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要抱吗? 闯了祸也没关系。……


    祝燃扯住摄影师的衣领。


    没来得及开口, 脑子里先被冰针狠狠扎了下,他像是被宋汝瓷那双浅色眼睛望着,Listen不赞同他冲动莽撞胡作非为。


    他整个人僵住, 又过了几秒, 剧烈打了个冷颤,慢慢松手, 道歉。


    “对……对不起。”


    他向后退了两步, 两只手垂在身侧,磕磕绊绊地改口:“我是想问, 这两个人走了多久,您知不知道,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摄影师也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轻, 看着这几个来势汹汹、看着就不像好惹的人, 索性直接调出监控, 上面有时间:“走半个多小时了。”


    “顾客是一个人来的, 被后来那位先生带着, 坐车走了。”


    摄影师尽力想了半天:“往哪去就不知道了。”


    那是客人的隐私, 也不是他们能问的……再说把那个年轻人接走的人, 一看就更不好惹。


    店内店外都有监控,停在门口的漆黑商务车, 不是那种用来炸街炫耀的豪车, 但惹眼程度丝毫不逊色,所有车窗都贴了防窥膜、做了防弹改造。


    不少人路过的时候都悄悄侧目。


    这种事不是他们这种小本生意能掺和的。


    至于那个很漂亮的年轻人, 还是很可惜,拍出的照片多少还是有些不尽人意。毕竟那可是毕业照,一般人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功德圆满、苦尽甘来, 对着新生活希望满满,怎么会不开心……


    问到这一步,有用的信息就寥寥无几。


    只有电脑上还在修的底片。


    宋汝瓷借了假的学士服、学士帽,握着充当毕业证的道具纸卷。


    看不见的地方,一场刚被戳破的骗局散落遍地狼藉,浅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仿佛透过屏幕,望着凶手。


    没人知道宋汝瓷在想什么。


    没有人问。


    徐祉安失去耐心,把盛锋拖出照相店:“褚宴住在哪?”


    盛锋脸色灰白,按着伤口,人几乎已经站不稳。


    徐祉安厉声扯起他:“住在哪!”


    盛锋抬头,徐祉安已经有些年没露出这样的神情,上一次还是他弟弟出车祸死亡——对着那一地惨烈的、拼不起的破碎血肉,徐祉安的表情就是这样。


    盛锋低声说了几句话。


    徐祉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把盛锋重重按在墙上,瞳孔阴森到恨不得当场杀人:“你说什么?”


    什么叫“凶多吉少”?


    什么叫“褚宴不会放过宋汝瓷”!?


    盛锋终于交出手机,徐祉安抢过,第一次看见偷拍的录像——怪不得褚宴那天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穆鹤闹自杀,搅得鸡犬不宁,褚宴原本是替他父母去看穆鹤。


    再怎么也是褚家金贵的真少爷


    穆鹤没想到,他那个总挂在嘴上的“叔叔”居然走到一半,意外救了个人,就改变主意决定不来看自己了。


    穆鹤更没想到褚宴救的居然是宋汝瓷,怎么会是宋汝瓷——怎么能是宋汝瓷?宋汝瓷那么虚伪,那么贪婪,是个只会说谎的骗子,穆鹤不闹自杀了,逼盛锋带自己亲眼去看。


    穆鹤口口声声说着“担心宋汝瓷被叔叔杀掉”。


    但褚宴其实并没做什么。


    褚宴只不过是不想去看他这个便宜侄子,恰好救了个人。


    就算没有在那个时候救下宋汝瓷,褚宴其实也会随便找点什么别的事做,打发掉这一晚。


    徐祉安盯着录像,褚宴开了个套房,把宋汝瓷带进去安置,又让人送了药,送了必需品……然后他们什么都没做。


    确实什么都没做。


    褚宴三十岁了,十五岁接手地下那一堆烂摊子,强势整顿,掀起不知道多少腥风血雨,和他们的经历完全不同。


    褚宴对漂亮大学生不感兴趣。


    而那一整个晚上,宋汝瓷都在写论文。


    很徒劳的尝试——宋汝瓷不停地试了一个晚上,写不出什么东西,笔尖划出的线条混乱,他在发病,空间感失调,无法写出像样的字。


    穆鹤口口声声说,他叔叔随便杀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宋汝瓷是个骗子渣男处心积虑向上爬,但宋汝瓷没把人的命运当废纸,嬉皮笑脸揉捏撕烂,褚宴也没按着人强行灌下烈酒和冰块来取乐。


    宋汝瓷什么也没做,只是想毕业,只是想写论文。


    来不及了。


    最后交毕业论文的时限要到了,来不及了。


    台灯有些暗淡,酒店不是专门给人写论文的地方,宋汝瓷伏在不算大的办公桌前,握着笔,呼吸微弱急促,清瘦肩背微微发抖。


    褚宴被他吸引,放下酒店提供的杂志,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看。


    褚宴身量很高,单手撑着桌沿,身影罩住伏案的单薄人影,低头看了一会。


    看着瘦削的、发着抖的苍白手指握着笔,尽全力控制,依然只能写下些完全无法分辨的铅笔痕迹。


    打湿纸面越来越多的水痕。


    褚宴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浅亚麻色的头发。


    褚宴说:“怎么这么伤心。”


    褚宴不理解论文有多重要,但并没取笑宋汝瓷,只是取出手帕,俯身替他擦拭滚落的眼泪,发现手帕很快就被打得湿透,于是去用温水投净、拧干。


    “哭什么。”褚宴轻轻擦拭满是泪痕的雪白脸庞,“画得很好看。”


    褚宴又让酒店送了更多信纸上来,让宋汝瓷在上面随便画。


    褚宴让酒店煮了醒酒汤,送了治头疼的药,把宋汝瓷领去床上睡了一会儿,教宋汝瓷放松,做些不那么费脑子的游戏。


    褚宴取出弹夹,卸掉子弹垒成一座塔,教宋汝瓷和他轮流每人拿走一颗子弹,看塔什么时候塌倒。


    褚宴拿过宋汝瓷那个二手破手机,问宋汝瓷想不想换个新的,发现宋汝瓷不想,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存进去,告诉宋汝瓷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就给自己打电话。


    褚宴轻轻揉宋汝瓷的头发。


    也不过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


    褚宴做的事很简单,并不包含更多意味,只是哄人,闲聊,打发时间。


    他依然没能问出宋汝瓷是谁家的小朋友,所以没法把人送回去,而一夜的时间又实在并不短,所以他们慢慢地聊天。


    慢慢的。


    宋汝瓷不再掉泪了。


    ……


    “我把宋汝瓷送回了会所,他一回去就高烧不退,这个你也知道……就是他病了大半个月,差点没了半条命那次。”


    盛锋低声说:“他的手机……”


    手机。


    手机被穆鹤拿到,宋汝瓷的密码没有变过,很简单,只是出生的年月日。


    穆鹤和宋汝瓷谈了两年,很清楚宋汝瓷的一切生活细节,很知道怎么模仿宋汝瓷的语气。


    穆鹤的逻辑其实很荒谬——但凡脑子清醒、足够客观,都不该陷进去,但就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太容易煽动,太容易先入为主,本能维护看起来委屈的人。


    宋汝瓷很多正常的社交,都是被这么毁掉的。


    穆鹤“是好心”,“不想让宋汝瓷再伤害别人”,“不忍心看宋汝瓷将来被报复得太惨”。


    所以他总是提前告诉那些对宋汝瓷心生好感的人,宋汝瓷的虚伪、薄情、恶劣,他向他们揭穿宋汝瓷的真面目。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展示自己被宋汝瓷伤害的痛苦伤痕。


    这些招数只能对付普通人,褚宴这个级别,卖惨完全不会有什么用。穆鹤想了很久,壮着胆子,决定用宋汝瓷的手机约褚宴出来再爽约。


    恰恰是这一次,被蓄谋已久的对手掐准时机钻了空子。


    褚宴险些死在失控的汽车里。


    这事把穆鹤吓坏了。


    穆鹤什么都不敢再做,删除了所有聊天记录,把手机放了回去……


    盛锋被踹倒在台阶上,徐祉安的瞳孔漆黑,几乎冷凝成冰,踩住他左胸的伤口。


    徐祉安蹲下,问他:“穆鹤还好吗?”


    盛锋死死咬着唇,脸色灰败,剧痛下连视线都有些涣散,吃力摇头。


    穆鹤没法接受全身瘫痪的现实,再也没了装乖的余力,歇斯底里地发疯、寻死,把所有人都折腾得精疲力竭……就连本来因为愧疚对他格外关心的亲生父母,也已经很少在医院出现。


    褚家也将他当做弃子,不再投注过多财力物力。


    穆鹤几乎被这个事实击垮,精神彻底崩溃,神智都已经开始有些不正常。


    “那就好。”


    徐祉安的语气柔和到诡异:“盛锋,你一定要好好伺候他,别让他不小心死了……现在你带我去褚宴家。”


    既然穆鹤疯了,那穆鹤就没法去解释了。


    他去。


    “我去解释。”


    徐祉安说:“我有宋汝瓷的旧手机,我不信他能把记录删得这么干净。”


    “我找人恢复里面的数据。”


    “我去告诉褚宴,宋汝瓷什么都没做。”


    “宋汝瓷干净,比谁都干净,他没联系过褚宴,没让褚宴帮他离开会所,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


    “我缠着他,让他相信,只要他走了,我就自杀。”


    徐祉安荒唐地笑了一声,神情很慑人,他看起来甚至想把自己活剐了再丢去硫酸池,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地方,垃圾处理站,填埋厂,焚化炉:“盛锋,你带我去找褚宴,我去……给宋汝瓷解释。”


    “褚宴会听的。”徐祉安沙哑着低声说,“他有脑子,他不蠢,他会听,他会……”


    他竟然看见盛锋摇头。


    徐祉安踩着溢血的伤口,低头看着微弱抽搐的盛锋,瞳孔收缩了下。


    徐祉安问:“为什么?”


    “……不准外人进,整座山都是私人产业。”盛锋吃力吐字,“你去了……也未必,能见他……”


    褚宴并不住在褚家,盛锋是甩脱了监视的人逃出来的。


    如今盛锋也没资格去见褚宴了。


    徐祉安问:“褚宴住在哪?”


    盛锋吃力喘息,他的伤口又裂了,肺部剧痛,喉咙里也满是血,还在艰难地继续说:“如果,发生冲突……”


    “你的会所会关门,公司会被查封,你的个人资产也未必保得住……你可能会进监狱。”


    徐祉安一动不动站着,身形冷凝,像是被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冻结。


    徐祉安是个拼尽一切、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为了如今手里攥着的一切,什么都能做交换,舍掉良心,舍掉底线,里面甚至纠葛不清地吞噬进徐鹤安的血肉。


    一切都像是这么被冻结了几秒。


    徐祉安踩着那片刀伤,不加收敛地用力,血瞬间洇透衣物。


    盛锋被抓着头发,艰难抬头,迎上仿佛阴冷漆黑、仿佛不透光的森然眼底。


    “盛锋。”


    徐祉安重复:“我问,褚宴他住哪。”


    /


    云破山。


    褚宴洗净了手,拿过毛巾。


    把宋汝瓷从摄影店带走,回到私人山庄,已经半个小时。


    除了见到他时说的那句话,宋汝瓷就再没开口,安静地跟着他,上车、下车、进门,按照他说的,在灯下的那把椅子里坐着。


    坐得很安静,很直,单薄脊背落下影子,从头至尾似乎连姿势也没变过,苍白手指微蜷着,始终规规矩矩放在腿上,仿佛在望着某处静静出神。


    睫毛投落一小片阴影。


    褚宴擦净手上的水,放下毛巾,走过去,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


    像是一具漂亮的瓷偶被唤醒。


    淡色的眼睛微弱动了动,受什么看不见的线牵着,仰起头,朝他轻轻弯起。


    褚宴低着头:“不认识我了?”


    他比那些乱糟糟声色犬马的纨绔年长,身形很高,这样俯身时,投落的影子几乎完全罩住宋汝瓷。


    他抱起宋汝瓷,把人带进卧室。


    宋汝瓷的头颈随之后仰,手脚都静静垂落,随着褚宴的步伐轻微晃动,被放在床上,胸腔随着呼吸,徐徐微弱起伏。


    “这是私人区域,不对外开放,不会有窃听、偷拍,没有别人。”


    褚宴告诉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知道。”


    宋汝瓷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静静躺着,呼吸很浅。


    褚宴伸手,拢住他的后脑.


    清秀的雪白面庞随着力道轻轻侧过,浅色眼瞳望向褚宴,映出倒影。


    褚宴说:“是我。”


    宋汝瓷没有反应。


    ……


    系统急得团团转。


    这其实是个bug,现在支撑这具身体的只是托管程序——宋汝瓷自己的意识不在。


    因为这个世界的能量骤然大幅度溢出,宋汝瓷在现实世界的身体有一定程度的修复。意识体只有一个,一旦在现实里短暂苏醒,自然就会暂时脱离当前世界。


    宋汝瓷被拽出去了。


    要是面对祝燃、盛锋、徐祉安那三个,起码还有旧数据可照搬,但褚宴本来和宋汝瓷没有交集。


    在原本的剧情里,褚宴是后期的核心反派,要等宋汝瓷自杀后才会正式出场。


    而褚宴这个“穆鹤的小叔叔”,绝非善类,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更是给盛锋和穆鹤这对“苦命鸳鸯”添了数不清的堵……最后因为行踪被意外泄露,终于恶有恶报,死于对手疯狂报复导致的车祸。


    穆鹤那个惹了大祸的短信,以宋汝瓷的名义约褚宴出去,就是因为撞上的元素太多,险些直接触发了这么一条结局剧情线。


    现在,这两个不该见面的反派,恰恰共处一室。


    宋汝瓷静静躺着。


    褚宴坐在床边,微低着头,看着无声无息的寂静人影。


    褚宴通常不会涉足这个圈子,他和宋汝瓷的两次交集,都算是一时兴起——随手救了个人,又因为在收到短信时恰好闲着没什么事做,于是去对方说的地点看了看。


    那是个挺高档的西餐厅,褚宴等了两个小时,牛排和汤都冷透到无法入口,天色从亮转黑,月亮攀上枝头。


    他再联系宋汝瓷,想要问问对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需不需要帮忙。


    电话打过去,却发现已经被拉黑。


    ——大学里很流行的整蛊游戏。


    褚宴本来这么以为,但离开西餐厅后,紧接着就发生了不少麻烦事,花了他不少时间、精力才全部解决。


    “只是找你来问问。”


    褚宴摸了摸宋汝瓷的头发:“不用这么害怕。”


    褚宴说:“闯了祸也没关系。”


    这话不准确,毕竟还有个躺在ICU里自杀了好几次的褚家真少爷——褚宴还算得力的手下被这位穆少爷祸害得不成样子,添了很多乱。


    所以医生治疗颈椎断裂的神经的手术就不太成功。


    所以也不是谁闯了祸都没关系。


    褚宴对宋汝瓷宽容,或许是因为人当初是他救的,也或许是因为这双浅色眼睛,他想一切或许有什么缘由。


    或许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他想听宋汝瓷亲自说。


    但宋汝瓷看起来不太好,比上次他们见面的状态更不好,褚宴蹙了下眉,他解开宋汝瓷的衬衫,看着瘦削过头的苍白身体,上面又多了很多细碎的浅痕。


    大部分甚至像是摔伤——正常人很难有这么多摔伤,除非是个酒鬼,或者有什么平衡系统的疾病。


    褚宴问宋汝瓷:“生病了吗?”


    宋汝瓷在出冷汗,浅色眼瞳里的光芒很散,褚宴取出手帕替他擦拭,一片浅浅灰尘,宋汝瓷在外面走了很久。


    褚宴其实不是在摄影店找到宋汝瓷的。


    对褚宴来说,找一个人并不难,宋汝瓷离开暂住的地方后,去了很多地方散步。


    宋汝瓷好像很久都没自由地在外面走过。


    宋汝瓷去了家街边不起眼的小店,点了一碗龙须面,但并没吃下多少,因为发现老板家的小丫头趴在油兮兮木头桌子上被作业难哭,就去教小姑娘算数学题了。


    宋汝瓷遇到了一群背着吉他、贝斯、单簧管,追逐着兴高采烈跑过的初中生。


    宋汝瓷没来得及躲开,被他们不小心撞倒,为首的少年慌忙道歉,不停询问他受没受伤,要送他去医院。


    宋汝瓷被他们围着,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轻轻弯起眼睛,很好脾气地摇头。宋汝瓷很阔气地自掏腰包,请这群小屁孩吃了他们垂涎三尺、准备凑零花钱去吃的街边烤串和大碗麻辣烫。


    宋汝瓷摸了摸那把吉他。


    宋汝瓷把这些小屁孩送上车,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后来等车的人渐渐多了,他就让出座位。


    宋汝瓷去图书馆看了一会儿书,他学的是软件工程,这种学科在大众眼中相对生僻,所以那一片都很清静,大玻璃窗下只有那一个席地坐着翻书的影子。


    宋汝瓷坐在书架下,戴上眼镜,翻了几本厚重的参考书,记下了几张便签纸的数据,拿出手机出门打了个电话,轻声和对面讨论、解释,援引参考,修正了之前某段实验的错误结论。


    离开图书馆,宋汝瓷买了一支看上去很漂亮的棉花糖。


    不过也不是自己吃的,不知道为什么,有影子一晃一晃地落在上面,五颜六色的蓬松棉花糖就飞速变成了一根光杆。


    宋汝瓷最后在街边站了很久。


    久到今晚的雨夹雪落下来,风吹得很凉,路人低下头、竖起衣领匆匆回家。宋汝瓷一个人站着,不停有人从他身边快步经过。


    斑斓的灯牌落下绚烂光芒,把那双浅色的眼睛染得仿佛什么颜色都有。


    宋汝瓷接了个电话。


    那之后,宋汝瓷才像是忽然醒神,不再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散步,拿出手机搜了搜,前往一家照相馆。


    褚宴陪着宋汝瓷走了这一段,他有把质量还不错的大伞。


    不过宋汝瓷似乎并没留意到,宋汝瓷一直在低头看手机、找路,几次停下闭眼休息,需要扶住身旁的东西避免摔倒,似乎并不是故意伪装,宋汝瓷和世界错开了条不易觉察的缝隙。


    于是他忍不住走进了那家店。


    ……


    现在他把宋汝瓷带回了家,他试过问宋汝瓷哪疼、哪不舒服,生了什么病,但宋汝瓷不回答,调取病历又总需要一点时间。


    宋汝瓷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也不动,望向他时眼睛会本能地微弯,但浅色的眼睛像是月下泉水,只能映出照射进的影子。


    褚宴揉揉他的头发:“吃点东西吗?”


    “别紧张。”褚宴想了想,还是决定补充,“我没有生你的气。”


    任何信息,经过的中间人越多,就越容易变形,被刻意或者无意地再加工。


    他只是想听宋汝瓷解释。


    宋汝瓷说清楚了,就可以走。


    褚宴起身去给他弄吃的,这里是绝对的私人区域,保镖在最外层,连管家和做事的人也不能进来,褚宴不常动厨房,不过龙须面总不至于多难做。


    宋汝瓷今晚并没吃什么东西。


    褚宴离开卧室,留下系统急得团团转——总部刚发来的消息,宋汝瓷在这个世界的任务被判定完成,虽然不知道徐祉安他们三个发生了什么,但不论如何,「改造成功」的金标已经打上了。


    托管程序只会自动运行,执行宋汝瓷最后的愿望。


    最后的愿望。


    系统现在反悔了,它觉得宋汝瓷不是想跳楼、不是想这就跳下去,它兴高采烈大吃棉花糖的时候,宋汝瓷低着头,认真看它,浅色的眼睛弯得很暖和。


    很暖和,很柔软干净,宋汝瓷和一群小屁孩挥手道别,说“明天见”,趁他们不注意,宋汝瓷悄悄摸了一下吉他。


    但宋汝瓷还没来得及更新最后的愿望。


    小黑影子急得在屋里乱窜,一连打翻了六个杯子八个碟,动静总算把人招回来,褚宴快步赶回到卧室。


    清瘦人影站在阳台,灌进来的风把窗帘掀得飘动,也掀起单薄衣摆。


    人影扶着窗户,静静站着,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者只是在简单地出神,穿着白衬衫、半旧的水洗牛仔裤,垂着手臂。


    月光很亮,于是影子变得更浅。


    除了衣领和衣摆,被风不断扰动的、浅亚麻色的发丝,在风里一动不动。


    落地窗已经打开了一大半。


    人影……实在离外面很近。


    近到只要稍微一动。


    迈一步。


    或者晃一晃。


    褚宴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走过去,他尝试像当初救下宋汝瓷那样,找到一个不至于惊扰这道影子、又足够接近的位置,却发现很难。


    这让褚宴蹙起眉。


    他想。


    宋汝瓷一定经历了别的什么,一些很糟糕的事。


    他今夜没什么事,有整个晚上的时间需要打发,就像上次一样。


    他可以和宋汝瓷聊聊天,不问之前的事,只是随便聊,问问宋汝瓷为什么散步那么久,为什么不回家。


    再玩一会儿子弹塔这种很无聊的、不费脑子,纯粹打发时间的游戏,或者随便做点别的,像上次一样。


    他想抱抱宋汝瓷。


    像上次一样。


    “来吗?”褚宴看着浅色的眼睛,他的语气很温和,慢慢走过去,“和我说说,你遇到的事,或者好好睡一觉。”


    他接近这道影子,山上的风在秋冬时节很烈,这几天又格外阴沉,雨雪交加,一阵卷着冷雾冰碴的飓风掀过,吹得人睁不开眼,像是有什么在这场风暴里无声无息坠落。


    ……


    褚宴单手圈着宋汝瓷。


    圈得很牢,一只手关严窗户,他刚扑过来的时候动作太急,险些连自己也跌出去。


    褚宴合上窗锁,他想明天该叫人来加防护网,他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有段时间没这么快了,倒不是因为他喜欢漂亮大学生,或许是缺乏运动。


    他收紧手臂,低头看怀里不知什么时候闭上眼睛、无声无息昏睡过去的人,他碰了碰月下霜白的脸庞,把掌心贴上去,很干燥,他没有再摸到眼泪,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宋汝瓷至少该有权利在痛苦的时候掉泪。


    褚宴低头。


    其实这一系列行径很可疑,宋汝瓷活像是什么对手派来的间谍,因为实在解释不清,索性试图跳楼逃出生天。


    但明天再说、明天再问、明天再听宋汝瓷的解释吧。


    他问宋汝瓷:“要抱吗?”


    他说:“你摸起来很冷,快冻僵了。”


    第18章 遇到不好的事了吗? 褚宴,带我回家。……


    宋汝瓷醒来时, 被温热明净的水流包裹着。


    很暖和,灯光明亮,弥漫着清新水汽。一瞬间恍惚, 几乎让人以为是在员工福利很好的意识温泉里。


    但系统很快就反应过来, 惊喜地蹦出水面,绕着他转:「宋汝瓷, 你回来了,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检查结果怎么样?你那边的身体好一点了吗?」


    系统不太放心, 宋汝瓷看起来还是不太在状态。


    如果宋汝瓷不舒服,反正任务也完成了, 他们其实也可以随时退出这个世界。


    浅色的眼睛微微弯了下。


    宋汝瓷摸了摸小黑影子, 张开稍攥着的右手, 悄悄塞给它一块水果夹心棉花糖——来自现实世界的特产。


    这也是员工福利, 像这种完全不影响剧情的微小物品, 数据化后可以带进世界。


    系统狂喜到变身棉花糖飞天大盗。


    「好很多了。」宋汝瓷被甩了一身水, 抿了下唇角, 在心里回答系统刚才的问题, 「谢谢你们,等我以后有一天康复了, 就去应聘, 做正式员工。」


    他需要一点时间反应系统的话,因为病情, 持续的眩晕会拖慢思考速度,也或许有其他的影响,这种情况在去照相馆的路上就出现,他像是落进了一团雾里。


    一切变得不那么清晰, 思考变慢,情绪也变得有些遥远模糊。


    但也有好处。


    难过和疼痛不再那么不容忽略、纠缠不休了。


    系统愣了下。


    它回到宋汝瓷身边,撕下一半棉花糖,不由分说塞到宋汝瓷嘴里:「不要当真,宋汝瓷,你只是在做任务,是在走剧情,一切都是假的。」


    宋汝瓷这就是典型的新人综合征,因为没有经验,不小心投入了太多感情,等宋汝瓷以后变得熟练,就不会再难过,不会再被坏人伤害。


    宋汝瓷点头,向系统保证,会在每天睡前默念十遍这段话。


    系统还是不放心,还想再多说,听见脚步声,就飞快钻进水里。


    有人走进浴室。


    很高大挺拔的影子,站在暖光灯下,几乎罩住大半个浴缸,系统尽力吹泡泡保卫宋汝瓷,抓紧时间给他分享情报:「这是褚宴!宋汝瓷,你还记得褚宴吗?」


    褚宴有一半异国血统,体现在长相上的不多,只是轮廓要更深邃些,但身形的区别就很明显。


    尤其是脱下风衣外套。


    黑衬衫、皮质护腕、带枪套的战术背带。


    如果把手里的浴巾换成别的,直接就能无缝衔接刑讯审问现场。


    这才是这本书真正的大反派,和他比起来,宋汝瓷的角色只是个走剧情、给设定补全背景的软饭渣男大学生。


    系统又紧张又不放心,想提醒宋汝瓷多加警惕,但褚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变化,放下手里的东西,半蹲下来,掌心轻轻捧起宋汝瓷的后脑。


    褚宴问:“认得我了?”


    「快告诉他你认得。」系统偷偷给宋汝瓷剧透,「快点头,你在生病时见过他,你们在酒店待了一晚,你病得很重,意识不清醒的时候……」


    宋汝瓷不记得病中的事,但宋汝瓷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反而记得褚宴。


    只记得褚宴。


    宋汝瓷尝试着挪动身体,但不算太成功,他似乎彻底失去了空间感,什么也没能扶住,身体歪倒滑坠,被手臂拦住。


    褚宴接住宋汝瓷。


    力道不重,摸了摸他的头发。


    “别急。”褚宴说。


    他不是来审问宋汝瓷的,的确有些事要弄清楚,但并不紧要,随时都可以问,所以眼下他不想聊这个。


    褚宴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手臂上、轻得不像样子的人,上次见面时宋汝瓷也很瘦,但没这么轻,总是微弯的眼睛里还有很柔和的光亮,不像现在。


    褚宴问:“生病了吗?还是遇到了不好的事。”


    宋汝瓷等眩晕过去,抿起泛白唇角,轻轻摇头。


    他想要说话,却发现意外的十分吃力,念头停在胸中,但张口时茫然,像忽然不小心弄丢了一门语言。


    “谢,谢……你。”宋汝瓷停顿,回忆着怎么发音,慢慢地说,“我没……”


    越说越费力。


    宋汝瓷不得不停下话头,微微皱眉,好好思考每个字究竟该怎么讲。他身上天生有种认真过头的温润气质,到了这时候,居然还不急不躁,在想解决办法。


    清瘦身影微垂着头,睫毛轻颤,目光落在反折明亮光线的水面上。


    褚宴看着他。


    失语的情况不多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褚宴过去就曾经见过几个声带正常、却无法说话的人。


    只不过那些都是囚徒。


    被凌虐的囚徒。


    身心受损,伤痕透骨,被隔离得太久,被剥夺的又太多。


    “放松,累了就休息。”褚宴拿过浴巾,披在宋汝瓷身上,隔着一条还算厚实的浴巾,掌下肩膀已经瘦到硌手,仿佛直接摸着骨头,“明天带你看医生。”


    褚宴用浴巾裹住宋汝瓷,把人抱出浴缸,向一侧避开视线,帮他穿上宽容柔软的浴袍。


    泡热水是因为宋汝瓷失温严重,又走了一整天,难免沾染灰尘,休息起来不够舒服。


    褚宴帮他清洗,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当时宋汝瓷完全没有反应,更像是擦拭漂亮的艺术品……想到这,褚宴蹙眉,又看向有些茫然的柔和眼睛。


    懂得刑讯的人,都很清楚怎么折磨摧毁一个人。


    失语只是个相对明显的表现,情况如果向更糟发展,就会连反应也越来越少,不再进食、不再动,不再对外界有回应,一个意识被缢杀在躯壳之内。


    留下空壳。


    宋汝瓷遭受了这种程度的伤害和折磨吗?


    被谁?


    为什么?


    念头盘旋,手上已经系好浴袍的带子,褚宴收回视线,看向宋汝瓷。


    他记得第一次见面,当时虽然徒劳,宋汝瓷依然在酒店写了一晚上论文,现在被他扶着才能坐稳,宋汝瓷垂着睫毛,还在专心想怎么说话。


    宋汝瓷练习好了一点,抬起眼睛,望着他,浅色的眼睛又微微弯起来,很明净柔软:“我很……高兴。”说到这就变得吃力。


    于是停了停,口型变化依旧困难,但还是慢慢地,一点点说完:“能,再见面。”


    宋汝瓷能念他的名字,意想不到的非常顺利:“褚宴。”


    褚宴看着眼前的清瘦身影。


    他决定回头再问诈骗短信的事:“我也是。”


    “吃饭,睡觉。”褚宴的声音很温和,摸了摸擦拭过后仍然半潮的头发,拿过吹风机,把它们吹干,“累了吗?”


    吹风机的风噪就太吵了,能完全淹没人声。宋汝瓷坐着,没意识到他说了话,只是垂着睫毛出神,褚宴低头,用手背轻轻碰了下冰凉霜白的脸庞。


    清瘦身影轻轻颤了下,回过神。


    宋汝瓷仰起头,下意识提起不含血色的唇角。


    褚宴打了个手势。


    宋汝瓷显得惊讶,眼睛里透出微微亮芒,他似乎没想到过还有人会手语,也用手势回答:能听到一点。


    宋汝瓷的手语打得很快,很熟练,又流畅精准地打了一串内容。


    生病、听力下降、会头晕。


    不影响正常生活。


    感谢帮忙,他会付钱,他还有一些积蓄,可以自己支付去医院的费用……


    褚宴轻轻握住苍白的手指,暂时打断这段快到像是徒手结印的话。


    宋汝瓷的精力并没他自以为的这么好,身体要靠扶着才能坐稳,手指冰凉,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但眼睛还是很明净透亮,像是第一次找到熟悉同类而欣喜的小孩子。


    原来这双眼睛真正高兴,透出光亮,是这个样子。


    褚宴想。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


    宋汝瓷坐着吃力,褚宴确认头发干透,就关掉吹风机,抱起他回到主卧。


    浴室引了天然温泉,位置因为水道而稍有些偏,一路穿过回廊,穿过中庭的假山花草,月影斑斑,静得空荡无人。


    察觉到宋汝瓷一路的目光,褚宴把人放在床上,坐下来,重新打手势解释:是私人区域,没有别人。


    没有偷拍、窃听。


    没有无数不在的窥伺。


    宋汝瓷看完这些,像是怔了一会儿,慢慢侧过头,看向窗外。


    月光下,褚宴看见他的侧脸,像雪一样白,睫毛微微颤动,神情很淡,又仿佛格外迷茫。


    褚宴问:“遇到不好的事了吗?”


    这里很静,说话的声音几乎有空响回荡,所以很容易听清。


    宋汝瓷的脊背轻轻震了下,醒过来,重新弯起眼睛,摇头,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已经在练习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剧情,是做任务,相信很快能见成效。


    褚宴没再追问,又煮了龙须面,端回卧室喂给他吃。宋汝瓷想要自己来,被揉了揉头发:“是不是生病了?”


    宋汝瓷没理解生病和被照顾的关系,微仰着头,神情有些困惑。


    “生病的人被照顾。”褚宴教他,“道上规矩。”


    鬼鬼祟祟跟上来妄图保卫宋汝瓷的系统:「……」


    什么道上的规矩。


    阳关道吗?


    宋汝瓷大概也听懂了这是个玩笑,弯着的浅色眼睛里透出柔和光泽,宋汝瓷很配合,服从道上规矩,乖乖张嘴吃面,他懂得怎么开玩笑,只是过去没有人这么陪他玩。


    穆鹤会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那是种异常尖锐、难以想象的眼神,穆鹤把自己的手臂划烂,盯着他,嘴角的笑容很扭曲阴冷,满是血的手死死拖住他,血淌到他的手上,你满意了吗?看见了吗?这都是因为你,你没有及时接我的电话。穆鹤盯着他,在他耳边重复,宋汝瓷,你太自私了,你有什么资格出去玩?玩得很高兴是不是?你只顾着你自己,你没有及时救我,都是因为你,我变成这个样子……


    阴森的声音又毫无预兆冒出来。


    系统大怒,却无济于事,它没法直接对抗折磨宋汝瓷的侵入性思维——宋汝瓷第一次做任务,第一次谈恋爱。


    宋汝瓷遇到穆鹤的第一年还没有开启渣男任务,是完全的开放式剧情。


    宋汝瓷什么都没体验过,什么都很新鲜、期待,个性又过分认真。


    宋汝瓷是想好好谈恋爱的。


    但也是那一年,宋汝瓷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经济也变得拮据。


    宋汝瓷甚至去工地画过那种墙画,很辛苦,还有危险,有次从梯子掉落摔伤了腰背,在小诊所糊了些药、趴了半宿就匆匆赶回家。


    因为穆鹤半夜惊醒发现居然没人陪,割了手腕。


    ……像这种事还有很多。


    一年过去,宋汝瓷成了学校里有名的渣男、软饭男,声名狼藉,被人指点着戳脊梁骨,视线讥讽排斥。


    宋汝瓷失去了高兴的权利,他后来走渣男剧情,不再和穆鹤联系,一个人穿过半座城市去看一场电影,都会被“巧遇”的正义人士揪着破口大骂:穆鹤被你害得都快死了!你在这里享受,有没有心?!?


    宋汝瓷一直很妥当地处理这些,牢记系统的嘱咐,不让它们往心里去,不被影响。


    这些都只是剧情,宋汝瓷拉黑穆鹤,专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好好做任务。


    好好生活。


    宋汝瓷表现得很好,好得甚至不像个新人。


    连系统都以为他不要紧了,只是有点难过,新人分手难过也是免不了的,缓一缓就会好,然后那天他们遇到了祝燃。


    ……Fire。


    那天祝燃愤怒地甩了胳膊冲上楼,晚秋的最后一场暴雨砸下来,系统举着片叶子挡在宋汝瓷头顶,焦急地催宋汝瓷躲雨。


    宋汝瓷没有动。


    宋汝瓷不是故意的,他有些困惑地告诉系统,他动不了,好像腿不听使唤,迈一步就会摔倒。


    宋汝瓷本来就知道会有三个人的欺骗游戏,有三个人是穆鹤坚定的同盟,为了穆鹤报复他、折磨他,这是剧情,宋汝瓷提前知道剧情,做好了准备。


    可宋汝瓷没准备好其中一个是祝燃。


    那曾经是宋汝瓷最珍惜的一段记忆,他从病床被带到一个新世界,身体变好了,能听见了,他攒钱买了把吉他,试着弹出很久没弹过的曲子,然后意外地碰到一些朋友,被拉进一场奇妙绚烂的自由梦。


    那天密集的雨点里,宋汝瓷茫然地告诉系统,他好像有点难过。


    有一点。


    宋汝瓷还按照过往的经验,妥当地处理了它们。


    宋汝瓷成功解决了这样一个小问题,一个突发事件,问题不大,他能做到。


    他一次又一次否认掉徐祉安那些“直接死掉事情就简单了”的蛊惑,不去听盛锋和他的舍友们说计算机系本科部有个该死的畜生……这些都不难,可以做到。


    他只是有点压力,有些心事,自己一直认真尝试调节和克服,宋汝瓷一直做得很好,直到走进照相馆的那天。


    他忽然发现。


    他忘记了怎么说话。


    ……


    宋汝瓷闭着眼睛,不理会脑子里无止休的声音,再一次尝试调整,再次默念答应系统背熟的话。


    他每次这么做需要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他调整好状态,慢慢控制好呼吸,一寸寸恢复身体的知觉,有些惊讶地发现身体并不冰冷,冷汗被擦拭干净。


    宋汝瓷慢慢睁开眼睛。


    他被褚宴牵着,离开卧室,到了私宅的中庭,一片面积不大的天井,能看见月亮,假山石下的水里有鱼。


    一小群红白相间的锦鲤。


    褚宴问:“想喂吗?”


    宋汝瓷怔了一会儿,低下头,望着那些见到人就很热情的漂亮大鱼,褚宴拢着他的手,教他把鱼食放在掌心。


    清亮的水漫过手背、手掌,锦鲤迅速游过来抢食,难免有眼神不算好的,直奔微微蜷起的手指。


    不疼,很痒的一点力道。


    宋汝瓷轻轻笑了下。


    褚宴低头,一手扶着清瘦肩背,看着月光下苍白柔和的眉眼,他等宋汝瓷把鱼食都喂完,又让宋汝瓷摸了摸最亲人的那条锦鲤。


    褚宴问:“什么感觉?”


    宋汝瓷下意识要打手语,但手上都是水,迟疑了下,张了张口。


    褚宴并不急,又打了个手势,让宋汝瓷也不必着急——宋汝瓷可以放松,多放松、多随意都没关系。


    宋汝瓷试了试,慢慢地说:“很凉……”


    也很滑,鱼鳞很坚硬,滑溜溜很冰手。


    褚宴笑了下,摸摸他的头发,把他领去一旁的净水池洗手,褚宴的身量很高,从背后罩着他,拢着他的双手,慢慢冲净泡沫,再用手帕擦干。


    “宋汝瓷。”褚宴念他的名字,似乎在模仿他的语气,有种意外的温和,“这是许愿池,我问三个问题,你至少回答一个,我们今天就不把这池子鱼做成红烧、清蒸和西湖醋鱼。”


    系统:「???」


    宋汝瓷居然很会分辨玩笑。


    宋汝瓷听出褚宴是在开玩笑,微仰着头,眼睛轻轻弯了下,伸手护住池塘。


    ……这样的人影,站在月亮下面,衣摆被微风吹着,眼里是很柔和明净的笑影。


    比落地窗前险些坠落的影子好很多。


    好很多。


    褚宴笑了笑。


    他问:“你约过我一次,记得吗?”


    宋汝瓷微怔。


    褚宴本来也不是为了问这个,他知道宋汝瓷还病着,很多记忆都不清晰,不打算刨根问底,看了一阵宋汝瓷的神情,发现浅色眼瞳里只有茫然,就暂时放下这件事。


    褚宴问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联系我?”


    宋汝瓷微仰着头。


    宋汝瓷并没有不联系他。


    每次病得昏沉,最难受的时候,宋汝瓷其实都会想起褚宴——他总会想起那个子弹塔的游戏,一人一颗,很小心,每成功拿出一颗就很高兴,塔坍塌下来的声音也很好听。


    宋汝瓷用这个声音做锚点,让自己从那些不停侵蚀心神的闪回里清醒。


    宋汝瓷给褚宴发过短信。


    石沉大海。


    褚宴低头望着他,宋汝瓷打手语,神情认真,不像玩笑,但给了个怎么听都很糊弄人的答案:可能是号码错了。


    褚宴并没输错号码,褚宴是被拉黑了。


    或许里面有什么误会。


    褚宴决定去查,宋汝瓷人已经在这,过去的事要查清也不急于一时,他有三个问题,最后要问的才是重点。


    褚宴问:“很难过?”


    ……一切都忽然静下来。


    风吹得很慢,不凉,掠过草地,月光滑进池水。


    池子里的锦鲤吃饱了,缓缓甩着尾巴,游得很悠闲,大概还不知道和命运息息相关的是这样一个简单过头、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


    宋汝瓷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影,想抬起手,手臂无法动弹,想张口,说不出话。


    褚宴点了点他的手。


    褚宴张开自己的手掌。


    宋汝瓷看见了,褚宴的手心什么也没有,宋汝瓷看了一会儿,试着挪动手臂,把自己的手轻轻放进去。


    褚宴握住宋汝瓷的手,很凉,指关节因为疲倦而松软。


    宋汝瓷似乎完全不习惯这样的接触,一动也不动,屏着呼吸,像是某种秉性过于温柔、又从不曾被抚摸过,于是因为这种陌生触碰而怔住的动物。


    褚宴牵着他,把他牵向自己,抬手抱住,褚宴抱着他的力道很柔和,摸了摸头发,低头问:“怎么这么难过。”


    褚宴抱了他一会儿,松开手,想去给宋汝瓷拿件衣服,宋汝瓷似乎在室外的时候更放松,他提前解释了自己很快就回来,但这里太过空旷、并不拢音,宋汝瓷没听见。


    宋汝瓷说:“褚宴。”


    这个名字是真的被念得很流利,不知道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念了多少遍,声音轻得不比风更明显,但褚宴莫名听见了,还是回头。


    宋汝瓷站在原地,垂着睫毛,刚才被握过的手虚虚攥着。


    宋汝瓷轻声说:“褚宴。”


    宋汝瓷没有看到他,想要去找,因为双腿缺乏力气,才迈了一步,就被绊倒跌跪进草丛。


    宋汝瓷说:“褚……”


    下个字没说完,已经有人把他捧起来,圈在怀里保护妥当。褚宴蹙着眉,某种无法压制的怒气在胸腔里酝酿,来源不明,或许是因为宋汝瓷摔了。


    或许是因为宋汝瓷难过,宋汝瓷在他胸口发抖,脊背打颤,宋汝瓷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依然还在微弱挣扎着想要找他,仿佛被困于某片浓雾。


    褚宴握住他的手,让宋汝瓷摸自己的喉咙,感觉说话的震动,让宋汝瓷摸自己的眉弓、鼻梁和耳朵,引导宋汝瓷记住它们的轮廓。


    他握着宋汝瓷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让冷得像块冰的手指能触碰到自己的口型:“是我,玩子弹塔吗?”


    他单手下了枪,卸下弹夹,按出两颗子弹放在宋汝瓷手里,它们磕碰,叮地一声,被他抱着的清瘦身形也跟着微弱地震了震。


    浅色的眼睛慢慢恢复清明。


    ……


    褚宴低头,问宋汝瓷:“你联系过我了,是不是?”


    他现在相信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宋汝瓷回答的是真的了,或许的确是号码错了,或许其中有人作梗,这件事他来处理。


    褚宴想知道:“发了些什么短信?”


    他轻轻抚着清瘦过头的脊背,把宋汝瓷抱回房间,洗净摔倒时沾染的泥土,确认没有弄伤什么地方,才把人放回床上。


    褚宴模仿他一本正经的客气措辞:“谢谢您昨晚救了我,请给我您的账户,我付给您房费?”


    宋汝瓷是真的很好哄。


    宋汝瓷垂着眼睛,耳朵有点被戳中的微红,抿了抿唇角,打手势补充:和药费。


    褚宴:“……”


    宋汝瓷学会了和他开玩笑。


    褚宴揉揉额头,轻轻笑了一声,他发现宋汝瓷身上是真的有种奇异的、无法忽略的安静柔韧,好像永远能最快从痛苦和煎熬里恢复。


    然后那种疼痛到极点所留下的伤害,就安静地、无人察觉地,永远停在了那里。


    褚宴俯身拢住清瘦的肩膀。


    褚宴这样轻轻抱了一下他。


    “下次不要这么发。”褚宴说,“下次你就发,褚宴,来抱我。褚宴,你好吗?褚宴,带我回家。”


    他还想随便编点别的什么创意句型,但低头时微怔,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湿漉的睫毛,宋汝瓷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掉泪,也被惊扰得一颤。


    褚宴还在下意识地,惯性地,很轻声地向下说:“我就……会来。”


    任何人对着宋汝瓷都会忍不住把声音放轻。


    他把人托起来,整个抱进怀里,他这样环抱着宋汝瓷,声音比刚才更轻,无法觉察的柔和,他告诉宋汝瓷:“我就会带你回家,让你睡觉。”


    “睡吧。”褚宴说,“这里很安全,什么事都不会有。”


    最大的事,也就是问问宋汝瓷那天的约会。


    褚宴告诉他:“等你病好了,身体康复,有了精神,我们还要聊天。”


    第19章 待久一点 太像道别的眼神。


    宋汝瓷也想聊天。


    他耳边大多数时候没有声音, 很安静,有时甚至是寂静,宋汝瓷一个人病了很久, 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


    这次身边又多出稍许陌生的温度和呼吸, 很温暖,有人抱着他, 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隔着衣料抚摸脊背。


    宋汝瓷悄悄在意识里问系统:「可以多留一下吗?」


    系统为难。


    宋汝瓷就懂了,点点头。


    系统在意识里贴了贴他:「下次我们待久一点。」


    这个世界只剩三十天, 系统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接他的,他们努力过头, 提前完成了任务, 所以节省出来了五天的自由时间。


    程序早就设定好, 五天过完, 他们就会退出这个世界。


    哪怕不是坠楼, 也会以其他方式, 比如什么意外, 或者病情忽然加重。


    宋汝瓷的病已经很重, 他在祝燃家的那段时间,因为能量注入而状态稍微好了一些, 于是几乎是以不在意任何代价的方式没日没夜不停工作。


    宋汝瓷读的是计算机系, 专业是软件工程,他参加的小组要攻关的项目是脑机接口——这是个耗费海量心力的新兴项目, 编程的工作量大到无法想象。


    宋汝瓷的病不能辛苦。


    不该劳心劳力、不该动脑,更不要说是高强度的小组工作,宋汝瓷应当被好好照料,不该有压力, 不该有心事和烦恼。


    宋汝瓷会忽然无法顺利表达,不只是因为心理原因,也是消耗太过,近乎枯涸。


    这不能怪宋汝瓷,那时他们算好了三十天,时间很有限,来不及了,宋汝瓷一再用这种消耗生命的代价没日没夜工作,提前完成了任务,也只省下五天假期。


    五天。


    五天很短。


    「放心。」系统主动安慰他,「退出世界不疼的,就像睡一觉。」


    为了保护宿主,进入新世界,旧世界的记忆就会被暂时屏蔽,宋汝瓷可以开启新生活。


    系统决定陪宋汝瓷去下个世界。


    宋汝瓷需要朋友,系统吃了他的棉花糖,决定做他的朋友。


    「你也不需要为褚宴担心。」


    系统告诉宋汝瓷:「褚宴不是校园文里的角色,和其他那几个人完全不一样,他什么都经历过,他名字里带方框,他还是反派大BOSS。」


    反派大BOSS是能把任何事都处理得游刃有余的——就比如当初,褚宴一个人在西餐厅等到窗外灯火通明,结账起身,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


    离开餐厅后,褚宴遭遇了对家的疯狂袭击,车辆又被做了手脚,险些丢了命。


    离开报废的、黑烟滚滚的惨烈残骸,扔下被血浸透的西装外套,褚宴也只是又给宋汝瓷拨了个电话,想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拉黑。


    褚宴也就不再拨了。


    这段时间,褚宴就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引发的连锁后续反应,清理内鬼,解决对手,这些事都紧急、刻不容缓,所以褚宴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来找宋汝瓷。


    「他只是想找你问问清楚。」


    系统把这件事的完整资料传给宋汝瓷:「你可以找个机会,好好和他解释,来得及,我们有五天呢。」


    宋汝瓷慢慢看完这些资料。


    声音很轻:「嗯。」


    系统猜他是累了,宋汝瓷这个新手世界选得太辛苦,它决定替宋汝瓷好好挑一挑,不论怎么说,下个世界绝对要选个轻松愉快的:「睡吧,宋汝瓷,明天天气很好。」


    他们在意识里交谈,而卧室里,褚宴单手拢着清瘦人影,握着手机,在吩咐调查事情始末和真相。


    这样发了几条消息,褚宴停下来,覆住宋汝瓷合拢的睫毛,挡住手机屏幕的强光。


    宋汝瓷的呼吸又轻又缓,很微弱,呼出的气流很凉。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


    替他盖了盖被子。


    身份原因,褚宴的卧室里有不少趁手的特殊工具,他拆开两颗子弹,倒出火|药剩下弹壳,钻了孔穿上柔软细绳,拿起这个简易吊坠端详了下,发现的确过于简陋。


    所以褚宴只是暂时把它放在宋汝瓷的口袋里。


    褚宴见过很多离开和死亡。


    系统翻着资料想,褚宴很稳定,已经不会受什么突发事件影响,更何况宋汝瓷只是他随手救下的一个大学生,萍水相逢,过去没有任何交集。


    褚宴看起来对宋汝瓷的印象不错。


    他们离开后,褚宴应该会好好安葬宋汝瓷。


    系统猜测。


    褚宴可能会给宋汝瓷的墓前放一束花。


    ……


    计划稍微有些出入。


    五天的时间原来也没那么宽裕,宋汝瓷在沉静凌厉的怀抱里睡着,昏沉里似乎被做了检查、扎了针、输了液,不疼,但高热里一切都变得很缥缈遥远。


    隐隐约约,也听见有人提起“病情”、“寿命”之类的字眼,但听得实在很模糊,很难联系成句。


    只知道褚宴一直握着他的手。


    再醒来已经是三十九个小时后——但也有值得高兴的事,宋汝瓷睁开眼睛,居然恰好迎上褚宴的视线。


    这很让人惊喜,他尝试着打招呼,眼瞳里透出柔和亮色。


    褚宴握住险些扯动吊针的手,俯身轻轻揽住他的肩膀,替他调整身后的枕头,回答宋汝瓷打出的半个手语:“早上好。”


    他也打手势回应,宋汝瓷认真望着他的动作,全无血色的唇角也跟着抿起弧度。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还难受吗?”


    宋汝瓷不难受,他觉得好多了,轻快摇头,没扎吊针的手覆住褚宴的手臂。


    褚宴低头,看着这只苍白清瘦的手,宋汝瓷扎了太多针,一直在输液,手背和肘弯都是一大片刺目淤青。


    这只手还在轻轻握着他的胳膊。


    好像不知道疼。


    褚宴抬起手,拨开浅亚麻色的额发,半开玩笑:“安慰我?”


    宋汝瓷还是有些内容能说得流畅的,比如“谢谢”、“辛苦了”、“抱歉”,他猜到褚宴因为他忙碌不少,试着张口,没来得及出声,褚宴已经先告诉他:“你生病了。”


    “生病了,身体不舒服。”褚宴说,“该是我安慰你。”


    道上规矩。


    宋汝瓷抿了下唇角,配合地仰头,被褚宴倾身好好抱住,轻轻抚摸脊背。


    “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褚宴温声告诉他,配合手势:“你的身体有些小毛病,不难处理,需要静养,暂时留在我这里养病。”


    “钱的事不急。”


    褚宴说:“你才二十岁,少说还能活六七十年,以后还能挣很多钱,所以等回头再说。”


    褚宴考虑得很周全,知道宋汝瓷很执着于还各种债,就给他算了笔减来减去到近乎白给的贷款,弄得挺像回事。


    褚宴拿着演算纸,坐到宋汝瓷一边,揽着瘦到硌手的单薄肩背,给他看上面的数字。


    浅色的眼睛望着那张纸。


    褚宴侧过头,看了一会儿宋汝瓷,把纸收走。


    褚宴换了个话题:“想坐船吗?”


    他让人查了,宋汝瓷最后一次没能成行的旅行计划,是想坐一次海上游轮——后来宋汝瓷把两张票退了,退的钱给闹自杀的穆鹤买了补品。


    宋汝瓷居然会和那种东西谈朋友。


    褚宴知道这事后,其实有点惊讶,他想不出宋汝瓷看上了穆鹤哪一点。


    可能是因为宋汝瓷太年轻。


    他该教宋汝瓷防诈骗。


    褚宴看了看宋汝瓷买的那个游轮票,是趟噱头大于实际的营销航线,没什么风景可看,游轮也老旧,如果宋汝瓷想坐船,他也有些别的推荐。


    睫毛轻轻眨了下,宋汝瓷回过神,眼睛弯起来,打手势:贵。


    宋汝瓷打手势:我攒攒钱,以后坐。


    褚宴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发。


    检查结果不乐观。


    很不乐观,宋汝瓷患的是神经系统疾病,无法治愈,如果早就好好养着,不接触任何刺激、不高强度工作,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恶化,就平平淡淡安稳一生。


    但宋汝瓷接触的环境无疑不是这样。


    宋汝瓷的病情已经很重,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病情会导致大脑功能也受影响,宋汝瓷似乎已经无法顺利辨认纸上的数字,褚宴尝试分散他的注意力,用那张纸叠了个纸船,给他放在手里。


    没必要想这个。


    可以稍微想点别的,比如还不错的邮轮。


    褚宴问:“陪我坐?”


    “我要过生日了。”


    褚宴随便扯了个谎,他是一个西西里女人丢在港口的私生子,那个女人不久后就死于叶子、酒精和混乱过头的交往对象,没人知道他具体的出生日期:“想去旅行,一个人很无聊,缺个朋友。”


    褚宴说:“我来支付差旅费。”


    他不催宋汝瓷,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迎上朝自己安静弯起的眼睛:“想好了和我说?”


    宋汝瓷想打手势,但输液的手被握着不准乱动,一只手没法打清楚,于是在他手臂上慢慢地写:生日快乐。


    褚宴笑了下,就算是编的生日,也不是在今天,宋汝瓷这句话有点早了。


    不过他还是道谢:“你也快乐。”


    他拢着宋汝瓷,让人靠在自己肩膀上,拿过放在一旁的电脑,随便找了些完全不费脑子、轻松好笑的宠物视频,让它们随机播放,给宋汝瓷看。


    放到一只会后空翻的猫,肩上的力道稍稍坠沉,褚宴转过头,宋汝瓷的睫毛已经合拢,枕在他颈窝睡着。


    宋汝瓷睡着的样子很安稳,叫人只是看着也仿佛能跟着静下来,输液的手被他握着,呼吸浅缓,薄薄的肩背跟着微弱起伏,清秀侧脸没什么血色。


    褚宴单手合上电脑。


    他把宋汝瓷放回垫高的松软枕头里,盖好被子,整理好被沿,无意碰到冰凉的脸颊,就覆上去暖了一会儿。


    等宋汝瓷彻底安稳睡熟,褚宴才挪开手,暂时离开房间。


    他需要见个不速之客——有个自己送上门的会所老板,闯进了穆鹤的病房,拿穆鹤当人质威胁他出面,手里还拎着他半死不活的前手下,弄得乱糟糟都是血。


    褚宴其实并不在意穆鹤的死活。


    本来是这样,褚宴也并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不过对面提到了宋汝瓷。


    褚宴换了身衣服,来到茶室,他有些心不在焉,想尽快回去,但没听对方颠三倒四地说多久,就蹙起眉。


    “他什么……也没做。”


    徐祉安垂着头,视线散乱,要见褚宴很不容易,云破山难爬,有一片不能不过的锋利乱石滩,碎石踩上去就会滚动,摔上几跤就皮开肉绽。


    徐祉安身上全是血,两条腿已经快被磨烂,他背对着光线跪坐,声音很沙哑。


    他的神情看起来不正常,仿佛偏执崩毁、一切坍塌,连视线都变得空洞:“是我们冤枉他,造谣,报复,我们折磨他,骗他,我们把他毁了。”


    “他是无辜的,他什么也没做,没约你,是穆鹤干的。”


    “穆鹤偷了手机,穆鹤还知道所有密码,模仿宋汝瓷的语气给你发了短信,这么做是因为他怕你会喜欢上宋汝瓷,怕你真的和宋汝瓷在一起。”


    “穆鹤受不了这个。”


    “骗你的是穆鹤,拉黑你的是穆鹤。”


    徐祉安说到这,呼吸急促起来,慌乱地看着褚宴:“放过宋汝瓷,行吗?你想要什么?这些东西……”


    徐祉安带了所有合同,地契,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堆在桌上。


    褚宴想要就拿走。


    褚宴想把他送进监狱也行,想杀了他也行,只要相信他的话。


    他的视野充血,一片混乱的暗红,没法看清褚宴的神色,因为太恐惧褚宴会折磨报复宋汝瓷,他已经被折磨得快要发疯。


    然后他听见褚宴问:“我为什么要折磨宋汝瓷?”


    徐祉安愣住。


    褚宴没看过直播,不了解这是什么东西,于是在他翻来覆去说那些废话时,花了点时间弄清楚状况。


    了解一部分内容后,褚宴改变了主意。


    穆鹤虽然瘫痪、被抛弃、停缴后的医药费也即将花完,但还是应该活得更久一点。


    其他几个人也是,也没必要那么急着进监狱、自毁前程、自杀之类的表演作秀。


    有很多更有诚意的办法。


    “你们懂什么折磨……”茶室对面,叫他们这些人心惊肉跳、不敢招惹的角色,倒是显得意外的心平气和,“我想问几句话。”


    徐祉安无法动弹,仿佛被冻结,听着这种甚至仿佛很平缓温和的语调:“他在他们学校的那个小组,是负责什么?”


    “他感兴趣的方向是什么?”


    “当初没去成的公司,他是想做什么?”


    “他有什么心愿?”


    褚宴想和宋汝瓷有些共同语言。


    徐祉安的瞳孔悸了下。


    褚宴低着头,看了他一阵,意识到没什么得到答案的希望,也就不再无意义地浪费时间,转身离开。


    茶室的门也关闭。


    徐祉安僵愣在黑洞洞的空荡房间里,被他一路当人质拖上来的盛锋本来半死不活地躺着,现在不见了,只留下些混乱的血迹,房间四面封锁,寂静空荡。


    他想起褚宴最后的眼神。


    褚宴是个几乎不会有任何外放情绪的人,当初褚宴回国,整顿地下势力,拜访褚家,最后亲手阖上白发苍苍的褚老爷子死不瞑目的惊恐双眼。


    当时那只手的力道也很斯文缓和。


    褚宴甚至去葬礼上献了花、鞠了躬。


    褚宴很少会这样,看一个暂时还活着的人,仿佛在看一具等着下葬的棺材。


    接满了水的竹筒倾斜,砸在石头上,咚地一声。


    /


    宋汝瓷这一次睡了更久。


    他醒来时,褚宴已经回到他身边,坐在他一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翻阅着一摞有着相当厚度的打印稿。


    察觉到他睁开眼睛,褚宴就抬头看向他,笑了笑。


    “我定了位子。”褚宴温声问,“去吃个西餐吗?”


    宋汝瓷微怔。


    “我邀请你。”褚宴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之前的事有些误会,我在处理。现在我想请你吃饭,和你聊天,交朋友。”


    宋汝瓷今天要输的液已经都输完了,手上没再扎着吊针,他抬起手,轻轻覆住褚宴的颈侧。


    有一道刚愈合没多久的撕裂伤。


    系统去查了,是褚宴在那场袭击里受的伤,剧情杀这种东西相当难以挣脱,幸亏是褚宴,否则说不定就会当场死亡。


    “不要紧。”褚宴低头看了一眼,“上次是个意外,我那天不够谨慎,这次不会有车祸,不会有袭击。”


    宋汝瓷不是在想这个。


    不过他也想和褚宴聊天。


    看到他的眼睛里透出期待的柔和光泽,褚宴就捧着他的脊背,帮他慢慢坐起来。


    宋汝瓷今天的精神似乎很好。


    不仅眩晕没有发作,甚至自己换了衣服,穿上鞋子,慢慢走了一小段路。


    还喂了中庭池子里很热情的锦鲤。


    锦鲤亲人,又过分活泼,扑腾出些水花。


    褚宴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宋汝瓷很配合,微扬起脸,等擦干了水就睁开眼睛,唇角的弧度叫人看了就觉得温暖。


    这也是褚宴提出邀请的原因之一,宋汝瓷不该被圈在家里,该出门,该散心,这样就能保持放松。


    褚宴亲自开车,带宋汝瓷出门。


    他把车开得很慢,多绕了些地方,让宋汝瓷多看看街景,不过今天的天气不算太好,天空泛灰,雾气蒙蒙,太阳是个有气无力的白球,街道上很萧瑟。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会这样,直到冷空气南下。


    不过宋汝瓷看得很专心,在看到某些新兴店面时,眼睛里甚至有种相当温和的新奇。


    这么绕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才终于到西餐店,褚宴订了个二楼视野很好的靠窗位置,宋汝瓷对奶油南瓜汤似乎很感兴趣,多尝了几勺,也尝了一点煎鱼肉,但很坚定地拒绝了迷迭香。


    褚宴笑着收回那瓶香料。


    他逐渐看到更真实生动的宋汝瓷。


    他试着和宋汝瓷聊更多。


    他看了一些那个研发小组的一期报告,其实很有趣,这些人在研究脑机接口:“能实现吗?”


    宋汝瓷投递的那家医疗企业也是在做相关研发——尝试把脑神经和外部仪器建立完整稳定的连接通路。


    要是有突破,说不定有希望能治好宋汝瓷的病。


    眼瞳清亮,有细碎的光点闪烁,这些都是宋汝瓷真正感兴趣、擅长的部分,系统都有点跟不上他结印的手速:目前还在初级研发的试错阶段,需要时间,需要资金,需要志愿者。


    宋汝瓷本来想做参与研发的志愿者,他同时还有软件工程专业背景,成绩优异,再合适不过。


    可惜这些工作都要长期离开家。


    褚宴适时打断,不让穆鹤跳进来恶心人,给宋汝瓷的杯子里倒一点酸甜可口的鲜橙汁:“听起来前景广阔。”


    宋汝瓷的睫毛闪了下,被转移注意力,弯起眼睛点头。


    他们继续聊宋汝瓷喜欢的东西,很轻松,东拉西扯,聊那些错失天才精英的企业,聊宋汝瓷费尽心血做的那些小组工作——据说真的有重大突破。


    根据宋汝瓷的程序,配合目前最尖端的设备,继续研究个三五年或者十几年。


    或许有望实现意识的导出、上传。


    “真能意识上传吗?”


    褚宴问:“要是能,你想做什么?”


    宋汝瓷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放下装橙汁的玻璃杯,露出思索神色。


    “我可能会试试上传,出去闯闯,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好工作。”褚宴半开玩笑,“要是有好事,就忽悠你来代班。”


    褚宴折起手帕,帮他擦拭留在嘴唇上的橙汁,他注意到宋汝瓷的嘴唇总是没什么血色,宋汝瓷的病无法治愈,神经系统的疾病总不好说,可能会有各种并发症。


    医院那些烦心的诊断跳进脑海,他皱了皱眉,强行驱散:“说不定有什么办法能治好你的病。”


    宋汝瓷像是因为他的话怔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打手势:能的。


    褚宴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们就这么继续聊些别的,直到窗外天色转暗,灯光亮起。褚宴起身去结账,回来的时候宋汝瓷在望着外面出神,褚宴轻轻敲了下桌面,宋汝瓷仰起头,就朝他弯起眼睛。


    褚宴撑着桌面,俯身和他一起看:“有什么?”


    宋汝瓷看到一家蛋糕店。


    宋汝瓷很想再散一散步,所以褚宴陪着他走了一小段。他们穿过街道,今晚下了点小雪,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飞快融化,变成一小点细微的冰凉。


    宋汝瓷进了那家蛋糕店。


    褚宴不习惯这种甜腻的地方,在外面等他,却没想到宋汝瓷仔细挑了半天,居然用自己的钱给他买了个带帆船的小蛋糕。


    旁边还有家精品店,宋汝瓷又用自己的钱买了一条浅灰色的、很厚实保暖的围巾。


    褚宴有点哑然。


    他也学着宋汝瓷的语气,向宋汝瓷好好地认真道谢,接过蛋糕,又把围巾的包装拆开,给宋汝瓷围上。


    忽然有些念头冒出来。


    褚宴问:“愿意陪我去坐船吗?”


    这个邀约的确有点突兀了。


    但他看见温柔安静过头的眼睛,宋汝瓷微仰着头,呼吸时会有一小团白汽,街边的绚烂灯景落在这双眼睛里,把眼睛染得五颜六色……宋汝瓷望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又没想好该怎么讲。


    褚宴碰了下他的睫毛。


    是呵气凝结的水滴。


    宋汝瓷轻声说:“褚宴。”


    宋汝瓷其实很少再尝试说话,变得更加安静,这两个字却还是念得很流畅,很清晰,让人生出他明明依旧健康的错觉。


    只是接下来,宋汝瓷就慢慢地、仿佛已经提前练习了很多遍地,继续轻声往下说:“我很想一起去。”


    宋汝瓷认真对他说:“生日快乐。”


    “你也快乐。”褚宴回答,他揉了揉浅亚麻色的头发,已经猜到宋汝瓷还有别的要说:“但是?”


    宋汝瓷换回手势:我得到一份工作,是志愿者,要离家一段时间。


    宋汝瓷把手机短信给他看。


    这甚至不算是谎话,从某种意义上,穿书局就是一个巨大的脑机接口,意识上传后进入不同世界,宋汝瓷不是正式员工,可以算作是志愿者。


    系统帮忙做了相当周全的证明,把穿书局伪装成一家巨型医疗公司,有新的突破,说不定能治好宋汝瓷的病。


    即使是褚宴也查不出任何纰漏。


    褚宴让人查了查,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不是欺诈短信,放下手机低头,看着安静的眼睛。


    他问:“什么时候走?”


    宋汝瓷还有十二个小时。


    宋汝瓷告诉褚宴,因为是临时通知,马上就要封组,期限很紧,需要坐八个小时的高铁,有人在另一边接他。


    褚宴帮他买了商务座的票,开车送他去高铁站。


    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很绚烂热闹。


    褚宴调侃他:“去了新公司,会不会又被拐跑,和莫名其妙的人谈乱七八糟的恋爱?”


    望着窗外出神的身影醒过来,抿了抿唇,耳朵有点泛红,轻轻摇头。


    “这就对了。”褚宴帮他把围巾系好,“保持联系,如果遇上喜欢的人,就和我说,我帮你把关。”


    褚宴的人脉不弱,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也很多,应当不会让宋汝瓷再被人骗。


    他往宋汝瓷说的终到站那边发了条短信,交代了一声,保证宋汝瓷随时有人照顾,抬起头时,迎上望着自己的浅色眼睛。


    “怎么了?”褚宴问,低头望着他,认真看了一会儿,笑了下,“真不舍得放你走。”


    他倾身,拢住宋汝瓷,把人往怀里抱了抱。


    褚宴没有松手。


    褚宴低头问:“有没有可能,你忽然非常想和我一起坐船出海,旅游过生日,请这个公司暂时等你几个月?我可以给他们捐整个实验的经费。”


    宋汝瓷抬手,回抱住他,手臂比平时用力。


    系统很少见到宋汝瓷会有这样的情绪,宋汝瓷开始头痛,额头渗出一些汗。


    褚宴温声哄他放松,主动承认:“好吧,我承认,我是编的,没有生日。”


    褚宴也随便买了张票,陪宋汝瓷进了高铁站,听不见没关系,他领着宋汝瓷安检,找到候车厅,找到对应的站台。


    开始检票了,队伍缓慢移动,他把宋汝瓷送进站台闸机。


    宋汝瓷回头看他,被人群挤得晃了晃。


    一阵挟着冷雾冰碴的穿堂风,褚宴的旧伤跟着一跳,下意识捂了捂,想起宋汝瓷给他买的围巾,忽然蹙了下眉,他意识到刚才的处理不妥当,那是宋汝瓷想要送他的生日礼物。


    就算没有什么生日,只不过是个随便找的借口,也不该反而还给宋汝瓷。


    他该买条同款的围巾给宋汝瓷戴上。


    褚宴站在闸机外,他只是随便买了张同车次的票,为了送宋汝瓷进站,现在清瘦人影已经被人群淹没,看不到了,这个萍水相逢的插曲仿佛也在这里截断中止。


    这是个很合理的发展。


    褚宴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宋汝瓷的确吸引人,但也不至于还像年轻人那样被迷得神魂颠倒,褚宴也有自己的生活,他陪宋汝瓷走这一小段。


    宋汝瓷的伤在慢慢好起来了。


    这次他在宋汝瓷的手机里存了正确的电话号。


    希望宋汝瓷下次联系他,不是告诉他交了新的男朋友。


    褚宴扯了下嘴角,摇摇头,他确定再看不到宋汝瓷的身影,转身想要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把身份证按在闸机上。


    车马上就要开了,只来得及进入最后一节车厢,他刚站稳车就晃动着运行,这节车厢和商务座车厢之间隔了十四节,中间不连通。


    要等下一站才能从站台过去。


    还有十五分钟才到下一站。


    褚宴还需要补票,这年头干什么的都得老老实实遵守法律法规,他甚至接受了乘务员的教育,承诺了以后不做这种买短乘长扰乱购票秩序的投机行为。


    十五分钟。


    褚宴跳下最后一节车厢,穿过一群烟民,向前走,步子很快。


    他有些年没这么做,像个从未踏出硫磺矿港口的小混混,第一次追逐某样异常珍贵的、不好好捧着精心呵护就会摔碎的远东珍宝……他知道宋汝瓷很坚韧,宋汝瓷总能照顾好自己,但不论如何,宋汝瓷最后回头看他的那一眼无法从脑海中消失。


    宋汝瓷是会很认真地望着一个人的。


    因为性格,也因为后来听力越来越下降、几乎接近失聪,宋汝瓷需要更加专注地看口型。


    但宋汝瓷最后看他的时候,依旧还是认真过头了。


    那是种很想好好看清楚、好好记住什么,不想忘掉的眼神。


    是种太像道别的眼神。


    褚宴跑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


    可能是因为围巾。


    第20章 你要回家 宋汝瓷。


    商务座车厢里有三个乘客。


    一对依偎亲昵的恋人。


    一个西装革履、旁若无人高声打电话的暴发户。


    没有宋汝瓷。


    宋汝瓷不在车上。


    褚宴站在车厢尽头, 胸口轻微起伏,他礼貌地谢绝乘务员“是否需要带领去座位”的询问,又向对方打听, 原本坐在靠窗座位的年轻乘客去了什么地方。


    乘务员看了一眼, 揉了揉眼睛,也错愕愣住:“怪了, 刚才明明还——”


    褚宴转身下车。


    站台上熙熙攘攘, 全是在这一站下车的乘客。


    他的动作和决断都足够快,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搜索,寻找, 更换位置, 不停穿过滞留盘桓的拥挤人群。


    站台上也没有宋汝瓷。


    褚宴离开, 一路向外走, 出站的通道同样没有他要找的影子。


    幸好两站之间的距离不算远, 他在这地方还算有些不值一提的影响力。褚宴打了几个电话, 让人在高铁站外铺开寻找, 但几乎没有什么收获。


    只知道宋汝瓷独自离开了高铁站。


    似乎有什么未知的外力帮忙, 宋汝瓷几乎绕开了所有监控。


    这样浪费了很多时间,最后一个出现过宋汝瓷的监控地点是一个十字路口。褚宴赶过去的时候已近深夜, 路上人很稀少, 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刺眼。


    褚宴想起他们散步。


    宋汝瓷不太敢过没有天桥或地下通道的路, 因为听不见,如果遇上不道德开远光灯的车,就会被晃得眼前一片白亮,很容易出危险。


    褚宴教他握住自己的手。


    他们牵着手, 走过一段不算短的路,变得温暖的清瘦手掌慢慢回握住他,那种力道实在很轻,一不小心就会忽略——


    褚宴醒过神,不得不在刺耳的喇叭声里刹住脚步。


    在他想要迈过斑马线时,红灯亮起,禁止通行。


    一片雪落在颈侧的疤痕上。


    冰凉。


    很快融化。


    褚宴的胸腔轻震,抬头,看着暗沉天边不算明显的平直线条。


    这是座靠海的城市,因为海拔很低、高大建筑物又不多,能看到和天空相交的海平面。


    附近有个港口,货运港,汽笛声传透半个市区,探照灯下能看见靠岸船只排出的白烟。


    褚宴打电话要了辆车,坐进驾驶室。他通常遵守交规,但这次可能有几个超速罚单要缴,他用最快速度赶到货运港附近,这里不对游客开放,没办法靠近海滩,离海最近的地方是一片罕有人迹的旧建筑群。


    常年直面海风,这些楼的外立面已经严重剥落、褪色,攀上些暗绿色的青苔。


    地面的石砖渗出湿漉漉的盐碱。


    褚宴穿过两条窄道,听见弹壳碰撞的清脆响声——这是多年生死之间刻下的条件反射,他们这种人对这种声音极度敏感,能在数不清的杂音里分辨出百米外的弹壳响。


    褚宴回头,手电光照射出坐在角落里的人。


    熟悉的清瘦人影映入视野。


    心脏也从悬着的某处疾速坠落,掉回胸腔。


    他调暗手电快步过去,半跪下来,扶住宋汝瓷的肩膀。


    没有像之前那样看见张开的、轻轻弯起的柔和润泽的浅色眼睛。


    宋汝瓷没有戴围巾。


    宋汝瓷戴着他做的那个相当简易的弹壳吊坠。


    风把弹壳碰出了响,褚宴抬手,捧住仿佛变成了块冰的雪白脸庞,睫毛静静阖落,宋汝瓷微垂着头,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臂弯折环在胸腹间。


    拢着只纸船。


    ……有什么探进胸腔,把心脏拧住了。


    褚宴抚了抚寂静的睫毛,双手捧住垂落头颈,尝试叫醒他,宋汝瓷完全没有反应,褚宴把人抱进怀里,像抱着冰。


    宋汝瓷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手臂维持着弯折状态,无法伸直,头颈垂在他颈窝,几乎感觉不到气流。


    褚宴抱起宋汝瓷,拉开外套将人整个裹住,快步向废弃楼群外走。


    他上一次用这么小心、这么不安的力道还是十三岁,在西西里的硫磺矿港口偷了一只价值上亿的远东昂贵文物瓷瓶——那是些很混乱的回忆,交易,帮派,朝不保夕,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结束那种日子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什么而恐惧。


    宋汝瓷在陷入昏迷前出了很多冷汗,身上落了雪,在领口和发梢结成薄薄的冰壳,这层冰壳因为拥抱而碎裂、融化,冰凉无声。


    他收拢手臂,把宋汝瓷抱得更紧。


    看着在他的心跳声里慢慢融化、慢慢恢复了一点温暖柔软的人。


    握紧那只无知无觉的手。


    宋汝瓷靠在他的胸前。


    他抱着宋汝瓷开车,这大概也要吃罚单,宋汝瓷想考驾照的,还为这个去配了助听器,后来病情加重就放弃了,他该教宋汝瓷安全驾驶……下次吧。


    只要宋汝瓷想学。


    只要宋汝瓷还愿意醒过来,睁开眼睛。


    为什么宋汝瓷会编造这样一个让人听了就放心的“工作邀约”?是什么让宋汝瓷改变了主意,没有把这趟火车坐到尽头?下车之前,车厢尽头屏幕上的蔚蓝海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宋汝瓷是想去看海吗?他给出了错误的引导……那个时候。


    褚宴想。


    那个时候,他把围巾替宋汝瓷围上。


    宋汝瓷仰头看他。


    他看见满街的绚烂灯光全落进那双柔和安静的眼睛里。


    ……不该邀请宋汝瓷去坐什么船。


    他不该把本来想说的话咽回去,他该邀请宋汝瓷回家,他们吃饭、散步、买了东西,一天很愉快,最后该回家。


    他想起宋汝瓷的手语。


    宋汝瓷告诉他,有份工作,是志愿者,要离开家。


    “家”的手语是两只手搭成尖角,像屋檐,像不会坍塌的子弹塔。宋汝瓷打手语从来都熟练到仿佛结印,但这个动作比划得慢,很慎重,很温柔,像是保守某种从未宣之于口的珍重秘密,睫毛垂落。


    要离开家。


    宋汝瓷这么讲这句没有声音的话。


    有人来接替司机的工作,他换到后座,捧着宋汝瓷,催促这辆车以最快速度赶往附近最可靠的医院。


    他看着垂落的睫毛,好安静,宋汝瓷靠在他怀里,额头有一小块灰尘,他抚摸这一小块,擦掉灰尘,掌心覆着按揉,无法挪开手。


    他怎么会舍得放宋汝瓷走的。


    “宋汝瓷。”他听见自己说,“我来接你,带你去医院,然后回家睡,家里舒服。”


    他听见自己说,


    宋汝瓷。


    宋汝瓷。


    /


    这条路的终点不是医院。


    因为宋汝瓷在中途短暂醒来,睁开眼睛,浅色的眼瞳映不出东西,但依旧柔和,像是盈满了月下将散未散的水雾。


    褚宴握住宋汝瓷的手,把人抱进怀里,轻柔安抚。


    宋汝瓷微微侧头,感觉到身旁的变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很快就通过触碰和气息认出他,弯起眼睛。


    宋汝瓷朝他笑了。


    宋汝瓷抬手,轻轻摸他的脸。


    褚宴握住这只手,拢着掌心贴在脸颊,他低头问:“看不到了吗?”


    问完,他想起宋汝瓷也听不到,宋汝瓷呛咳了下,溢出腥甜,这是神经系统疾病发展到终末期,出现的严重并发症之一。


    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引起消化道出血。


    宋汝瓷本来胃病就已经很严重,胃粘膜已经受损,现在一发不可收拾,血不停涌出,洒在身上、颈间,湿冷黏腻,褚宴用最快速度替他收拾干净,再次勒令司机加快速度。


    宋汝瓷握住褚宴的手,手指冰凉,但没有发抖,力道很柔和。


    系统屏蔽了退出世界时的疼痛,他告诉褚宴,好让褚宴放心:没有不舒服。


    他慢慢地、尽力能被看清地打着手势,和褚宴商量,不去医院。


    宋汝瓷想要去一个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地方。


    褚宴握紧这只手。


    褚宴帮他擦拭唇角的血痕。


    ……宋汝瓷的病无法用现有手段医治。


    就算送去医院,也只是徒增痛苦。


    点头,宋汝瓷看不到,说好,宋汝瓷也听不见。褚宴最后在他的掌心画了个勾,看见唇角柔和抿起,温声道谢。


    迎面车辆的远光灯白亮地刺进来,暗淡的眼睛没有任何知觉,连光感也没有,宋汝瓷静静靠着他,无知无觉望着车窗外的月亮。


    非他所有的月亮。


    车最后停在码头外某条不起眼的巷子里,褚宴让司机离开,打了个简短的电话,让人把附近稍微清场。


    挂断电话时宋汝瓷在出神,又因为被抚摸头发,睫毛微弱地颤了下,猜测着转向褚宴大致所在的方向。


    宋汝瓷这次是真的做了骗子。


    布了相当详尽周密的局,做了把人甩下就跑的渣男,如果褚宴没有发现,没有被戳穿,他其实还和系统一起努力创作和编辑了许多定时发送的邮件。


    本来这些邮件可以一直发到几年后。


    他可以在邮件里告诉褚宴:身体好了,病在康复,一切都很好,他考了驾照,决定周游世界,正在开启新生活。


    宋汝瓷为这种行径向褚宴道歉:对不起。


    “我对不起。”褚宴轻轻摸他的头发,纠正,“我放你走了。”


    他把这些话写在宋汝瓷的手心,反复写,希望宋汝瓷能看懂,他把纸船放进宋汝瓷的手里,宋汝瓷的手指无法使力,捏不住,他就握着宋汝瓷的手一起把它拿稳。


    宋汝瓷喉咙里都是血,无力自行咳出,阻塞呼吸。


    褚宴低声道歉,俯身碰上冰冷微张的唇,有什么无意识地轻震,褚宴捧着他的头颈,一口一口吮出冰冷的血水,细细查过口腔,扫净剩下的血腥气。


    宋汝瓷居然没做过这种事。


    褚宴也没有,不过西西里那地方没人没见过这种事,目的虽然不同,流程却并无明显区别,那里的人们接吻,随处可见到像是喝水吃饭。


    褚宴低声安慰他,抚摸宋汝瓷微弱打颤的头颈,轻轻擦拭睫毛下溢出的茫然水汽。


    他们坐在月亮底下,一辆乱停在街巷尽头的车里,他抱着他无法带回家的人,仿佛从未踏出硫磺矿港口的小混混。


    宋汝瓷休息了一会儿,轻声说:“褚宴。”


    这两个字总是很流畅清楚。


    褚宴回应他,把他抱得更紧,宋汝瓷的身体温暖,却开始微微发抖、微弱地打着寒颤,神经系统的紊乱电信号让冷热的认知变得很不稳定。


    宋汝瓷大概以为他冷,摸索着,把抱在怀里的围巾给他围。


    宋汝瓷没有立刻把手收回,掌心滑落,轻轻覆着他脖颈的伤疤,下面就是剧烈跳动的颈动脉。


    剧烈程度足以揭穿一切表面的镇定假象。


    宋汝瓷已经没有力气打手语,找到一小块温暖的皮肤,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写字,告诉他:我把意识上传了。


    宋汝瓷慢慢地写:我去别的地方,工作,然后回家,来看你。


    这次是真的工作。


    不是骗人。


    宋汝瓷靠在他身上,打颤的手臂靠褚宴帮忙支撑,即使是这样,依然在每个间隙都不得不停下休息:等,那个,时候,我,陪,你,出海……


    褚宴握住他的手。


    褚宴似乎也需要学习防诈骗,褚宴连这种话都信,褚宴甚至有意见要给他工作的地方提,在他手上写:先回家。


    先回家,再工作。


    回家也是工作。


    这里也有工作,宋汝瓷需要好好生活,需要休养身心,需要过一些很好的日子,宋汝瓷在这里的工作明明就还没做完,为什么把人调走?


    褚宴要向他工作的总部申诉。


    宋汝瓷懂得配合玩笑,努力动了动手臂,慢慢握住褚宴的手,点头,以具体行动支持褚宴申诉。


    宋汝瓷感觉稍微好一点了。


    胸口不再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变得轻松自由。


    “褚宴。”


    他试着说话:“我很好……”


    声音太轻了,褚宴托着他的头颈,俯身想要听清,但什么东西悄然滑落,两颗空弹壳碰出清脆响声。


    褚宴抬头,望向这双眼睛,他蹙眉,几乎是怔神地愣了一会儿,碰了碰睫毛,宋汝瓷仍然靠在他怀里,因为最后一刻很安心、很放松,眼瞳里甚至仿佛还残存了一点柔和温暖的光亮。


    然后这点光亮也慢慢散去,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坠下枝头,不再照进微张着的浅色眼睛。


    不再照他。


    褚宴说:“宋汝瓷。”


    他低下头,试图看看宋汝瓷是不是又被喉咙里的血阻碍呼吸,他碰上冰冷枯涸的唇。


    他捧着失去温度的人影,慢慢吮净一些血水,再哺入空气,寂静胸腔随之起伏,一旦停下,这种起伏就消失。


    他用掌心覆着不再跳动的心脏。


    褚宴慢慢皱起眉。


    “不对。”


    他说。


    宋汝瓷过了什么样的一生?被刀捅伤的人不会因为行凶者痛悔就痊愈,被杀害的人不会因为杀人者被凌迟就复活。他对那些人的处置,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换来宋汝瓷的病好转一分一毫。


    宋汝瓷只过了五天安稳日子,只有五分钟真正的放松安心。


    宋汝瓷这就满足了,被哄好了,在他怀里望着他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像过去的一切伤害痛苦都没关系、不要紧。


    失去光泽的浅色眼睛朝他弯着,仿佛幸福满足。


    “这样不对,不行。宋汝瓷,你要一直这样,五十年,七十年。”


    褚宴说:“你要先过很好的一辈子。”


    然后才能决定什么是满足的、什么值得高兴。


    宋汝瓷应当先去看很多过去没看过的东西,去经历很多过去因为生病而错过的体验,去做喜欢的事,见很好的人,过完充实满足的一生后,才能说“我很好”。


    现在这样不行。


    褚宴抱着冷透的人影,发现自己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这样剧烈地颤抖。


    藏在车底的小黑影子举着两份实名投诉,疯狂砸上第三份到第三万六千七百五十九份。


    有什么开始碎裂,车内的空间,地上的砖石,数不清的数据光点开始流动,码头钟楼的指针以无法理解的速度疯狂倒转。


    “宋汝瓷。”


    褚宴低声说:“你要回家。”


    你要回家。【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