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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寿宴大成功虞蘅一番劝慰……


    虞蘅一番劝慰不过是动动嘴皮,可她自己站在这而,便是最好的例证。


    张兰娘这一日未尝没想过放下清高颜面,却也没立时答应。


    虞蘅没有硬逼人做决定的爱好,于是往前推了推还在冒热气的粥,劝道:“吃吧,吃饱才有力气想这那的。”


    兰娘终于肯坐下来吃饭。


    吃饱饭,经她劝,心略宽了些。到底是打起精神来,与虞蘅合伙,替裴家老夫人置办了场圆圆满满的寿辰。


    老夫人高龄,吃着软嫩雪白的鱼圆,不费力便能咬动,很是高兴:“这圆子很好,嫩泥似的,又有些辣味,不腥不寡。”


    裴府尹孝敬自个老娘,立马接话问:“哪个做的?”


    虞蘅统领着席面,自然不用事事躬亲,此时也不居功,将剥鱼肉的、捶丸子的、煮雪里蕻的几个厨婢都点名出来,各自领赏。


    “这腐脑也好,瞧着清淡,却有鲜浓肉味,可是用了鸡汤煨?”裴家二房娘子,裴夫人妯娌擦擦嘴,意犹未尽,她将那一盏鸡豆花都吃尽了,差点在人前丢脸。


    当然鲜浓,虞蘅微笑着回话:“这豆花是用鸡脯拍散剁茸,在鸡清汤里煮成,嫩比豆腐,鲜味更甚,最主要——没有一股子豆腥气。”


    老夫人爱食肉,上了春秋又牙口不好,她便想到这菜。


    裴二夫人点点头,其他宾客向裴夫人夸道:“哪里寻的厨娘,好巧心思。”


    裴家人都好面子,裴夫人瞧着虞蘅,越发地和颜悦色了。


    寿宴大成功,除却先前说好的酬金,虞蘅事后还另得了一笔不菲赏钱,还有另几家的邀约。


    虞蘅却一反年内捞钱的手笔,过完腊月二十五,将店门一关——


    高高兴兴放假,安安心心过年!


    花两天的时间将本年度账本盘了一通,好在开店不过几个月,并没有太复杂账要算,一条条一笔笔核清,接着便到了分红环节。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刚起床,虞蘅便往阿盼、阿柳、阿玲三人手里塞了薄薄一红封,众人莫名其妙打开一看,嚯!


    阿盼捏着那张交子出来,薄薄透光一张,看清上头的数字后,彻底醒了:“还没过明年哩,我便走财运了?”


    阿玲面皮薄,就要推回去,虞蘅故作严厉:“一定要收。”


    阿玲红着脸缩回手。


    阿柳看看她俩,“哼”一声,将红封塞进自己兜里,矜傲道:“这算什么,瞧你们出息!跟着娘子好好干,明年自有更多银钱拿。”


    虞蘅赞许地看一眼阿柳,嘿,省得她说台词了。


    阿盼感慨:“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阿柳不要脸。”


    阿柳如今也不与她生气,而是用一种更挑衅语气悠悠道:“我还能更不要脸些。”


    大伙都看她。


    “你把你的给我,我一道捎回去孝敬爹娘。”


    果然是好不要脸。


    阿盼骂骂咧咧将交子宝贝似的揣在衣襟里。


    待会便存到蘅娘子那去!省得被阿柳惦记。


    大清早吵吵闹闹一顿,接着各自去置办年夜饭的食材。等今日过后,街上还没关门的商贩也得各自回家过年去了,明日以后,什么也买不着。


    买回来一堆各色肉食、果蔬、米粮,囤在院子里,该冻的冻上,掰手指算一算,能从大年三十吃到正月初五。


    自家地里也还有萝卜菘菜跟芋头,很不必愁吃食。


    阿玲与阿柳告了半天假,将今年攒下来银钱,分一半出来,托人与家书一道寄回去。


    阿盼有些拿不准主意:“我也寄吗?”


    虞蘅反问她:“你想不想?”


    阿盼咂摸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寄,我姑以前也往家寄钱,却没见他们多念着她的好。便是寄回去,他们也不知晓攒钱道理,多半给我阿兄买肉、阿弟买书,这样倒不如自个留着。”


    虞蘅摸摸她的头。


    阿盼扬起个笑脸:“我攒着也好,日后孝敬蘅娘子,养老送终。”


    “……”虞蘅手一顿,“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零嘴吃。”


    腊月二十九,宜打扫。


    虞蘅带领大家打扫门庭卫生,将被、褥、垫、衣拿出来晒晒时候,闵家书童送来了虞蘅年前求的对联。


    闵老先生的字果然好,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虞蘅当书童面拿起来啧啧赞了一通彩虹屁,才交给阿盼:“拿去同年画放一起,等大年初一再粘。”


    书童临走前,还被塞了两块金桔糕团在手里。


    “这桃符样式新鲜!”


    阿盼喜欢红宣上头撒的那些银箔金粉,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还有那纸,一抹手上红艳艳。


    阿盼笑道:“这下阿柳是真不必买胭脂了。”


    这会子贴对联的人家几乎没有,都是往画着神荼、郁垒二神的桃木板上写联句。


    这样火红的对联、浓墨重彩,贴在门口,分外地惹眼,更别提虞记那些别出心裁的年画。


    别人家年画,和合二仙、门神、财神爷等各路神仙齐上阵,虞记年画,却是自家菜单子上各色菜肴涂鸦。


    若不是手不够巧,虞蘅其实是想剪成窗花,赠给年关脚下来吃饭的客人,带回家贴在窗上,看个乐呵。


    等来年启新,一看自家窗户上热热闹闹的鱼羊鸡鸭,又都想起来她这。


    虞记众人热热闹闹迎新年的时候,谢家却有些愁云惨淡。


    腊月二十九这日,谢家祖母养的那只老猫,终于还是没等到翻过新年,在这个冬夜寿终正寝。


    “猫活到这岁数,也是高寿、喜丧。”


    谢夫人觑着小儿子深色,安慰孙子,语气带些小心翼翼。


    谢诏垂着眼睫,灯影下看不清神情,两个侄子眼泪汪汪地点头。


    从正院出来,院里的下人问:“阿郎,如何安置团子?”


    团子是祖母给老猫取的乳名。


    平日谢谦与谢大郎忙商行,谢夫人与谢大嫂教导小辈与经营酒楼,与这些猫相处最多的,反而是谢诏。


    谢诏道:“便埋在祖母院里那棵杏树下……我与你一道吧,送它一程。”


    杏树叶都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树下,下人们挖了个浅坑,猫便静静卧在那儿,身体蜷缩,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可惜再也不会迈步过来昂头蹭他衣角。


    谢诏表情平静地看着浅坑又一锹锹被填平,仿佛又经历一场对至亲的祭奠。


    其实,陪伴谢家十几年的团子,何尝不是亲人?


    元六掖了掖眼角,煞风景地发出一声响亮的擤鼻,问谢诏:“阿郎这会去哪?”


    谢诏也不知道,从他手里接过灯笼,道:“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就是不要人跟着的意思。


    元六唉声叹气看着谢诏背影离开。虽说吉双总骂他他头脑简单,只有吃喝,但毕竟是自幼伴着长大的情谊,他能感受到阿郎这会有多难过,唉!从今往后,老夫人留在这世上的念想,能真切触碰到的活物,什么都没有了……啊不是,还有老爷。


    谢诏漫无目的走到了府中专门用来养猫的院外。


    “吱——”家丁给他开了门,“二郎,请。”


    院子里灯火通明。


    一橘一白两只肥猫打闹着从他脚边蹿过,另有几只相互依偎着在廊下取暖,食盆应该刚添过,七八只大猫挤在盆前将里面的鸡肉叼出来撕咬。


    为了防猫打翻灯油致使走水,院子里灯都是固定铜铁底座,每日由家仆挑着长长的管子往里添油。


    “喵!”


    感受到脚边有股坠坠的力气,谢诏一低头,一只浑身只黑白二色的幼猫伸爪勾住了他的袍子,抽不开身了。


    饶是心情沉闷,谢诏亦不由得轻笑出生。


    弯腰捧起那幼猫,又小又轻,怕不是出生才二月余。


    “与十八打架,寻错了仇?”十八是它同窝兄弟。


    猫听不懂人话,被他捧得这样高,忍不住虚张声势大声嚷嚷:“喵!”


    “不是要我抱?”


    “喵!”


    “好吧,寻你阿弟玩去吧。”谢诏弯腰,又将猫放回地上。


    “喵!”一眨眼工夫,不知蹿到哪条桌腿底下去了。


    谢诏给猫屋里水盆换了干净温白水,便有零星几只猫挤过来舔。


    缓步走至木头打的猫窝架子边上,习惯性抬手,手下触感却一空。


    谢诏愣在原地,心又坠了下去。收回手,在榻上坐下。


    他当然不能像年仅七八岁的侄子一样,眼泪汪汪。床榻边清晰可见的一条条爪痕,是团子年复一年在此磨爪留下的,与他此刻眉头拧成的“川”字别无二致。


    什么样叫做喜?


    死也生之始,是以祖母高兴。


    宾客闹哄哄坐了满院,有热闹戏看,有好酒菜吃,是以他们高兴,劝慰爹娘叔伯:“太夫人走时无病无灾,是喜丧!”


    然对于亲者来说,每年寒食节的一杯酒、一抔黃土,便是逝者留下唯一念想。


    人方生方死,害怕痛苦、遗忘,所以悦生恶死。临终前,祖母倒是豁达,不许他们掉泪,很高兴道:“我这是回家去!”


    与祖父伉俪了大半辈子,抚育了三个子女,家族事业皆和美,日子别提多舒心,却仍旧没把这儿当作“家”,以至于回去的喜悦大过对死的畏惧。


    谢诏很好奇,那故土,究竟有多好?


    难得脆弱时刻,谢诏不由自主想到了虞蘅,见了人总是弯弯笑得眯起眼,“喜”兴得很。


    那她可想回去?


    年二九一过,年味便彻彻底底浓到了顶。什么小惆怅小忧伤在爆竹声中一过,都顶不住年夜饭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虞记年夜饭的主角是虞蘅亲自操刀下厨炖的地锅鸡,鸡肉与各种配菜炖得软烂喷香,快熟时,沿锅边贴一圈饼子,熨得带些焦香,铲下来,蘸底下汤汁吃,又香又脆。


    席上免不了一番“忆苦思甜”,回忆回忆发家史,尝一尝发家菜。如今有钱了,包子皮用的是上等精面,豕肉也精挑细选最嫩那块,味道自不必说,虞蘅自己尝着,觉得更上一层楼。


    阿柳与阿玲两个从没吃过这样好的豕肉灌浆馒头,“唔唔”称道,用嘴略吹了吹散热,便囫囵吃进肚里,汤汁顺着嘴角溢出来。


    对兰娘做的蟹肉灌浆,亦是一视同仁地喜欢,咽犹不及,还要再夹一个占在碗里,否则一会不注意,便没了。


    兰娘是年三十这日早晨挽着包袱寻来的,无论出于厚道,还是看在她昔日与瑞王府渊源上,裴家人都未曾责罚兰娘,但也的确不会再让她当这个掌事娘子,她既主动请辞,再好不过了。


    虞蘅开门时,对方已经坐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


    钻了这些日子牛角尖,终于是愿意放下身段与清高,决定行商贾事。


    第42章 兰娘来加盟小吵一架


    虞蘅没想到,兰娘扬名这么些年,月银也不少,竟然一分都没攒下。


    问她花在哪儿了,除却家里有个科举的弟弟,时常还要接济嫁给穷秀才的姊姊、体弱的幼妹,上养老下抚小,自己二十三了,还没开始攒嫁妆。


    原先总想着不急,自己如此能干,嫁妆么,什么时候开始攒都来得及,甚至多的是愿意不要嫁妆登门求娶的男子。她嫌那些人市侩功利,想通过她结识权贵,都拒了。


    这倒是不急,急的是一家老小书药钱与自己的嚼用。


    离开裴府,想起虞蘅说的,便一路问行人,寻到了虞记。


    虞蘅仍是先考校了一番兰娘的厨艺功底。


    兰娘到底经验丰厚,于菜品创新上或许有所欠缺,耐不住基本功着实好,一来,便露了手雕刻瓜果的手艺,诸如“萝卜牡丹”、“冬瓜海棠”之类,栩栩如生,年夜饭时摆在案上,又可吃又可赏,叫虞蘅这个“庖厨长”都有些自惭形秽。


    如今店里便有三个半庖厨,阿玲是那半个。趁着人齐,她将人重新分分工,各司所长。


    兰娘经验足,负责重刀工与费时费力的大菜,阿柳上手快,便负责轻锅小炒。虞蘅自个则多动点脑,想菜单子、如何招徕更多客人,厨房反倒少进。


    问了兰娘所擅,这样一合计,虞记的菜单子上又能添不少精致风格的菜肴,虽然与本店前期形式风格颇不一致,但阿盼几个也很捧场,毕竟符合时下主流市场,哪家店没几道讲究菜呢?


    在这些精致菜中,最受虞记众人欢迎的当属蟹酿橙。


    兰娘一手料蟹本领可谓出神入化,转眼的功夫,丝丝雪白蟹肉、红硬鲜甜蟹黄,全都剥了出来,拌上些许橙汁,塞进掏空的橙盏,用酒醋蒸熟。


    这样与橙同蒸,能解蟹腥气,又鲜又美。


    年夜饭,兰娘仅凭一道蟹酿橙与一道蟹黄灌浆,成功俘获几张馋嘴。


    饭桌上,诸人只略喝了点,表示欢迎兰娘到来,虞蘅坐主位提祝酒词,笑眯眯举杯:“年年有余,岁岁今朝,恭贺新春。”


    阿盼捧脸与兰娘吹嘘:“蘅娘子说话跟念诗似的好听,是不是?”


    兰娘到底见过大世面,很诚实道:“还成吧。”


    她比在坐的年长好几岁,看她们跟小孩一样没分别。


    虞蘅打圆场:“吃吧,愣着一会菜凉了,这排骨可就不好吃了。”


    阿盼阿柳欢呼一声。


    除夕没什么月亮,只剩一弯细细银钩依稀藏在云后,星光倒很亮,开着门窗坐在屋里都不必点灯,就是有点风。


    虞蘅与张兰娘喝着椒酒,肚里发热,手脚暖和,一点也不冷。


    张兰娘借着些醉劲,终于将一连几日萦绕在心的不解问了出来:“当时我那般羞你,使你没脸,如今我落魄,也没法再引荐你去好去处,你怎么还帮我呢?”


    虞蘅正在慢条斯理剥着桔子皮,一丝一丝撕瓣上的白穰,染得手上都是酸橘子气。听她问,露出个有些得意的笑:“兰娘子,不知道你可否听过一句话,‘比起认得哪个人脉,我宁愿做那人脉。’”


    张兰娘愣愣摇头,先是被她这话给震慑,小娘子好大口气!


    紧接着便是琢磨,又琢磨出几分道理。


    其实前几日她便离了裴家,并不是立时便来的虞记,而是被好几家官娘子拒绝后,才权衡着暂时来这落脚。


    如今听虞蘅话,忽觉过往她认得的那些‘人脉’,公主、王爷、达官显贵,愿意赏她面子,皆因她有价值,如今她失去手艺,泯然与寻常庖厨无异,人情冷暖顿现。


    确实比起有人可求,不如做那被求之人。


    虞蘅接着道:“并非我心胸宽阔,而是似娘子这般好手艺、又自带名气的,一个月只花二两月银便能雇到,实是我捡了便宜。何况,娘子起初斥我,无非是瞧不起市井卖吃食的,可如今自个也成了这‘市井卖吃食的’,我成了你东家,不必我落井下石,想来娘子心里也不好受。面对曾瞧不起自己的人,再没有比这更畅快的了。”


    张兰娘:“……”


    一时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瞧她那表情,虞蘅笑道:“兰娘不必如此,我们店小人少,之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有什么不快,不必忍着掖着。我与你也不过雇佣关系,什么时候不想做、做得不高兴了,随时走,都行。”


    张兰娘对自个的职业生涯很是悲观,自嘲一哂:“还能去哪呢做不过也是找一间脚店呆着,混呗。”


    虞蘅早便知道,她虽然人来了,却仍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落差,恐怕心里还存着大隐隐于市什么时候被贵人慧眼识珠的念头想法,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得通呢。


    日子怎么过才不叫混着,虞蘅“嗤”一声,“兰娘你知道么,先时在州桥摆摊子时,我便总想着,等攒够了钱,开一间樊楼那样的大酒家。”


    兰娘刚想张口与她科普樊楼,又被她堵上:“后来我知道了,樊楼看似民营,实是朝廷在背后操控,即代表了天家颜面。官家下旨‘汴京城内三千脚店皆从樊楼买酒’,这才有如此盛景。若承办人经营的不好,铺面还要被收回……此后我便将目标换做了一条巷子里的玉壶春。”


    张兰娘当然知道谢家,只听她竟然还有些“退而求其次”语气,终究忍不住道:“小娘子是觉得如今的客人捧场,才生出这多些心思,却不知要开得起一家正店,背后需得积攒多少家底。”


    东京富贵,满城三千脚店,正店却只有七十二家,可想而知此中不易。


    “便是有银钱,身后没半个人如何能行?小娘子想做那‘人脉’,可不是空中起楼阁。”张兰娘语气还带着昔日当府尹府上掌事厨娘的矜骄。


    便是那谢家,也是先从官做起,又从航海倒卖中赚了不少,这才有今日这么大名气。


    更别提一条巷子里,即使再热闹,如何能养得起两家正店?那生意惨淡的宋家酒楼就是例子。


    宋家酒楼如今生意越发不行了,店里伙计别说分红,工钱好歹拖了几日才结清,过了个惨淡的年,年后还不知能不能开业。只听说年前短短这几日,便有店里原先的管事陈豪、庖厨长与手底下几个帮工帮厨联合起来请了辞。


    虞蘅挖兰娘之前,也曾打听过那陈豪几人,品行一般,遂作罢。


    其实到如今,她开一家正店的执念已经淡去,又有了些新想法。可自己改变战略是一回事,被手底下员工夹枪带棒讽刺又是另一回事了。


    虞蘅着实有点恼了,她虽没什么老板架子,却也不能任凭员工觉得自个资历老,便随意轻视。


    虞蘅慢抿了口酒,眯起眼看北边最亮那颗星子,似笑非笑:“我若同你这般想,眼下只怕还在州桥摆灌浆摊子混着,依旧被你瞧不起。”


    张兰娘:“……”


    许是酒劲上来了,虞蘅语气也不似平日温和,“兰娘子,你知道我与你最大不同在哪吗?便是我从不会自轻自贱,即便眼下糟得不能再糟,我也有那自信。”


    “我自信从哪来?便从几月前你还在嗤我‘街头摆摊那个’,如今你却在我手底下做事。”


    “……”


    张兰娘难得被人一口气刺这么多,对方还比自己小好几岁,很需要时间来消化消化。


    倒是想怒,却一时想不到更好去处,不敢发作。涨红了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气氛沉默了会,虞蘅喝尽剩下的椒酒,又吃了两瓣桔子,被酸得不行。


    虞蘅笑笑,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去了厨房,不多时,端着两碗汤面出来,又去旁的屋子招呼另外几个小的:“饿了就去吃面。”


    方才吃年夜饭时大伙留着肚子吃菜喝汤,都没怎么吃饭,饱得快饿得也快,听她煮好了面,立时都不打牌了,一窝蜂都去厨房。


    虞蘅将面递她面前


    张兰娘本还在生她气,不她年长几岁,怪虞蘅也太不留情面。


    可先前喝了枸杞酒,这会子又喝椒酒,两种酒一冲,头晕得更厉害了,到底抵挡不住面香味,接过那碗,默默吃了起来。


    这一吃,就有些诧异,先前年夜饭见识过虞蘅做大菜功底,知道对方长处是在调味与巧思上,可怎么煮这样轻便家常饮食也别有自个的风味。


    虞蘅又摒弃前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边吃面与她聊天:“其实这样剩点坛底的鸡汤煮面最香浓,似我们吃锅子,最后都爱下一饼面收尾,那汤吸收先前涮肉涮菜的精味,面片擀得薄些,好煮入味。还有鱼汤凉了凝成冻子,合着里面碎渣一道拌饭,比新煮出来还香。”


    张兰娘不由自主就随她的话去夹拿那鱼冻,滑腻的鱼汤冻和着点碎鱼肉、青蒜苗、与辣椒蒜粒碎末一道扒拉入口,空口吃可能有点咸,同面吃正好……半化不化泡在粥里,最好。


    “蘅娘子不是说那条鱼留着明日再吃?年年有余?怎又拿来吃掉了。”阿柳吃着,最先发现不对劲。


    “啊呀!”虞蘅拍腿,懊悔不已,“吃醉忘了。”方才那般意气风发甚至有些刻薄,此时却带着股傻气。


    阿盼与阿玲捂嘴偷笑。


    张兰娘看看几个小姑娘,憋不住也笑了。


    第43章 与钱氏拉锯蜜渍梅花


    过完年,各家各户走亲戚,钱氏也托人来虞记,喊虞蘅去家吃顿便饭。


    韩家人上门来请的时候,虞蘅还窝在寝居里头赏雪烹茶,摇头晃脑当个无事逍遥小神仙。


    难得给自己放这么长假,年前忙着各处打扫盘点,将这一年的工作收个尾,进了正月,便全然两幅模样,整日窝懒在家,自己无事可做,也不许旁人在她面前干活,成日除了睡便研究吃,直把骨头都懒酥了,脸亦圆了一圈。


    吃什么好呢?吃梅花。


    冬天是梅花独大的季节,徐娘子原先的院子里就有一棵颇为粗壮的红梅,开得火红热闹,初雪一下来,砸落好些花瓣,掉在干净雪地上,连雪都染上梅香,那场景、味道,诗意漂亮得很。


    虞蘅将这些花瓣与雪收集起来,封在坛子里埋入地下,倒不是效仿黛玉,而是觉得来年开春可以狠宰一笔。


    咳,什么梅雪烹茶、梅花汤饼……那些年轻官宦娘子最喜欢这个了。


    收集的落花还能用来蜜渍,渍得了,自己先品一回。


    虞蘅挑了个小雪天,点炉子烹茶。


    窝在垫了软和厚实毯子的太师椅里,虞蘅拿钳子夹了些蜜渍梅花泡茶,搅和搅和,呷一口,再喟叹一声,再呷一口,再叹,如此浮夸,引得坐一旁缝冬帽的兰娘频频引首。


    兰娘见她竟这样煮茶而非点茶,一时新奇,也尝了尝:“你这法子是偷懒,味儿竟不错。不是纯甜齁味,带点子花的清苦。”


    难得能从这位嘴里听见如此直白夸赞,虞蘅表情很是得意臭屁:“那是当然。”


    又见她手里缝了一半冬帽,娇娇柳叶嫩黄色,一看便知不是给她自己缝的。


    张张口,又端起杯子,眯眼喝茶。


    半下午时,钱氏派身边下人来接。


    便是先前那故意不给开门的婆子,如今老实等在外头,见她出来,带点讨好意味一笑:“蘅娘子,咱们走罢?”


    虞蘅点头,拍拍身上点心渣子,客气微笑:“谭婆婆,你稍等,还得带上孝敬姨母的年礼。”


    “哎哎,等得,等得。”


    虞蘅转身去堂屋,将早备好的茶酒点心拿上


    谭婆子不时拿眼神去瞟她桌上动了一半的花馔。


    阿盼知道她想吃,偏不开口提,还记着当初的仇呢。


    “蘅娘子真不要我们跟你去?”阿玲看一眼外边,欲言又止。


    阿柳应和道:“就是!若那家人敢不客气,我还能上去撕他们。”


    说罢,晃了晃放假才新留的十只尖尖指甲。


    得了吧,她是去走亲戚,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虞蘅失笑摇摇头,嘱咐兰娘在家盯着些几人,别闹翻了天。


    阿盼随在后头一边吃兰娘递过来果子,一边嘟囔:“又不是孩子了。”


    这还不是?很是!


    钱氏竟然舍得给她赁了顶青布轿子,这样的小轿,只容一人坐下,那谭婆子只能跟在背后走。


    谭婆子虽然被人称一声“婆”,其实也才四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虞蘅才不心疼她,自个在轿子里舒舒服服坐着,不一会便穿过几条大街,到了韩家。


    “让我瞧瞧,让姨母瞧瞧。”


    钱氏拉着她左右看看,从一双手夸到脸蛋,又夸回脚,被她含笑眼神扫过,虞蘅有种自己是只被剥光毛躺在案板上待宰的肥鸡之感。


    她眯眼一笑:“这一年里多亏了姨母照拂,今日我除了带年礼来拜访,其实也为了尽当日之诺。”


    钱氏却严肃起来:“亏得我把你当女儿,便是这般与姨母见外的!”


    竟然不肯收下,虞蘅只得把那交子暂且先搁置。


    钱氏转而呼来婢女:“表姑娘来了,也不知道看茶看点心!”


    虞蘅忙道:“不必忙了,也好试试我这点心。”


    她可还记得,头一次在钱氏这儿尝到的,那点心……有多难吃!


    钱氏点点头,含笑道:“我也记得你做那些点心,尤其那玫瑰糕团,后来再没吃着那般好的糕。”


    “其实也不难……”


    虞蘅才起个头,钱氏便又招来婢女:“快仔细听着,学会了,说与厨娘听!”


    虞蘅:“……”


    虞蘅向来觉得自己已经够奸猾了,今天又同钱氏学到许多。


    没脾气地教了一遍,钱氏问那婢女:“可都记下了?”


    婢女答:“娘子放心,尽都记下了。”


    钱氏满意,晚上一家子吃饭,叫虞蘅与韩祯坐她左右手边,反倒自个的官人被冷落到饭桌对面去。


    “你不知道,你妹妹如今多能干,自己操持脚店,买卖好得没话说!”


    自从上次被扫地出门颜面尽失后,韩祯便有些怕虞蘅。


    何况她还知晓自个秘密,知道她今天要来,韩祯便躲在前院书房,几乎一整天没出房门。


    钱氏见他这样避嫌,高兴都来不及,先前心里对虞蘅的忌惮担忧都散了,只剩下对外甥女的喜欢。


    韩祯干笑着敷衍附和:“是,是。”


    虞蘅看似乖巧一笑,实则眼里藏了丝狡黠:“外甥肖姨,阿蘅能干,也是像您啊。”


    钱氏听了嘴都合不拢:“好孩子,你是我亲外甥女,以后常常来家坐。”


    钱氏的官人韩嗣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虞蘅问:“姨丈有话与我说?”


    钱氏、韩祯都停下筷子,看向他。


    “嗯……听闻你为裴太夫人做了一桌寿宴,得了裴夫人盛赞?”


    虞蘅点点头:“那日不知姨丈也在,否则阿蘅该向您问好的。”


    韩嗣丰有些羞愧摆摆手:“是我多亏了你。”


    钱氏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是裴府尹从前与韩嗣丰并不相熟,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凡有好差事,皆落在另一位丁判官头上。


    当听说虞蘅是韩的妻甥后,裴府尹便与韩嗣丰多聊了几句,近日又带着他破了一起大案,于是今年岁末的府衙考绩,韩嗣丰破天荒得了甲等,他又是府衙中资历最老的,想来明年升官有望。


    钱氏喜得,一个劲地“真好”,给虞蘅夹肉夹菜:“多吃些,吃饱些,看你瘦的。”


    瞧着面前堆成小山似的饭碗,虞蘅着实有些消受不了。


    饭毕,钱氏热情留她住一晚,虞蘅推却了:“家里有人等。”


    钱氏罕见的,没有再客套,而是了然笑笑:“你那小婢确实贴心,总一副担心我吃了你的模样。”


    虞蘅心说那是,算您还有些自知之明。


    今日是没带她们俩来,否则,你还不定笑得有这般开心呢。


    钱氏说完,气氛沉默了会。


    “那钱……”


    “银钱……”


    二人同时开口,又都闭上嘴。


    还是钱氏笑道:“不必你还了,其实我本就是激励,想叫你若没那个信心,便知难而退,早早回家去多好!没想到,是我看低了你。”


    这个说辞,倒是意外,却不知她话有几分真。


    虞蘅想了想,又将钱推回去:“姨母拿着吧,自己收下,买点衣裳首饰,就当阿蘅一片孝心。”


    这却撞在钱氏擅长上了,一本正经同她道,“”近来金饰价钱涨得厉害“,你可别这时候买,说不定过段时期,便又降了回去。”


    虞蘅感激不尽:“差点过些日子便去买了,还好姨母懂得多。”


    钱氏得意:“我也是从官家夫人中听说,我又不戴,打听那玩意做甚!”


    虞蘅心动:“姨母与那些官眷熟悉得很?”


    其实是她人圆滑,外人面前和谁说话都好听,所以那些官眷都喜欢与她说话,多么深交倒是谈不上。


    钱氏自豪:“汴京城内,再没有比我认得官眷更多的正头娘子了!”


    虞蘅拊掌大喜:“这钱,姨母更应当收下了。”


    “这却是怎么说?”钱氏不解。


    两人又都重新回屋里坐下,虞蘅与她仔细说了自己开春后想办一场花宴,专门招待这些官眷娘子的,好日后做她们生意。


    “还要烦姨母帮我上心,请动那些官眷夫人。”


    “那好说,介时候我便说过生辰,请她们去你店里吃饭……”


    月近中宵,虞蘅拖着半身的疲惫回了家,脸上脂粉半残,心里却很是高兴,庆幸当初没与钱氏闹很僵,这不。


    受这辈子虞家父母传染的毛病,虞蘅即便是动怒,也不似寻常人那般大吼大叫来发泄,只语气平淡清晰地叙述足矣,更多时候,脸上仍笑着,语气却是冷的。


    于这一点,店里,张兰娘已经体会过,并且表示再也不想体会。


    阿盼几个倒是心大,终于等到她回来,特地给她留了一碗兰娘点的茶,上头茶沫竟然还没散,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当得起“一碗好茶”之赞!


    “这茶点得好!”


    虞蘅一口饮尽,赞不绝口,“什么时候点的?怎的能咬这么久?”


    兰娘撇撇嘴:“你再不回,她们几个都被茶汤给灌饱了。”


    原来,先前等不住消沫的茶都被阿盼几个给喝掉了,兰娘又再点新的,这样等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碗沫饽丰盈的“好茶”。


    “兰娘子点茶手艺虽好,要我说,仍不如一个人。”


    阿盼口快心直,这张嘴,已不知得罪多少人。


    兰娘却不与她小孩子计较,反倒问:“谁啊?”


    阿盼咬着唇笑:“嘿嘿,兰娘子过日后便能见到了。”


    她露出这般神情,虞蘅便也知道是谁了,无奈地笑笑摇头。


    过一日,苏静云琢磨着虞蘅应当走完亲戚了,这才上门来玩。


    一进门,便被阿盼给缠住了。


    “云娘子,云娘子,上回你说教我与阿桃点茶的,没忘了吧?”


    兰娘子在后院就听见阿盼兴奋地喊“云娘子来了”,却迟迟不见人,于是好奇掀帘出来查看,这位比她点茶手艺还高明的雅人是哪位。


    一打帘,便愣在了原地。


    几岁于江宁府拜师,在致仕的苏老相公府邸上学艺的记忆,随着江南那些年雾蒙蒙烟雨一道扑面还来,氤氲在眼窝里。


    阿盼犹在与兰娘炫耀:“云娘子是不是顶好看顶好看的人?”


    兰娘木木点头——


    苏小娘子,自然是顶好顶好的人。


    第44章 淡淡栀子香庆重逢


    永嘉六年秋,兰娘被来祁县物色苗子的冉娘子挑中,一跃从贫家女到府城知名厨娘的关门弟子,只花了三日。


    冉娘子看中她,因她喜欢下厨、有天分,口鼻灵敏,她愿意离家随冉娘子拜师学艺,因跟着冉娘子每月能得一百文月银,够妹妹吃半月的药钱。


    三日后,年仅七岁的小兰娘便随冉娘子从祁县回了府城,在一家高门大户做活。


    她从与其他人闲谈中得知,原来自己进的是前太守的府邸。


    江宁太守!


    她小小年纪,此前见识过天大的官也就知县,心里既欢喜又忐忑,托人给家里去信,倒是尽拣那好处写,言自己在大官府上做事,与同门每日吃的是大肉,喝的是补汤,甭提有多好,人都胖了一圈。


    张家父母听她这样说才放心。


    然而学徒生活与她想的并不一样,吃香喝辣是真,挨骂受罚也是真。


    尤其她年纪小,没真正学过厨,是同门中底子最差那个。冉娘子严格,盯着她每日练基本功,那刀又沉、水又冷,每天累得手生疼,回屋沾床就着,第二日酸得抬不起胳膊。


    更可怕是入了冬天,手生冻疮,又痛又痒。


    冉娘子还不许她抓挠,若被发现,便要被罚加倍练功。


    兰娘当时不过七岁孩童,先时的欢喜逐渐被愤懑取代,又不敢叫同门看见告状,每次都偷偷躲在苏府后院的假山洞里哭。


    旁人没见识过兰娘叱咤那些厨婢们的模样,倒不觉得有什么,虞蘅却是汗毛倒竖,时间对人的影响着实可怖,当时年纪小小满心委屈的学徒,一定想不到自己如今也成了师父模样!


    张兰娘被她以一种复杂眼神看着,当然知道她憋着什么坏呢,噎了噎,扭头不看她,才继续往下说。


    她躲起来哭这事做得隐蔽,起初无人知晓她的这块“宝地”,有一日,不知怎么招来了人。


    “你是谁?怎一个人在这哭?”


    张兰娘心下一惊,哭声被噎了回去,抬头便瞧见个仙女似的小娘子,与她一般岁数,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好物,正满眼好奇地打量她。


    这般年纪、这般打扮,她知道了……眼前便是苏太守的独生亲孙女苏静云。


    如今苏太守已致仕,掌家人乃苏小娘子的父亲苏勃,三品大员。


    “小娘子。”她慌慌张张行礼,却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搪塞。


    若被冉娘子知晓她心存怨怼,一定会被送回家去!


    兰娘不想练功,但更不想回家,因为家里着实需要每月那百来文钱,她也不想叫爹娘为她担心。


    她支吾,苏静云却聪明,歪头拊掌:“你是冉娘子新收的徒弟吧?!跪我做甚?起来陪我玩啊。”


    苏静云很高兴,偌大府里总算有了个同龄人。


    仙女似的人,一下有了生气,还要自己陪她玩……张兰娘就这么愣愣被拉起来,又听得她惊声道:“啊!你的手!”


    因方才实在忍不住,趁躲起来挠了几下,张兰娘手背上此刻正往外渗着血,斑驳青紫一片,瞧着很是骇人。


    相比之下,那只拉着她的手,那样细白、柔软,张兰娘自惭形秽,将手抽了回来。


    过后才想起来这位身份,自己这般冲撞对方,恐怕惹对方不快。


    忐忑抬眼去瞧,苏静云浑然不觉生气,支使婢子去取好药来。


    “疼吧?我以前也生过这种冻疮,痒便罢了,偏还不能抓挠,否则留下印记丑不说,夜里更是钻心地疼。”


    苏静云的婢子知道那滋味,拍着胸脯庆幸,“幸好没留疤!”


    苏静云满目怜惜,再执起她手,竟然亲自给她搽药:“你可别再挠了,千万别!”


    “我瞧那些厨娘,都有一双纤纤玉手,在人前雕花刻果,漂亮得很。你靠这双手吃饭,是不能留疤的。”


    兰娘这才知道,原来冉娘子看似不讲道理行为,却是为了她好。


    她有些羞愧,为自己这些时日的愤懑与怨怼,决定从此好好练功不叫冉娘子失望。


    “好了!这药你拿回去,日间搽三回,涂了便不要沾水,等它干。晚上睡前更要搽,厚厚地搽!用没了,我再拿给你。”


    淡淡栀子香,与苏静云身上味道一样的好闻。


    张兰娘眼睛发热,心想,府上小娘子可真好。


    这之后,苏静云果然常常寻她玩。


    即便是苏静云来,冉娘子也一定要她练完了当日的功课,觉得满意,才点头放人。


    背着冉娘子,苏静云吐吐舌,扮鬼脸。


    这样活泼、不符她身份的姿态,使得张兰娘“噗嗤”笑了出来。


    冉娘子狐疑地回头,两人齐齐绷直背,若无其事离开。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忍不住互视笑出声。


    小小厨童跟小小闺秀,便这样成了玩伴。


    新岁时,苏静云偷跑出来下人院,带了许多烟火与她一起放。


    那夜张兰娘与她睡在一张榻上,被问到“新岁许的什么愿望”,闻着帐子里淡淡栀子香,张兰娘含糊其辞“小娘子别问,说开便不灵了”


    苏静云果然不再问,却忍不住说自己的,“我盼我俩年年都能在一处玩。”


    这么大个江宁,竟然没个知心玩伴!


    别家的小娘子们敬着她爹她祖父,讨好她,好无趣,那些个小郎君们又都臭烘烘的讨人嫌。


    张兰娘装作睡着没听见,其实躲被子里偷笑,因她许的也是这愿望。


    若还是与从前一样千娇万宠长大


    的苏静云,恐怕这时候便要笑着嗔一句“好啊原来你那时瞒着我”或是得意“原来你与我想到一出去了”


    现在的苏娘子,只淡笑道:“看来那时兰娘说的不错,也幸好我说了出来。”


    后半句,旁人都没听懂,朋友分散天各一方,怎么能叫“幸好”呢?


    兰娘却眼眶微红。


    “后来呢后来呢”阿盼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


    她便说!苏娘子瞧着便与其他乐户不同,身上没那股子市侩精明。


    兰娘嗫嚅着唇。


    “后来,我阿爹落罪,苏家败落,在这以前,冉娘子带着兰娘,与其他徒弟回了汴京,另谋高就,逃过此劫,我们便也断了联系。”


    苏静云还是那副微微笑表情,一点也瞧不出幼时竟是个娇憨活泼性子。


    阿盼坐回椅子里,脸上尽是懊恼,自己说错话了。


    谁想到这发展,竟比话本子还跌宕!


    张兰娘将眼前“抚梨苑行首苏娘子”与从前众星捧月的苏家小娘子静云联系起来,口中发涩,几乎就要落泪。


    幸得虞蘅这时候冒出来插科打诨:“我看看你手上冻疮……噫!竟真好全了,什么药啊这么灵,还有花香,给我也来点儿。”


    “……”


    气氛到了这儿,都能被破坏,张兰娘忍无可忍,“小娘子且正经些吧!”


    苏静云笑道:“她日常便是这样,没个正形,买卖上却谨肃得很,也不妨事。”


    张兰娘看她这样,又忍不住眼红:“苏娘子叫我跟着你吧,也好有个照应。”


    虞蘅点点头,唏嘘:“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一场幸事。”


    一个是曾经因为生冻疮不敢声张躲起来偷偷哭的小学徒,后来成了名动京城的大厨娘,也收了关门弟子,沿用自个师傅那一套行事处则,却遭背叛;一个是自幼被娇宠长大的明珠,家门生变发落为妓,幸得有一门曲艺,会弹琵琶,不至于沦落风尘……两人都历经浮沉,两人都心念故旧。


    苏静云嘴上虽拒绝,可瞧着兰娘的眼神,都带了些水光。


    虞蘅道:“既然如此,很应该一起喝一杯!庆重逢!”


    张兰娘这时又点头附和她:“庆重逢!”


    阿盼阿玲阿柳与阿桃,四个一排,重重点头。


    苏静云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嗔怪虞蘅:“便是你挑起的事端,今日你可得坐主陪。”


    坐主陪那个,要喝的最多。


    虞蘅豪迈拍胸脯,没问题!


    说没问题的是她,结果三杯倒的又是她。


    吃醉了酒,许多事情混混沌沌地浮在脑子里,虞蘅没了顾忌,含含糊糊问:“云娘,你爹……是、是两浙西路转运使苏勃……建宁十二年进士?”


    苏静云点点头。


    虞蘅迷迷瞪瞪,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当年你爹获罪……罪名是官商勾结,抢占民利,他们从苏家抄出五万白银……是怎么回事?”


    张兰娘一个不稳,酒盏“当啷”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震惊地看着虞蘅,不解她今日是喝多了犯糊涂,还是忽然被人夺了舍?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阿盼也拉拉她袖子,小声道:“蘅娘子,莫要问了……”


    虞蘅坚持要问:“这事……你一直知道么?”


    “阿蘅,”


    苏静云被她刺得无奈微笑,“我若说我不知,你会信么?”


    虞蘅重重点头:“你说,我就信。”


    “我不知。”苏静云微微摇头,有些出神,兴许觉得话题太沉重,她还自嘲起来,


    “毕竟那年他想买一卷孤本,刚巧我想买架古琴,他都抠抠搜搜,没舍得给自己买呐。”


    她神色倏忽认真:“确切说,我仍旧不信,我阿爹……会做出那样的事,错得那样离谱。”


    虞蘅点头:“那便对了!”


    “??”


    阿盼晕乎了:“你们一个说错,一个说对……难道喝多的是我?”


    张兰娘不忍再听下去,怕憋不住火,嚯地起身,却听见虞蘅道:“你不知道你爹做过这事,当然是因为……他没做过!”


    “当啷”这下是苏静云没拿稳杯,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你说,什么?”


    虞蘅垂着的眼皮抬起,目光灼灼,哪里还有一丝酒意。


    只是有那么些话,需得借着酒遮遮脸,才能问出口。


    “你不认得我,但或许听说过我爹娘的名字。”


    这话,虞蘅自下午起便酝酿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第45章 猫也来蹭吃二合一


    苏勃官拜两浙西路转运使,秩从三品,司掌财赋、监察之责,兼领清点刑狱、举贤荐能与谏官之能江宁(金陵)、平江(苏州)都在其职权之下。


    这位苏转运使出事时候,虞蘅还只是个三尺小童。


    虞家父母说事情不避着她,以为她还听不懂,却不知小小幼童身体里装着根成人芯子。


    消息传至平江府,虞蘅很惊讶,怎么会,自这位苏转运使上任以来,一路商行风气都好了许多。


    她从虞家父母讳莫如深的表情上读出些许端倪,兀地想起约莫半年前,有一日虞爹风尘仆仆赶回来,饭都来不及吃便与虞母关起门说话。


    当时虞蘅便在堂屋玩,隐隐约约听见“水陆转运使”、“端王”、“摊派”等字眼。


    而落在苏转运使头上的罪名之一,便有“摊派勒索”一项。


    怎,竟这么巧么?


    兰娘听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苏静云亦茫然:“堂堂亲王,为何污蔑我阿爹?”


    虞蘅眼中有冷意:“那便要看他做了什么,兴许挡了别人路呢。”


    “好阿蘅!”


    苏静云忽地拢住她手,攥得紧紧,“你还知道什么?再与我说说!”


    对上她急切眼神,虞蘅缓缓摇头。


    苏静云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扯出个有些发苦的笑。是啊,知道内情又如何难道凭自己还能翻案?那可是官家亲兄长。


    “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想叫你心存怨恨,只是不想你此后仍活在羞愧中。”


    为旁人的错,罚自己一辈子。虞蘅与她交好以来,渐渐发觉,苏静云心事太深,以至于每时每日,都活在自以为“父辈的罪孽”的阴翳当中,无法释怀。


    在她注视之下,苏静云沉默半晌,到底点点头,境况不同了。


    从前行事恨不得低入尘埃里,自己是罪臣之后啊,只配苟活着,如今知晓是蒙冤,对前路更加迷茫。


    张兰娘见不得这种,站起来问:“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苏静云平复了心情,缓缓道:“冉娘子曾做过一道甜汤羌桃酪,许久不吃,倒有些想了。”


    张兰娘是冉娘子爱徒,连蟹黄灌浆都不曾对她藏私,这小小羌桃酪自然教了。


    煮羌桃酪要许多手续,虞蘅也起身:“我帮你打下手。”


    羌桃便是核桃,汴京以西的商州盛产核桃,尤其以香味浓郁、果实饱满的商洛核桃为佳品。


    年前市面上核桃降价,虞蘅也借机囤了一些,不是最好的商洛核桃,而是产自离商洛不远的洛南县,一样以黄河水灌溉,品质很不错,价钱也经济不少。


    红枣是现成的,与核桃仁各取一大捧,在开水里泡着,泡到涨大,然后煮了去皮。


    这还是跟那个破瓮救友的司马光学的,在此之前,食店的伙计多是拿硬毛刷去刷、徒手剥,着实辛苦人工,这样一碗核桃酪,自然要卖上价。


    虞蘅给她打下手,在一旁捣米浆。


    其实米要先泡上一天才好磨浆,眼下只能随捣时边往里头加水,尽力捣得很碎。


    兰娘跟虞蘅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厨房里除了煮红枣的香气,便只剩“笃笃”捣米声。


    核桃皮一经烫就很好剥,枣皮却麻烦,只能拿小钳子一点一点地撕。


    兰娘将红枣去了核,单取枣肉,与核桃一块也捣碎成泥。


    枣仁核桃泥里不能带碎皮,否则口感便不好,所以说,方才的取枣肉、去桃皮这一步的手法绝对要精细。


    前面东西都准备好,虞蘅将碎米渣子滤好几遍,滤出来浓白米浆,然后与捣碎的核桃、枣肉一块和匀,又隔纱布碾了一遍,再丢进薄铫去煮。


    铫这器皿,现代少见,是用泥沙烧的,外表粗陋,容量小,炒不了菜,有个手柄把着,用来烧开水、煮粥、甜汤之类却很灵巧好使,不失食材本味。


    虞蘅平常煮饮子都是拿的这个,觉得比铁锅煮出来的要香浓些。


    核桃酪在炉子上煮着,铫又小又薄,需要人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否则容易沸出来。


    兰娘干脆再用剩下的枣泥做了一道枣沙卷,虞蘅守着炉子,火光跃跃,甜香味溢得满屋都是,这对看炉子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折磨。


    快好的时候,放一些蜜进去,沿着一个方向慢慢搅,关了火,分盛进小碗里。


    阿盼闻见香味,早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扒到门口来看,用眼神催。


    兰娘在她丫髻上胡噜一把,将人拽进来帮忙。


    不大会儿功夫,几碗核桃酪并几道点心便好了。


    粉白的莲花碗,酪是介于乳色与微微的红之间,瞧着就有食欲。用羹匙挑一匙入口,枣香、核桃香黏糊糊地在嘴里,再吃两口枣沙卷,外面是紫米,里面裹了枣泥还有豆沙,味道很是细腻香醇。


    其实兰娘做这些精致食馔的手艺远胜家常菜,叫她做个脚店庖厨,的确屈才。


    天色不早,吃过酪,再略坐了会,苏静云便带阿桃先走了。今日的事,她需要很多时间去消化,才能平复。


    回到抚梨苑,有婆子谄媚地迎上来,转告方才齐郎君来过,寻不见她,便留了话,请苏娘子元宵那日空出来。


    崔妈妈没立时答应,意思是先问问她。


    苏静云如今取代青香成了抚梨苑的行首,崔妈妈行事之前自然要先过问她的意愿。


    这之前,苏静云察觉到齐临待她有男女之情,使她忐忑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论时日,那时齐临与她认识不过月余;论相处,二人坐在一处,多的是时候不言不语,并没有旁人想的那般言欢。


    她有时见齐临神色郁郁,透过自己出神,还以为是在想念心上人。


    阿桃却一眼看穿:“娘子,我瞧着齐郎君待您不一般呀。”


    抚梨苑旁的乐户娘子也打趣她:“齐郎君每每来了,眼里都只有云娘一个,我们瞧了都眼热。”


    “还是云娘命好啊,怕是不日便能销了籍当官宦娘子去了!”


    ……


    崔妈妈说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苏静云一贯不会同客人交往太深,可这位齐郎君,是难得一遇的好人。


    打从头一回入妓馆,遇见她以后,便没有寻过旁人。


    除了对她管得有点宽外,不见有其他陋习,亦没有其他那些流连秦楼楚馆的公子郎君身上的轻浮浪荡。


    苏静云不愿耽误君子,这段时日十有五六避他,对方不见冷落,仍常来。


    她心下难安,不愿接受旁人的好,除了对二人关系的悲观之外,也有自己顶着罪臣之后的身份,这么多年一直自卑,不敢婚嫁的原因。


    可今日不一样,才从虞记回来,苏静云心里茫然得厉害,鬼使神差便应了。


    进了屋,关起门来,主仆俩也可以说说贴心话了。


    阿桃劝她:“蘅娘子说的不错,您就是想太多,当年转运使落罪时,您尚未及笄,小小年纪,知晓什么呢?旁人提起,也只有唏嘘的。”


    苏静云垂着眼没有反驳。


    苏静云走后,虞记静悄悄的氛围被阿盼一声惊喜的“蘅娘子”给打破。


    “有只猫进来了!”


    虞蘅闻声赶来:“哪儿呢哪儿呢?”


    阿柳、阿玲与阿盼三人凑在后院墙下,齐刷刷顶着脑袋,虞蘅也抬头往上瞧,嚯!闪亮亮一双猫眼,还是只大胖橘。


    兰娘蹙眉出现在几人身后:“哪来的野猫,也不知身上有没病,快赶出去。”说着就要拿扫帚。


    “喵!”橘猫却忽然锁定了目标似的,从墙头一跃而下,蹭到兰娘身边,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她脚下,露出雪白柔软的腹部。


    吓得兰娘紧绷着一动不敢动,“叱!快走开些!”


    “碰瓷!赤裸裸的碰瓷!”虞蘅捂着心口,忍不住朝橘猫伸出魔爪,撸了撸猫头。


    橘猫被撸得极舒服,在地上扭来扭去,阿盼几个羡慕地看着虞蘅,“我们刚才摸这猫,反倒差点被抓哩,还是蘅娘子有本事。”


    虞蘅科普道:“莫要挨它肚,不合猫礼,太冒犯!”


    众人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神情。


    虞蘅又道:“它定是饿了,才会这般亲人。”


    兰娘本来趁虞蘅吸引走橘猫注意力便躲得远远的,此刻不禁拔高了声音:“蘅娘子还要喂这野猫?!”


    虞蘅狐疑地看着她:“兰娘子不会是怕猫吧?”


    “我才没!”


    兰娘嘴上否认,可那绷得紧紧身体,一错不错盯着猫动作生怕对方扑过来神情已经出卖了她。


    “少有猫性子这般亲人的,身上也干净,定是附近哪户人家养的跑了出来。”虞蘅邀请她试试,“摸摸?手感好着呢。”


    兰娘干脆地摇头:“不要!”


    说罢,逃也似地回了屋。


    虞蘅好笑地吩咐阿盼:“去拿白水煮块鸡脯来!”


    剩下三人几乎把猫撸得不耐烦时,阿盼终于把煮好的白水鸡胸肉拿来了,随机挤开阿柳的位置:“该换我了!”


    阿柳大为光火:“蘅娘子叫你喂猫,你到我这猫屁股位置来做什么?”


    虞蘅把那鸡肉撕成一缕一缕的,橘猫早已等不及,支棱起两只前爪,扒着她膝盖叼她手上肉碎,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饿狠了吧,乖乖。”阿盼爱怜地感慨。


    虞蘅瞧瞧那肥大的猫臀……这么饿,怕是有一刻钟没吃了吧?


    橘猫吃饱了也不留恋,扭着臀复又跃上墙头,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里。


    “却不知是哪家的猫,还会不会再来。”阿盼扽着脖子张望,恋恋不舍与阿玲嘀咕。


    “没良心的!”阿柳是今日唯一没摸上猫的,不由得恼羞成怒。


    虞蘅笑道:“你身上脂粉味儿浓,猫鼻子灵,故不喜,下回你借兰娘子杀鱼那件衣裳穿穿。”


    “腥气得很!”阿柳皱脸。


    “猫就喜欢腥气。”


    初五日迎财神,店里各人得了一顶冬帽,兰娘缝的,针脚不说比外头店里卖的怎样,至少比起虞蘅自个的手艺平整得多。


    阿玲得了顶杏子粉的,阿柳收到的,是她最喜欢的桃红色,那顶虞蘅以为是寄给家里人的柳叶黄冬帽,则到了阿盼手里。


    阿盼拿到后,立刻便戴在了头上问虞蘅好不好看,得到虞蘅笑眯眯点头以后,高兴盘算:“又暖和又好看!兰娘再帮我缝双袜子吧,还想要这颜色儿!”


    阿柳也跟紧不甘落后:“我也要!”


    虞蘅笑笑,瞧着手里的青青碧色感慨,得亏眼下“绿帽子”还没什么别的特殊含义,否则都要怀疑兰娘伺机报复了……戴上试试这帽子,嘿,还真挺暖和。


    初五街上铺面只零星开张了三成,到了初六,至少十之七八都开始营业了。


    谢诏走在街上,感受着新春洋洋的喜意。


    这时还不算忙,年假的养出来懒骨头还没褪去。街上行人步履轻盈,不见疲色,熟人见了面,互相停下来问好。


    忽然瞧见一片张灯结彩的红,仔细一看,原来是虞记,画着各色食材菜肴的年画,热热闹闹贴了满墙,毫不客气地霸占了谢诏的眼神。


    虞娘子正站在店门口招徕客人,头上戴一顶碧绿碧绿的冬帽,边上滚了一圈白绒绒毛,衬得小脸莹白。


    帽子倒没什么,新俏的是那发髻,梳得很低的两股长辫垂在胸前,又活泼又伶俐。


    谢诏从前没见过京中有女子梳这种不知叫什么的发髻,正巧有一双女客好奇问她:“虞娘子梳的这是什么头?”


    虞蘅笑道:“麻花辫!”


    女客觉得好看还方便,她便教那她们怎么梳的。


    脸上笑容灿烂,与那晚被他问麻住了的模样相去甚远。


    谢诏也不知怎么,很愿意见到对方高兴的模样,或许是因她与祖母一样吧。


    他亦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结果虞蘅一扭头看见他,脸上笑容便垮了。


    虽然仍是笑着,到底没有先前真心。


    “谢郎君,出来逛呐?”虞蘅有些讪讪招呼,一见到他,那心虚之感又冒了出来。


    谢诏不由得抿起嘴——


    前头的人都是“郎君新年好啊,可用过饭食了,小店今日开业,好酒好菜都备下了,不若进店坐一坐”


    或是“许久不见娘子了,有没有想我们家饭食啊”


    这分明区别对待的招呼,呵……


    谢诏想起来昨日为某只狸奴修剪指甲,分明是为她好,那狸奴却挣扎着不领情,过后再见到他,不仅惊惧得炸毛跑开,甚至还“喵喵”恶语相向,活脱脱小白眼猫。


    饶是不饿,他也顿住了脚步。


    “许久不来,想虞记饭食得紧。”他对虞蘅笑道。


    “……”


    “郎君惯爱开玩笑,瞧郎君脚步,应是要去自家酒楼罢?”虞蘅哈哈假笑,“恕不远送了。”


    “是专程来虞记吃饭的。”


    “……”


    这人平日的聪明机灵劲儿呢?


    怎么今日忒没眼力见,瞧不出自个不想看见他?


    到底被他平日的大方挽回了些局面,虞蘅端出个客气的微笑,敷衍招呼:“郎君请进,当心脚下……您看坐里面那桌可好?”


    谢诏施施然坐下,虞蘅奉上奶茶饮子,口不对心地欢迎他,又问他“吃什么”。


    奶茶饮子的香甜萦绕在鼻端,谢诏端起饮了一口,接着翻看菜单子,第一时间发现上头多了不少风格与之前相去甚远的菜肴,便问:“虞记换了庖厨?”


    不愧是大酒楼东家,这观察力啧啧,虞蘅心里撇嘴,嘴上谦虚:“前些时日新招了个厨子,想着到底能松快些。”


    谢诏点点头:“虞记生意兴隆,早该如此,虞娘子便不必那般辛苦,劳累得……”


    谢诏看清她后,蓦地顿住,堪堪将“消瘦”两字给咽了回去。


    上回见面还略显清瘦的佳人……过了个年,已经养得秾纤合度了。


    那是什么眼神!


    虞蘅也知道自己这些时日过得着实有些太舒心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个兰娘时不时投喂,一天五顿地吃。


    昨日新量了一圈身围,大惊失色,痛定思痛地决定从此开始每日吃素。


    一则是心虚太狠反噬,一则被他咽回去那两字刺激到了,虞蘅忽地升起一股邪火,愤愤然狡辩:“郎君这是何意?难道身量纤纤是好,珠圆玉润就不好?”


    谢诏没想到她这般大反应,愣了愣,嘴比脑子快:“……不,很好。”


    如此评论人家小娘子身形,还是头一回。谢诏反应过来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


    又觉得虞蘅眼下柳眉倒竖模样着实像自家院子里养的那些狸奴炸了毛,有些好笑。


    虞蘅却不觉得这些清淡言语算什么,留下胜利一哼,心情大悦:“谢郎君也是小店常客了,今日酒菜消费,给郎君打八折。”


    大获全胜,连方才那些讪讪心虚都没了。


    除去谢诏自己点的,虞蘅还赠了他一盘“茄子盒”。


    茄子是价廉之物,吃法又很多,深受各大食店老板们的青睐。


    虞蘅似炸藕盒那般,将茄子切得每两片厚薄均匀且中间不断,夹上些肉末,裹面糊再入油锅炸。


    茄子吸油,炸的时候锅里要多多放油,等一旦到了那个“临界值”,大约是茄子微黄微焦时候,原先被茄子吸走的油又流出来不少。一锅油,能炸许多茄盒,是以虞蘅并不怎么心疼。


    茄子无疑是最适合搭配肉吃的菜蔬之一,小小茄盒,炸出来趁热吃,一口咬下去,好几层口感,外面薄薄脆脆一层,酥香酥香,茄肉柔软,豕肉多汁,美得很。


    结账时,虞蘅见谢诏将一碟茄盒都吃光了,心里一动,笑眯眯问:“谢郎君往日可吃过这样的茄子?”


    谢诏摇头:“不曾。”


    总算找回了场子,虞蘅不复那一日被连声问得哑口无言模样,自信洋洋:“看吧,今日的茄子便如那日的锅子,其实无论谢郎君或是我,没见识过的东西多得去了,毕竟人外有人么。”


    听着这诡辩,谢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无奈地笑一下,把银钱递给她:“是,家中庖厨守成,不比虞娘子,匠心独运。”


    虞蘅都做好了再来一战的准备,却不想对方这般客气,莫不是憋着坏呢?


    然人都爱听好话,虞蘅嘴角到底翘了起来,数了数,将多余银钱推回去:“说好给郎君打八折。”


    “不必。”谢诏又再次推回去。


    在虞蘅看傻子的眼神中,悠悠留下一句:“只是觉得,蘅娘子瞧见这些铜板时,远比瞧见我笑得更开怀,想来是真心需要。”


    虞蘅捕风捉影地察觉,这是拐着弯儿,说她见钱眼开?


    “……那可真是,多、谢、谢郎了。”


    虞蘅一把将钱抓了回来,几乎是从牙缝挤出声谢。


    谢诏嘴角带着微微的笑:“蘅娘子不必客气。”


    一个敷衍的“谢郎”,一个虚情假意“蘅娘子”,都觉得对方实在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不识好人心!


    第46章 元宵对对碰甜软煮汤圆


    复了工,转眼就至元夕夜,市井里早早便摆起了鱼龙灯架子。


    本朝过上元节习俗,在前朝基础之上,更添了两日。


    自正月十四到十八日,汴京城内,华灯宝炬,月色花光。无论男女老少,皆出门游玩,官府亦允许市井商贩云集御街灯市周边,贩卖灯笼、首饰、器具等节日商品,形成个临时的市集,更添热闹。


    这时候节日吃食还未统一,市井里卖什么的都有,都是些蜜饯糖糕、焦、盐豉汤,汤圆也已经有了雏形,用糯米粉包裹糖馅,煮熟后,团团浮起来,雅致些的人家,还会往汤里缀些糖桂花。这样的汤圆,被称“乳糖圆子”。


    对于宋人给吃食起名字的本事,虞蘅是打心眼里服气的。


    不说听了让人不明觉厉的“碧涧羹”“真君粥”之流、精致讲究挂的“冰雪冷圆子”、“蜜酥浮柰花”,单说这乳糖圆子,听起来便比汤圆要好吃得多,又香又甜,又软又糯。


    虞记不去御街摆摊凑热闹,在店里备了各种口味的汤圆,虽可能吃不了几个,却是过节必须要有的。


    黄昏时,御街口有大赦囚犯的仪式,众人都去围观,街巷里反倒冷清肃穆,等月上柳梢,花灯都亮了起来,卖饮食的、猜灯谜的商贩将摊子支好,男男女女随处闲逛,街灯迤逦,早已人流如织。


    今日最多的节目,便是年轻男女们互通心意了。


    这不,那边那花树下立着一对壁人,郎君俊秀,娘子玉貌,人皆有爱美之心,使得路人频频回顾。


    忽的,那年轻小娘子面上羞涩全然不见,惊讶轻呼:“你是齐世叔之子?你……早识出了我?!”


    那郎君眉眼间亦悲亦喜,小心翼翼觑着面前娘子神色。


    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当真是一桩幸事。路人会心一笑,又继续往前逛。


    越逼近城南临御街一带,人越多。


    人头攒攒,其中不乏严妆打扮的年轻小娘子,三两成群走过,罗裙翩跹,留下香风阵阵。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乞儿也都从阴仄巷角涌了出来,专盯着那些个穿着打扮富贵的娘子,人群熙攘,挤掉个荷包簪钗什么的都是寻常,只等这时候,他们便跟上去捡漏,据为己有。


    昨天十四,没有今日热闹,街上挤得仿佛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出来了,一个不慎就踩着前人的鞋跟。


    卞九娘穿行在人流中,被周遭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给吸引了去,抬脚就往一个卖澄沙团子的小摊走去,被裴五娘给拎了回来:“方才不是还说好了,今日去虞记,你这会子吃了旁的,还如何吃得下赢得的乳糖圆子?”


    前头一个小娘子听了,转头笑问:“你们也是去玩那‘对对碰’的?方才人可太多了,我才挤出来呢。”


    卞九娘高兴问她:“姊姊赢了几个?”


    “我手气不好,才赢了六个,有一位郎君着实厉害,赢得二三十枚,那乳糖圆子煮出来,得拿海碗装。”


    那小娘子提起方才的热闹,意犹未尽,又隐隐担忧她们,“不过你们这会子才去,怕是不知要排到什么时辰了。”


    卞九娘听了担心地扯扯裴五娘袖子:“那怎么办?”


    裴五娘略扬下巴,脸上这才带了点笑意:“怕什么,咱们又不和那些人挤。”


    她可是虞蘅的坐上宾,还会没有她位置?


    待走到枣花巷子,见乌泱泱一群脑袋围在虞记门口排队玩“对对碰”,得知她会来,门口树下还有人专门等着她,小姑娘面上笑意更甚。


    “五娘来了,先坐会吧。”虞蘅百忙之中,抽空出来招呼裴五娘。


    裴五娘回味着这一声比待旁人更亲切的招呼,虚荣心更得到了满足,格外地善解人意:“不急,我随处看看,你自去先忙便是!”


    虞蘅没空与她客套,是真忙,转头又端了百来个生汤圆进去。


    卞九娘见外边热闹,好奇探头去看。


    门外,那些围挤着的人群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有个沙漏,当中还堆了好些木头模子,瞧着无甚区别,翻过一面,刻着不同口味的乳糖圆子。


    阿柳充当解说官,凭着清晰明快的口齿吸引来源源不断的客流。


    “这是怎么个玩法?”队伍轮到几个士子,一脸新鲜。


    阿柳眉眼弯弯一笑,拍拍手:“诸位请听好,碰多少对模子,得多少圆子,花二十个钱便能玩上一局,赢的圆子都归你。”


    只看那案上模子,光口味准备了便有十数种,经典的绿豆、赤豆、芝麻、糖馅儿,猎奇的各种水果,甚至还有茶馅,琳琅满目。


    “赢得的圆子,随君处置,小店也能帮忙代煮。”


    士子跃跃欲试交了钱,阿柳便往方桌上刻的“九宫格”内摆模子。那些模子起初都是背板朝上,看不出正面花样,待填进九宫格再翻过来。


    “芝麻的有,芝麻有两碰!”


    “赤豆一碰!”


    不等阿柳宣布,围观了许久,摸清规则的观众便都叫嚷了起来。


    阿柳微微笑,将相同的筹码一收:“统共三碰,便给郎君再补上三个。”


    又麻利地新填了三个模子进去。


    这回,“碰”成了一对糖馅的,旁人都叫好。


    ……


    最后这位士子统共赢得十四个圆子,就在虞记煮了吃。


    他的同伴一个二个看着手痒,也都下场玩了一局,即便阿柳中途提醒:“眼下赢的,尽够几位郎君吃饱了。”仍然挡不住客人们的热情。


    玩这个,有人手气好,赢得二三十个,有人手气般般,只得数个,却也不生气,图一乐呵嘛。


    裴五娘当然不会跟那些人一样大呼小叫地挤在一起,虞蘅得空了,专门拿一副模子来与她玩,裴五娘赢得十二个,加上卞九娘赢的八个,一起煮来。


    不大会儿功夫,虞蘅便煮好了送来。


    一碗甜软汤圆,汤底清澈,给裴五娘她们这一碗还加了些桂花蜜,里面飘着零散桂花。


    汤圆皮薄而滑,白如羊脂,泛着淡淡玉泽,随着羹匙搅动在汤水中浮浮沉沉。


    裴五娘轻轻咬开一个,雪白的皮子破了口,沙软浓黑的芝麻馅儿立刻流出来,来油香四溢,糯而不黏。


    再咬下一个,是油润绵软枣泥馅,吃着着实好,很香甜。


    许是这汤圆包得秀气,馅儿口味又多,倒不那么容易腻,两个人分食,卞九娘吃得略多一点,竟然吃光了。


    卞九娘这会子又庆幸:“幸好方才五娘拦着我,没叫我在市井摊子上吃饱了。”


    卞九娘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没什么贵女架子,虞蘅也很喜欢与她打交道。见她喜欢,虞蘅便包了些生汤圆,让她带回去当宵夜点心。


    提到宵夜,裴五娘心中一动,也向她讨了些,虞蘅这两晚光卖汤圆与屋外对对碰游戏的进项就不少,自无不肯。


    送走两尊大神,虞蘅终于可以歇一口气,而后便招呼新客人。


    一个熟客自外走进来,与她打招呼:“虞娘子怎么不去看灯?”


    虞蘅苦笑侧开身子:“您看看。”


    那熟客笑笑:“虞记买卖红火,虞娘子更开心才是。只是可惜了,城楼处好热闹!”


    店里其余人连忙打听:“有甚么热闹看不成?”


    熟客讲起八卦来,眉飞色舞:“方才官府在那发买市钱,有人假模作样混在队伍里,领了好几回,被人给捉个正着!”


    众人扬眉:“嚯!”


    “好在裴府尹不计较,后来才知道,原来官家便站在城楼上,后面还给大伙分酒喝哩!”


    众人拍大腿:“嗬!”


    那可是御酒!


    有人饭也不吃了,匆匆忙忙起身赶去凑热闹,分一杯酒。


    今夜灯市通宵达旦,待店里人少了些,没那么忙了,虞蘅便让几个小的也出去看灯猜谜,不到半时辰,竟然拎回来一串七八盏灯,有绢的、有羊皮的、还有藤编的滚灯。


    阿柳惊讶:“铁公鸡舍得拔毛了,买回来这么多灯笼?”


    阿盼嗤道:“你少鼻孔里瞧人,我这是猜谜赢来的!”


    随即将最漂亮一盏下缀流苏的珠灯捧到虞蘅面前,献宝似的:“蘅娘子瞧,这是我专程留给你的。”


    阿柳、阿玲、兰娘也都各得了一盏,就连阿桃跟苏静云的都有。


    虞蘅摸摸那灯上珠饰,不便宜呢!


    “竟不知,你还有猜灯谜的本事?”拿人手短,阿柳得了好处,语气也客气许多。


    阿盼得意:“那些话本子凡是上元节,佳人娘子必得逛灯会、猜灯谜、遇情郎,我一看,与咱们这市井里头灯谜大差不差,连猜带蒙便也出来了。”


    虞蘅也笑起来,阿盼看的那些个话本子竟然能在这种场合发挥作用,果然只要存了肯学习的心,一切皆为我师。


    因那盏无色妆染的羊皮小灯球儿着实精致漂亮,阿柳对阿盼破天荒地和颜悦色起来:“今日剩的乳糖圆子,给你炸了吃。”


    阿盼强调:“我要裹豆粉,多多地裹。”


    裴五娘回了家,叫人将汤圆都给煮了,两碗给裴府尹跟裴夫人送去,一碗给便宜兄长,还有一碗,则叫了个腿脚麻利的小厮,送去王家给王二郎。


    春闱在即,便是平日再吊儿郎当的士子,也认真起来。去岁通过胄试的裴垣、王献等人,过年期间被长辈们抓着考六论与策论,大节下的也没能休息。


    裴五娘志得意满地躺进软和被窝里,想着对方一定感动,还做了个美梦。


    那边王献,瞧着眼生的小厮自报家门说是裴五娘专程送来夜点心与他,的确是很感动的,嘴角不受控制翘起:“这么晚了,你家娘子还没歇息?”


    只不过当他揭开食盒盖子看清后,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一碗黑糊糊乌糟糟的汤水……确定能入口?


    真没下毒???


    王献“啪”地盖回盖子,惊疑不定:“你回去替我赔罪,就说……是我不对,待殿试后,一定、一定给她补生辰!”


    第47章 剪坏的刘海蓼茸蒿笋野菜盘


    早春乍暖还寒时节,草尖仍有积雪未化,底下嫩芽却已冒新,堤岸边垂柳枝上也露头几颗嫩黄柳眼,山间有鲜笋,溪涧有鳜鱼,丛中有野菜,一片春鲜盎然。


    汴河边、金池畔,少不了三三两两成群踏青游春的百姓,士子们留下一首首咏春词文,俏丽的娘子们则为郊野景色添一抹春意。


    虞蘅则将“春鲜”都买回家,卖与那些爱春赏春的人。


    还记得中元节,在那间道观中瞧见不少蕨菜,今时上街去,竟碰见那小道童一人下山来卖菜,大背篓几乎与他人一样高。


    小道童菜摊上卖的无非是苜蓿、野荠、蕨菜一类,想吃的人家自己就能去山野郊外挖,何必花钱买,生意想当然的清淡。


    虞蘅看他脸蛋红红,还拖着一条清涕,脚丫子几乎顶破旧棉鞋,一时心软便都包圆了。


    小道童没认出她,却坚持要帮她“送货上门”,虞蘅便将人带回来,让他喝盏热热的牛乳茶再走。


    吃了虞记点心饮子,许是想起来那块豌豆糕,终于认出来:“你们是中元那日的女施主。”


    小道童跳下长凳,一板一眼施了个拱手礼。


    逗得兰娘、阿玲几人忍俊不禁。


    喝过饮子,小道童却是急着回去找师父,不愿意留下来吃饭,揣着虞蘅给的铜板,丁零当啷地蹦跳着走了。


    兰娘看着一大堆根部还沾泥的野菜问:“这些怎么做?”


    虞蘅很有经验地指挥她们:“拿来剁馅,包饺子!”


    头茬苜蓿怎么吃不好!


    这些个春天抽新芽的野菜,离不开一个“鲜”字,新鲜、鲜嫩,带着一股野心勃勃的鲜味。


    刚摘下来的新芽,用来包饺子、打蛋花汤、或跟麦饭一起蒸,都鲜嫩嫩的,最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嫩”。


    再过会时候,可以拿酒、清酱和糖拌匀了,起锅烧热油,快速翻炒出锅,清爽简单,又清淡又好吃。


    便是简单拿水焯去涩味,拿麻油、清酱、香醋汁子一拌,都很受正月里吃腻大鱼大肉的食客们喜欢。


    市井小民如此,锦裘贵胄亦复如是。


    贵人们吃多了炖鱼炖羊、肥鸡腊鸭,出来尝尝虞记的“香椿煎鸡子”、“荠菜豕肉汤饼”、“苜蓿盘”、“香油莴苣”、“韭黄青蒜”等清鲜小菜,更觉脆嫩爽口。


    尤其配上兰娘点的茶,以闵先为首苏子粉丝,对这“无上美味”拍腿拊掌,大加赞赏:“吾心向居士笔下雪沫乳花、蓼茸蒿笋久矣,如今体会,这晴好春光才不算辜负。”


    为了不辜负这晴好春光,虞蘅决定也得做些什么。


    于是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初,挑了个大好日子的吉时,咔嚓一剪子下去。


    察觉到手感不对时,已经来不及暗道不好了。


    虞蘅存着侥幸心理摸了把脑门,“……”


    哆嗦着手,就要拿铜镜来照。


    阿盼将铜镜扣在身后,支支吾吾:“我觉着挺、挺好的呀,就莫要照了吧。”


    虞蘅看她一眼,心里越发毛了,几乎是冲进厨房,扒在水缸边上照了一眼。


    “蘅娘子这是怎的了,头发被狗啃过?”


    兰娘一如既往地刻薄,“就说不要烂好心喂那些野猫野狗。”


    阿柳、阿玲表情古怪地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去忙活,憋笑憋得切菜手都在抖。


    虞蘅面色灰败地靠缸滑了下去,心跟头发丝儿零零碎碎了一地。


    “我想着今天二月二龙抬头,剪个刘海……”结果一剪子剪多了了两寸。


    两寸!


    直接将眉毛给露了出来,还坑坑洼洼的!


    阿柳同情地将她搀起来:“不妨事,不妨事,过几月便长回来了。”


    虞蘅悔恨不已:“我这副鬼模样,日后还如何招徕客人!”


    阿盼歪头想了想:“蘅娘子不是说,咱们靠的是实力么?”


    “……”可是她的脸面啊,那是她的脸面啊!她还如何抬头见人!


    阿柳信誓旦旦:“既如此,便包在我身上吧!”


    虞蘅眼睛亮了亮,阿柳可是打扮的好手。


    一番涂抹,虞蘅看着镜中人,红红的两腮,艳艳的唇,黛眉漆目……


    再给她扎两个啾髻,立刻就能走马上任竞聘年画娃娃了!


    虞蘅无法,只得求助苏静云。


    苏静云几乎耗费毕生绝学,给她修了修刘海末端,随还是不尽人意,瞧着至少齐整多了。


    “短是短了些,倒是精神。”


    便是圆滑如苏静云,面对这个刘海,也只能夸“精神”。


    虞蘅有气无力谢她。


    苏静云抿唇笑。


    廊外,有人气势汹汹高喊:“来了多少回,这苏行首连面都没露过,莫非是瞧不起我?”


    喊话的若只是有点钱财的商人百姓,崔妈妈自是不怕的,可这人是地方高官之子,此番随父进京为参加天圣节,进献寿礼。


    崔妈妈也只得欠身赔笑:“静云今日已有客人,郎君不若改日再来,或叫咱们院里其他娘子陪郎君喝一杯。”


    这人在家时纨绔惯了,在汴京这些时日结识了一干狐朋狗友,豪掷千金,被各处妓馆奉为座上宾、财神爷,还没有他想见见不到的人。


    竟几次三番被这苏行首拂了面子!


    他脸色阴沉下来,竟然径直敲打苏静云房门:“也别改日了,爷今日便要见着人!不管什么客人,给多少定金,便是十倍、百倍,爷也付得起!”


    她越推三阻四,这纨绔越心痒痒,今日吃醉了酒,便跑来此处,嚷嚷着非要见她不可。


    虽然崔妈妈及时拦住了他,屋内,虞蘅跟阿桃还是被吓一跳。


    “这人谁啊,也太唐突!”


    虞蘅从苏静云这里听说过妓馆一些潜规则,似行首这般级别,是有话语权决定自己接见哪位客人的,这人也忒霸道。


    “他是现任浙西转运使之子。”


    苏静云垂眼,面上一扫方才的轻松愉悦,有些讽刺,“从前他阿爹被我阿爹压着一头,如今,也是风水轮流转。”


    “云娘怎么知道?”虞蘅有些诧异,从前,她甚少打听客人的身份。


    苏静云一愣,“临郎告诉我的。”


    “静云啊……”


    门外,传来崔妈妈为难的声音,与她商量,“要么今日便与齐郎君说说,请他改日?”


    崔妈妈一觉得齐临好说话,二是因那纨绔的“十倍”定金心动,三不愿闹事得罪权贵,于是便来与苏静云商量。


    苏静云隔着门板,冷冷道:“妈妈莫忘了,抚梨苑是如何取代天香院成的榜首,真要为了此人得罪齐郎君,才是得不偿失。”


    虞蘅愣愣看着她,总觉得与从前不大相同了。


    若说她从前是温软大美人,好脾气到人见人爱,自然好,可这样冷冽清晰一面,带来与样貌不符的反差,好迷人!


    崔妈妈被她一语点醒,是啊这人气焰虽大,到底只是个地方官员之子,等过完天圣节,不日便要还家去,哪里比得上自家原来的大客户?


    当真是她糊涂了!


    于是心里又有了底,转过头,对着那纨绔笑容敷衍了许多:“对不住吴郎君,我们家静云今日不见旁的客人,您请回吧。”


    吴涛本就喝了酒来,恼羞成怒:“嗤……什么行首艺妓,说得清高,不就是给钱陪笑的玩意……谁踢我!”


    吴涛被人从后一脚踹翻在地,酒也醒了大半,忍着剧痛被狐朋狗友扶起来,怒目回头,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齐临?怎的是你?你疯了??”


    齐临一反平日如沐春风的好脾气,脸色冷肃质问崔妈妈:“抚梨苑便是这样保证苏行首安危的?”


    崔妈妈哑口无言。


    吴涛还欲纠缠,被齐临警告:“吴三郎,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如牛毛,你最好莫给转运使添麻烦,至于今日事,等你酒醒了,我自会上门赔礼道歉。”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嘲讽。


    崔妈妈方想打圆场,齐临瞥一眼她,便使她再度闭嘴。


    那些个狐朋狗友惧他身上气势,连拉带拽劝走了吴涛。


    崔妈妈松一口气,脸上复笑道:“郎君当真误会了!便是郎君方才不来,我也是打算叫小厮驱走那人的。静云如今是我们院行首,我怎会叫她受委屈!”


    齐临没说话。


    “妈妈去招徕旁的客人吧,我与临郎说话就行。”苏静云在里面出声。


    崔妈妈捏着汗走了。


    苏静云的客人来了,虞蘅正要告辞,却被她留下:“你这会走,怕不是还要碰上那几人?他们吃了酒难缠,你一个小娘子家,还是等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


    虞蘅点点头,也是这个理。


    于是,她终于见着这位大手笔的“临郎”。


    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早见过,便是中秋节前那位有熟悉感的客人。


    “倒是不必我介绍了?”


    苏静云看虞蘅反应,一面给齐临斟茶。


    齐临与虞蘅略一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他心事重重,眉宇间有戾气和担忧:“云娘,我还是替你赎身吧?”


    苏静云微笑道:“不必担心,那吴三郎,有你今日这一记窝心脚,以后崔妈妈不会放他进来了。”


    “可你总呆在这抚梨苑也不是办法!那崔鸨母,丝毫不顾及你感受,放任那些杂碎污你耳目!”


    齐临愤愤,苏静云倒是反应平淡:“我难道是什么清高人物?那起子污言秽语虽难听了些,却也没错。”


    “当然错了!”


    这下齐临与虞蘅异口同声,又把苏静云给逗笑了。


    虞蘅更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刚刚“临郎告诉的”吴三郎身份到这会子齐临要替她赎身……虞蘅狐疑地看眼齐临,又看看苏静云,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盘旋:“你俩?”


    苏静云淡笑:“他是我爹娘故交之子。”


    虞蘅一头雾水,于是苏静云将元夕那日,齐临坦白身份,直言自己进京便是寻她一事细细说来。


    齐临自斟自酌在一边喝着闷酒。


    虞蘅本还想问什么,可是看见苏静云与他坐一处不言不语、齐临借酒浇愁的模样,又忽然懂了。


    齐临当然能替她赎身,他爹是太守,娘是富贾,自己去岁也授了翰林院的官,压根不缺这些钱财,前途一片坦荡光明。


    便是……太坦荡光明了。


    他日后终究是要成亲的,若叫举案齐眉的夫人知晓他曾给一妓子赎身,那妓子与她是青梅竹马,不是给人平添膈应么?


    便是齐太守、夫人不在意,他这般好前程,也实在没必要与罪臣之后牵扯在一起。


    所以苏静云不肯。


    被苏家这造化弄得,虞蘅心里也闷闷的,多喝了两盏酒。


    若说她还能做些什么……


    “要是崔妈妈肯放人,你还差多少银钱,便与我说,我竭尽想想办法。”


    虞蘅咬着唇,眸里一片水光。


    第48章 春韭嫩如柳品花芳菲宴


    进二月,朝中有两件大事,一是春耕亲蚕礼,一是春闱会试。


    在这草长莺飞时节,人心也浮躁起来,尤其是今科下场的士子们,多少有些考前焦虑。


    随着日子渐近,有人紧张得手不释卷,一刻不能离书,更多的则是看不进去,企图借酒逃避的,到了夜里辗转时,盘算又虚度一天光阴,悔恨交加,越发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顺时应势,虞蘅将店里的免费饮子从牛乳茶换成了安神助眠的茶汤,功效么聊胜于无,暖暖的很贴心。


    早就结束九年义务教育的虞蘅倒是宽心,今年又是雨水丰沛的一年,夜半簌簌下起小雨,和衣而卧,听着雨打蕉窗,滴滴答答,比什么催眠法子都好使,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等她起来的时候,就听见左邻右舍在议论御驾出行的排场。


    “昨夜不是春耕节么,竟然有人鸣冤告御状,一头扎破重围,差点惊着官家的马!”


    官家出行是大事,御街两侧都用朱漆杈子拦了起来,又有殿前司的人把守,本该是寸步靠近不得的,昨夜也不知怎的叫那人钻了空子。


    众人忙问“禁卫呢禁卫怎么不拦?”


    “怎么不拦!拔刀都斥不退,流了好些血!”那人提起来,还心有余悸。


    众人再忙问“然后呢?”


    “还是太后叫停了车驾,问他究竟有什么冤屈,可怜那老叟一把年纪,又伤着了喉管,连话都说不清,太后便叫人带他下去医治。”


    众人都唏嘘,“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凑过告御状的热闹,可惜不得一见。”


    又有人宽慰:“咱们太后最是心慈,一定能叫那老叟沉冤昭雪。”


    说完沉重的,又唠唠家长里短。从张家娘子养的猪下崽被野狗叼走了,到王家舅姑为老不尊,欺负媳妇,还有赵家老叟为自家孙子下场科考着急上火,不仅唇上生疮,去庙里求神拜佛还被江湖道士给骗了银钱。


    这些都是街坊里流传的闲话,听了笑笑就过。


    配着兰娘煮的朝食,听了一耳朵墙根下邻居家八卦,虞蘅觉得今天的韭菜盒子是真不错,配点炒过的牛肉末,又嫩,又甜,有股子鲜辣,冬天的韭菜到底没这个味。


    冬天的韭,大概有点类似后世的韭黄,在没什么菜蔬的冬天,无疑是一抹亮色。


    一开始,虞蘅想当然以为又是前辈的功劳,后来才知竟然前朝就吃上黄化豆芽与韭菜了么,我大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亦是不容小觑。


    如今店里每日的三餐都是兰娘与阿柳轮流做,开春后又是各种水灵灵菜蔬冒头,朝食每天都能翻着花不重样子。


    譬如今天这一桌子,有用头茬嫩韭煎的韭菜盒、碧翡翠般的荠菜豕肉江米烧卖,青碧碧一桌,再一人一个煮茶鸡子,配上一碗热乎乎的鸡汤腐脑,也就差不多了。


    鸡汤是昨晚卖剩的,剩点坛底,兰娘显然将虞蘅的话给听进去了,才会特意留下来。等第二天一大早,去李家豆腐坊买三文钱的腐脑,回来用鸡汤一煮,加些碎肉,撒点葱末,放点盐巴,就嫩鲜得很。


    阿盼吃着焦黄油滋的韭菜盒,还不忘借机踩一脚阿柳:“看看兰娘煎出来饼多么漂亮。”


    阿柳瞪她:“没良心的妮子,昨晚上是谁给你做宵夜的?”


    阿盼狡辩:“我只是与你看看,叫你学!书上都说了,学无止境。”


    虞蘅的注意力则在俩人偷偷煮宵夜上:“不是说好一起减肥?”


    阿柳心虚将头埋下去喝汤,阿盼则左顾右盼:“今天好似不下雨,一会得将褥子搬出来晒晒。”


    “……”


    盟友都倒戈了,还减什么减,虞蘅心安理得地继续吃。


    吃了两大块外脆里嫩韭菜盒,喝光一碗嫩滑热乎的豆花,悠悠将一顿朝食吃完了,再缓步去前面,阿玲已经将门口酒旗子挂起来了。


    上午一般都清闲,虞蘅便窝在柜台里,似所有掌柜的那样,抓着根笔杆子写写画画不停。


    自从兰娘来后,虞蘅便不大进厨房了,空出来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研究新菜、更换菜单,也总算能好好规划脚店下的发展。


    开春后,她打着办一场“芳菲宴”的名头,招揽女客。


    与钱氏交好的,多是与韩家差不多品阶的小官之家。


    似韩嗣丰、窦通判这样的绿袍基层官吏,在汴京城犹如过江之鲫。


    高官有高官的政治立场,小吏亦有小吏的人情世故,他们之间的关系网,往往靠着娘子们的交际来维系。


    不要小瞧这些中低官阶,鲫瓜子再小也是肉,比起温饱线上的平头百姓,小官之家不仅能领俸禄,又不似高官大爵,多少双眼睛盯着,娘子手头有闲钱了,还能私下做点买卖。


    赚她们的钱,要赶风尚,有格调,却不能太有格调,维持在让人咬咬牙能掏得起这钱,说出去又有面子的水平。


    借兰娘之手做出来的花馔,无疑是最合适的选品。


    以春天应季的桃李梨杏为食材,主做各色花糕点心与茶饮。


    “花好得,外头多的是,我这便背篓子采去!”


    这主意才说出去,便得到了阿盼的积极响应,立时就要换衣换鞋。


    一同住在这巷里,虞蘅却不知哪里有“好得”的桃杏。


    问阿盼,阿盼停住脚:“啊,街上不是到处都有?”


    “……”


    竟指的是御街两侧沟渠旁栽的那些“景观树”。


    虞蘅哑然失笑“回来!”


    前阵御驾出了那档岔子,巡检司恐怕正人心惶惶着,妮子怕不是上赶着送人头去?


    桃李梨杏,都是春日再寻常再寻常不过的花种,见虞蘅竟然掏钱从花商手中买,阿盼心疼得仿佛掉肉:“真浪费。”


    花与花也不同,摒去可能被以“破坏市容”罪抓起来风险,那种街边的,餐风饮尘,灰头土脸,花商送来的,又香气、又水灵,朵大瓣肥,还有些新品种,能拿来与别家花馔打差异化战略。


    于是,上巳节前十好几天,窦通判的夫人易氏就收着了请柬。


    这钱氏的夫君韩判官是她家官人得力臂膀,如今又得了裴府尹青眼,加官有望,不可不给颜面。


    对方过生辰请酒,请的又都是府衙里同僚娘子,往年都是易氏亲自去送贺礼,今年便要更热络些,早早就按着府里惯例的上等礼单备了一份。


    临赴宴前半天,想起来韩家庖厨那不容恭维的手艺,连忙吩咐婢女去:“给我煮碗汤饼来!垫垫肚。”


    吃得半饱,才又换了身衣裳出门。


    到了韩宅,等人都齐了,却不见菜席。


    有人禁不住问,钱氏笑呵呵地道:“今日在外头定了一桌,得,咱们这便动身吧。”


    钱氏使人赁了车,不大会功夫,便到了虞记。


    易娘子下车一探头,嗬,这是回家来了!


    幽怨地嗔钱氏一眼:“早说是虞记,我便直直过来了。”


    白跑一趟,还浪费赁轿钱。


    钱氏笑道:“哪有叫客人先等的道理!”


    今天为了招待这些官眷,虞蘅将院子给收拾出来了,错落着摆了几张长案,最前边一条面对着众人,留给兰娘发挥。


    兰娘仍依着在裴家的排场,净了三遍手,阿盼阿柳几个,都来给她当喽啰。


    虞蘅起先安排的时候,其他人都跃跃欲试,却是兰娘反应最大:“蘅娘子且正经些吧!”


    什么馊主意,假排场,丢人如斯,她才不干!


    终究是迫于虞蘅淫威,扭扭捏捏答应下来。


    “这厨娘好大的排头!”几家挨得近的娘子交耳窃窃,私下议论着。


    兰娘绷着脸,瞧着倒是沉静不凡,左右手掐一掐,花糕模子都不用,一朵惟妙惟肖的桃花便出来了,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巧手。


    蒸上汽,又做梅花汤饼、雪霞羹,经她手出来的,漂亮得不似凡物。


    呈到那些个娘子们面前,无一不轻叹,不舍得动筷,破坏了这春日美景。


    可尝一口后,又都不说话了,埋头只顾着吃。


    这桃花糕怎恁的香甜!这雪霞羹怎恁的清爽!这这这汤饼怎恁好吃呢!


    这些官娘子哪里知道,小小桃花糕,可是集新任“庖厨长”兰娘与颇具个人风格特色店掌柜虞蘅所有大智慧,还有几轮店员兼资深吃货的试吃,都觉得好,才拍板的方子。


    她们不知道,她们只一味地埋头品花,坐在花树下,满眼都是春天,嘴里吃的,也是春天。


    易娘子还在悔恨出面前多吃了那半碗汤饼,忽然看着兰娘,越看越有些眼熟,不禁诧异道:“这位……莫不是兰娘子?”


    她是在场官眷中地位最高的,到底有些见地,又去过几次裴府,见识过兰娘手艺。先前看排场、看手艺,这会子看样貌,越发地笃定了。


    “兰娘……竟是兰娘??”旁人也大多听说过。


    “小小脚店,竟卧虎藏龙?”


    “今日可算是来对了!”


    “还得多亏了钱娘,我们才沾得上这光啊。”


    钱氏却道:“我把各位当自家姊妹,不瞒你们,我今日置办这一桌席面,才花六贯钱,又好看,又好吃,又得咱们女人家喜欢,哪里不比上那些大酒楼去吃得好?”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若只是家里办喜事吃上这么一回,的确是划算,外头一桌中等席面也要五贯钱,便是请个厨娘回来,需得自备菜肉蔬果不说,还得准备赏钱,更怕遇着骗子。


    况且,这可是兰娘,王爷金口玉言赞过的庖厨,舍一下,便是她们与王爷同吃一厨,何等面子!


    当下就有精于算计的,猜到日后虞记必然难约,抢在了旁人前头:“虞娘子改日也给我家做一桌这样的‘芳菲宴’吧,就定在虞记,我小姑子将过十四生辰,平日最喜欢这样的闺阁玩意。”


    “当然行,娘子姓甚?何时宴请?”


    她这么说,提醒了在座的,谁家没有个七八门亲戚要显摆,至于宴请的理由,那更好想了,当下便又有好几个下定的。


    她们七嘴八舌的,虞蘅立刻拿来纸笔记下,又都立刻付了定钱。


    钱氏邀请到场的女眷有十几位,有前头的人抢着定,好似什么一样,后边的人便也被带得跟风,今日光是订钱,便收了沉甸甸一兜子。


    一人两百文,兜里就是三贯钱,算作最后所得,至少也是……


    “九十两!”阿盼笑着看她,等她夸奖。


    看吧,虞蘅笑眯眯地拍拍兰娘肩膀,“这不是做得很好嘛!日后便这样,继续摆你兰娘的架子。”


    “钱花给谁不是花,狠狠赚她的!”虞蘅阴测测笑,给兰娘的二两月银,是她花过最值的钱。


    为着自己不计前嫌请回兰娘、与钱氏和解的英明决策,晚上很该奖励自己吃一顿好的。


    兰娘忍住将面粉摸她脸上的冲动,一脸糟心地去洗手。


    第49章 第49章百花棋子面


    二月一过,紧接着就是上巳。


    汴河渡口,韶光令序,青烟散漫,杨柳细如蛾翠,春风挟着落花悠悠荡荡,拂过汴梁城大小街巷,景色明媚无边。


    即便春雨霏霏不绝,也挡不住行人结伴郊游、办帷幄宴的热情。


    满城春色,虞记众人却无心也无空欣赏,陀螺似的准备着宴席。


    上巳那日,要去那日下了定钱的官眷娘子家做“芳菲宴”。


    可气刘海仍旧没长好。


    不慎侧睡一晚的后果便是,虞蘅拿清水捞了一把额前,用土法子勉强将翘起来发根压了下去


    又叹气,前辈千好万好,怎就没发明个电吹风再走呢?


    腹诽过老乡,可巧抬头又见老乡后人恰从疏疏雨丝中行来,自己宽袍大袖,身后自有小厮举着把青油纸伞,风采依旧呵。


    一见他,先因方才腹诽升起股心虚,再想到对方上回似被下了降头的行径。


    虞蘅心有戚戚,端出个假笑,主动热情招呼道:“真巧啊谢郎君。”


    对方颔首答道:“不巧。”


    虞蘅笑僵在脸上。


    “家母听闻芳菲宴,觉得甚好,特来寻虞娘子,问问可有档期。”


    “……”


    虞蘅都有些糊涂了,劳什子“芳菲宴”,糊弄糊弄外行人还成,论实力、论财力、论人力,谢夫人何至于啊?


    还是说,鸿门宴?


    莫非这位谢夫人是个见不得旁人分羹的性子?


    虞蘅还在思索,谢诏已经道:“虞娘子不必忧虑,家母设宴,款待的是自家人。”


    虞蘅“哦”了声,看来是自家东西吃腻了,要拿出些新鲜的诚意来款待客人。也看来,“芳菲宴”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她再度露出微笑:“当然可以,夫人设宴在几时?”


    再怎么说,人家还来照顾你生意,虞蘅便也宽宏大量地不再计较前事,将谢诏与元六引至位置上坐下,拿来登记的簿子,无巨细地询问了参宴的人数、忌口、偏好等事项。


    末了,看着纸上日期,顿了顿道:“那日兰娘不得空……”


    元六从免费饮子中抬起来头,嘿嘿一笑:“这不是还有虞娘子你么!”


    虞蘅汗颜:“确也是,只是……”她敢定价六贯钱,是因为兰娘这块活招牌好么!


    不然,还真当那些个官眷是吃花饮露饱的?


    面前的冤大头却无所谓:“家母很欢喜虞娘子做的吃食。”


    那……那便应着吧。虞蘅笑道:“好嘞,给郎君记下了,后日便是上巳,若临时改了宴期,千万莫不好意思,及时使人来与我们说一声,也好安排改期。”


    她嘴角挂着温婉笑意,福了一礼,随即撩下额前碎发,便轻快地走去柜台取号牌。


    那样活泼的生命力,跟外头明媚肆意的春光似的晃眼,叫人瞧了真高兴。


    然而接下来的话就不那么温婉了。


    虞蘅回来,晃晃手里的五色流苏络子,偏头笑问:“给郎君系上吧?”


    真不怪她促狭,那些官眷娘子们多喜欢这流苏络子啊,兑了日期后,还将号牌取下来,单单佩这络子。窦通判的夫人,便是这间店舍的主人,甚至还与她多要了两条去。


    其实便是本朝男子,也多的是戴花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可惜,这精致彩缕打成的花绳络子,谢诏只看了一眼,便道:“元六拿着吧。”


    “真漂亮!”


    元六笑呵呵地接了过来,系在自个腰间的钱袋上,坠两个小铁铃铛,行走间丁零当啷,清脆得很。


    谢诏听见这声响,觉得怎么那么耳熟,一低眼,果然瞧见她腰间赫然也系着这样一根络子,还不是独独只系这一根,有坠了珍珠流苏的,饰样更华丽得多,打络的手法却如出一辙。


    虞蘅送二人出店门,站在门口提醒:“二位别忘了伞。”再福一福,算是道别。


    不知道是否她上回惹恼了对方,总觉得对方今日格外淡淡。


    待走出一段,元六身上还丁零当啷响个不停,路过的行人都引首好奇,还有穿着鲜亮春衫的小娘子,上前来问他“从哪买的这样好看络子”,谢夫人院里的小婢也都围上来,喜得不行。


    与谢夫人回了话,回到自个院里,元六喜欢是喜欢,却怕阿郎觉得心烦,于是请示地问谢诏:“奴还是将这绳络摘下来吧?”


    不过他私心里觉着,他家二郎还是会叫他继续带着的,谁叫他俩自幼的情分呢!


    谢诏瞥他一眼:“那便还与我,莫弄丢了。”


    “哎!……哎?”


    元六瞪眼,不至于吧二郎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拿来。”对方已然伸手。


    元六摸着脑袋,却摸不着头脑。手上去解那绳结,嘴里还在抗议:“方才不是自个不要么,现在又看上人家的……哎哟!”


    脑门被书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啰嗦。”谢诏嫌弃他,“你到外间去,换吉双进来。”


    元六很是不服气,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嘀咕,“我才不啰嗦,是阿郎自己心不静!”


    谢诏一愣。


    “心静了,自然便清净了……”


    他心不静?


    换了吉双进来,听说元六惹得阿郎不快,先小心翼翼觑眼他神色,见还好,于是试探笑道:“说来,王郎君、裴郎君几人今日也都考完了吧?”


    谢诏一副“与我什么干系”表情,不管,只做自己的事。


    元六在外边听得急跺脚,这笨吉双!哪壶不开提哪壶!阿郎不高兴还能因为什么?


    吉双却不以元六的方式为然,难道闭口不提,阿郎就能记不起来?


    那除非他日后再不与王、裴家郎君见面,否则不过逃避一时罢了。


    “真稀罕,这两位郎君那样跳脱的性子,这几月竟然也很能沉得住气。”


    谢诏默了很久,久到吉双与元六都以为他不会理了,终究开口:“他二人天资不差,此番用了功,不愁榜上没名。你去照着府里过往礼单备一份厚礼,届时放榜,给他们送去。”


    果然!他便知道,阿郎真君子,才不会因自己失意便迁怒知交!


    吉双眉开眼笑,“好嘞!”


    转身出去时,又眼尖地发现:“哟,这络子打得精巧!府里哪个小婢打的?莫若叫她拿珠子再打一副来,送与两位郎君,带着好看,两位一定欢喜。”


    谢诏未抬眼,随手将络子放进盒里关上,“不是府里人。”


    “啊……那便可惜了。”吉双摇着头遗憾走了。


    谢诏却也没再将盒子打开。


    院子里,树梢上几只雀儿叽叽喳喳,活泼喜人。


    谢诏想起出门时瞥见几只黄鹂,蹲在柳枝杈上,鸣声清清脆脆,那时心浮气躁,的确是烦得很。


    可见,眼下非是他心不静。


    而是元六的确啰嗦。


    谢诏与自己心头嫉妒小人做斗争的时候,虞蘅数钱数到手软,从二月到如今,算上打赏钱,赚了有小一百贯,这还不算店里营业收入。


    汴京城的春花,也被人们吃得再无什么新意。


    几乎她前脚在那些官眷家里做了,吃着觉得好的客人们后脚便去旁的店里问。虞蘅虽不敢居功自己“引领潮流”,却也能拍胸脯保证,自己将近来的“吃花热潮”又推上了一波高峰。


    她没忘了自己优势,于是走到哪,都不忘打差异战。


    给谢家夫人,除了那些花糕花酥花茶之外,她还打算做一道前朝宫廷御食——百花棋子面。


    棋子面本是行军的干粮,阴干得硬邦邦的面团,直接拿来啃或是煮软再吃都行。


    因为时间问题,虞蘅将“阴干”改成了“烤干”,尝一块,意外的酥脆,再融合些创新进去。


    譬如前朝的百花棋子面里面其实并没有“百花”,只是形容技艺之繁复。但既叫“百花”,自己承办的又是“花馔宴”,虞蘅便拿去岁腌的糖桂花、糖茉莉与时令的桃花、月季统统包入馅,用模子摁成棋形,送进烤炉里。


    直接吃,是酥脆带点甜味的硬饼口感,煮成汤饼便软和下来,汤中带点淡淡清甜,被热气一蒸,花香更馥郁。


    娘子们跃跃欲试,却被虞蘅告知,还不能吃。


    谢夫人不解:“这是……”


    她们两两成席,面前都摆了一张棋盘。


    “赢一子,可吃一棋。”虞蘅玩笑道,“便看哪位娘子手气最好,今日能最先吃饱了。”


    大家都是被谢夫人叫来来凑热闹看新鲜的,觉得小娘子这玩法有趣得很,没有不肯。


    谢夫人与小姑子互相嫌弃起来:“你个臭棋篓,这一碗怕是都归了我,你还是多吃点旁的去。”


    “吃就吃,等我吃饱了来,认真下,棋艺不比你差。”


    “得了吧!你师父是你阿兄,你阿兄却还是我教出来的,算起来,你该叫我句师尊。”


    虞蘅听了一耳朵,觉得谢夫人真是有意思得很,哦不,应当说这谢府里,便连根草都是如此可爱。


    虞蘅有心想问问那位前辈名号,皇室刻意地抹去,只模糊留下一个姓氏。


    她还想替对方绣面旗呢!


    虽然她女红不大行,可她笃定前辈一定不会介意,毕竟哪个二十一世纪人收到锦旗不乐呵?


    没准还给她托梦呢,云云:我此生飘零,总算后继有人,做的这些实事,只有你才知道究竟多么艰难重要,如今你更要好好地传承下去,别叫他们再拿辣椒当绿化带种了!


    虞蘅一定狗腿子奉承:得嘞!您九泉下安心吧,基建届有您,美食届有我,不可能败了咱们穿越党名声。


    嘿,脑补就是爽。


    那被她用两块花糕收买的圆脸小婢却不清楚:“啊什么谢老尚书?我们府里往上数,只有老夫人是姓谢。”


    虞蘅见她迷迷糊糊,恐怕是刚才来府里,还不认得人,只好作罢。


    宴散了,谢夫人不去送客人,反而扭着脖子四处寻她:“虞娘子呢?虞娘子可还在?”


    “娘子可是寻我?”


    谢夫人露出笑来,站起身来拉她的手,“可不是寻你么!漂亮小娘子,真能干!”


    与先前打过交道的官眷们一比,这位谢夫人未免太直白。


    自己心眼子多的人,是很喜欢这种直白的。


    虞蘅端出淑女姿态谦虚:“怎么担得起娘子您如此赞美……”


    谢夫人只瞧了她一眼,口吻笃定:“你怕我?”


    虞蘅一愣,没想到这点小心思都能被直接看出来。


    谢夫人也觉得奇了:“我听说过你做那些事,该是个精明大胆的小娘子才对啊。”


    虞蘅颇觉尴尬,不过又很快寻回嘴甜,笑道:“娘子耳通目明,听说我那些过家家把戏,其实,我亦听闻娘子威名久矣。”


    汴京商行里出名的女人家,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出来,虽然谢家在商行挂名的是谢谦与大郎,可谢夫人名声一点不逊于他们。


    虞蘅还只是个小喽啰,参与过一次商行的大会,就见证了一位酒楼东家怒气冲冲向行首抱怨谢夫人行事不符合“道德”。


    行首将皮球踢给谢谦,让他与那酒楼东家理论,谢谦貌似头疼苦笑:“内子冥顽,既不信道,也不尚儒,谢某如何能用道德之法约束得了她?”


    将要逼急了那人,谢谦又肃然:“仁兄莫急,我回去定好好说说她妇道人家!”


    不几日,虞蘅便听说了那家老板又换了态度,说尽好话求谢谦帮忙盘活自家店铺。


    谢谦一脸的为难:“不是我不帮你,前些日子因为你的事,内子至今还不让我回屋睡觉,你说说,我这等‘吃软饭的’,如何帮得了你?”


    据说这东家便是当谢夫人面对女子行商嗤之以鼻,还出言不逊讥讽谢谦‘吃软饭’,才惹得谢夫人不快。


    夫妻俩这睚眦必报手段,虞蘅背地里鼓掌,都能给巴掌拍红,可这是当面……


    谢夫人笑了:“如今我就站你跟前,你哪里还用得着耳朵听!”


    这般豁达,是虞蘅小人之心了,于是也摈弃那些先入为主的印象,与对方倾谈起来。


    “这芳菲宴主意真好!是你自个想的?”


    “哪儿能呀!兰娘最清楚这些精巧别致的门道,还有我店里的婢子,爱吃的爱玩乐的,一人说一个主意,我再总结一二。”


    “这样很好,便是再聪明的人也离不开集思广益。”


    如此一来一回,聊了有一会儿,仆妇来提醒谢夫人吃药。


    对上虞蘅目光,谢夫人笑着解释:“不是什么别的,人老了,总会有些这病那痛,我现还不到那年纪,喝点补药预防下。”


    虞蘅便顺势告辞,谢夫人还高兴地与她约下回:“等夏天牡丹都开了,我再看看你还有什么手艺。”


    那个叫阿雁的女使带虞蘅走出去,走到抄手游廊,恰恰巧碰见谢诏归家。


    倒是互相没说什么,侧身让行的时候,虞蘅鼻端闻见一股子酒气。


    虞蘅挑眉,看眼对方背影。


    与王献喝酒那么多回,也不见这人醉态,今日这是怎么啦?


    第50章 河豚欲上时奸商本质


    兜兜转转忙碌一个多月,多的时候是兰娘跑,有时候她不得空,便是虞蘅,还不能耽误店里,停下来便觉得累够呛。


    难得有空,偷得浮生半日闲,虞蘅跑来苏静云这儿躲懒。


    苏静云院中的小厨房煮了甜软的醪糟鸡子,酒香扑鼻,醪糟甜中带酸,蛋白软嫩,一咬流溏心,香得很。


    虞蘅慢腾腾地喝着,半个身子窝在软枕里头,一副混得不能再熟的模样,简直比自家还自在。


    苏静云一边跟阿桃一起打络子,一边跟她闲聊。


    “你这‘芳菲宴’办得可真好,就连城东显贵都知道枣花巷有个虞记。”


    虞蘅笑嘻嘻恭维回去:“那还不是多亏了云娘子的络打得好嘛,叫那些官眷娘子们喜欢,若非如此,哪里有这么多人定?”


    “那也得先借你的妙语,做成生意。”


    “还是苏娘子雅人雅趣,取得雅致糕点名字。”


    二人互相“让贤”,又都憋不住笑起来。


    此时未时过半,日头比正午偏西,阳光透过雕花窗,懒懒照在紫铜博山炉上,白烟清晰袅袅。


    炉子里点的是苏静云闲时调着玩的栀子香,比起崔妈妈在大堂熏的过于浓腻暧昧的帐中香气,很是清淡好闻。


    三人围坐着打络子,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就这么混到了落日楼头,残阳半抹。


    虞蘅起身要走,苏静云将两匣打好的络子交给她。


    一匣是店里赠给定“芳菲宴”客人的五色绳络,另一匣里,赫然与虞蘅腰间挂着那串珍珠络子一样,随着裙摆摇动,珠子也流光溢彩的好看,行走间与环佩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许多娘子爱极她这一条,询问她从哪买的,都愿意花高价求一条回来。


    虞蘅嗅到商机,与苏静云打商量,她去寻买主,苏静云每隔五日交货给她。寻买主于她顺手的事,所得银钱,便九一分成。


    苏静云正为赎身银钱所愁,又知道她为她好,自然不会清高。


    检查过一遍,没有瑕疵,虞蘅赞不绝口:“这卖相,卖她们十贯钱我都觉得亏!”


    苏静云失笑,“哪有那么夸张,这珍珠不过一般品相,也就戴着玩罢了,与人家那些专做首饰的比不了。”


    “可我们都精心挑过的啊!珠虽不大,却胜在个头均匀,光泽颜色也很好,莹润洁白。”


    在研究商品优势方面,虞蘅是下过功夫的。因此那些买主挑剔时,她才能与对方拉扯,不论什么砍价理由,都说出一番花来。


    “谁说只有大珠才好看了?您瞧瞧这绳络,多精致!若换了大珠子,能有这么秀气?与您这副荷包能这般相配?”


    “价贵不见得就好,合适才是最要紧的。”


    “小珠虽没大珠圆润,可粒粒都不相同,您手上这条与您小姑那条,其实都是独一无二的,全天下也寻不出一模一样的来!您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那两夫人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掏钱,就怕像她说的那样:“过了这村,可没店啦!”


    苏静云将卖络子所得银钱划出一部分来,与了阿桃,让她拿着去买珍珠。剩下的,同前些年的积攒放在一起。


    瞥见她那些金银细软一角,虞蘅不由咽了咽口水,随后就想到崔妈妈嘴脸,提醒她未雨绸缪,什么时候得空了,最好一点点换成交子。


    毕竟,只有握在手里的钱才是自己的。


    苏静云点头:“我正这么想着,只是不知道托谁好。”


    “叫齐临去!”虞蘅近来奸商本质暴露无疑,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总算有些用处,哪里会嫌麻烦?再说,那些当铺的伙计都是见人下菜碟的,却不好糊弄他。”


    再者他是客人,又是官身,崔妈妈没有查他的份,再合适不过了。


    在苏静云处消磨了整个下午,再溜溜达达地回了虞记,才行到后门,就闻见厨房香得厉害。


    虞蘅推门:“这是早上送来那些河豚?”


    暮春三月,春江水暖,蒌蒿满地,正是吃河豚好时节。


    先前与虞记合作的肉铺户归乡养老去了,临走之前给虞蘅推了个新肉贩,门道多多,不仅能保证每日送来的都有羊肉、蹄子、肚肠一类,还能物色到新鲜的鱼、虾,这不,今天一早,送来半框子河豚,问她收不收。


    国朝吃河豚,那是冒着中毒风险也要赶的潮流。肉贩子怕她胆小不敢收,故多嘴一问,其实河豚送到哪都抢手。


    虞蘅喜出望外,多与了对方小半吊钱,请他“若再有这样的鲜物,多多地送来。”


    河豚的毒素,其实主要分布在其皮肤及内脏里,只要料理干净吃着便无碍。


    虞蘅看兰娘“刀”走龙蛇般将河豚皮肉分离,只留下莹白的嫩肉,其余的,伸手就要丢,连忙喊停:“别扔——”


    兰娘挑眉看她:“蘅娘子有什么指教?”


    虞蘅宝贝似将那团灰黑色皮脂剥离出来,上头的钩刺已经拔净了,她将黑色的皮膜再剥去,浸在水中泡着。


    “这皮料理得当,亦是佳肴,丢了多可惜!”虞蘅与她解释,“便这么泡着,到戳一戳能戳透程度,也就好了。”


    又支使看热闹的阿盼:“擦点葱丝萝卜泥来。”


    河豚骨头正在炉子上熬汤——便是那股奇香来源。


    揭开锅盖,见已经浓白浓白的了,虞蘅拿羹勺舀来尝一尝,嗯,好烫!好鲜!


    就这香气,晚上一定满座,且备着忙活吧!


    不出她所料,果然还不到饭点,便一群闻着味儿来的。


    “虞娘子,你这又上什么新菜,”那白衣郎士子夸张地皱皱鼻子,笑道,“好香啊!”


    这人长了张大众脸,虞蘅没什么印象,可他旁边却站着熟人王二郎,虞蘅便记起来了,哦这位是王二郎的族弟三郎,因科举事宜暂住王府上。节前的时候,与王献来过几次的。


    兰娘总嫌她以貌取人,这却不能怪她。


    店里来来往往人那么多,她的脑子,能记住熟客已是不易,不能对她要求太多。


    虞蘅笑道:“今日有新鲜的河豚与鲥鱼,清蒸鲥鱼最是爽薄,至于河豚——莫若试试油炸豚肉?再配一道香浓骨汤,汤白味鲜,很是可口。”


    “好!便按这样上吧。”王献对她的安排很是赞同。


    香浓鱼骨汤最先上来。


    当然不能是将高汤直接端给客人,那样好喝是好喝,却略显敷衍。


    要先将焐在炉子上的高汤舀进锅里大火煮开,汤沸后,高高地淋一圈蛋液下去,蛋花迅速凝固,细如杨花絮,嫩若柳叶芽,及时盛出来,再撒一把切得细碎葱末,非常应季的碧黄色,也毋庸置疑的好喝。


    二人的舌头都被这汤鲜得一激灵,“好!”


    一碗汤开胃,三郎已是急不可耐等那炸河豚上来。


    王二郎端着兄长的架子:“三郎还没尝过这的炸豕骨,就一点点肉渣,紧紧附在骨头上,下酒香得很。”


    王三郎被他说得悔恨:“我怎就不早半年来汴京!”


    阿盼来上菜,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位郎君何至于此我们又不是不卖了,等过段时日暖和些,再来吃不就好了。”


    “哈哈哈哈哈”王献伏在桌上笑起来。


    王三郎有些尴尬,“是我见识浅薄了。”


    “这有什么值得浅薄,又不是人人都住汴京,便是汴京人也没全吃过我们家。”阿盼嗤之以鼻,“你们读书人心思就是多。”


    堂堂大族子,竟然被一脚店小婢怼得哑口无言,丢脸如斯!


    见王三郎讪讪,虞蘅怕惹恼了贵客,连忙出来打圆场:“二位郎君快尝尝这炸河豚,凉了就没那么好味了。”


    虞蘅推着阿盼进后厨“秋后算账”,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阿柳上来便戳她脑门:“你啊可真叫两个娘子给惯坏了!”


    “客人未说什么,怎么能挤兑呢!”


    “我这不是看王二郎与咱们熟悉交好,这才言语放松了些嘛!”


    阿盼狡辩,“我见蘅娘子对王二郎、还有那位谢郎君,也是如此啊。”


    虞蘅一顿,栽在自己前脚上……


    “人与人不一样啊,王二郎顶好的脾气,谢郎君亦是心宽量大的君子,王三郎却是人家住在乡下的穷亲戚,万一发火,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招架?说出去也是我们没理。”阿柳难得的条理清晰,将阿盼一顿说得哑口无言。


    见虞蘅也颇赞同阿柳话,肃着脸在一边频频点头,阿盼吐吐舌,作揖讨饶道:“几位姊姊饶了我吧,下回不敢了。”


    兰娘纵容她小孩子气,和稀泥道:“好了好了,快来帮我看看这菜火候。”


    小型批斗会议就此散场,为了赔礼,虞蘅赠了两位王郎那桌一碗凉拌豚皮,蘸点清酱与萝卜泥,和着葱丝一道送入口,清清爽爽。


    “这豚皮脆得很!”凡吃过的客人,就没有不喜的,“越嚼、越有味儿!”


    有些见地的客人,知道河豚皮上虽有毒,却能去干净,不免诧异:“虞记庖厨手艺竟如此精妙,连豚皮都敢拿来入菜。”


    也有那担心的:“这豚皮吃了——没事吧?”这种事情,求个心安啊。


    虞蘅请他们放心:“小店里河豚菜肴都有厨子先尝,这豚皮我已试过,去干净了的。”


    众人见她好好地站在那儿,便又兴冲冲去尝,果然爽脆,无怪乎士大夫们多是“河豚”粉。


    见王献今日来,一副高兴放松的样子,模样也清爽,容光焕发,不比备考时邋遢,虞蘅便猜到了,特地端着酒来送祝贺:“恭喜郎君啊,金榜有名。”


    王献讶异:“虞娘子哪里得来的消息,竟如此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