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杜建德刚睡着没一会热,就被保姆惊慌失措的声音喊了起来。
他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外套,皱着眉头打开房门, 刚要说什么, 就看见别墅大厅里站着的一群青年男女。
杜建德恍惚了一瞬, 韦正义拿出证件, 朗声开口:“市刑侦支队三大队, 有个案子需要您配合调查。杜院长,跟我们走一趟吧。”
杜建德缓慢地眨了眨眼, 片刻后,低低地叹了一声。
凌晨四点,审讯室内白光刺眼。
“……所以,目前人证物证确凿,杜院长,你要怎么解释?”
杜建德背靠在审讯椅上, 苍老的双眼轻阖,双手平放在面前的台面上, 神态从容。
他听着他们的话, 过了许久, 才轻轻笑了一声, 好奇地问了一句:“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 想请各位警官解惑。”
韦正义眉头一皱, 正要训斥,沈青叶按住了他的胳膊,目光平静地看向面前的老人。
“你说。”
杜建德睁开眼睛,十分不解地开口:“我想问……你们是怎么查到我们身上的?我自认为我们的部署不说万无一失, 但这么多年也没出过披露。你们无缘无故的,是为什么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沈青叶看着他半晌,道:“杜院长这话,就是承认了那些事都是你指使干的?”
“诶,指使多难听啊。”杜建德摆了摆手,笑着开口:“我们都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顶多算是公平交易嘛。这说的,跟我强迫他们似的。”
“所以,能告诉我原因了吗?”
沈青叶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桌面,闻言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当然。”
“本月17号,我们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具流浪汉的尸体。根据法医检测,他是冻死的,但奇怪的是,他左侧腰侧有一道刀口,里面的肾脏,不见了。”
“事后调查发现,此人在死前一天有过数笔不符合其经济能力的消费,综合判断之下,我们怀疑他去卖了肾。”
杜建德闻言却是皱眉道:“他明明有钱,为什么会被冻死?”
沈青叶道:“因为花钱大手大脚,引来了一批小混混的关注。他们抢走了他的钱,剥下了他新买的衣服,再加上伤口感染,疼痛之下难以离开,就那么不知不觉地,冻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小混混?”杜建德脸上的惊讶比刚见到他们的时候更甚几分,他喃喃地重复了几遍,最后哈哈笑了出来:“好啊,好啊!”
他语气似是无奈,似是叹息:“我小心谨慎了十几年,安安稳稳了十几年,没想到,最后竟是被一群小混混弄栽了。”
“哎呀!”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造化弄人呐。”
“造化弄人?”沈青叶道:“你在做那些事时候,难道就没想过终有一天会暴露出来?什么造化弄人,不过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罢了。”
“想过啊,怎么没想过。”杜建德无奈道:“要说这么多年,完全没想过会不会发现是假的。但是那又能怎么办呢?”
他无辜道:“当年医院收益不行,眼看着就要关门了。那等关门之后,我就只能跟那么多普通人一样,要么出去打工,要么找一份医院或诊所的工作,庸庸碌碌一辈子,结果不也就那样?”
“既然如此,还不如试试另一条路。最起码你看,我现在有大房子,大车子,荣华富贵地享了十几年的福!我觉得,比一辈子碌碌无为,成天累得要死,临到头来还一无所有要强。”
周启明厉声道:“可你享的福,是用那一两百条人命堆起来的!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
杜建德笑得轻飘飘:“年轻人啊,我告诉你,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
“他既然遇到了这种事,就说明,命里本该如此。”
沈青叶道:“你信所谓的命,难道就没想过你害了这么多人,自己的命会是什么样吗?”
杜建德道:“诶,我不关注未来,我只在乎当下。”
“人活着嘛,自己开心最重要啦。至于以后,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嘛。我高高兴兴了十几年,现在都六十四了,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审讯室里气氛冷沉,众人眉头紧锁,显然对他的看法难以苟同。但也知道,这种人早已形成了既定观念,旁人轻易改变不了。
罗开阳看着他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握成拳头的手紧了又紧,眼里几乎能冒出火来。
沈青叶却是异常冷静,看了他好一会儿,忽地道:“可依我看,你还不想死吧。”
她话语笃定,倒是让杜建德愣了一瞬。片刻后,他才面露惊叹,赞道:“小姑娘好眼神啊。”
沈青叶语调平缓:“你要是真的看透了生死,就不会在这儿跟我们说这些。”
杜建德笑了:“你说的不错。”
“我是还不想死。”
他坦然道:“毕竟要是有机会能活,谁愿意去死呢?我虽然六十多了,但身体健康,大病小病都没有,要是好好保养下去,说不定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呢。”
“所以你看,我为什么跟你们说这些?不就是在积极配合你们调查吗?”他笑:“我可是听说过,嫌犯被抓捕归案后,要是愿意积极配合调查,是有机会能够争取宽大处理的,是吧?”
沈青叶道:“是有这种说法。但前提是,你能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
杜建德笑:“我把我知道都告诉你们,有没有价值,不就是你们自己判断了吗?”
两道漆黑的目光对上,室内的空气流动似乎都沉凝了许多。沈青叶沉沉地看了他半晌,才点了点头:“是。”
她问:“所以,众爱医院收的那么多器官,都是送去了什么地方?”
杜建德神色不变,缓缓说出一个名字:“圣心医院。”
监控室内,时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岳凌川瞳孔骤然一缩。
审讯室内,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间,皆是不敢置信。
沈青叶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她缓缓皱起了眉头:“你说的是,是隔壁会安省的那家圣心医院?”
杜建德道:“当然。”
沈青叶握着笔的手微微紧了紧。
会安省圣心医院是一家私人医院,在全国范围内都享有很高的声誉,里面汇集了各方面一流的专家,无论是医疗设施也好还是手术水平也罢,都算全国顶尖。
尤其是,他们的肾移植手术技术,更是国内数一数二的。
肾移植,肾移植……
怪不得,原来如此。
沈青叶闭了闭眼,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
杜建德算了算:“87年的时候吧。那时候众爱医院还只是一家比诊所稍微大一点的小医院,生意也不好,就在快要开不下去的时候,有人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为他们医院长期提供器官,具体流程,他会手把手教我。我想了两天,就同意了。”
“具体是怎么个合作形式?”
“我们提供器官,每周六凌晨一点左右,他们会趁着没人的时候过来收货。那个时候再钱货两讫。”
“器官都是从哪儿来的?”
“大部分是下面的人在学校、工厂等地招揽来的生意,小部分……”杜建德笑了笑:“是医院本身的病人。”
“你倒是老实。”沈青叶轻笑了一声:“那些病人家属,都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杜建德道:“有家属的,自然知道。”那没家属的,也就不需要人知道了。
沈青叶道:“这么说来,你们平时下乡义诊,就是去找那些会配合你们的人了?”
杜建德叹了一声:“有些人家,孩子生了一大堆,偏偏又不想养,尤其是夹在中间的那些女孩。”
“我呢,不过随便说几句病不好治,想治好得花大钱。再稍微暗示一下他们,一颗肾、一对眼角膜值多少钱——那接下来的事,不就是自然而然了?”
沈青叶垂在身侧的拳头忍不住紧了紧:“这样的事,你一共做了几次?”
“也不多吧。”杜建德想了想:“也就二三十次吧。毕竟周边村子就这么大。”
“是吗?”沈青叶疑惑道:“可殡仪馆那边怎么说,你们这五六年来,送过去的有问题的尸体,有上百具呢?”
杜建德微讶:“原来你们都查到殡仪馆去了,难怪。”
他点了点头,缓缓道:“不过我也没骗你。”
沈青叶问:“那那些多余的尸体,是哪儿来的?”
杜建德笑容慈和,像是一个最是寻常不过的老人:“我们医院平时不是经常举行义诊吗?”
“这义诊的对象,除了农村的村民,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沈青叶目光骤然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