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呼啸。
九方辛夷慢慢抬起头,额头的一点?傩印如金莲盛开?,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神威赫赫,令人不敢直视。
枯荣转轮,姬渊原本已经苍白枯败的面容逐渐有?了血色,而那些离体而去的血,在蜿蜒重回后,竟然?褪去了原本的业障之力。
方相消百障,十二傩神的注视之下,自出生起缠绵折磨他的离火,被永远留在了这一日的夜色中,再也不会如病骨缠绕,夜不能?寐。
三千婆娑铃牵出的一条红线将两人的手腕重新连接,这一次,纵岁月时空,他们?也永远能?够在无尽的洪流中找到彼此。
漫天?神祇,妖气却竟然?在这样的威压之下,再次升腾!
这天?下,唯有?妖尊,能?够在方相傩神的压制之下,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妖气!
九方辛夷慢慢站起身来,这一次,她没有?犹豫,而是直接提起了却邪剑。
被一击毙命的公羊春横斜在玉阶之下,九方辛夷却一眼都?没有?看,只是稍微抖了抖剑尖上沾染的血,肃容看向了妖气的源头。
那是一袭繁复雍容的明红华服。
方才隐去了身影的凝玉娆立于虚空之中,漫天?的云都?为她低头,化作她足下的一层层台阶和她臀下的云座,将她簇拥其中。
她静静地看着九方辛夷,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遗憾至极:“阿橘,你长大了。”
却邪剑发出低声的嗡鸣,如不安的尖啸。
九方辛夷拎着剑,看向云端熟悉的那张脸:“阿姐,方才我便想要问你了,你身上的妖气……是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妖尊封印中来。”凝玉娆笑了一声,她仰起白皙漂亮的脖颈,用手轻轻拉开?了一截衣领,露出了描绘其上的落笔:“想知道是什么?的封印吗?”
九方辛夷蓦地睁大眼。
因为哪怕只是这样一隅,也已经足够她看清,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妖尊封印之阵!
言罢,凝玉娆不等九方辛夷反应,抬手面无表情地将最上面的那条阵线蓦地抽了出来!
她的血肉随着她的动作一并迸裂,抽阵线如抽骨之痛,但她却似毫无所?觉,面上依然?带着温婉高?傲的笑,而那抹笑在骤而爆裂般轰然?而出的妖气面前,却如同被淬了一层邪秽妖煞的毒!
两只遮天?蔽日般的巨大羽翼从她的背后张开?,那羽翼的影子从虚到实,显露出了如彩霞般瑰丽却妖异的色泽!
金红翠绿,妖紫湛蓝,所?有?这些对比极强烈的色彩层叠铺在那缓缓舒展的羽翼上,更拖出一条长长的,如凤凰般漂亮至极的长尾羽。
然?后在半空引颈,蓦地长啸一声!
便听神都?之中,在这一声尖啸之后,似有?百妖聚首,也终于敢在这漫天?神祇之时,探头出来,发出一声回忆的妖吠!
刹那间,整个神都?似群魔乱舞,所?有?的灯红都?如妖眼闪烁,诡谲可?怖无比。
如此始知,凝玉娆体内那妖祟虽然?形容肖似凤凰,照得神都?半边天?都?是一片灿烂,却到底只是形似。
阵线破碎,封阵被一夕破开?来,于是被封在凝玉娆体内的上古妖尊,振翅而出!
此妖在《妖鬼灵简》中亦无记载,实乃真正的上古大妖,否则也不可?能?硬捍神祇。九方辛夷却只需要一眼,就已经认了出来:“竟是伤魂鸟!阿姐,你的体内,何时多了一只伤魂鸟妖尊?!”
凝玉娆的眼角眉梢都?是妖气,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施施然?看了过来,轻描淡写道:“某日夜半偶然?梦之,再醒来,便已经有?了这鸟。幸而我见过阿橘身上的封印,这才能?从无数古籍中寻得原形,将这鸟封在体内,为我所?用。”
九方辛夷环顾神都?妖性诡像,又见到平妖监的松绿官服在其中高?低出没,蓦地讥声道:“观神都?如今这样,阿姐何需我方相之怒,这与百鬼夜行,又有?何区别??”
“不过一神都?耳。”凝玉娆却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可?惜我的阿橘终究还是没有?如我所?愿,让我看看这天?下大乱的盛景。”
这话到底触动了九方辛夷过去的无数次记忆,那样如人间炼狱般的场景涌入她的脑海之中,她心?头蓦地一痛,握紧手中的剑,轻声道:“不,阿姐,你见过的。反而是我和阿渊,还从未见过这人间的海晏河清。”
凝玉娆轻轻抬眉,显然没有听懂九方辛夷的意思,只是露出一抹讥嘲,道:“这人间如何还能?有?海晏河清?阿橘,你虽然?长大了,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却还是这么?天?真。”
九方辛夷看着高?空中的阿姐,从一只手握剑,慢慢变成两只手,耳剑气也已经在她的手中逐渐成型,她平静地向凝玉娆诉说自己已经经历过一遍又一遍的事情:“这个天?下,只要有?我方相族人在一天?,就不会大乱。就算大乱,我和姬渊也会以血祭阵,重启人间。”
“为什么要重启呢?这个世间反正已经如此,倒不如被毁个干净彻底,再从废墟之中重新来过。”凝玉娆红衣烈烈,目光盯着九方辛夷的手中的剑,慢慢站起身来,不解道:“那个位置,姬珩和姬睿这般沽名钓誉之辈坐得,我为何坐不得?天?下动荡不安,民不聊生,若我为尊,必不会如此!阿橘,难道你不信任阿姐吗?阿姐知道的,你不是天?下那种愚昧冥顽之人,不会认为女子不能为帝的!”
“阿爹不想称帝,我想。”凝玉娆抬手,她背后的伤魂鸟感受到了她的决意,尖锐纤长的红喙微张,口中已经孕育出了一团精纯至极的妖气,她深深地看着持剑的少女:“阿橘,你我并非注定为敌。就算你不愿一怒引天?下大乱,也总有?其他办法,让这世间焕然?一新。你瞧这伤魂鸟,我们?用这伤魂鸟一处一处去烧,何尝不是办法?”
九方辛夷看着凝玉娆眼中的偏执之色,深吸了一口气:“阿姐,此般种种,为何你以前从未向我提及过?你…… 你可?是被这伤魂鸟妖尊控制了心?神?”
“被妖尊控制?”凝玉娆愣了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情般,蓦地嗤笑了一声:“不,阿橘,我怎么?会被区区一只妖尊控制。阿橘,你看着我,野心?勃勃的是我,看透了这些掌权之人的阴暗和贪欲的是我,想要这个天?下的,也是我。阿橘,我从来都?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边说,边一探手。
在她身后的那只不可?一世的伤魂鸟竟是在她的伸手之下,向她低鸣俯首,哪里?像是一只妖尊,倒不如说是灵宠!
见到这一幕,九方辛夷却轻轻闭了闭眼,自嘲般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即便我的心?依然?偏向阿姐,觉得阿姐未必不可?坐这天?下至尊之位,却也没法给阿姐找任何借口了。”
她一边说,一边举剑,却邪剑上有?金红的火焰从剑尖缓缓燃起,而她的脸上也开?始勾勒出黄金傩面的轮廓:“阿姐,我不想与你为敌,但伤魂鸟出世,我为方相,决然?不可?坐视不管。”
三千婆娑铃开?始随着她的动作轻鸣,那些被她存于铃中这些年的三清之气倾泻而出,叮铃之声响彻高?空,清心?静气,更像是某种召唤。
凝玉娆轻笑一声,抬手,她的掌中也开?始聚集妖气,那妖紫的气最终形成了一柄巨大的、几乎像是要将半边天?都?能?斩破的长剑!
龙溪凝氏,剑符双绝,而这一代最惊才绝艳的凝家嫡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凝神空渡的大剑师,一剑落,动天?地。
凝玉娆提剑起手,注视着九方辛夷脸上的黄金傩面,脸上露出了一抹傲然?的战意,长笑一声:“我也想看看,这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到底能?不能?敌我这一剑!”
铃响,剑出,被插在菩提树下的白骨杖也像是收到了某种召唤般,开?始嗡然?。
九点?烟悬于半空,青烟高?燃,漫天?傩神注视人间。
黄金傩面之下,九方辛夷蓦地睁眼。
她双手举剑至眉心?,却邪剑匣上,一众方相前辈所?化的镇妖雕塑蓦地睁眼,微微张口,吐出一缕又一缕的清气。
如是菩提枯萎的树上,有?残存的叶片被漫卷入长空;三清观上,浩然?清澈的三清之气拂过长湖水面,闻真道君摊开?手心?,轻轻吹了一口气;菩虚子道君留下的小道童似有?所?感,站起身来,将师父留下的某个匣子打开?;神都?城外?,永宁寺中,明觉上师静立在无数长明灯前,骤而抬手,将身上的金红袈裟扯下,扬至半空,付之一炬,燃起一缕青烟。
却邪剑后,九方辛夷的眼瞳黑如曜石,镇定清明如山河大川。
“我借人间——三清气。”
凝玉娆的剑从天?而落,九方辛夷也揽却邪而起!
妖紫与金红在半空轰然?相遇。
三清搅动山河,却邪剑鸣,金红向上,妖气漫天?而落,伤魂振翅,浓紫向下。
两柄剑相交的刹那,天?地似乎陷入了一瞬的俱寂。
九方辛夷与凝玉娆的目光交错,这对昔日的姐妹眼中赫然?还有?对对方的不忍与情深,但很快,那一抹情绪就被心?中道义与选择不同所?带来的决然?所?遮盖。
“阿姐,回头吧。”九方辛夷轻声道:“苍生依旧,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凝玉娆深深注视黄金傩面后的漆黑双瞳,她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最终只化作了微微一笑。
三清之气的金红将半边天?染红,再向前一寸寸推去,直至淹没了那遍天?的妖紫。
却邪鸣动长空,十二傩神齐声怒吼,带着气压山河般的呼啸,直至这一剑划破长空,一剑斩落!
九方辛夷长发飞舞,面上的黄金傩面如朝阳般璀然?,她的眼瞳却比这样盛大还更灿烂,她的眼中倒映出这一剑,倒映出颓然?折颈的伤魂鸟,神都?四处溃逃却还是被剑气洞穿的妖祟,看到无数百姓骇然?看向天?穹,再看向面前的阿姐。
凝玉娆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掌心?的妖气之剑溃散开?来,而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将她手中的剑斩断,再没入她的心?口,就这样带着她,向着地面的方向如流星般坠落而下。
像是一团坠天?的烈日,带着伤魂鸟金璀绚烂的虚影,直至这一剑,将伤魂鸟彻底逼出凝玉娆的体外?,死死钉在地上。
却邪剑没入地面,伤魂鸟失去妖影,死死盯着从亘古以来,已经将它斩落了无数次的这张黄金傩面,在剑下哀鸣,却被九方辛夷面无表情地手起再落,直截了当掏了妖丹。
黄金傩面化去,露出了九方辛夷真实的面容,她的额上有?一点?薄汗,额发微湿,让她看向凝玉娆的眼瞳也沾染了几分湿意。
“阿姐,你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吗?”她注视倒在血泊中的凝玉娆片刻,倏而道:“我那时便觉得奇怪,为何阿爹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抵抗,就这样直接承认了是他与前朝势力勾结,引他们?入神都?。阿姐,他是被徽元帝杀死的。”
凝玉娆从血中慢慢支起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姐,你是爹唯一的女儿,你我过去都?总觉得他谁也不爱,殊无感情,像一块冷冰冰的木头,心?中恐怕只有?他的地位和权术。可?是阿姐,爹他明明……愿意为你去死。”
凝玉娆的神色似是顿挫了一瞬,她看着虚空的眼神带了点?古怪的微笑,像是茫然?,也像是释然?,但很快,她却又一脸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那又如何。”凝玉娆转过头,看向九方辛夷,咳嗽了几声,再从嘴边擦掉咳出来的血:“你该不会愚蠢到想用他来感化我吧?”
九方辛夷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已。阿姐,我知道你从来意志坚定,既已决意,便不会被任何人动摇。”
凝玉娆终于大笑起来,她抬手将微乱的发重新挽好?,然?后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神都?妖祟尽被九方辛夷斩于剑下;如是菩提树虽然?枯败,却因为那一根白骨杖上的方相心?头之血而尤存,两仪菩提大阵摇摇欲坠却到底没有?倾圮;而她觉得会因为全盘皆崩的背叛而愤怒的阿妹手持却邪剑,目光澄澈,应她征召而来的前朝府军本就是趋利避害的乌合之众,此刻更随着公羊春的死而溃逃开?来,而那位前朝的三皇子殿下姬渊已经将昭德太子救了出来,正在拢合妖气尽散后,找回了自己意志的神卫军,安抚四处之乱。
她算无遗策,百步布局,最终却还是因为九方辛夷而功亏一篑。
“我败了。”凝玉娆蓦地道,再抬手止住了九方辛夷所?有?想要说的话语和动作,她的目光依然?清澄,不染纤尘,高?傲不屈:“这世间从来成者为王败者寇,但就算为寇,我也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如何为寇。”
她将身上华服的褶皱抚平,然?后道:“成则由我来旺人族运道,开?千古盛世,败则以身殉天?下。阿橘,我想赢,但我也输得起。”
漫天?的妖气散尽,这太过漫长的一日也终于要到尽头,天?边的红霞散布开?来,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日落,还是一场日出。
也或许都?是。
凝玉娆提着伤魂鸟的僵而难灭的妖尸与神魂,周身气息暴涨,竟是以一种玉石俱焚之态,燃烧自己的神魂,然?后一步跨过天?堑,踏入极北之境,垂眸看向足下,傲然?长笑一声:“方相能?镇妖佑苍生,我凝玉娆,也能?。”
她没有?再回头,只轻声道。
“阿橘,替我多看看这个世间。”
然?后一跃而入从极之渊,以自己大剑师之躯和神魂,将从极之渊摇摇欲坠的封印再次加固,与伤魂鸟一并,坠入妖鬼之森。
*
神都?之乱的开?始与结束都?太过干脆利索,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太过绝对,将整个神都?都?彻底涤清,以至于平妖监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都?再也没找到半点?妖气,就连神都?周边那几个因为凶险而折了数位平妖监监使的妖瘴,都?一并被肃清干净。
昭德太子在群臣见证之下,于正大光明牌匾后取下了继位诏书,龙袍加身,坐在了最高?处的那个位置,是为徽景帝。
然?后,徽景帝亲自站在已经被搬开?了所?有?碎石的昔日玄天?塔遗址,对着如是菩提树深深一揖,再在群臣愕然?的目光中,快步向前,并指为刃,竟是将自己的肌肤划开?,落血于树!
帝王之血即为帝王运,大徽之运从此真正与两仪菩提大阵系为一体,白骨杖轻鸣声中,如是菩提重新舒展枝叶,在天?光之下,冲天?而起!
这一次,如是菩提树再也不必被藏匿在玄天?塔上,这里?是两仪菩提大阵光明正大的阵眼,为了这护佑苍生的大阵而牺牲的所?有?人,都?理应被所?有?人知晓并铭记。
是夜。
九方辛夷立于朱雀门上,俯瞰整个神都?,手中的白纸忘忧伞轻旋。
无数只白纸蝴蝶随着风雪一起翻飞而起,浩浩荡荡,像是要将神都?所?有?的血都?覆去,将所?有?的忧怖都?消弭在那些振翅的蝶翼之中。
叮铃——
三千婆娑铃清脆的铃音在岁除之夕,昼夜交替的刹那响起,于是神都?上空的所?有?妖秽邪祟都?尽数消弭,所?有?晦涩不堪与泥泞血污都?被留在了旧岁,沉寂于了黑夜之中,没入了那一柄白纸忘忧伞上,将原本圣白的伞面伞身都?染成比夜更黑的黑。
有?人持伞仗剑而行,护天?地之间,一片清朗。
新的一年,岁除夜雪,大徽福运绵延,神都?春满河山。
……
初岁元祚,吉日惟良。
九方辛夷在凝府中醒来,她掀开?门帘走出来时,紫葵早就候在了门外?,她怯怯抬眼,却到底小步跑到她身边来,仰着脸冲她绽开?了一个笑容:“三小姐!您……您回来了!”
凝府一切如旧,却也已物是人非。
有?一位面善和蔼的嬷嬷从花门背后走了过来。
九方辛夷觉得她有?些眼熟,直至近前,对方自报家门,她才想起来,这嬷嬷,原来是阿姐的奶娘常嬷嬷,素来与阿姐极是亲近,据说阿姐入铜雀三台后,原来服侍她的那些侍女一个都?没带,就只有?这位常嬷嬷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九方辛夷看着那常嬷嬷向着她极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掏出了一个匣子,双手递给了她:“这是……她的遗物。虽然?她再也不需要了,但老奴觉得,还是应当将这个匣子交给您。”
那是一个并不多么?贵重的木匣子,梨花白木,木质普通,入手却极圆润,显然?曾经持有?这个木匣子的人,对它极是爱护,时不时便要拿出来把玩把玩。
九方辛夷低头,带着一丝好?奇地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有?一叠纸。纸上是凝玉娆的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歪斜,有?的还有?力透纸背的烦躁。
所?有?这些纸,都?已经按照时间顺序至上倒下归拢好?。
【这些东西也太难寻了吧?我要到哪里?去找?】
【可?朔月时的阿橘看起来也太痛太可?怜了,就算是为了她,我也要努力修炼到凝神空渡。阿爹可?以,我一定也可?以。】
【今天?的试验又失败了,这东西连兔子的身体都?做不出来,怎么?可?能?给我阿妹用,呸,肯定是假的。】
【阿橘又发作了,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更痛苦了。阿橘,再忍忍,阿姐肯定有?办法救你的。】
……
【会有?办法的,阿橘。再忍忍。】
【失败,怎么?还是失败,难道真的一定需要何日归吗?】
……
【何日归怎么?还有?这种用途?这药方是真的吗?且先?记在这里?。】
……
……
【阿橘去扶风郡了。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
【原来,封印是假的。阿橘身上没有?妖尊。可?笑,可?叹,可?悲。】
最后一张纸上的字,力透纸背,凌乱绝望。
【阿橘没有?变,变了的人,从来都?是我。】
最后一张纸上的日期,是岁除前夜。
九方辛夷蓦地闭上眼。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
正如她重生一次,记忆里?只剩下阿姐替嫁后便失踪无踪的画面,她便要义无反顾地推开?凝茂宏的书房,请求自己替阿姐出嫁,以保住她的性命一样。
她的阿姐,在最初的最初,也不过是翻阅遍了天?下古籍奇书,想要为自己满身封印的阿妹,铸一具没有?封印、不是妖尊容器的、新的躯壳。
只是时光变换,星灭光离。
那些初衷很快便被淹没在了欲望的洪流之中,再难寻觅痕迹。
可?没有?实现的那些愿望,那些被风一吹就会散在空气里?的豪言壮志和幼稚的抱负……所?有?的这一切,却总会被爱你的人妥善安放,永不忘怀。
她蓦地想起来,在剑斩伤魂鸟时,她在短暂的空白顿挫里?,看到的一隅梦境。
那是在冰冷的东序长湖之中,她在沉睡中被惊醒,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时,却听到了一声噗通坠湖之音。
不过片刻,一张稚嫩却熟悉的面容透过湖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是年幼的凝玉娆。
她紧紧闭着眼,不断地下沉,却极努力睁开?眼,似是在找寻什么?,等终于看到凝辛夷的脸,眼中蓦地涌现了不可?置信和喜悦。
她努力向着她的方向游来,想要说什么?,口中却被灌入了水。
凝辛夷辨认她的口型,依稀像是一句“阿姐来救你,你不要怕”。
凝玉娆呛水后,开?始挣扎,但她到底是凝家女,早就已经通灵见祟,身负修为,很快就镇定下来,想要捏诀自救,却怎知自己从此处调抽三清之气,触动了在这里?的另一处封印。
直至封印倾巢而出,那只在这里?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妖尊伤魂鸟没入她的体内,占据她的神魂,再被封入她的体内。
……
可?是长湖之中,没有?什么?妖祟。
所?以她看见的这个梦,其实是凝玉娆的梦境。
她的阿姐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某次梦醒,身上便多了一只伤魂鸟,却只字不提,她曾经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救她,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
直到她发现。她救不了自己的阿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这天?下的任何一个人。她只字不提自己身为凝家嫡女的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不提自己阿爹和陛下对她的逼迫良多,只将所?有?这一切都?归于己身。
这样的一次又一次失败,早已成了她的心?魔。
是这样的心?魔,才招来了伤魂鸟的附体。
她的阿姐,纵使被伤魂鸟附体,纵使算计良多,可?她的心?底最深处,其实从来都?是幼时那个抚剑而立,立誓要为这天?下苍生赴汤蹈火,不枉此生的天?真捉妖师少女。
阿姐,阿姐啊。
她的阿姐,明明是这世间最好?的阿姐。
只是偏偏。
九方辛夷紧紧攥着那个匣子,终于轻轻落下了一滴泪,然?后蹲下身,放声嚎啕。
*
上元灯会,神都?不眠。
每年这一日的宵禁令都?会被短暂取消,一队队穿着年节特供赤红黑腰封礼服的神卫军在灯会巡逻,加强警戒之余,也成了每年灯会上的小娘子们?以扇遮面,红脸相看的风景。
而今年,这风景里?,又多了平妖监的松绿云燕纹官服。官服上加了金色的绶带,流苏长长垂落,披风烈烈,将监司们?宽肩窄腰的身形彻底展露出来,隐约有?与人高?腿长的神卫军分庭抗礼的意味。
尤其红绿两色交织的时候,硝烟味更浓,夹在两队中的小娘子们?感受着两边炙热的视线,一边加快了用扇子扇风的速度,一边遮掩着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心?道这样的上元节,要是一年里?能?多来几次多好?。
——而且,这些俊俏的小郎君惹人赧然?面红也就罢了,那飒爽洒然?的捉妖师小娘子一眼扫来,怎么?也让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啊!
谢玄衣绷着脸,走在平妖监巡逻队的最前面,自然?也收获了来自街坊们?最多的含笑目光,甚至还有?大胆的小娘子掷花而来,落在他的肩头,绽放出松绿肩头的一抹嫣红。
走在他身侧的是宿绮云。
今日她将身上的一众蛊虫都?被收了起来,难得也穿上了松绿官服,腰后交叉别?了两只峨眉刺,一头漂亮的小辫子随着她向前走的动作微微摆动。
难得见到如今已是平妖监监司大人的宿绮云如此人畜无害的模样,跟在后面的一众监使们?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直到一条花花绿绿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小蛇从她的发辫中偷偷探出头,吐了一下殷红蛇信。
嘶。
众人的目光作鸟兽散状态,将心?头最后那一点?点?对如此招摇过市巡街的不满全部?咽了回去。
宿绮云冷漠地扫了一眼身后的监使们?,微微挑眉,再看向身侧的谢玄衣:“应该不会有?人现在想告诉我,他不想干了吧?”
谢玄衣:“……”
反正不是他,他可?不想被蛇咬。
当然?,他也知道,宿绮云就是硬要将他拉出来,让他看看这人间烟火,驱散一下他身上的死气和霉味,让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灿烂和美好?,纵使有?再多崎岖和黑暗,这依然?是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以命相守、可?爱的人间。
更何况,他的腰间,还缀着程祈年的一只机关木球。
他的眼底落入穿梭的人群,听到喜笑颜开?的笑声,闻见肩头的花香。
平妖监的巡逻小队穿过人山,越过人海。
而谢玄衣的目光也在某处微微一顿,却又移开?,唇边的笑带了遗憾和微微的苦涩,却到底只是感叹一声,也许命运注定擦肩而过。
而他见她眉间笑意,已是心?满意足。
桥边月下,花灯如织。
连着猜对九则灯谜之人,可?以拿到最大最精巧的那一盏兔子灯。
九方辛夷盯着兔子灯看了一会儿,又默默移开?了目光,然?后被姬渊抓了个正着:“想要?”
“也没有?很想……”顺势推却后,九方辛夷又在姬渊微微挑眉的目光里?改了口:“好?吧,我承认,还是有?点?想的。神都?年年都?有?上元节,而我年年都?在府中因为消业障的事情疼得发狂,颠三倒四,以往都?只是听那些神都?贵女们?夸耀过,说今年上元节的兔子灯又被哪家才子拿下,送给了哪家的小娘子……总之,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兔子灯。”
顿了顿,她又极有?自知之明道:“不过以我的学识水平,猜灯谜这种事情,我还是不要为难我自己啦。好?看的东西,远远欣赏,也是美的。”
没想到,姬渊看了她片刻,道:“那你怎么?不问问我?”
九方辛夷诧异道:“东序书院和三清观的教书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东序书院的老夫子们?翘课比我还频繁,至于三清观……哪次我去找你的时候,也没见你看过一页书啊。你的小院里?有?书房吗?”
姬渊:“……”
怎么?难道因此你就觉得我是文盲吗?
然?后她就看到,前朝的三皇子殿下,三清观拔剑速度最快斩妖最多的姬渊师兄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一脸不服输地将自己那张半张傩面往脸上一扣,施施然?向着擂台上去了。
九方辛夷:“……???”
师兄的胜负欲倒也不必在此时!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地看到,带着狰狞傩面却也难掩身姿气场绝尘的某位大师兄,才思如水,过关斩将,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拎着那盏最大最漂亮的兔子灯,招摇过市地踏到了她面前。
无数艳羡的目光投注过来,落在姿容太过赏心?悦目也太过般配的两人身上。
但旋即,姬渊很快发现,这个世界上,比上元节最大最精巧最漂亮的兔子灯还要更招眼的,是九方辛夷的这张脸。
于是下一刻,九方辛夷眼前一花,已经被姬渊带着穿过人群,不知要往何处去。
她欲言又止。
再然?后,非常果?不其然?地,捉妖经验丰富的姬渊姬大师兄完全没有?在如此人群之中逛灯会经验,于是两人在上元节实在太过摩肩擦踵的人山人海里?,完美走散。
九方辛夷有?些好?笑地站在路边,摇了摇头。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摸一下她的兔子灯。
但今时不同往昔,她与他之间,还有?一道三千婆娑线相连,只要顺着那条线,就总能?找到彼此。
灯花千树,垂落长空如银河。
站在银河尽头的少女不知何时也给自己的脸上扣了一张更狰狞的傩面。
一只骨节均匀漂亮修长的手轻轻掀起那张傩面,兔子灯流转的光辉将面具下莹润白皙的面容照亮。
远处的夜空中,上元节腾空的第一只烟花炸开?,将半边天?穹都?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
辛夷花开?,春日将近。
他们?终于能?够看到这一次的春来花开?,于此璀夜花灯,盼来日天?明。
而姬渊也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地在璀璨花灯之中,吻住九方辛夷的眉心?,拥她入怀,再说出他彼时在谢府普一认出她时,便想要说的那句话。
“辛夷师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