一丝阴毒，问道：“你可看清了？”
他自从知道谢承煜力排众议向吏部强要了文书将甲坊署暂时交由煜王妃经营后，就打定主意要拖到底。
反正西北离大兴城远得很呢，李茗可不管那些将士会不会被冻死，他老丈人是个软蛋，他可不是，绝对不可能轻易就将甲坊署这个肥差交到一个低贱的贾女手里。
野鸡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谢承煜又不在，他本想着只要无人出面理会那个女人，她就翻不出什么浪，没想到这个贾女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哄得谢承煜把“保命符”都留给她了。
“她还做什么了？”李茗眯着眼睛冷声问道。
“小人一看到她有摄政王印，就赶紧来给大人报信了，生怕万一她强行要去后院仓库看看，那可就……”小吏没敢说完后半句。
李茗双眼早已布满寒光，顿了顿说道：“她只有甲坊署的文书，后院军器仓库可是兵部重地，她不敢胡来。”
若是真让她一个女人闯进去了，杨赫的命也就到头了。
而刚从军器监离开的苏朝琳众人，在回王府的路上明显感觉到身后有尾巴跟着她们，她并未理会，顺路先去了趟王府对面的京兆府。
甲坊署拖着苏朝琳不交接，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进度，反正从通宝钱庄贷来的两百万两军费，除了交给谢承煜的一百万两之外，剩下的她并没有交给户部调度。
她在江南早有经验，那些蠹虫官员层层剥削下来，怕是边境战士冬衣里的棉花最后都要用麻絮代替了。
更何况如今有摄政王印在手，她根本不用看李茗的脸色。
本来京兆府的政务是管理大兴城内的治安、赋税、司法、民政等，权力大得很，但是自从出了前京兆尹监守自盗私通蛮族那档子事后，禁军就代理了京兆府的治安任务。
京兆府衙役们从前趾高气昂的气焰也一并被压了下去，府内人人自危，生怕和高珣和扯上关系，被下了大狱，再加上谢承煜指派了一位……“弱不禁风”的官员来暂代京兆尹。
如今她们一进京兆府，就感觉到京兆府的萧瑟，苏朝琳径直走进大堂，去拜访她的新邻居——新任京兆尹。
被谢承煜亲自下了敕书明令“礼部尚书权知京兆府事”的苏砚之一脸操劳过度的瘫坐在椅子上，他本就身子单薄，如今领了这样要紧的差事更是心力交瘁，他看到苏朝琳进来，起身迎了上去。
“下官见过煜王妃。”
苏朝琳看着他弱不胜衣的样子，温声说道：“苏大人客气了，苏大人高升本王妃还没来得及祝贺您呢。”
“下官怎受得起王妃的礼，不知您今日亲自前来有何贵干？”
“本王妃今日前来是想请大人帮忙贴个告示。”苏朝琳给苏砚之递了个眼神。
苏砚之连忙说道：“王妃若是不嫌弃，还请移步到公署内间稍坐，下官亲自您帮著录。”
阿青和英招都留守在大堂，苏朝琳随着苏砚之进了内间。
公署内间的布置可以称得上是很寒酸了，除了几张桌子外就只剩下几条板凳，唯一的一张圈椅被苏砚之让给苏朝琳坐。
苏朝琳被屋内的景象惊到，皱着眉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给你用这些破烂？”
苏砚之无奈地说道：“殿下快别提了，那个原先的户曹在大理寺监牢自裁后，吏部派了人来，重新查账，比部也派人将原先的配置都取走了，说等理清楚账目后再给送回京兆府。”
“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不知道你是谢承煜指派的吗？”
“正是由于摄政王驳回了吏部尚书递上去的京兆尹新人选，派了我来暂时接任，他们才会如此的。”苏砚之平静地说道。
谢承煜这个摄政王本就是临危受命，所以谢铮才将虎符从兵部收回交予他，他在军中还算有些人脉和威望，可保他无虞。
但是他之前心思不在朝堂上，谢铮去世后三年内不开科举，文官利益集团捆绑紧密，谢承煜和李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一样的，要依靠内阁来维持朝局稳定。
京兆府事关京城安危，他见苏砚之那日早朝敢于为了贾女舌战群儒，且苏砚之是凭自己本事参加科考，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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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熬上来，少数没去拜师门的文官，谢承煜觉得他是个可靠之人，令他暂代京兆尹，虽然也是符合“平级代理”的原则。
但是又是京兆府，又是甲坊署，谢承煜已经实实在在得罪了陆大人这个吏部尚书，小鬼难缠，他一离京，苏砚之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官场本就是暗流涌动，要不就是有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要不就是像严述那般虽独来独往却有实权，苏砚之虽说是个礼部尚书，但他之前在大兴城的官场也算是独一份的无权无势了。
苏朝琳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来找我啊，这点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苏砚之笑了笑：“我的姑奶奶哟，您已经够忙了，桌椅板凳这些小事，等他们审查完了，自然会还回来的，现在我也总算是个有实权的，能帮得上你了。
“不说这些了，殿下您要贴什么告示？”
苏朝琳回道：“我要招工，今年西北战事事出紧急，我已提前传信回江南，给西北将士们缝制冬衣的面料约摸着这两日就要到了，其他各军的我还得想办法去找李茗要银子，今年年初户部肯定是批了做冬衣的钱给甲坊署的。”
苏砚之担忧地说道：“李茗这个人阴险狡诈，从他嘴里扣银子出来恐怕不是易事，殿下和他打交道可要当心。”
苏朝琳看着面前孱弱的人，叹了口气：“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体啊表哥，等林师兄从西北回来还是让他再帮你瞧瞧吧，祖母也好放心。”
“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了，青寰兄开的药我也一直用着，再说了，你表嫂也日日做药膳帮我进补，虽说痊愈不了，但是也不会再恶化到哪里去了。
“倒是你，从小都压着这副担子，如今嫁入王府，更是如履薄冰，苦了你了。”苏砚之说完这些顿时咳了起来。
苏朝琳小时候也对自己的命运不甘过，凭什么她生下来就要带着别人的期盼去活，凭什么她不能自由自在地做个普通人，直到那场天灾，直到她的工厂只招收女工，直到身边的老臣挨个离世，直到眼前从小身体不好的表哥为了她拼命读书，孤立无援的在官场沉浮。
她这一路走来，唯一不能做的事就是放弃，她已经开始享受这样在复仇的路途上顺便完成父亲遗志，顺便对抗世道不公的高压生活，她心里也有一幅蓝图，她要的已经不止是那个位置了。
苏砚之的咳嗽声渐小，苏朝琳将倒好的茶递给他，“我今日出来时，已经写好了招工榜文，表哥你明日誊好贴出去就是了。”
“还有表嫂之前想做的事，再过些日子，我会差人上门同她商议的。”
说罢，二人从公署出来后，苏朝琳一行人回王府的路上，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个小乞丐，差点撞到苏朝琳后又低着头跑开了，阿青连忙要去追，却被苏朝琳拦下。
刚进王府大门，苏朝琳就从怀里拿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今夜子时三刻，军器监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