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妻子前,我想了很多很多,从事情的最开头想,从我接到那通让我去医院认尸的电话开始想。想妻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怎样的反应,她的惊愕有几分真实,后来的表现又有什么异常。
我竟发现妻子的表演天衣无缝,无论杀死弟弟的是她本人,还是岳父,她一定知情,她竟可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不露出任何马脚,她真的是我记忆中的女人吗,是那个与我共度了二十年的、最亲近最熟悉的人吗。
可是,如果是她杀死弟弟,那么“他”应该知道,“他”为何不告诉我?
还有我体内的药物成分,如果真的有人有机会给我注射镇静剂,那么只可能是最亲近的人,可这种违禁药品,岂是轻易能得到,一旦掌握不好剂量,很容易就会把我弄死。
妻子和岳父在整个故事里究竟参与了什么,我心中有太多疑问,未知带来的恐惧蚕食着我的灵魂,我好像快要触及那片迷雾了,可迷雾背后的真相,我是否能够承受?
当合伙人陪着我来到医院时,朋友和妻子早已在病房前等候。
妻子穿着一身素黑,面容苍白,神色萎靡,眼神灰败而黯淡。我知道她不喜欢黑色,一直偏爱优雅贵气的浅色着装,这从头到脚的黑像是在提前过白事,毕竟她的结发丈夫和七十岁的老父亲都因涉嫌故意杀人被刑拘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不过如此。
我从走廊的一头缓缓走近,我们四目相接,有一刹那,眼前回闪出二十年前的画面,下了课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去找心爱的女孩的穷小子,也曾穿行这样长长的走廊,那时候一步三跃,轻快自如,浑然不知往后人生这条路,要遇多少不平。
如今我步履蹒跚,身体僵硬,变成一个病人,一个精神病人。
我走到房门前,向朋友展示我的手铐,以及手铐也根本遮不住的紫红色勒痕:“能不能给我解开一会儿。”
朋友的脸微微偏了偏,示意我这边有他的同事,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是规定。”
我也不再有异议,又看向妻子:“女儿还好吗。”
妻子漠然地反问:“你真的在乎她好不好?”
“我妈只是想让孩子给我祈福,那个老不死的杀人犯是真想要她命。”我咬牙切齿地说。
妻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
“好了,这不是你们处理家庭矛盾的时候。”朋友说道,“你可以探视你母亲十五分钟。”
合伙人在我身后小声说:“我会给你协调时间,你去吧。”
我看着朋友说道:“我希望我太太和我一起探视,这可能是我们家人最后一次团聚。”
妻子的胸口有明显的起伏。
朋友断然拒绝:“不行。”
“作为交换,我会给你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我小声说,“刘队,通融一下吧。”
我知道他们破案压力很大,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
朋友和同事对视了一眼,他看了看表:“十五分钟,不要耍花样,我们会监控。”
来之前,我已经了解了母亲的情况,虽然她现在不需要住在无菌病房,但生命体征也只能靠仪器维持,几乎不可能再恢复意识,没有治疗的价值了。
当我看到像死了一样安静躺着的母亲,我的内心无波无澜,我已经决定签字拔管,用她来索要赔偿没有意义,岳父没几个钱,但却可以让他从伤人变成杀人,让他真正背上一条人命。
这种惩罚痛快多了。
我走到床边,摸了摸母亲的手,小声说:“妈,你走吧,不必留在人间受苦了,到了那边,或许能帮帮我。”
妻子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我伸出手,为母亲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这一世母子情分,就只能到这里了。
我看着母亲苍老得像蜡像的脸,说道:“我们两家结一时亲缘,你爸杀了我弟弟,又杀了我妈,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病房内一片沉默,只有仪器在发出规律的声响。
我直起腰,转过身看向妻子。
妻子站在窗前,大片的背光让她的面容隐在暗处,眸光明明灭灭,藏着思绪万千。妻子突然笑了一下,她一手紧紧抓着挎包的肩带,手背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要杀老三,是他,还是你。”
“我爸已经自首了。”
“自首不代表就是他干的。”我向她走近一步,“为什么杀老三?”
妻子撩了一下头发,顺势低头掩饰那一刻的眼神,她用一种冷肃的叙事口吻,说出惊人之语:“他强奸我,四年,三次。”
我怔住了。
“他强奸我,然后威胁我,我为了女儿,为了我爸,为了脸面,忍了。”妻子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子,那仪态优美而脆弱,像引颈就戮的猎物,可她的眉宇间有寒冰的气息,她面无表情地陈述着,“所以我……爸杀了他。”
我默默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太陌生了,从眉眼、到神态、到气质,都太陌生了。妻子这样心高气傲,是如何在四年的时间里,把耻辱和痛恨埋藏在皮囊之下,如今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妻子反向我走近了一步:“他不该死吗。”
我的嘴唇微颤着,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你妈也一样该死。”妻子又走近一步,“我知道她把孩子拐走是想干什么,连自己的亲孙女都不放过。”
我心虚地后退一步:“她只是……”
“你知道吗。”妻子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
“你知道,但你不在乎,反正你更想要儿子,留得青山在,你还在机会生儿子,对吧。”妻子眸中闪过凶光,她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咬牙切齿地说,“你更该死,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我大为震撼,哪怕是我们争吵最为剧烈时,妻子所表达的情绪也是痛苦、不甘和委屈,我看到她的内核依然是在求救,求我理解她的痛苦,求我感恩她的付出,求我在乎她的需求,但我不能满足她,我必须让她歇斯底里,以便把婚变的责任掰成五五开。可现在妻子不是在求救,她单纯地输出着恨。
“你很惊讶吗,觉得我面目全非了?”妻子冷笑着说,“当年我为了生孩子差点死在手术台上,你却用那句‘我都生的出儿子’嘲讽我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死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死了。”
我的心脏猛烈搏动着,这短短的几句对话和一场注视,就将我二十年来对妻子的印象颠覆了,那个温婉柔弱的女人竟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她恋爱时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是那么简单易懂,却可以将这份怨恨隐藏这么多年?!
我有些慌了:“我、认错了,我也道歉了,也补偿你了,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啊。”
“是啊,我们是结发夫妻。”妻子嘴角轻撇,面容有一丝狰狞,“我们成为夫妻的那一刻起,就是共生关系,你却防我跟防贼一样,想夺走属于我的东西,是谁先毁约?”
在走进这里以前,我依然不相信妻子敢拿起刀捅进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里,宁愿相信是病到要住院的岳父干的,可现在我犹豫了,我以为作为一个出色的供养者,妻子会对我别无选择地忠诚和依赖,妻子在我的规训下也配合地展示出隐忍和顺服,这是一个平衡的家庭状态,一个传统的雄雌关系,我是满意的,却没想到妻子是如此地、巨大地不满。
倘若从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生命中已然潜伏着妻子的恨,那么我的故事,可能从头到尾都藏着一条暗线。
妻子眼中的寒意令我毛骨悚然,这几个月噩梦般的经历在脑海中快速轮转,怀疑一旦产生,所有的节点都开始变得可疑,所有匪夷所思的、玄之又玄的诡事都有了新的拆解方式!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我瞪着妻子,瞠目欲裂:“我的检查报告里,镇静剂的药物反应超常,是不是……你干的。”
妻子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忘了自己乱吃了多少安眠药?”
岳父的病需要长期使用药物镇痛,他最有可能偷偷获得这类药物!
他们杀了老三并企图嫁祸到我身上,那么,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女友的死……
妻子知道我的一切,妻子与我住在一起,妻子掌握着我的生活节奏和作息习惯,她如果想要动手脚,她可以做很多、很多、很多事。
多到我无法想象,多到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有她的谋划和参与。
可是,这不对,不对,女友是“他”杀的,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可是,可是“他”也承认老三是“他”杀的,难道“他”也会骗人?
人会撒谎,鬼也会撒谎吗,我该相信人,还是相信鬼。
我惶惶看着妻子,仿佛在看一个恶鬼,我开始语无伦次,被自己的臆想折磨得头痛欲裂:“不对,不可能,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是你,还是‘他’,是谁……”
“‘他’?”妻子发出嘲弄的笑声,“‘他’是你想象出来的。”
“不对,‘他’就在我身体里,我见过‘他’,你也见过‘他’!”
妻子倾身向前,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是你赋予‘他’生命。”
我僵硬地看着妻子,我反复琢磨这句话,浓雾在我眼前慢慢散开,影影绰绰的诡秘依然试图迷惑我,但已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真相。
妻子慢慢踱步到我身后,转身背对着监控摄像头,我也跟着转过来,面冲着她,看着她那柔润的唇轻吐,发出无声的几个字。
那双唇嚅动的形状给了我致命之击,我从中拼凑出足以彻底毁灭我的三个字——女友的藏尸地。
我惊恐万状,我万籁俱焚。
“我只是想要掌握丈夫出轨的证据,所以在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上安装了一些设备。”妻子淡淡微笑,“其他的事,就留给你向警方解释了。”
我发出困兽的嘶吼,将妻子扑倒在地,用箍着镣铐的手费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狂喊着“杀了她”,喊得我心悸耳鸣,整个胸室都要爆炸!
“他”来了,“他”来找我了,谁都想害我,我要杀了所有人,杀了所有人——
我被蛮力拖倒在地,巨大的疼痛令我浑身蜷缩,肺部的空气被挤压到了极限,在仿佛要窒息的恐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激动地喊着:“我怀疑她给我的当事人注射神经类药物,利用封建迷信事件制造假象和心理暗示,导致我的当事人精神分裂,她的父亲只是在帮她顶罪!”
我瞪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喧嚣逐渐消失,视线里的一景一物也都慢慢弥散,独见一个黑影向我走来,是“他”,是‘他’,‘他’来索我的命了。
“他”说:“我们是共生的,我们是共生的,我们是共生。”
我和‘我’,我和“他”,我和她,我们是共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