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诺和庄竞扬的事,一句半句的,很难讲清,更何?况还是在电话里。秦咿问祁诺是否有?空,能不能出来见一面。
时间挺晚了,酒吧街附近也没什么能安静聊天的地方,秦咿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落地窗旁有?个简易的用餐区。
大约过了半小时,祁诺推门进来。
她?穿平底鞋和长?及脚踝的半裙,材质柔软,拎着小巧的帆布包。整个人瘦了不少,锁骨清晰,长?发用发夹松松挽起,透出柔和的书卷气,非常温婉。
秦咿朝她?招手:“诺诺,这边。”
便利店的热饮种类有?限,祁诺挑了盒牛奶,让店员帮忙加热。等待的间隙里,她?朝秦咿笑了下,有?些艰涩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谎?”
秦咿立即摇头?,“不会的,诺诺,你?别多想?。”
祁诺拿到牛奶,用吸管戳破薄薄的铝箔封口膜,她?眼眸低垂,指腹无意识地摩擦了下,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阿沅》中的那个‘沅’字,指代的是一座名?叫沅溪的小镇,庄竞扬在沅溪旅居过一段时间。”
“那里,也是我的家乡。”
父母离婚时,祁诺不满十四?岁,母亲不要她?,父亲不太情愿地收下了祁诺的抚养权。
一年?后,父亲再婚,娶到经?营牛肉粉店的漂亮老板娘。从此,祁诺的生活里不仅多了位向阿姨,还多了个与她?同岁的只在生日月份上略小一些的妹妹,名?叫向怀绮。
重组家庭难免磕绊,祁爸爸没有?固定?工作,生活开销完全倚仗向阿姨。祁诺体谅父亲的难处,竭力做到懂事听话,不添麻烦。
节假日时,向怀绮可以在家里睡懒觉吹空调,出门旅行,祁诺必须去店里帮忙,擦桌洗碗,给?附近的邻居送电话预定?的外卖。
庄竞扬走进来时,沅溪刚刚经?历过一场暴雨,店里没装空调,门窗大敞,房顶悬着几组扇叶雪白的吊扇,细风徐徐。
三点二十七分,不早不晚,客人寥寥。祁诺拿着铅笔和速写本正在做练习,门口传来动静,她?下意识地抬眸去看,然后,神色和动作同时顿住。
那会儿,雨后初晴,光亮里浸着水汽。
年?轻男人穿白t,搭一件浅色的衬衫外套,腿很长?,身形瘦而高,却不过份单薄,皮肤是干净的象牙色。他没撑伞,屋檐下掉落的水珠将他的发梢和肩膀微微打湿,有?种清新而洁净的味道。
祁诺睫毛缓慢地眨了下,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年?,她?十六岁,除了电视上光鲜亮丽的男明星,见过的最英俊的男生是学校里会打篮球的学长?,穿着干净的白色球衣。
此时此刻,朝她?走来的年?轻男人,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却比他们好看得更加具体。
对于还在读书的小女孩而言,爱情方面的启蒙往往来自于迷恋的第一位偶像。之前,祁诺一直不太懂,班上的同学为?什么会被杂志封面上那些遥远到几乎无法触及的人牵动情绪,甚至感受到幸福。
当庄竞扬出现,祁诺忽然就懂了,并不是所有?感情都是双向的,需要回应。有?些人,只要他在那里,即便什么都不做,就是一场不落空的漂亮梦境。
那会儿,店里安安静静的,祁诺听见从隔壁美甲店传来的音乐声。
一首旋律很美的英文歌。
“i never knew,when the clock stopped and i''m looking at you。”
(我从未发现,我在凝视你?时是如此的入神)
……
晃神的片刻,人已?经?走到柜台前,祁诺怔怔地瞧着,连速写本都忘了收。
本子摊放着,压在她?掌心下,最上面的那一页画着几个在店里吃粉的客人,不同的动态和表情,比例抓得很正,透视感也很好。
庄竞扬先看到那幅速写,顿了顿,下一秒,他眼尾缓慢拉起,朝祁诺看过来。
时间仿佛变慢了倍速,一分一秒,一帧一格,所有?画面都混杂着从隔壁传来的音乐声,像精心搭配的bgm。
直到视线和庄竞扬对上,祁诺才反应过来,但她?不敢盯着他多瞧,一眼过后,视线又重新垂落下去。
她?忍着躁动的心跳,勉强发出声音:“你?好,需要……”
话没说完,庄竞扬忽然伸手,手指修长?干净,抵着速写本轻敲了下。
“你画的?”他微微挑眉,五官精致耀眼,“技巧不错啊。”
祁诺先是一顿,接着,又惊了下,手忙脚乱地去收速写本,口不应心地解释了句:“画,画着玩的。”
话音出口后,祁诺立即咬住嘴唇,暗暗后悔自己话多,掩耳盗铃,同时,也在祈祷,眼前的男人没有?觉察出她?轻微的语言障碍。
气氛静了静,大约过了一两秒。
祁诺听见一声轻笑,在雨后湿润的阳光里显得分外清澈。
“别紧张,小姑娘,”他说,“我没有?恶意的。”
原来,好看的人声音也是好听的。
祁诺悄悄红了耳朵,愈发不敢抬头?,只觉在他的浸染下,周围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像做梦。
向阿姨从外面进来,招呼祁诺去给?对面的五金店送外卖,三碗牛肉粉和一份肠旺面,动作麻利些,别总是慢吞吞的,耽误生意。
当着众人的面,祁诺被数落得有?些尴尬,她?快步往厨房走,门板开合的间隙里,又忍不住又回头?。
庄竞扬在一处空位坐下来,清透的光亮里,他发丝如黑玉,侧脸白得过分。
可能是祁诺看得太明显,庄竞扬有?所觉察,再次同她?对视了眼。祁诺瞬间紧绷,正要将目光移开,却看见庄竞扬勾起唇角,松松散散地笑。
他看着她?的眼睛,对她?笑,温和的,好像在说——
“别沮丧,小姑娘。”
咔嚓——
祁诺内心深处传来一声类似于相机快门的脆响,将画面存入记忆,恒久保留。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庄竞扬又到店里来过几次,他只吃清炖口味的牛肉粉,喝纯净水,几乎不碰辣椒和任何?含糖饮料。老板娘见小伙子长?得俊秀,主动和他闲聊。
祁诺偷偷听到,他说他姓庄,竺州人,今年?21岁,近段时间状态不好,来沅溪旅居,换个心情。
阳光斜照过来,柜台后布满阴影,祁诺握着炭笔,手腕平稳游移,沙沙几声轻响,年?轻男人的侧脸跃然纸上。
她?撕下那张纸,迎着光,真实的庄竞扬与速写画面上的他一线之隔。
他是确切存在的,也是虚幻的线条。
他是她?心中无人知晓的梦境。
此后的无数个夜晚,每当祁诺心情不好,就会把?速写本拿出来,反复翻看,直到原本平整的纸页浮起粗糙的毛边。
有?一次,画室的同学无意间看到祁诺的本子,她?指了指其?中一幅速写,“你?也喜欢看他的剧吗?”
祁诺一时没懂,“什么?”
“他叫庄竞扬吧,演过一部古装剧,剧情挺一般,但他长?得不错,妆造也好,我当下饭剧追过一阵。”
说话的同时,同学拿出手机,点开微博,找到庄竞扬的账号。
庄竞扬使用的头?像是自拍照,即便是小图,祁诺也一眼就能认出来,个人认证部分显示的信息是——尚娱影视签约演员、歌手。
原来,他是个艺人……
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再度扩大,祁诺握紧手中的素描铅笔,恍惚觉得耳边刮起一阵风,响声凌乱。
祁诺知道庄竞扬的身份信息是个意外,发现他的ins账号,也是个意外。
暑假来临,祁诺即将出发,参加为?期六个月的美术集训。等她?回来,庄竞扬应该已?经?离开沅溪,两人间的微弱的缘分也会就此斩断。
去集训前,祁诺每天都要去店里帮一会儿忙,期待着能再见庄竞扬一次,她?想?好好跟他说句话,即便只是打一声招呼,互赠一句寻常的问候。
庄竞扬真的出现了,在一个午后,阳光肆无忌惮地延伸,异常充沛。
隔着扇玻璃门,祁诺一下子就看到他,眼睛亮起来。她?丢下一屋子食客,快步朝他走过去,隔壁美甲店老板的妹妹,小名?叫麦麦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抢先一步站在庄竞扬身边。
祁诺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庄竞扬穿白t,浅蓝色的破洞牛仔裤,明明已?经?成年?,眉眼间却留存着鲜明的少年?气。麦麦化了妆,仰头?和庄竞扬说话,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侧面看去,异常清秀。庄竞扬很少搭腔,偶尔笑一笑,显得礼貌又疏离,难接近。
可偏就是那漫不经?心的一笑,最让人心生杂念。
麦麦的注意力都在庄竞扬那儿,没留神身侧开过一辆电瓶车,横冲直撞的,祁诺正要出声提醒,庄竞扬已?经?握住麦麦的手臂,拉了她?一下。
出乎预料的肢体接触,麦麦脸色爆红,顺势朝他靠近。动作间,不知谁撞到谁,庄竞扬的手机脱手飞出去,顺着半开的玻璃门,落在店里沁着油渍的青瓷砖上。
落在距祁诺不足半步远的地方。
手机屏幕没来得及锁定?,光亮之下,祁诺看到一个陌生的界面,不是微信也不是微博,是她?从未见过的。
左上角有?一个圆形的头?像框,框住一个手绘小图案,再往上,是一行黑体加粗的乱码似的字符。
zzzzzyy_0011_kook。
那是——
他的id吗?某个小众的社?交软件?
门口那儿传来动静,祁诺身体一僵,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回过神时,她?已?经?避开庄竞扬的视线,进了后面的厨房。
那串乱码般的字符却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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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很晚了,便利店显得有?些空,一排排货架整齐陈列。
“之后的事,”祁诺眼睛垂下来,低声对秦咿说,“我跟你?们讲过的。”
秦咿微微皱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祁诺的确讲过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
她?说她?不小心看到暗恋对象的手机,知道对方在玩一款社?交应用,却不认识那是什么,也不敢随便问。后来,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搞清楚,那款应用叫“instagram”。
“我记得,当时章以佟问过你?,”秦咿慢慢回忆着,“有?没有?通过ins和对方成为?网友,你?说,合格的暗恋是不能随便打扰对方的。”
祁诺握着牛奶盒,指尖轻轻一颤,似乎有?些难堪,“我说谎了。”
“知道那款社?交应用是instagram后,我也注册了一个账号,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他,没有?其?他心思,可是……”
祁诺参加美术集训时,庄竞扬主演的那部小成本古偶意外涨了波热度。他本就长?得好看,剑眉星目,面相精致,再加上妆造靠谱,硬是从稀烂的剧情中脱颖而出,吸到一批粉丝。
“技术粉”将庄竞扬的戏份梳理?整合,制作了一个单人cut,在滤镜和bgm的润色,成了某站的热门视频。不到一周的时间,观看数突破三千万,成绩相当亮眼。
就在庄竞扬的事业冒出曙光时,有?人搞恶意竞争,放消息说庄竞扬在片场耍大牌,欺负群演和替身演员,素质很差。与之相关的黑词条层出不穷,一度被推到热榜前十。
当时,庄竞扬连工作室都没有?,更别说独立的运营团队,经?纪公司发布的辟谣公告转发数勉强过百,可怜得简直拿不出手。
不明真相的路人在相关tag底下对他冷嘲热讽,说他仗糊行凶,越作越糊。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庄竞扬无从解释,只能缄默。微博开启“半年?可见”,公开动态只剩一条商务宣传,祁诺还注意到,庄竞扬更换了ins小号的头?像,从可可爱爱的手绘图案,变成光亮全无的纯黑。
他一定?很难过吧——
集训营的宿舍里,祁诺躺在床上,有?些失眠。翻来覆去了会儿,她?拉高被子,整个人都缩进去,藏住手机屏幕的光亮,用发消息功能给?那个纯黑的头?像发送了几句话。
lsndfiwuejgz_:【lumos——荧光闪烁咒。】
lsndfiwuejgz_:【默念一遍,荧光就会出现,驱散黑暗。】
lsndfiwuejgz_:【expecto patronum——呼神护卫咒。】
lsndfiwuejgz_:【心里想?着最快乐的事,念出‘expecto patronum’,就能召唤出属于自己的守护神,保护你?,让你?睡个好觉。】
lsndfiwuejgz_:【a nar caluva tielya nna——精灵语,意思是,太阳会照耀你?走过的道路。我觉得这句话还有?“光明就在前方”的意思。】
lsndfiwuejgz_:【a nar caluva tielya nna。】
lsndfiwuejgz_:【要相信,光明就在前方。】
消息发送后,祁诺将手机锁屏,贴在胸口。
她?不知道庄竞扬是否看到那些消息,也不期待他会回复什么。她?只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魔法,有?精灵,能短暂地保护他一会儿,让他别那么失落。
集训生活并不轻松,忙忙碌碌,祁诺再次打开那款应用时,已?经?是一星期之后。
仿佛循着某种惯性,她?指尖点过去,页面跳出、弹开,下一秒,祁诺不受控制地睁大眼睛,连呼吸都屏住。
在她?单方面发送的那些长?短不一的对话框下,多了一行。
zzzzzyy_0011_kook:【?】
祁诺感觉到心口猛地一滞,下秒,轻微的酥麻感自脊背蔓延开来,逐渐覆盖全身。她?反复看了几次,手指在页面之间来回切换,好一会儿才确定?,真的是庄竞扬。
他还在使用这个账号,他看到了她?的消息。
悸动的滋味堆积在胸口,久久不散,祁诺趴在书桌上,希望心跳别那么快。透过半开的窗子,她?看到今晚的月亮,圆滚滚金灿灿的,过了会儿,又低头?去看手机屏幕。
庄竞扬回复的那条消息还在,不是幻觉。
祁诺咬了咬唇,舌尖隐约尝到来路不明的甜,她?点开微信,将一句咒语写进个签。
“lumos。”
荧光闪烁咒。
在这宇宙荒芜的世界里,他是闪烁的荧光,是唯一恒久耀眼的星辰。
-
集训结束,祁诺回到沅溪时,如她?所料,庄竞扬早已?离开。
小镇一切如常,慢悠悠的生活节奏,麦麦依旧是个单纯的姑娘,在她?姐姐开的美甲店里做学徒,经?常到隔壁来吃牛肉粉。
她?主动和祁诺聊天,问祁诺记不记得店里曾来过一个超级大帅哥,腿很长?,黑色头?发,喜欢穿款式简洁的白t恤。
祁诺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不摇头?,也不点头?。若麦麦认真一点,仔细去看,就会发现祁诺的耳垂红得厉害。
刚出锅的牛肉粉热气蒸腾,麦麦似乎没什么胃口,用吸管戳着奶茶里的珍珠,自言自语:“以后,我还能遇见像他一样好看的男生吗?”
祁诺动作顿了顿,没做声,麦麦接着叹息:“他真的好难搞,我缠他那么久,别说联系方式,连他叫什么都没问出来。”
“好想?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麦麦单手托腮,眼睛看向窗外,“妖的?乖的?还是身材火辣的?”
祁诺的手机在这时震了下,她?随手点开。
zzzzzyy_0011_kook:【午睡忘记开闹钟,开会又迟到了……】
祁诺眼睛眨了眨。
近段时间,她?与庄竞扬建立了相对稳定?的联络,隔着社?交应用,庄竞扬不知道她?是谁,姓名?性别统统一无所知,只当是萍水相逢的网友。
祁诺的情绪也稳定?许多,不再那么悸动,她?避开麦麦的目光,往对话框里输入了一个捂嘴偷笑的小表情,点击发送。
对面很快又发来一条。
zzzzzyy_0011_kook:【“午安”用精灵语该怎么说?】
祁诺读过托尔金先生的全部作品,还专门研究过老爷子自创的那套精灵语,她?想?了下,打字回复。
lsndfiwuejgz_:【alassea undome,有?“下午好”的意思。】
对面学得倒快。
zzzzzyy_0011_kook:【alassea undome。】
祁诺还在看上一条消息,手机轻轻一震,下一条又冒出来。
zzzzzyy_0011_kook:【懂魔法,会说精灵语,身份神秘,突然出现——你?是一只被放生的宝可梦吗?】
zzzzzyy_0011_kook:【我真有?点好奇了,宝可梦在生活里会是什么样子。】
祁诺目光停在这条消息上,顿了会儿,又轻笑起来,觉得庄竞扬可爱得有?些过,她?指尖点了点,将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截图,存到专属相册里。
这样的联系一直持续到转年?五月,挂在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所剩无几。
那段时间,祁诺忙着备考,背题背得天昏地暗,庄竞扬似乎也很忙,两人联系不多。祁诺几乎不看电视,也不太关注娱乐新闻,并不知道庄竞扬参加了一档音乐综艺。
直到她?在学校门口的书报摊上看到与庄竞扬有?关的杂志封面,直到隔壁美甲店的外放音响开始单曲循环那首《阿沅》。
“吻你?一分钟甜抵十年?。”
“阿沅,阿沅。”
祁诺迟钝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改变,不可逆转。
麦麦举着手机跑进来,兴冲冲地对祁诺说:“诺诺,你?快看,我搭讪过的那个美貌小帅哥,居然成了明星,大明星哎!”
“原来他叫庄竞扬啊,名?字好好听!”
“红气养人这话真不是白讲的,他比之前更帅了啊啊啊!”
麦麦的手机屏幕上是庄竞扬参加音综时的舞台直拍,他改了发色,更显精致,穿一套纯黑秀暗纹的中式演出服,身段挺拔,磊落清绝。
字幕出现在屏幕的左下角,显示着歌手姓名?以及歌曲信息。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庄竞扬眼睑低垂,肤如瓷,气息凛冽,五官帅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叫人不敢逼视。
指挥手臂起落,配乐团拉起前奏,庄竞扬数着节拍,唱出第一句歌词。
珠落玉盘似的声音,三分悲,七分清,如诉如泣,空谷幽泉一般流向整座演播大厅。
导播的镜头?在这时扫过台下,观众纷纷露出惊艳的神色,难以置信似的,还有?人开始鼓掌,气氛逐渐燥热。
情绪不断累积、堆叠,随着副歌一次又一次地到来,编曲也愈发精细,密集的鼓点和吉他一并切入,似乎飞瀑悬落,重重地砸在所有?人心上。
抵达某个临界点时,庄竞扬猝然抬眸,细碎的额发下是一双清幽幽的眼。大屏幕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英俊、陈烈,眸如深渊,越是面无表情越震慑心神。
音调节节攀高,但庄竞扬嗓音极稳,质感如深山白玉,又像烧融的铁水在击打之下迸溅出的灼热火花,攫夺每一位听众的耳朵。
舞台光效全部启动,灼亮的光束下,观众的情绪完全被音乐和歌声所掌控,掌声如潮,欢呼似拔地而起的巨型海浪。
庄竞扬站在舞台中央,万众瞩目,他额头?汗湿着,脖颈上隐隐浮起青筋,跟随配乐的节奏,唱出最后的歌词,给?这场表演画下漂亮的收尾。
戛然而止的一刻,无数的花瓣,无数金色的箔纸,发着光,坠落如雨。庄竞扬喘着气,迎着喝彩与掌声,朝台下深深鞠躬。
这场酣畅淋漓的个人表演,被誉为?“音综十大舞台”之首,给?节目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庄竞扬和他的音乐如同一声平地惊雷,红得毫无预兆,又极其?迅猛,踩着一条不可复制的登天之路空降超一线,将一潭死水的内娱搅了个天翻地覆。
他是罕见的一夜爆红,也是当之无愧的圈内顶流。运气与实力统统碾压一众同行,叫人望尘莫及。
麦麦这姑娘非常有?意思,搭讪对象变成遥不可及的大明星,她?不但不失落,还跟着切换身份,成了对方的“数据粉”。整天斗志昂扬地帮偶像护广场刷声望,一段时间后,居然混成了颇有?号召力的大粉,还收到过艺人工作室寄送的节日礼盒。
祁诺不太爱说话,但性格温厚,麦麦挺喜欢她?,加了祁诺的微信,经?常找她?聊天。
麦麦说:“扬哥是个真诚的人,无论是工作方面还是面对粉丝,他都很好,特别好!”
麦麦说:“就算我以后退圈了,也不会后悔曾为?扬哥狠狠心动过。”
祁诺缓慢地眨着眼睛,心底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说——
是啊,他真的很好。
值得被喜欢。
庄竞扬变成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后,祁诺再没登陆过ins。直到高考结束,她?顺利拿到竺州美院的录取通知,即将开始全新的生活。
临行前,麦麦约祁诺出来玩,在河边烧烤露营。朋友的朋友里,有?人会弹吉他,随性唱了两句时下最流行的歌。
“阿沅,阿沅。”
“你?手指间不见了我送的指环。”
……
歌声被风吹着,萦绕耳边,木吉他旋律温柔,祁诺眼睛垂下来,看向脚边的杂草,那里开着一朵小小的白色野花。
庄竞扬正当红,少不得被狗仔跟拍,有?消息说他跟某个专攻电影的一线女明星走得近,疑似热恋。麦麦的朋友都知道她?追星,开玩笑说她?要有?嫂子了,恭喜恭喜!
麦麦倒是想?得开,摆了摆手:“没关系,只要不违法乱纪,恋爱什么的随他谈,我们唯粉不管这个!”
其?他人都在说笑玩闹,祁诺默默站起身,走到角落里,用手机搜了下那个女星的名?字,然后,她?就看到庄竞扬和对方深夜聚餐的消息。
狗仔拍到的画面里,两人都打扮低调,帽子口罩一应俱全,但是,高挑清瘦的身段依旧惹眼,气质也好,一眼望过去,就让人想?到“般配”这个词。
般配——
祁诺眨了下眼睛,心跳忽然被巨大的酸涩感包围起来,让她?忍不住有?些自嘲,笑自己自不量力,也笑自己不知深浅。
庄竞扬已?经?走到云端上,名?利双收,她?再踮着脚尖试图去打扰,就不礼貌了。
毕竟,“般配”是个美好的褒义词,而“高攀”却有?一定?的贬义成分在。
“痴心妄想?”更是一个难堪的词。
她?没办法像麦麦那样,只把?庄竞扬当成偶像,从粉丝的角度去喜欢他。当边界感不再鲜明,远离是最好的选择。
手机邮箱在这时弹出一条提醒,来自ins官方,提醒她?关注的xxx发布了新动态。
祁诺呼吸着,指尖有?些僵,不知过了多久,她?挂上qq,打开许久没登录的应用程序,余光隐约瞥到上头?有?几句留言,来自五周前。
zzzzzyy_0011_kook:【怎么不说话了?】
zzzzzyy_0011_kook:【最近很忙?】
祁诺强行忍下那股想?要回复的冲动,进入账号中心,申请永久删除。
应用程序和qq统统卸载,做完这些,祁诺怕自己后悔似的,立即熄灭手机屏幕,空荡荡的镜面映出她?失去色彩的眼睛,像一颗不会再开花的种子。
风吹过去,天地旷远,白色的小野花摇摇摆摆。
祁诺恍惚觉得眼眶有?些热,她?用手指揉了揉,又过了好长?一会儿,祁诺重新打开手机,将微信个签里的“lumos”删掉,改成“obliviate”。
obliviate,遗忘咒。
一忘皆空。
从此,从此。
两个人,山南水北,再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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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光线明亮。
玻璃窗外,人影络绎,一辆辆车,拖着颜色模糊的尾灯。
祁诺握紧手中的牛奶盒,指尖莫名?发冷,像握着一块状态浑浊的冰。
秦咿听完整个故事,也觉得心跳有?些沉,她?想?了想?,轻声问:“那本日记,贴了聊天截图的那一本,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在向怀绮手里?”
甚至,成了向怀绮接近庄竞扬的工具。
祁诺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秦咿说得没错,在她?简单到近乎贫瘠的生活里,那本日记是唯一的宝贝。祁诺一直随身带着,从沅溪到竺州,整整一千四?百公里。
读研后,祁诺在校外租了个小房子,前阵子,向怀绮工作不顺,辞了职,到竺州旅游散心。她?预算不够,没有?订酒店,住在祁诺那儿,叫她?发现了那本日记。
日记是从祁诺第一次遇见庄竞扬时开始写的,一天一天,故事简单,时间线清晰,像个完美的剧本,向怀绮稍稍使点心思,就能完成一出“张冠李戴”的戏。
最开始,祁诺并不知道她?的日记被向怀绮偷看过,更不知道对方还拍了照,直到“阿沅本沅本本沅”这个账号出现,爆上热搜,闹得沸沸扬扬。
当祁诺打开手机,看到来自微博的新闻推送,一瞬间,全身冰冷。
祁诺朋友很少,能接触到她?隐私的,只有?向怀绮,她?立即翻出对方的号码拨过去。
向怀绮大概有?点心虚,没有?立即接,祁诺难得倔强,号码呼叫和语音通话轮换着,不停拨打,向怀绮终于被磨得受不了,接了。
“你?是做的吧?”
隐私被曝光,还被冒名?顶替,祁诺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哑。
同一屋檐下生活那么久,向怀绮从不主动叫祁诺姐姐,这次却一反常态,语气很弱,还有?些讨好:“姐,你?先别生气,我就是发着玩的,没想?到会闹那么大。”
语言障碍让祁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更不会跟人吵架,她?吞咽了下,有?些艰难地说:“看在阿姨和爸爸的份上,我不想?给?你?发律师函,但你?必须注销账号,也不许再乱发我的隐私。”
“姐,”向怀绮声音小小的,“你?知道的,我喜欢庄竞扬很久了,追他的剧,买他代言的产品,为?他冲杂志销量。”
“作为?一个粉丝,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是真的喜欢他。”
祁诺顿了下,“所以呢?”
“日记里写的都是真的,”向怀绮说,“事情又闹大了,工作室那边肯定?能看到。”
“借这个机会,也许,我能见庄竞扬一次。不是台上台下那种有?距离感的见面,而是以朋友的身份,见见他,和他说几句话。”
“姐,就当我是替你?去见他的。”
“求求你?,让我见他一次……”
伴随向怀绮的哀求,祁诺恍惚想?起——
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期待,想?跟庄竞扬好好说一句话,即便只是打一声招呼,互赠一句寻常的问候。
可惜……
祁诺尚在迟疑,向怀绮那边已?经?将通话挂断。
提示音嘟嘟作响,听上去分外空旷。
让祁诺没想?到的是,向怀绮在她?面前软话说尽,扭头?却到家长?那儿告了一状。
当晚,祁诺就接到她?爸爸的电话。
“爸爸没有?本事,不会赚钱,这些年?,家里家外,都靠向阿姨操持。阿姨供你?读书,让你?上那个死贵的美术培训班。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
祁诺刚从导师办公室出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风吹得周身冰冷,她?下意识地喃喃:“爸爸……”
爸爸,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电话那端,刻薄的批评还在继续。
“小绮说,她?住在你?那儿,不小心碰了下你?的东西,你?就拿律师函吓唬她?。你?要做什么,起诉小绮,送小绮上法庭?在外唯唯诺诺,对自家人你?倒是舍得使手段,祁诺,‘良心’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你?早就忘了吧?”
祁诺睫毛湿得厉害,苍白地试图解释,“是小绮先拿了我的东西,她?把?它?拿走了……”
“拿走又怎么样?做姐姐的,就该让着妹妹,”对面更加恼怒,“更何?况,亲妈不要你?,是向阿姨出钱把?你?养大,你?有?什么立场跟小绮争?”
最后那句诘问,如同一把?打磨锋利的刀,精准砍在祁诺心里最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她?一下就垮了,站不稳,扶着路边的树木慢慢蹲下,喉咙涩得发不出声音。
好吧,好吧。
我让着她?。
好吧,好吧。
什么都给?她?。
祁诺太狼狈也太难过,本着一种逃避的心态,她?以为?只要让向怀绮见庄竞扬一次,这件事就会过去。但是,面对暴涨的关注度和粉丝数量,向怀绮逐渐贪心起来。她?尝试做自媒体,试图利用庄竞扬的名?气为?自己置换一些资源。
向怀绮掌握着“阿沅本沅”那个账号,不停发布一些暧昧的引人遐想?的东西。她?很聪明,只字不提庄竞扬,却处处与庄竞扬有?关,再加上各类八卦媒体推波助澜,艺人工作室不得不发布声明,辟谣一切恋爱传闻。
闹剧愈演愈烈,祁诺觉得委屈,也恨自己懦弱,总是被身边的人欺负。
走投无路下,祁诺找到秦咿,拜托秦咿帮忙,向庄竞扬转达,网络上那个“阿沅”,他见到的“阿沅”,是假的。
面对朋友,秦咿一贯心软,她?握了握祁诺的手,鼓励说:“诺诺,去见庄竞扬吧,当面和他说清楚。这些事,不全是你?的错。”
祁诺眼睛低垂着,似乎有?些迟疑,又像是在挣扎。
过了好久,她?摇摇头?,言不由衷,“算了,没意义。”
她?搞砸了一切,糟蹋了原本美好的回忆,如今,两手空空,拿什么去见他?
秦咿还想?说什么,身后忽然出现个声音,冷冰冰的。
“什么叫‘没意义’?”
庄竞扬带口罩,穿一件宽松的潮牌帽衫,他个子很高,长?腿笔直,衣服的兜帽套在头?上,将额前碎发压垂下来,遮挡眉眼。
“与我见面没意义,”他懒懒的,表情模糊,“还是,庄竞扬这个人本身就是没意义的?你?可以捡起他,也能随手丢掉,甚至拱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