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迟说他快死了……?
绿香球瞪圆眼睛, 本能的反应是觉得桑迟在骗她,为的就是让她帮忙把绮雪哄下山。
桑迟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几岁, 哪怕是人类,也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更何况他还是法力强大、寿元悠久的妖族,怎么可能轻易死掉呢?
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可桑迟严肃的表情让她的心变得越来越颤抖,她有点慌了:“你少胡说了,别把‘死’字挂在嘴边, 多不吉利!我知道,其实你就是想让我帮你骗阿雪……”
桑迟打断了她:“我得罪了圣君,他对我起了杀心, 你觉得我还能活得长吗?”
他的话如晴天霹雳,令绿香球的血液瞬间结冰了:“你怎么会……?!”
“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桑迟说,“但圣君对我下了死誓, 我不能说出这个秘密,否则我会因心脉断裂而死。”
“那你就不要说出来啊!”
绿香球焦急地劝他:“只要你保守秘密, 死誓就不会生效,况且圣君那么仁慈,只要你好好表现,圣君说不定就会为你消除死誓, 你为什么要那么悲观呢?”
“你别那么异想天开了,这是不可能的。”
桑迟说:“圣君一定会杀我,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完美地保守秘密。”
“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事实上, 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你所了解的他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那面。”
“你不妨想一想,为什么世间会存在食人妖魔?”
“食人妖魔源于洞渊,因为煞气很重,它们中的大多数无法繁衍后代,只要圣君愿意,他可以随时封印洞渊,不让这些食人妖魔爬出来。”
“久而久之,食人妖魔一定会原来越少,最终被人族和妖族消灭,可现实是什么情况,你不是不清楚——”
“除了大雍,剩下的人族已经差不多被食人妖魔吃光了!吃光了人族,接下来它们要吃谁,还需要我说吗?”
他每说一句,绿香球身上的寒意就越重一分。
她打着冷战,细小的绒毛竖了起来,大概是对洞渊神的崇敬蒙蔽了她的双眼,以前她竟然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桑迟说得对极了。
食人妖魔不光吃人,它们也吃妖族,如此可怕的怪物为什么从来没受到过神灵的制裁,为什么洞渊神会允许它们的存在?
“祂是一个吃人的神。”
桑迟压低嗓音,认真地直视着绿香球:“我不能眼看着阿雪嫁给祂,我必须带阿雪下山,只有这样,阿雪才会真的幸福,而圣君只能带给他不幸。香香,你愿意帮阿雪逃婚吗?”
“我愿意!”
这次,绿香球不再犹豫,决绝地答应了桑迟:“你尽管吩咐我吧,我都会照做的。”
在认清玄阳的真面目后,她彻底清醒了,也明白了这位神灵的恐怖之处。
阿雪绝对不可以嫁给这么可怕的人,哪怕嫁给圣君意味着可以享有神权和永生。
假如这场婚姻只能带来痛苦和折磨,永生就意味着阿雪会永远活在地狱中,最可怕的是,阿雪没有选择的权利,他甚至不能用自杀求得解脱,圣君是不会让他死的。
“可是……”她的忧虑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发浓重,“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桑迟深吸了口气,道:“我一定可以送走阿雪,但我无法保证你能活下来,你能接受吗?”
“我接受。”绿香球没有丝毫迟疑,“只要能让阿雪逃出去……”
说着,她忽然看向桑迟,不忍地问:“那你呢,阿迟,你就非死不可吗?你说打算用自己的命打动阿雪离开,就一定要这么做吗?”
“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这么做。”
桑迟说:“我们在婚礼当天行动,我把我爹娘带出来,你把阿雪引出来,到时候送他们三个一起离开。”
他知道,这件事一旦暴露,玄阳为了报复,一定会杀死他的爹娘,他必须让他们一起走。
“好!”
绿香球同意了,两人又商量好了行动的细节,便各自离开了。
-
婚礼当日,清晨。
玄阳在几位妖王的簇拥下,来到屏风后,站定张开双臂,脱下朴素的黑袍,换上雍容华贵的大红婚服。
玄阳心情极好,面容含着浅淡的笑意,很快更换好婚服,绕过屏风,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颔首说道:“你们做得很好。”
“多谢圣君,能为圣君效劳,是弟子们的无上荣幸!”
妖王们无一不是虔诚而狂热的表情,以能够近身侍奉神灵为荣,玄阳微微一笑,正欲戴上发冠,忽然若有所感,抬眸望向窗外,他面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
澄明的天际,十几头银龙游动着,以庞大的身躯猛烈地撞向无形的结界,震得结界颤动,发出巨大的声响,响彻了整座大荔山。
尽管它们无法突破结界,但光是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就为这场神婚带来了些许的不完美,在玄阳的心头染上了一丝阴霾。
银龙的出现,代表了妖魔大军的失败,谢殊几人还是在婚礼当日及时赶了过来。
玄阳感到厌烦,他不希望自己和绮雪的婚礼遭到一丝一毫的破坏,其中也包括他不想出手对付这些银龙,这会耽误他和绮雪拜堂成亲的吉时。
他转过身,淡漠地望向几位妖王:“我这里不用你们侍奉了,立刻将天上的银龙赶下来,我不想在婚礼上看到它们。”
“谨遵圣君神旨!”
妖王得到玄阳的命令,当即出门调兵遣将,玄阳坐到镜子前,静静地为自己整理发冠,他倒是想见见绮雪,只是按照习俗,双方在拜堂前不宜见面,他才没有过去。
只差一会。
玄阳想,阿雪就是他的妻子了,他倒也没有这么急切。
另一边。
绮雪的兔窝由于太过小巧,不宜作为出嫁的地方,便借用了灵狐族的古宅。
同样是经由几位妖王的侍奉,他早就梳妆妥善,此刻独自待在房中,只待接亲的神轿到来。
他如云的乌发间缀满了娇艳的花朵,这些花朵无一不是最珍贵的灵花,用庞大的妖力日夜。浇灌,经由数月,开到最旺盛之际,再轻轻地摘下,制成了极美的簪花,点缀在绮雪的发间。
婚服长长的后摆堆积满地,如流水,似团花,将满室映照得殷红。
绮雪望着镜中的自己,他的眼尾和唇珠沾着艳丽的蔻丹,美艳得颓靡,却又因为神力的加持而充满了神圣的气息,冷到极点,也艳到极点。
妖王们在为他梳妆的时候,点唇的手甚至都在轻轻地发抖,不敢正视他的容貌,否则他们一定会大不敬地流露出痴态,冒犯到他们的神灵。
对此,绮雪倒是没什么感觉,他知道自己今天更漂亮了,但他早就习惯了自己的脸,已经不会为自己的美貌感到动容了。
但这身红艳的婚服,令他不免想到从前。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成婚了,第一次是和七郎,第二次是和陛下,而这一次是他心情最平淡的一次,他感觉不到任何兴奋,有的只是认命,以及隐隐的排斥。
陛下他们……现在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听说他成婚的消息呢?
绮雪垂下眼眸,不忍深思下去,光是想一想,他就心痛了,可这就是他的命,他没有后悔和选择的余地。
“阿雪,你听得见吗?是我呀,给我开一下窗户吧,我想进去……”
忽然,绮雪听到窗外有很轻的鸟叫,声音是他非常熟悉的。
他眸光微亮,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拖着长长的裙摆,为绿香球打开了窗户:“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过来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哇……阿雪,你今天太漂亮了……”
绿香球生怕被人发现,火急火燎地跳了进去,尽管充满了心事,她还是被绮雪的美艳冲击得晃了神,一瞬间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见到她来,绮雪的心情轻快了不少,还有心和她开玩笑:“我平时不漂亮吗?”
“漂亮!当然漂亮!”绿香球叽叽喳喳,“平时你是妖界第一美人,今天更厉害,是神界第一美人!”
“那是当然。”绮雪甜甜一笑,“毕竟神界只有我和圣君两个人呀……”
哪怕是山阴娘娘这具极美的化身,也还是不如他美艳的。
一兔一鸟相视一笑,笑容中充满促狭,绮雪轻咳一声,假意说道:“哎呀,还是不要编排我的夫君了。”
听到“夫君”二字,绿香球立刻没了笑容,差点“呸”出一声:就凭洞渊也想当阿雪的夫君吗?哼,祂也配!
一夜之间,小鹦鹉再没有对神灵的崇敬,有的只是满心的鄙夷,她按照订好的计划,哄骗绮雪跟她出去。
“你在屋子里待得闷不闷?走呀,咱们两个出去逛逛,外面布置得可有意思了!”
“这不太好吧?”绮雪有点动摇,但他不敢随便离开,“要是耽误了吉时……”
“怕什么,离吉时还早呢!”
绿香球怂恿他:“你变回原形,咱们两个悄悄地转一圈,马上就回来,谁也发现不了,怎么样?”
“你说得对……那好吧,咱们两个出去玩一会!”
绮雪变回兔团,开心地蹦上窗沿,和绿香球一起离开了。
门口有人看守,他们是不敢走正门的,但好在窗前没人,他们很轻松地就溜走了。
其实在原本的安排里,山主是打算加派人手守住窗户的,但由于桑迟的某些手笔,这些人今早被临时撤离了,绿香球规划好的路线领着兔团走,一路上没有被任何妖族发现。
兔团看着沿路明艳奢华的布景,发出小小的赞叹声:“好漂亮呀。”
先前他因为抵触这场婚礼,始终刻意回避,几乎没看过婚礼的布置,但现在偷偷跑出来玩,他产生了重获自由的感觉,尽管知道这只是短暂的错觉,但他现在非常快乐,不管看到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绿香球察觉到他的变化,顿生心酸和愧疚之感。明明阿雪的苦闷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为什么她直到现在才发觉呢?
兔团欢快地在草丛里打了几圈滚,雪白的绒毛沾满了晨露和绿色的草屑,看起来有点脏乎乎的,变成了一只小脏兔,却是那么地神采飞扬,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生机和活力。
直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兔团轻轻地抱了起来。
“?”
闻到熟悉的气息,兔团愣了一下,大惊失色地抬起小脑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胡乱地蹬着后腿,试图从桑迟手中脱身,但他个头太娇小了,桑迟只是手掌合拢,就将他整只兔包裹起来,令他动弹不得,只留个小脑袋在外面。
桑迟说:“只要我想,我总有出来的办法。我现在就带你走。”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不走,快放我下来!”
兔团生气地啃着桑迟的手指,想让他吃痛放手,但他本能地不想咬痛桑迟,结果就是啃了半天,桑迟的手指连层油皮都没破。
感受着手指上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桑迟忍不住笑了,腾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兔团的脑袋:“别闹了,你看天上,有人来接你了。”
兔团闻言抬头,注意到遥远的天边,有一群银龙在天际翱翔。
数万只鸟族妖魔聚集起来,如黑压压的蝗虫群,从四面八方将银龙包围起来,与其缠斗,但它们根本不是银龙的对手,不过片刻,就被银龙杀得片甲不留,成片地从天际坠落。
鲜血飞溅,如倾盆的血雨,兔团的瞳孔骤然紧缩,随即被桑迟抬手遮挡了视线。
“他们……”兔团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声音中浮现慌乱,“他们全都来了?”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结果还是这么发生了。银龙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谢殊来了,他们知道他还活着,并准备带他回去。
心里不慌是不可能的,兔团不敢去想贺兰寂会有多伤心,谢殊会有多愤怒,他实在害怕看到他们因他而心碎的样子,以至于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躲起来,不被他们发现。
但很快,强烈的思念和担忧战胜了这份惊惶,这一刻,兔团很想飞奔下山,遥遥地看他们一眼,只要一眼就够了,他就会满足了。
他当然不会跟他们走,不过得知他们真的来找他了,兔团心里感动得要命,伸出爪爪擦了擦眼睛,嗫嚅道:“他们真不该来的……”
“我带你下山见他们,送你们一起离开。”桑迟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圣君会对他们不利,他找不到你们的。”
兔团根本不相信桑迟有这么大的神通,正要调动神力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桑迟却先一步放开了他,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一面等人高的古镜。
“我从云月观里把它偷出来了,你们就用它逃走。”
桑迟看着呆住的兔团,突然笑了一下:“怎么样,这下你该信我了吧?就算是圣君的力量,也无法穿透这面古镜,否则他当初早就从镜子里找到你了。”
“你、你……”
兔团舌头打结,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他知道桑迟说得对,当初他和谢殊掉入古镜足足一个多月,虽然他有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但肯定不是凭借圣君的力量,圣君的力量无法穿过这面镜子。
如果他和陛下他们通过这面古镜回到过去,圣君应该是追不上他们的……
一瞬间,兔团不禁怦然心动,但下一刻,这一丝心动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不敢赌,倘若圣君的圣君无法穿透镜子,那维持陛下生机的神力会不会同样消散?没了那股神力加持,陛下很快就会油尽灯枯而亡。
何况大荔山还有他那么多朋友,他一走了之倒是轻松,可他们怎么办,谁也不能保证圣君不会降罪于他们。
兔团的目光黯淡下去,对桑迟说:“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真的不能走,要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你们的亲朋好友又怎么办?”
“我爹娘跟你们一起走,到了镜子里,你们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桑迟说着,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山主和山主夫人。
只见他们身着华服,显然是为婚礼而准备的,但此刻他们陷入了昏睡,口中塞着软布,全身上下被五花大绑着,以防他们半途醒来叫喊或逃脱。
绿香球目瞪口呆,震惊地望向桑迟:“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啊!”
桑迟耸耸肩,一脸没所谓的表情,对绿香球说:“你也和阿雪一起走,要是还有余力,就替我照顾一下我爹娘,要是你也自顾不暇就算了,我给他们塞了很多东西,他们过得不会太差的。”
他又将几个储物袋丢给绿香球和兔团:“喏,你们的行李也准备好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绿香球抓住属于她的储物袋,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你不打算一起走吗?”
“我不能走,总有个人要留下来承担圣君的怒火,否则大伙都会遭殃的。”
桑迟咧嘴一笑:“反正我活不久了,留下来不是正好?用我一个换你们这么多人,很划算。”
“你说你活不久了?桑迟,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傻事?!”
兔团变回人形,急切地抓住了桑迟的手臂。簪花与玉珠摇曳,映衬着他娇艳的面容,赤红的嫁衣如一团明耀的烈火,映亮了桑迟的眼底。
他痴迷地望着绮雪,为他悸动不已,又为他感到万分的心痛。
靠近烈火,拥抱火的温暖和美丽,自然也会被火焰灼伤,带来绵延不绝的痛楚。
但他绝不后悔。
他从来不后悔爱绮雪。
“我知道你肯定不敢走。”桑迟缓缓说着,从储物袋里取出了另一样东西,“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两个秘密,你听完了一定会走。”
“第一个秘密,我被圣君下了死誓,说出下一个秘密,我就会心脏碎裂而死。”
“第二个秘密……”
他捧起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举到绮雪的眼前,粘稠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滴在同样猩红的嫁衣裙摆上,丝丝缕缕地飞溅开来,如若绣上了一朵妖冶的血之花。
在绮雪惊恐的注视中,他轻声开口:“你知道这是谁的心脏吗?”
“他是你的情郎,你曾经的枕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