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声在这一刻变得无限绵长,九方辛夷盯着徽元帝一张一合的嘴,只觉得自己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是在知道?了原来?姬渊体内折磨他这一生的离火、生来?便被父母厌弃的命格的源头,竟然来?源于她的父母二人后,觉得命运弄人难以置信的手足无措。
还是应该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这棵静静伫立守护苍生的如是菩提树,追问她的阿娘与这棵树到底有什么关系。
无数复杂至极的情绪冲击着她的胸膛,让她忍不住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领口,有些?摇摇欲坠地?俯身,勉力平复了呼吸,才慢慢看向?了九方青穹,然后在对方沉默的背影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她蓦地?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
姬渊因为猜到,或许她母亲方相寰云的死,与谢尽崖和徽元帝想要复活他的生母明舜华有关,所以不敢对她说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敢面对她,甚至宁愿再骗她一次。
可?转头来?,她的阿爹阿娘,却竟然正是姬渊这样离火灼身骨肉分离痛极的一生的罪魁祸首!
她慢慢后退,直至自己的后背重新贴在了那棵参天巨木的树干上,蓦地?苦笑一声。
有落叶被吹拂到她的肩头,像是在轻轻安抚她的情绪,可?她却只想在这一刻闭上眼?。
姬渊站在树的另一边。
他明明距离她很近,只要绕过这如是菩提树,便可?以牵住她的手,将她按在怀中。
可?他不能。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仿佛要穿透自己的皮肉,看到奔腾在血肉之下灼烧折磨他这一生的离火。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原来?这样的离火便是改了星象后的业障,所以才会在触碰到她的时?候,哑然平息。
他慢慢背靠在身后的大树上,神色有些?莫测地?放空,像是在嘲笑自己这无力的一生,原来?从一开始便是注定成为的政治牺牲品。
知晓了自己的阿娘原来?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原来?她也?曾身不由己,也?曾在无数个夜晚哭泣和想起他,甚至在十年后被复活的时?候,也?一刻都未曾忘记他,她甚至为了他,只手推波颠覆了整个大邺朝后,某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欣喜从心底如银屏炸裂般流淌出来?。
可?旋即,这样的欣喜里,却又难以避免地?掺杂进去了无限的苦意。
因为他竟是与菩提树另一端的她,命运纠缠至此。
就好像——
好像他们注定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再一次又一次地?不得不相互试探,厮杀,欺骗,憎恨,再分道?扬镳。
叮铃——
三千婆娑铃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将分立两侧的两人从这样的惘思中惊醒。
因为在说完了这一切后,徽元帝抬起了手,露出了掌中的一颗光华璀然的丹珠,轻轻吹了吹上面莫须有的灰尘。那颗丹珠那么剔透,那么完美,那么漂亮,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止不住想要沉迷的异香。
那是九方辛夷曾经闻见过的,最?纯粹完美的登仙的味道?。
是登仙,也?是返魂丹。
这两样,其实?从来?都是一种东西。
然后,徽元帝站在原地?,将那颗荟萃了无数条人命,集世间菩提之力的返魂丹,按向?了胸口。
九方青穹神色一变,他猛地?抬袖,想要去阻止徽元帝的动作,然而,他才刚动,却发现自己竟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的大力束缚住了所有动作 !
就在方才所有人恍神的片刻 ,地?宫的地?面上竟然不知何时?升腾起了一片细微的、瓷白的光,而那样细碎却连贯的线条串在一起,悄然化作了一座借两仪菩提之力的困字阵!
肉身难动,三清滞行,所有人竟是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徽元帝的动作!
“蔺文。”珠子触碰到他衣襟的时?刻,他倏而开口:“其实?朕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已经变了。”
凝茂宏拧眉。
“朕用了你策论里的法子来?打压世家?,提拔寒门,励精图治,朕与你政见从来?合一,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徽元帝淡淡道?:“是在见到了什么才是权势滔天震主之威以后,还是在国将不国,你我衣冠南渡,见过了这世间真正的苍生以后呢?”
那枚珠子像是石子没入水面般,在徽元帝的胸口激起了一圈涟漪,有淡淡的光透出,而那样的光像是触动了早就布置在这片地?宫中的另一方大阵,不过眨眼?的瞬息,便见整个地?宫之中,竟然都交错纵横起了无数的阵线,一条又一条地?没入徽元帝的体内!
他舒展双臂,口中却还在继续说:“蔺文,你变了,朕不怪你。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人可以始终如一呢?人都是会变的,朕亦然。可?是蔺文啊,如今的你,怎么反而开始竭力维护世家?了呢?”
“因为站得越高,越能看到,普通人在这个世道?下根本没有自保之力,人性本恶,如果没有世家?镇守一方,维护世间正道?,靠百姓自己想要维持天下清明,简直无稽之谈。唯有世家?强大,才能有保护天下苍生的可?能性。”凝茂宏沉声道?。
九方青穹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看向凝茂宏:“蔺文,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
“我错了。”凝茂宏直截了当道?:“太年轻,太幼稚,太想当然。我只是犯了所有年轻人都很容易犯的错罢了。”
“蔺文,假面带久了,想要摘下来?,很难吧?”徽元帝却极直截了当道?:“你不过是有了权欲之念,有了家?中族人,所以再难从高位跌落。”
凝茂宏笑了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至少我从来都坦坦荡荡,倒是陛下昔日?悲悯天人,口口声声苍生何辜。如今却觉得,这天下都应该为了供养皇室而生,一边削弱世家?的力量,却又一边暗中与这些世家做交易,恐怕在陛下心中,苍生早就不无辜了吧?陛下,失去力量,就这么让你恐惧和不安吗?”
“坦坦荡荡?你也?配说这四?个字?”徽元帝讥诮道?:“凝茂宏,朕的青梧殿里,可?还住着你那嫡长女呢!她来?朕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可?敢在此处说出来??!”
“为了让你不对我凝氏开刀,为了不让你直接将我凝家?毫不留情地?灭族。”凝茂宏面无表情道?:“我请陛下削藩,减轻世家?的影响力,却不想陛下如对待扶风谢氏这般残暴无比,连根拔起。最?后还要将这一切的源头推给人心之恶,人心之欲,甚至全盘推在我的头上。不过想想也?是正常,正如明娘娘所说 ,帝王之术,无非在于错的都是别人。”
明舜华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兄弟阋墙,不由得掩唇笑了一声。
“一派胡言!”徽元帝大怒斥道?:“从扶风谢氏开始下手,可?是蔺文你最?先?提的建议!如今谢家?满门的血都在你手上,你可?有脸去底下见你的姻亲谢尽崖 ?”
九方青穹听着面前昔日?志同?道?合的兄弟们如此直白的互相指责,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他高居玄天塔,久不问世间事?,哪里知道?原来?这两个人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隐约竟然有分庭抗礼剑拔弩张之态!
更不必说,昔日?他与方相寰云耗尽心血、甚至丢弃性命才设下的两仪菩提大阵,竟然成了无数人谋求私利的工具!
“不过是十年,人真的会变到如此地?步,竟与过去大相径庭,截然不同?吗?”九方青穹眉宇之间,已是一片沉怒:“昔日?你我的那些?抱负与心血,难道?都喂了狗吗!那我们当年为了苍生万民做出了那些?牺牲,又算什么?!”
凝茂宏转过头来?,眼?底已是一片赤红:“你闭嘴!这世上就属你最?清高,最?不会变,最?不问世事?高高在上!你以为就你的牺牲最?大吗?你是失去了你的妻子,可?方相寰云是方相族人,她心甘情愿为天下计!也?是她自己把阿橘封入长湖的!让你和阿橘都忘了有关她的一切的!到头来?,你真正被迫失去的,只有你与阿橘的记忆罢了!而我呢?!我可?是失去了我的一对儿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后了!”
他喘着粗气,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埋的,最?大的悲恸。
“陛下最?重要的修为,可?以逆转两仪菩提大阵,吸苍生之力,大阵之力为己用,为此甚至还能复活明娘娘来?作为幌子,不损陛下声名。而你,青穹,你失去的记忆,也?有找回来?的一日?。我呢?”凝茂宏大声道?:“我呢?!”
“我呢?!”
他声嘶力竭地?问,那两个字在整个玄天白塔中不断回荡震颤。
这才是他态度大变,玩弄权术,只手遮天,表面与徽元帝依然君臣同?心,甚至秘密送了自己嫡长女入铜雀三台,可?事?实?上却悄然培植自己的势力,隐约要与徽元帝形制衡之势,让他不敢动龙溪凝家?的原因。
他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女儿了,总不能连她也?保不住,总不能……让全族都跟着他葬送在因他的理想主义而起的波澜之中。
他曾经以为,自己也?可?以如史书上那些?铁骨铮铮,不惜六亲绝断,愿意为天下万民燃烧自己,直至最?后一丝神魂都被烧尽,舍小我而为天下的至情至性之人般,成为这样千古一臣。
但他错了。
他做不到。
他很清醒地?发现自己做不到,看着自己被私欲打败,看自己变成少年昔日?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可?那又如何。
所以他嗤笑一声,继续前行。
徽元帝胸口的那颗珠子终于彻底没入了他的胸口,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到了久违的力量顺着他的身体蔓延到了四?肢,这种被力量充盈的感觉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那种等待了十载终于一夕得偿所愿的快意激荡在心头,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在此刻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十年了,朕已经在不安中活了十年了。”徽元帝直起身子,看着自己的手:“拥有的时?候,并不觉得珍惜,只有失去了以后,才会知道?,力量是多么重要的存在。蔺文,朕怕啊,怕前朝的反扑,怕世家?的报复,怕得晚上睡不着。”
就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刻,九方辛夷只觉得自己身后的如是菩提树好似在这一刻被抽走?了大半生机,虽然树还是那棵树,却似乎有什么从内里开始衰败腐朽,再难回寰。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想要回身抱住身后的树,却因为被阵线困住而不得动弹,可?她的手却倏而碰到了什么。
那是一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那只手上,有一串她亲手系上去的红绳金铃。
许是姬渊恰好站在树后,所以躲过了徽元帝布下的困字阵,他有些?艰难地?绕开铺天盖地?的阵线,轻轻握住了九方辛夷的手:“别回头,是我。”
九方辛夷的心微微一颤。
宽袖遮掩了袖下交叠的两只手,姬渊从她的指缝穿过去,一根一根,扣紧了她的手,低声如呢喃道?:“至少现在,不要甩开我的手。”
“外面都是神卫军,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忍不住道?:“你不是走?了吗?”
“是走?了,但是三千婆娑铃响了。”姬渊轻声道?。
九方辛夷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蓦地?闭眼?:“你不该来?的。”
姬渊似是笑了笑:“我总要来?看你一眼?,才能安心。”
九方辛夷觉得自己的声音似是带着颤:“你什么时?候来?的,你……”
“我都听见了,也?看见了。”姬渊的声音很温和,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末了竟然在反过来?安慰她:“阿橘,不要担心我。”
她猛地?咬住下唇,只觉得眼?瞳酸涩:“我……”
可?不等她再说什么,便见徽元帝一抬手,于是漫天的菩提树叶竟然真的如落雨般坠下,那些?叶片再在他的控制下,蓦地?悬立,骤然遍布于凝茂宏的四?周!
“蔺文,我给过你机会了,直到最?后,你都没有向?朕说实?话。朕很失望,即便能理解你所有的苦衷,这也?不能成为你和前朝旧臣勾连的借口。”徽元帝一步步走?向?凝茂宏:“你乃是朕身边最?近的近臣,是朕自小一并长大的手足兄弟,你明明知道?朕最?怕的是什么,却还是这样做了。朕可?以容忍你一人之下,容忍你独揽朝政,封你为司空,权高位重,念你劳苦功高,为你保下整个凝家?。可?是蔺文,千不该万不该,你唯独不该勾结前朝之臣!”
凝茂宏微微皱眉。
九方辛夷觉得姬渊握着她的手,倏而捏紧了一下。
也?是这一下分神,让她没有看清凝茂宏神态中的那一丝古怪和怔忪,以及在这一刻后的恍然和摇头失笑。
倘若她看清了,她便会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绝不是凝茂宏做的。可?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凝茂宏已经轻笑了一声。
“龙有逆鳞,蛇有七寸。”凝茂宏所有的神色都如潮水般退却,他慢慢开口,但不知是不是九方辛夷的错觉,她总觉得凝茂宏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格外意有所指:“陛下既然都知道?了,臣,无可?争辩。只求陛下放凝家?上下一条生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与此事?无关。就让他们去守北境也?好,流放南蛮也?好,总归……活着,就是好的。”
空气中那种将所有人都困住的力量似是悄然弱了下去,凝茂宏竟是一笑,他分明剑符双绝,也?是这世间最?一流的大剑师,若是此刻真的要绝命一搏,说不定与徽元帝未必鹿死谁手。
可?他却撩袍俯身,静静地?跪了下去,然后向?前俯身叩首。
好似之前在这里喝问“我呢?”的人,与他并不是同?一个人。
松开困字阵,自然是徽元帝对凝茂宏最?后的试探,他满意地?看着凝茂宏的反应,勾了勾唇:“朕允了,也?留你全尸。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凝茂宏直起身来?,静静跪了片刻,倏而道?:“阿橘。”
九方辛夷下意识应道?:“阿爹?”
这一声出口,她自己也?有些?怔忡,凝茂宏的脸上,却倏而展露出了一抹笑,某种愉悦从他的内心深处涌了出来?,让他的笑容越来?越盛,越来?越洒然,他抬起头,看向?九方辛夷的方向?,目光在她的手上微微一顿,却又移开,像是透过她,看向?她身后那棵树,也?看向?更远的地?方。
“我虽想过要杀你,却也?的确当你是我的女儿。只是做我这种人的女儿,总是比常人要更辛苦一点。比如,不让我们面前这位多疑的陛下知道?你到底是谁,又比如,让我后院的那个愚蠢的夫人不要总是觉得你会替代她的女儿。”凝茂宏笑了笑,目光偏向?着面前的如是菩提树,继续道?:“阿云,这是我那时?对你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你有了孩子,我便来?做她的干爹。”
一言出,像是将这里的几个人都带回了十多年的某个午后。
三个各怀抱负的少年在一身黑红道?袍、抱着白骨杖的少女面前,笑吟吟说着那些?天真幼稚,却意气风发的话语。
“等到阿云和青穹有了孩子,可?别忘了喊我一声干爹!”
“怎么干爹的名号还被你先?抢了?一个人能有两个干爹吗?罢了罢了,那你可?得包一个厚厚的红封给阿云。”
“这又有何难,倒是我们的世子殿下,到时?候有什么表示?”
“到时?候我开府中内库的大门,让她进去抓周,抓到什么是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那时?的春风好似要穿过这些?年的时?光,穿过凛冬的雪,穿过长德皇宫中的血色,穿过澜庭江浩荡的水,拂过如今大徽的上空,吹过神都,再落在玄天塔中所有人的肩头。
一片菩提叶穿过徽元帝以树叶布下的凌厉杀阵,轻柔地?落在了凝茂宏的掌心。
他慢慢攥紧那片树叶,像是看到了那个化身为了面前这颗菩提树、再也?不能说话少女,恍惚间,他仿若看到她蹲在他面前,轻柔地?抚上他的连,笑容哀伤地?看着他,正如过去她看这个天下和苍生时?的模样。
“我虽终究成了你最?看不起的那种玩弄权术、心机深沉、背信弃义的小人。”凝茂宏轻声道?:“但我没有违背对你的承诺。”
他边说,边向?着如是菩提树的方向?伸出手,像是想要触摸眼?前幻影的脸,也?想要再向?前一步,触摸到那棵树的树干。
可?下一瞬,徽元帝遍布于他周身的树叶已经三清之气崩裂,将他的周身都穿透!
那样强大到让人几乎难以反抗的力量下,凝茂宏在一声闷哼后,直直向?前倒去。
九方辛夷下意识向?着凝茂宏的方向?伸出手,却被一股大力倏而困住,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面前。
因为这一次,将她重新定在了原地?的人,是九方青穹。
“陛下,到此为止吧。”九方青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陛下不能一错再错了。”
徽元帝面无表情地?从凝茂宏的身上收回目光,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嘲讽,看向?九方青穹:“青穹,在塔上逃避了这么久,你终于愿意睁眼?看这个人间了?塔上十年,你看到了什么?找到救这个世界的办法了吗?”
“我不是逃避,我只是能太过清晰地?看到未来?。我看到了大家?的面目全非,看到了生灵涂炭,看到了天下终将落入一片火海。我只是想要在千万种注定一片血海的结局里,卜出一个或许有曙光的未来?。”九方青穹却像是没有听懂他的嘲讽,淡淡道?:“这世上应该有这样一个未来?的,若是连我也?不能卜到,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卜师之卦,不落于己身。这世上若是还有变数,那这个变数,只可?能在你,在我。”他深深看了九方辛夷一眼?,向?她伸出手去:“阿橘,这些?年来?,阿爹和阿娘不在,辛苦你了。以后的岁月,恐怕你还要再多辛苦一下。”
他像是想要拥抱自己深爱的女儿。
——若不是因为真正的爱,又岂会在向?两仪菩提大阵献祭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时?,失去对她的所有记忆。
可?他的手颤动一瞬,最?终只是落在九方辛夷头上,轻轻摸了摸,就像是小时?候的无数次那样。
因为他不敢拥抱她,拥抱太温暖,太柔软,会让他对这个世间太过留恋,太过不舍。
九方辛夷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阿爹,你看到了什么?你卜未来?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阿橘,你做得很好。无论在哪一种结局里,你都竭尽了全力,如阿爹和阿娘幼时?对你的教导,至情至性,至真至纯,心怀天下,不负苍生。”九方青穹轻声道?:“可?是阿爹看到过的那些?结局里 ,你太辛苦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他边说,没有焦距的目光微微向?着一旁移动些?许:“你也?是。”
姬渊微微一怔。
九方辛夷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她脑中如一团乱麻,却自然而然地?浮现了自己前世最?后的那场大火,火中坍塌的玄天白塔,和挡在白塔前让她快走?的姬渊的身影。
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可?这些?画面,这些?话语却像是被某种力量堵在了嘴里,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蓦然哽咽地?摇头。
“阿橘,你是九方辛夷,也?是凝辛夷。你想要叫什么名字,都是你的自由。”九方青穹轻声道?:“你可?以是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他抬手,终于触碰到了面前的如是菩提树,粗糙坚硬的树皮烙在他枯瘦的掌心,他却好似觉得这样还不够,紧紧地?按在上面,却又好似怕弄疼这棵树般,有些?颤抖地?收回了手。
“十年前,我最?后一次出塔,是看着我的妻子方相寰云以身祭塔。她以血肉神魂为阵眼?,深埋菩提树下,这棵树的每一寸树干与枝叶,都是她的血肉。可?我却高居塔上,足足十年,都没有来?看过她一眼?。因为她让我忘了这一切,让我的心中只剩下这个人间。既然这是她的遗愿,我也?总要去完成。”他深深看着面前的菩提树,菩提枝叶舒展,满树的枝叶如雨落下,像是感知到了他此刻的决心和想要去做的事?情,以叶为泪,泪如雨下:“阿云,你说我们女儿的名字,是辛夷盛开,春日?将近的意思。可?冬天总要到末尾,春日?才会有辛夷花开。”
“阿爹……”九方辛夷颤声道?。
“既然如此,理应由我来?做这一场冬日?的尾声。”九方青穹望着自己的女儿,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周身似是沉疴尽褪,那些?流逝的生机全部逆转回到了他的身上,满头如雪的发漫卷,那张清俊无比、惹得昔日?京城无数贵女朝思暮想的脸回到了最?英挺如神祇时?的模样,他的眼?瞳之中,也?重新有了光。
原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女儿,是这个样子。
他有些?喟叹地?注视她,看到她捂着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终于挣脱了身上的桎梏,拼命地?扑上前来?,却竟然穿过了他的身躯,扑了个空。
片刻前,还在她从高树坠落之时?接住的父亲,已经肉身消散,空余一具神魂。
菩提树飒飒作响,玄天塔寸寸碎裂,一片像是毁天灭地?般的轰然声嚣和天旋地?转后,九方青穹蓦地?振臂。
天地?间有无数条肉眼?可?见的三清之线连在了他的身上,彼端却没入无尽虚空,不知所踪,似是去了遥远的彼方,却也?有那么一根,连接在了徽元帝的身上。
不等徽元帝的脸上露出愕色,九方青穹已经并指为剑,起袖而挥!
游龙般的剑光在他周身掀起一片剑海,那些?连接在他身上的三清之线被一条条斩断,节节寸断开来?,每一条线的断开,都会让他肉眼?可?见地?痛极,可?剑意却并未有片刻停滞。
他乃大徽国师九方青穹,占天问卦,岂能苟利社稷,岂能容苍生成为欲壑的填料!
所以他以他的生命与躯壳来?起这最?后一卦,书写最?后一次天象,将所有以两仪菩提大阵、藉由菩提叶与登仙药延年增寿,行不轨之事?的世家?中人体内的生机全部抽走?!
徽元帝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才刚刚拥有了力量,却又将要失去,他高声大喊一声:“不——”
九方青穹的剑气却已经斩断了那根线。
然后,这位悲悯世人,眼?中只有苍生天下的国师大人彻底力竭,他的肉身消散,神魂也?已经累极,变得缥缈模糊起来?。
而他既然已经为了苍生而死,所以终于可?以不看苍生,只看自己眼?前的一人,露出了最?后一个模糊却温柔的笑。
“阿橘,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