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强盗 曦曦,我只想和你谈恋爱。……
梁以曦知道自己送了什么, 又说了什么。
只是大半夜的情绪上头被第二天的太阳一照,就显得有些丢人。
陈豫景肯定知道她前一晚的分手是气话了。以后她还怎么说认真严肃的话?
梁以曦有些懊恼,起床后没和陈豫景照面, 匆匆忙忙吃了早餐就溜去了学校。
陈豫景听她开门关门的动静都小了, 想起昨晚那一阵的敲门声, 不由好笑, 只好发消息给她, 说晚上一起去隔壁街区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他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国。
磨磨蹭蹭到中午, 梁以曦答应了。
时间远比她严格。说是一周, 但算起来, 他停留在英国的时间掐头去尾也不过三天。
梁以曦有一点说得很对, 他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根本不够——如果这算一项核心恋爱指标的话, 他早就没有资格了。
天气依旧晴好, 气温上升, 午后迎面的风里竟然有了一丝入夏的燥热。
学校给每位学生注册了一个毕业账户, 用来登记和更新之后的毕业程序。
网页地址很简单, 前半部分是学校和学院的大小写, 后半截是每位学生的学号, 尾缀再加毕业的缩写, 按照这个组合输入,就能进入各自的学业主页了。
梁以曦试了下, 除了有些卡顿,其余倒没什么问题。余小年看着首页上的入学照, 一边往里输入新的密码, 一边叹气说真的要毕业了。
苏瑶比她们早半年毕业,年底就要回国工作。听说她家里有意安排她进一家比较知名的娱乐公司,苏瑶说自己还在犹豫。“不是有独立工作室那种吗”饭桌上聊起, 她玩笑似的对梁以曦说:“要不要加入我的工作室?”梁以曦摇头:“我又不会拍戏。”苏瑶立即道:“可以学啊!我带你。”于小年好笑:“你给她做经纪人啊?”
“也可以啊!”
苏瑶像是瞬间得了什么灵光,她一双眼直直望着梁以曦的面庞,半是玩笑半是承诺,语气都比平时慎重许多:“梁以曦,你要是进娱乐圈,我就专门给你做经纪人。姐这几年也算摸出点门道,资源全给你,我要把你捧成国际一流影星。”
梁以曦边听边点着脑袋乐,完全没当回事。
相比苏瑶的豪言壮语,余小年的毕业计划很简单,因为已经有游戏公司看中她账号的潜力,她打算毕业先做几年游戏测评,“到时候我自己开一家游戏公司。”
梁以曦看着两位好朋友,笑眯眯:“行,那我怎么着都算有着落了。”
与其说现在的梁以曦对自己的未来是模糊的,不如说,她开始变得不确定。
英国求学之前,梁瀚桢就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专心大学生活。不用担心现在,也不用担心未来。只要她愿意,梁瀚桢就会为她铺平一切。所以她挑了个当时乍看十分感兴趣的学业方向,谁知道学下来是数不清的文献阅读和课后作业,余小年也算被她带进坑——用她自己的话说,这辈子没读过这么多字。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可以继续求学,换个专业继续读,或者去地球上任何一个未曾涉足的地方做几年志愿者,自然方面也好、人文方面也不错,总之,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直到人生的方向逐渐清晰。
陈豫景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那会两人认识不久。梁以曦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兴趣,大概是出于礼貌,随口问的。她的回答也有些敷衍:走一步看一步——相比二十八岁、事业稳固的他,她的人生确实每一步都可以不一样。
梁以曦的人生轨迹就好像四散分布着的、弯弯曲曲的虚线。人生的变化如同一页折纸,她发现自己突然跳到了背面,脚下依旧能感受到过往鲜活的印记,但怎么都回不去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她,是有些迷茫的。
教堂的尖顶撑起傍晚的余晖。
学院楼前的草坪被平整地切割成明暗两部分。
梁以曦在书店门口看到驻足站立的陈豫景时,一群鸽子正从斜对角的建筑屋顶呼啦啦飞起。黄昏的光线照射在深绿色的橱窗边缘,他从玻璃里看见她的身影,于是转过身。梁以曦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把伞。
他说他在看一本展示的新书,关于烹饪。封面很漂亮。梁以曦点点头,问他为什么带伞。陈豫景说晚上有雨。
说着,两人的视线同时看向街道尽头的橙粉色晚霞。
路灯还未亮起,一盏盏灰扑扑地点缀在视线边缘,街道两旁橱窗里透出的光线,变成一丛丛暖黄的萤光。
“不会吧”梁以曦嘟囔。
陈豫景笑,没再说什么。
沉默下来的几分钟里,两个人都在想这几天的事。
陈豫景不知道梁以曦在纠结昨晚的“台阶”,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郑重。
“分手宣言”颁布将近四十二小时,陈豫景找到了他想要说的话。
言辞不像之前那样拮据笨拙,话语里有了理性的考虑和慎重的承诺。
“出尔反尔是我不对,曦曦,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不想分手。”
“如果这件事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的话,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
他们走在不算忙碌的街道上,来往的人群说着各种语言。梁以曦甚至听到了几句意大利语。她不作声,走在陈豫景身边,发现他的声音是最好听的那个。
陈豫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等了片刻,他又道:“你的家人我会想办法。给我一点时间,我和秦教授还不太熟”
话音未落,梁以曦忍不住弯起嘴角。
陈豫景还在想怎么说下去,他握了握手里的伞,思索道:“应该是可以的。”
“可就算这样,你明天也要走啊。”梁以曦忽然说。
陈豫景转头看她,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笑得眼睛弯起。
深蓝的夜幕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爬上屋顶,橱窗里的光线更加明亮,好像一个个藏宝箱。
陈豫景不由自主点头。这次换他没话说。
两人慢慢走着,虽然目的地就在不远处的街角,但随着路灯挨个亮起,好像散步。
肯定有个类似的心动时刻,梁以曦想,不然不会因为这样简单的步伐一致就心跳加速。
陈豫景和她散过步吗。
答案是肯定的。
在他追到英国来的一年多里,尽管行程总是匆忙,又常常被打断,从学校回到她公寓的那段路上,他总会不经意出现,然后一起去吃饭或者只是简单地陪她说几句话。梁以曦会和他说繁重的学业,也会问他最近出差的去向。当梁以曦尝试和他约着看电影的时候,关系也愈加向着明确靠拢。那个时候,散步的路线就变成最近的电影院到最近的餐厅,再到街边的书店和咖啡店,最后回到公寓那段路上。
那个时候,她开始期待,如果他来的是个周末,她就带他去认识Ruby,或者,一起去附近的小镇过周末。
“我确实不适合谈恋爱。”
在思路游走的几分钟后,陈豫景看着面前的红绿灯,忽然道。
梁以曦微讶,抬头看他。
他的神情还是很严肃,甚至比之前还要严肃,似乎这样的论断是他必须要下的,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就算他私心大过天,他也无从遮掩。
急转直下的时刻,梁以曦感到有些难过。
“可是,曦曦”,他转过头同她对视,“我还是想和你谈恋爱。”
陈豫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像个强盗,将根本不会属于自己的据为己有。
或许他就应该像何耀方安排的那样,联姻、合作、争取最大的利益共赢。
梁以曦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CR
梁瀚桢不会允许,秦归如也不会允许。她的人生从始至终就与他毫不相干。
他看着她,却仍旧下意识去牵她的手。
“曦曦,我只想和你谈恋爱。”
他感觉到自己的徒劳。
如果说之前还有自己存在的理由的话,那从她说出分手的那刻起,其实他就不应该这么做了。
风从左右的街口扬起。
好像指针在这一秒回拨。
梁以曦看着他。
此前那些晦暗破碎的仓皇时刻通通挤进时间的缝隙里,消失不见,平整如初。
她想起某个心动时刻的念头。
她对神色沉默的陈豫景说:“那你下个周末来,我们一起出去过周末吧。”
第32章 胆子 梁以曦回神,被他看得心口发烫。……
餐厅有些拥挤, 等待打包的顾客都围在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挤进去。
陈豫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这家餐厅是许久之前两人吃过的,梁以曦很喜欢这里的金枪鱼慕斯,有一回还说要打包, 只是那个时候天气寒冷, 想想还是作罢。
外套脱下挂在椅背。每桌的间隔不算宽裕, 隔壁桌的说话声很容易被听见。这会人来人往, 服务员全都侧着身穿梭在桌边, 耳旁充斥的一会清晰一会嘈杂。
梁以曦撑着下巴瞧隔壁桌, 陈豫景点了常吃的几样, 放下菜单见她所有所思, 便问还想吃什么。
“我想尝尝那个。”她的目光落在隔壁桌一杯层次分明的酒水上。
蔚蓝的液体沉淀在底部, 细小的气泡一颗颗往上游走, 贴着杯壁, 在杯心旋转, 表面的橙色液体悬浮着, 好像沙漏, 丝丝缕缕地流淌, 接触到气泡, 交融出一片类似日暮时分的深色光泽。
陈豫景问服务员, 服务员说这杯酒精度数有点高,不过可以做低酒精度的。陈豫景说那就来两杯吧。一杯低酒精。
“这个叫什么?”梁以曦问。
服务员是意大利人, 英语不算流利,飞快说了句, 转身就走开了。
陈豫景见她瞧着人家背影发愣, 便笑着说:“雨中日落。”
梁以曦点头。视线之外,透过餐厅的玻璃,正巧也是一个日落时刻。路人的影子深深浅浅, 交叠在亮闪闪的玻璃上。
只是并不好喝。
可能是压榨的果汁里有坏的,上层漂浮的气息里弥漫着一惊一乍的苦味。底层的酒水为了调低酒精度,额外掺了别的,总之口感艰涩,梁以曦的表情从没这么一言难尽过。
陈豫景都有点好奇了:“这么难喝?”
梁以曦盯着他面前那杯正宗又瑰丽的“雨后日落”,又去看陈豫景,陈豫景好笑,推到她面前,然后端过她的那杯。
果汁酸甜,酒精浓郁到舌尖微微酥麻,梁以曦喝了两口,过后就不提换酒的事了。
陈豫景也觉得她的不好喝,但见她坦然自若,尝了一口只好自己另外叫了杯威士忌。
没一会,餐厅进出的声响愈加嘈杂。原来真下雨了。
雨丝斜刮在玻璃上,丝丝缕缕,像是风里裹挟来的。路人的身影也变得歪歪扭扭。
梁以曦看了看陈豫景带的伞,抬起头的时候朝他一笑。
陈豫景却说:“风太大了。”
顺着玻璃朝外望去,凡是能移动的物体都呈现出略微卡顿的迹象。光线经过两次折射,变成一团模糊的光晕,在呼啸的风里牵扯出一道道斑驳陆离的水纹。
两人坐了会等风停。
他手边的宽口酒杯喝完了,剩下的冰块浸湿杯壁,蹭得他衬衣也洇湿一小块。梁以曦瞧着,想要提醒,便见他侧头望着玻璃外,那些奇形怪状的冰冷光影打在他轮廓优越的面容上,整个人忽然显出一种淡漠又温和的矛盾气质。漆黑眼底也因为这团错乱的光泽,变得幽深又明亮。
“陈豫景。”梁以曦叫他。
他扭头,看着她道:“曦曦,对面是家冰激凌店。”言外之意,是问她想不想吃。
梁以曦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极细微的矛盾感。
有时候冷静得近乎锋利,顽固又难以说服,好像对某些事有自己的判断标准,不到万一极难撼动。冷酷又冷血,展露出的,往往是令人恐惧的不近人情。
有时候又让人觉得,他其实是个温和到近乎笨拙的人,尽管这种温和某些时候显得狡猾。但这种狡猾并不让人反感。相反,会使人不禁莞尔。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早在一月份意外见到他的母亲,他就表现出来了。梁以曦想起前一刻两人站在街角说的话,还有“分手”完的第二天——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语言功能丧失。
这种矛盾太难察觉,梁以曦瞧着他,越想越好笑,便对陈豫景说:“你刚才坐在那里,我觉得和那个说想谈恋爱的陈豫景是两个人。”
话题转换出乎意料,陈豫景想了想,道:“我只是在想,如果风一直这么大,我们可以去对面坐一坐。”
傍晚的风声并没有持续太久。
等传来淅淅沥沥的清晰雨声,两人起身离开餐厅。
回去路上,梁以曦像是琢磨出了一点名堂,额外解释道:“两个人的意思是,你恋爱时和不恋爱时差别比较大。”
陈豫景乐了:“请问梁小姐,我在你面前还有不恋爱的时候吗?”
梁以曦:“”
头顶的雨声忽然变得嘈杂,像是在附和陈豫景,嘲笑她的脑回路。
梁以曦据理力争:“谁知道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这个就有点胡搅蛮缠了。
陈豫景闻言只是笑,没再说什么。
大概是最近白天的气温普遍比较高,拐过街角的时候,梁以曦闻到一点紫藤的香气。
十分温柔的气息,经过雨水的浸润,变得有些分量,好像蝴蝶沾湿的翅膀。
香气断断续续,持续了一路。伞下昏暗,余光里是陈豫景挺括的肩膀。
一直回到家,香气还在鼻端萦绕。
陈豫景放下伞就来亲她,他抱着她,梁以曦嗅到他身上更加潮湿馥郁的紫藤香气,便问他是不是也闻到了。陈豫景低头吻她甜润的嘴唇,尝到了正宗的“雨后日落”的滋味,只是好半晌,他都没说话,梁以曦也说不出话。
当他松开她的嘴唇,梁以曦被亲得发晕,一脑袋埋进他颈窝的时候,无法忽视的香气再次牵走了她的神志。
“你闻到了吗?”梁以曦微微喘气,“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开了紫藤?这个时间有点早”她似乎很不理解,一边走神,一边思考。
陈豫景真是好气又好笑,他停下来,注视梁以曦湿润的眸子,笑着说:“是开了好大一片。”
“就在我这边。本来想叫你看的。”说着,他又去吻她微张的、湿红的嘴唇。
梁以曦愣住,懊恼:“为什么不叫我看啊”
陈豫景把人抱起来,往房间走,语气倒是如常:“你说呢。”
梁以曦回神,被他看得心口发烫。
一直到后半夜,陈豫景身上被雨水打湿的紫藤香气还停留在梁以曦鼻端。后来渐渐被彼此身上的热意熏染,梁以曦搂着他的肩膀,想起来就去嗅一嗅他肩头颈窝气息,陈豫景被她弄得整个人都有点紧绷。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断断续续到雨声间歇,只剩零星的滴答。床单都变得潮湿,最后只能去客房。
穿过幽暗的客厅,梁以曦蜷缩在毯子里,要睡不睡,借着朦胧的光线,她伸手摸了摸陈豫景汗涔涔的鬓角,因为短暂克制的情.欲,眉骨愈显冷厉,那张原本就英俊的面庞顿时性感得无以复加。
梁以曦凑近去啄吻他的下颌,低声:“你下个周末来吗?”
这样明显的眷恋,陈豫景根本思考不了任何,他低头用力亲她,“来”,嗓子极哑,抬眼望进她雾蒙蒙的眼底,身体都要陷进去。
最后两个人交缠在沙发里。光线比房间里要亮些,能看到雪白
CR
黏腻的肌肤上淌下的水珠,还有她面颊上的红晕和胸口起伏的形状。陈豫景亲了亲她的发顶,准备起身抱她去浴室。梁以曦搂住他的腰,想起什么,仰面道:“要是下回再见我舅舅,你别那么说了。”
“他会觉得你胆大包天。”梁以曦嘟囔。
陈豫景好笑:“这就胆子大了?你舅舅是什么老古董?”
梁以曦不说话了,看着他有点不大高兴的意思。陈豫景抱她坐到怀里,埋头去吻她锁骨,半晌低低道:“以后等你再长大些,给我一个孩子吧,曦曦。”
梁以曦顿时红了脸,伸手就去挪他的脑袋,半晌挪不动,手上使了劲,嘴硬道:“听不见。”
陈豫景笑得肩颤。原本还打算就此停歇,忍不住伸手去弄她,很快,梁以曦就说了十几遍“听见了”。
“刚才为什么听不见。”他有点严肃地瞧她,尽管眼底有笑意,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
“你烦不烦。”梁以曦是一点气力没有了,干脆闭上眼大声。汗湿的眉眼秾艳又娇俏,整张脸好像夏天浸在水池子里的玉瓷,泛着明丽又灿烂的光泽。
陈豫景笑,捏了捏她的脸颊。
第33章 饭局 梁瀚桢泉下有知,只会来找你。……
陈豫景抵达津州的下午, 方城打来电话说赵副部让他明晚替他参加一个饭局。
“说是要做个手术,人在医院呢,实在抽不开身, 只能拜托你”大概方城也觉得离谱, 语气迟疑, 半晌又道:“是辛高勇秘书联系的, 和农商行的批文有关。”
陈豫景说知道了。
时间比他想的还要紧迫。原本的两个月一下变成两周。
饭局地点就在办公楼后面的一条街上, 是一家不大显眼的本地餐馆, 平常也有工作人员来这里吃一顿简餐, 里面的包厢总共也就三间。陈豫景到的时候, 辛高勇的秘书正揣着公文包守在门口, 见他下车, 笑着上前称呼:“陈先生。”
陈豫景没说什么, 略颔首, 往里进的时候, 发现堂食的没几个, 仔细看, 其中两位稍显眼熟。不过不是他所在的部门, 待要回想哪里见过, 门帘掀开,他就知道了。
是何耀方带来的人。
何耀方抬眼见到他丝毫不意外, 他伸手拎来茶壶,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家常:“回来了。”
陈豫景看了眼对面的辛高勇, 辛高勇正两手端着茶杯凑过去。
见陈豫景不说话,何耀方又看他一眼,语气稍冷又意味深长:“梁瀚桢泉下有知, 只会来找你。”
梁瀚桢三个字没有令陈豫景面色变化,倒是一旁的辛高勇,因为这句话手上抖了下,他放下茶杯,拿起手巾擦拭,表情微僵。
何耀方忽然发出一声嗤笑,瞥他一眼的时候叫了辛高勇一声“辛行长”,像是提醒。
外面安静得过分,里面的说话声也不高。
没一会,上了几样菜,都是时令的,热气腾腾。
如果不是辛高勇在,陈豫景都要怀疑这是何耀方组的“父子局”。过去几年,陈必忠会专门搞这些,让何耀方和陈豫景一起坐下来吃顿饭。有时候是在大年夜,有时候碰上何耀方实在忙,抽不开空,就在大年夜之前随便挑一天。吃饭的时候陈必忠几乎不说话,像个隐形人,何耀方也当看不见他这个人。
短短几分钟,他已经往陈豫景碗里夹了好几筷子,辛高勇看着,一直都没说话。
陈豫景实在没什么胃口,他看向辛高勇,语气淡漠:“辛行长,批文还要点时间。渠田的案子,之前在梁瀚桢手下——”
“豫景”,何耀方放下筷子,突然道:“听陈必忠说,赵坤这边有和地方银行的工作接触,等手上事差不多,你去趟渠田”,说着,他朝辛高勇看去,接着转头对陈豫景道:“你不是不放心吗,那就自己去看看,查查,到底有什么问题。如果没问题,也不要让辛行长等太久。”
陈豫景面色冷凝,何耀方依旧一副和善样貌,看着他,好像在看什么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辛高勇则是直接白了面孔,他没想到,闻言只是讷讷。
陈豫景发现,这场饭局应该完全不在辛高勇的计算之中。
来之前,他和辛高勇想的是一样的,就连请来何耀方,大概也是辛高勇的某种策略。
陈豫景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陈必忠某次同他说的话,他说,所有人都是何耀方的棋子。
包厢里安静得出奇。
何耀方饶有兴致,心底却渐渐掀起一股不悦。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看不透了。不过不要紧,他会知道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还有他那个自作聪明的上司——辛高勇不惜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坐上梁瀚桢的位子,会允许别人在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冲出来阻碍?
他缓慢道:“豫景,辛行长虽然着急了些,毕竟是新上任。你也要有点分寸,以后还是一家人。”
话音落下,辛高勇面色奇异地松缓了下来。
他也看向陈豫景,笑容紧跟,语气急切:“渠田不会有问题的。我可以担保!”
何耀方闻言只是笑。
陈豫景站起来,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利落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直接道:“我还有事。你们慢用。”
“豫景。”何耀方沉声。
陈豫景背朝他,想了想,转过身说:“我打算等梁以曦毕业就和她结婚,到时候应该不会邀请您。不过我会和钟淑雯说一声。渠田我会去查。既然您这么说了,所以我也拜托您不要出尔反尔。”
说前半句的时候,辛高勇一直是一副略显仓促和茫然的神色,直到钟淑雯的名字出来,他跟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直挺挺梗着,看也不敢看何耀方,甚至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但是陈豫景的后半句,又让他脸上顷刻间青白交加,赶紧又去打量何耀方神色,整副模样几乎可以算作可笑。
出来的时候刮起了大风。
津州本就常年大风,这阵子春末,柳絮渐渐多了,空气里尘土的味道十分明显。
到家的时候,梁以曦的视频刚好打来,陈豫景想起饭局上自己说的那四个字,不由好笑,正要接,就见陈必忠从客厅走来,一脸郁闷的样子对陈豫景道:“你又和他说了什么?明天找我过去”
陈豫景道了声“没什么”便按下接听。
陈必忠刚想再说几句,就听陈豫景手机里传出一句笑意明媚的女人声音:“今天天气是不是很好?”
视频那头阳光灿烂,陈豫景笑,“是不错,比我这里好”,他盯着手机屏幕,一边解开领带一边往房间走。
陈必忠:“”
“你刚下班吗?”梁以曦想了下时间,觉得这个时间下班未免太晚。
陈豫景:“去了个饭局。”
“什么饭局?”梁以曦又问,“这么早就结束了?”
下班嫌晚,饭局嫌早。
陈豫景好笑,道:“汇富银行新上任行长的饭局。”
梁以曦愣了下,视频那头的她被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神情有些可爱,陈豫景笑着叫了声“曦曦”。
梁以曦:“我也看到新闻了。是一个叫辛高勇的对不对?”
“对。”
“不过我看他之前是爸爸的上司,怎么会来接任爸爸的位置?不应该委派吗?”
陈豫景想,这样的道理,也就那群人装模作样地视而不见。他对梁以曦说:“大概因为贪得无厌的人心。”
梁以曦:“”
见她又呆,陈豫景笑,岔开话题:“下午有课吗?”
梁以曦叹气:“有,作业还没看
春鈤
完一上午都在犯困。”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
她坐在草坪上,撑着下巴,整个人懒洋洋的。陈豫景便问她中午为什么不回去休息,其实回去一趟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梁以曦摇头,说之前有一次回去了,然后没爬起来,下午的课直接旷了。
陈豫景:“”
“你以前读书的时候不会吗?”梁以曦眯着眼好奇。阳光打在她白皙的面庞上,睫毛都根根明晰,落下朦胧的影子。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好像代沟很深似的,陈豫景不是很想回答,他起身朝外走去。
梁以曦见他走动,问道:“你干嘛去?”
陈豫景:“没吃饱,煮碗面。”
门外,陈必忠正巧在吃面。
“父子俩”对视一眼,陈必忠像是知道怎么回事,反手指了指厨房,然后低头继续吃面。
梁以曦一眨不眨看着,想起来就问一句:“加两个鸡蛋吧?”
陈豫景:“好。”
“绿叶菜有吗?”
“我看看。”
“焯水加进去,营养均衡嘛。”
“好。”
“陈豫景,你喜欢吃细面还是粗面?”
“都可以。”
隔着一段距离,陈必忠端起碗离开。
第35章 新区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隔天, 陈必忠回来,气到原地转圈。
陈豫景晚了半个钟头,到家的时候, 他气还没消, 正在叮铃哐啷做饭, 听到开门动静, 关了火走出去怒道:“你居然和他说要和梁瀚桢的女儿结婚?!”
陈豫景去了趟检察院。他打算下周从英国回来就直接去渠田镇。赵坤也知道了。虽然是电话里说的, 但陈豫景听他语气, 不像是要做手术的人, 倒像是吃饱了撑的。
他放下手里的档案袋, 搁在玄关的置物柜上, 脱下外套挂好才转身面对怒气冲冲的陈必忠。
陈必忠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了, 他摸了摸自己脑门, 脸色铁青:“等着看吧!你以为姓何的是好惹的?别说你是他亲生儿子, 就算是淑雯——”
他一口气倒出来, 到了钟淑雯这, 又下意识停顿, 语气稍缓:“还有那个辛高勇, 你当着面也这么和他说?”
“小心他报复你!他手段可下作了!别看何耀方跟前狗一样。”
陈豫景敏锐察觉什么, 他盯着陈必忠,冷声:“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陈必忠举起锅铲远远点着陈豫景脑袋:“何耀方说你太嫩了!我看也是!本来还觉得你和你妈一样, 是个自己不好过,别人也别好过的狠人, 现在看, 何耀方说的对。”
“什么意思你看梁瀚桢的下场!梁瀚桢是什么人?都能到这步。他辛高勇全身而退,还能插一脚——你觉得这里面就是缺个证据?!”
“就算你把证据摔他脸上,他辛高勇就不是个吃素的!等着吧, 我看你到渠田得剥层皮!”
一通火总算发完,陈必忠没趣地转过身,往厨房走,随口:“死不了就是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姓何的估计会被淑雯捅死。不过你也长长教训”
虽然一直觉得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大都是疯子,但陈豫景还是被陈必忠这通输出弄得厌烦。他重新拿下外套,拎起刚放下的档案袋,摔上门就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陈必忠走出来,脸色一下不好,转头看着厨房,不满:“又浪费。”
重新回到单位,方城也刚楼下食堂吃了回来,正准备工作收个尾就回去,见陈豫景办公室门又开了,他走到门口,敲了敲,对着去而复返的陈豫景惊讶道:“你不是去检察院了吗?我以为你直接从检察院回家了。”
陈豫景问他:“食堂还有饭吗?”
方城回想了下:“应该只有面了。”
陈豫景:“”
“给你叫个外卖?”方城笑。
陈豫景摆手:“你回去吧,待会我泡个面。”
注意到他手边厚厚一沓档案袋,方城寻思道:“渠田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给你查,你过去主要还是要小心。”
陈豫景点头。“我心里有数。”
早在何耀方当着辛高勇面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就清楚了。但还是要去一趟。至少得知道账面上的数字和实际情况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出入。当然还有一个隐含的考虑,他始终觉得梁瀚桢那样的人不会做愚蠢的事,丢下梁以曦是不得已,势必会留下什么,或者,肯定是有线索可以追寻的。
如果这个线索不在梁以曦那,那只可能在渠田镇。
念及此,不知道是不是被陈必忠一通敲打的缘故,陈豫景有些心神不宁,等方城给他泡了碗速食面关上门出去后,他给梁以曦打去了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
陈豫景顿时没坐住,干脆站起来继续拨。
连续四五个电话都没人接,正要联系文森过去的时候,梁以曦打来了视频。
“怎么了?”她捂着嘴,声音压得很低,身后是图书馆的背景。
陈豫景长出口气,心口却仿佛被什么压着,他慢慢走到座位前,手边是凉了的泡面,低声:“没事。”
察觉他语气里的疲惫,梁以曦小声:“我刚刚在写作业,没注意。你怎么了?”
“曦曦,我可以叫文森回来吗?”陈豫景忽然问道。
闻言,梁以曦睁大眼:“你说什么?!”
陈豫景快速道:“说着玩的。”
梁以曦板起脸:“不好玩。”
陈豫景:“对不起。”
“下不为例。”
陈豫景笑。
视频那头,梁以曦表情严肃,但她清楚一连四五通电话,又是这样的安排,她不禁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陈豫景靠上椅背,闭了闭眼,语气微顿:“没有。”
梁以曦不是很相信。
陈豫景看着她,神情专注,过了会,等心头渐渐平静,他对视频那头的梁以曦说:“我在尝试解决。”
梁以曦望着他,不作声。
换做五年后的陈豫景,是不会说这样笃定的话的。他变得愈加小心谨慎,言辞间也更加讳莫如深,人前不动声色,人后即使面对梁以曦,梁以曦也根本看不懂他了。五年前的他,对事情如何发展、自己又能承受什么,是不得而知的,或者说,他根本不会去想,也觉得自己能够做到。
等陈豫景周末如约抵达,梁以曦又问了那通电话的事。
这趟看起来是十分匆忙的,大概飞机上都在处理公务,梁以曦见他眼底有血丝。陈豫景把人搂怀里,带着她一起往航站楼外走。
上了车,梁以曦又问,陈豫景便把去渠田的事说了。
“这么严重吗?”她望着他,语气担忧。
梁瀚桢走后,梁以曦虽然很少关注汇富的事了,但手机上相关的推送还是会摆到眼前。尤其朋友圈一些长辈,还有梁家那些关系不大亲近又心思叵测的亲戚,梁以曦也会在他们的一些对话里,察觉到如今汇富的状况。
“渠田在哪里?”
“津州最边上,最早是个开发区,当年临时设置的,好像是为了安顿一些噪音污染严重的企业,一开始叫新区,后来拿了一批建设资助,这些年发展下来还算不错。六年前正式划归乡镇管理。之后的建设资金就主要通过和汇富的合作。”
“六年前?”
梁以曦想了想,说:“六年前我好像刚上高中”
陈豫景微梗:“嗯。”
气氛变得莫名滑稽。陈豫景也没想到。
他好笑地瞧着身旁的梁以曦,伸手摸了摸她若有所思的脸颊。
“我想起来一件事。”
过了会,梁以曦抬眼看向陈豫景,“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但我现在想,感觉那个时候爸爸是不想合作的。”
陈豫景看着她,神色微凛,他稍稍坐直,面对梁以曦,问道:“什么事?”
“大概有那么一段时间,半个多月吧。我那会准备
椿日
住校,需要家长签字同意,爸爸不同意,突然发了好大的火,简直莫名其妙。现在想起来,他应该在担心别的事。那阵子他下班回家还时不时和人发火,电话里发、人家跑来跟前都要训几句——有两次江叔叔晚上送文件到家里,门打开就在那说话,说好一阵”梁以曦皱眉。
陈豫景:“说什么?”
“不记得了。好像是说,有一个人管着什么地方,需要很多很多钱,爸爸觉得这里面手续不对,有担保也不行,江叔叔就一直和我爸说那个人承诺了什么什么然后爸爸又发火——”
梁以曦低头叹气:“其实我爸脾气很好的。”
陈豫景却神色凝重。
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一个现在已经没人在意的细节。
辛高勇当年是从哪里出来的。
他给李秘书发了个信息。
晚上,等梁以曦睡了,陈豫景打开李秘书发来的邮件,一页详细得不能再详细的履历表。
翻到最下面,新高区三个字下方,有一行黑体小字写着,几几年,因为初设,暂定名为新区。
第35章 合照 看不起小羊是不是。
事情似乎变得明朗起来。
如果要查, 至少得从六年前新区的项目建设档案查起。辛高勇最后是以什么做的担保,才让梁瀚桢那样的人同意与之合作。
这个周末的安排不算紧凑,只是陈豫景来得匆忙, 又是千头万绪, 所以抵达谢菲尔德的第二天, 他们一大早驱车前往庄园的时候, 梁以曦绕到驾驶座, 说她来开车。
“我觉得你没睡好。”
半夜眼前隐约有一阵荧光, 她皱眉瞧他:“你昨晚是不是玩手机了?”
陈豫景:“我在看邮件。”
梁以曦依旧皱着眉, 不满嘟囔:“什么邮件啊”
陈豫景笑, 拉她回副驾坐好。
她一身春日度假的明媚打扮, 绿色、橙粉、牛仔蓝, 还有随处可见的碎花, 就连指甲油都换了。今早忽然想起来, 一边吃早餐一边抓紧涂的。只是涂到一半有点着急, 没涂好, 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专心致志弄着。陈豫景只好上手给她喂。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抵达庄园的时候, 已经有两辆红色的双层巴士停在前方。
游客陆陆续续下来,不是很多, 没一会周遭就又变得空旷。两人沿着宽阔的林荫道往里走。如果不是视野尽头零星闪现的游客,和遥远的、不知道那个角落传来的清脆人声, 整座庄园就好像只有他们两人。
“这个季节还是太早。”
梁以曦看着头顶密密匝匝的枝桠上稀疏抽芽的一点嫩绿, “前年夏天和爸爸来,这边全是绿色,喷泉也好看。人也多。”
陈豫景倒觉得还好。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林茵草地, 灰蓝的河水横贯在庄园前。人烟稀少的缘故,视野里每一秒的定格都如同油画,有种心旷神怡的静谧。
今天依旧是个阴天,云层很厚,迁徙得也慢。
虽然已是暮春,气温始终有些偏低,看样子,一会指不定有阵雨。
庄园里可供参观的房间不算多,陈列大都是展品。穹顶壁画、人物素描、随处可见的雕塑。他们这次来,还碰上了某个艺术品牌和庄园的合作,所以在这座古老建筑里,又星星点点装饰了许多现代的艺术设计,逛起来还是很好打发时间的。
梁以曦拍了会照,扭头见陈豫景站在窗边。
那里是许多游客的经典打卡地。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四四方方的草地和喷泉,视野比来时更加开阔。尽管此刻天公不作美,但深浅不一的云层也能在这个位置尽收眼底。
淡季加天气的原因,前一波他们看见的游客很快前往下个参观点。周围变得安静。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种十分清冷的木质气息,偶尔掺杂厚重的金属气。人来人往的时候并不明显,等一切稍稍静置,这种具有明显时间感的气味就变得尤为突出。
梁以曦走过去拍照,陈豫景垂眼注视她饶有兴致的模样。乌黑的睫毛又弯又翘,唇上是闪着水润光泽的口红,离得近了,能闻到她最喜欢的香水气味,和今早拉她在怀里吃早餐的时候一样芬芳浓郁。
陈豫景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拍好了?”
梁以曦点点头,盯着手里的照片,忽然说:“好像出太阳了。”
陈豫景朝窗外望去。
很淡的一缕金色从云层中漏出,好像金色的砂砾,迎面而来的风的气息都变得干燥。
身后进来两三位游客。
梁以曦走过去拜托他们帮忙拍张照。她跑回来站在陈豫景身边,朝镜头笑。陈豫景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肩头。梁以曦抬头朝他看,陈豫景注视镜头,似有所觉,微微弯起嘴角。
确实出太阳了,本来以为会下雨,谁知临近中午,越来越多的阳光挤进云层的缝隙,云层一点点稀薄,很快变成四散游走的薄雾。草地上的游客明显多了起来。山坡上的羊群比人悠闲,只是身上还十分厚重。梁以曦不是很敢靠近,觉得它们会冷不丁地朝她撞过来。
“上次爸爸带我来的时候就被追过。你不知道,它们可凶了。还是小羊。”
梁以曦远远瞧着,忍不住寻思:“是不是夏天剃了毛就比较暴躁。”
陈豫景:“”
阳光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空气中甚至能看到光线的纹路,不过也可能是草地上大面积水汽蒸发的痕迹。总之晶莹又耀眼。暮春的光景这个时候才明显许多。
草地和树林在日光的照耀下层次分明,好像一片起伏的绿海。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隔一会就拿起手机拍。陈豫景远远瞧着,思绪一会在当下,一会又去想昨晚李秘书发来的邮件,还有去渠田的行程。梁以曦似乎知道他这趟心事重重,拍完照沿着山坡慢慢走回来的时候,见他眸色凝重,也没说话,只是站在他身边挑着手机里刚拍的照片,看样子是准备发朋友圈。
过了会,陈豫景凑过去看,帮她选了两张视野极开阔的。
看到那张两人的合影,陈豫景说:“曦曦,这张可不可以给我。”他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小心。好像意识到这趟来自己确实不够专心,于是看上什么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拿。
梁以曦不作声笑:“给你干嘛。你又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的罪名属实有点大。陈豫景抬眼看她,见她神情傲娇,他也就没反驳,只是说:“我还没有你的照片。”
梁以曦继续和他较劲:“那我回去把我以前拍的学生证上的照片给你好了。”
陈豫景:“”
他忍不住笑,只好说:“就要这张。”
梁以曦抬头:“为什么?”
纤细的颈侧和肩窝里映着一小团暖融融的阳光,脸颊上被照出极细小的绒,肌肤细腻又温热,陈豫景伸手抚摸她的颈侧,问她冷不冷。这一身虽然好看,但领口有点大。梁以曦不作声,乌澄澄的眸子刺眼日光下闪烁着棕栗色的光泽,她不作声看着他,感受他掌心干燥坚实的温度。
陈豫景低头亲了亲她的颜色格外好看的嘴唇,这张唇他今天早上就想亲了,如果不是她担心口红花掉。
只是这样被她看重的口红,却没有她的舌尖半分甜润,陈豫景低声:“我想要我们的合照,给我一张好不好?”
梁以曦移开视线去看草地上好早就在远远围观的两只小羊,半晌勉为其难道:“好吧。”
随即,陈豫景也看到那两只小羊了。
小羊瞧得认真,一动也不动,四肢小腿好像定在了草地,就这么望着他俩的方向。
梁以曦有点想笑,但憋着没笑。估计是这个春天刚出生的小羊,注视的模样都透出一种天真无邪的意味。
陈豫景不解,同认真注目的小羊对视几秒,转头对梁以曦说:“它们没有爸爸妈妈吗?”
闻言,倒是让梁以曦愣住了,不过脸却下意识红了。
陈豫景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还是小羊出生就要和爸爸妈妈分开——真可怜。”他牵起
梁以曦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紧不慢、仿若置身事外的语气里竟然有一丝狡猾的笑意。
梁以曦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小羊懂什么啊。”
陈豫景不以为然,拉着她四处走:“看那么久,也应该懂了。看不起小羊是不是。”
“难怪上次来被追着跑。”陈豫景转头笑着瞧她。
梁以曦:“”
庄园大得不可思议,站在山坡上能看到附近的一座小镇。两人中午驱车前往那里吃饭。
小镇有种与世隔绝的浪漫。午后的阳光变得舒缓,没有中午那么刺眼。陈豫景吃饭的时候又提了一次要照片的事,小羊事件后她就觉得他也蛮幼稚的,这下更觉得了,只好当着他面把照片发到他手机。
陈豫景心满意足,后面话都少了,也不再问小羊追她的事了。
虽然无比清楚他这趟有多匆忙,是临时抽出来的时间,但吃完听陈豫景说傍晚回伦敦的时候,梁以曦心情还是不受控制地低落许多。
回去的路上她都没说话。
然后一个不留神,就在车上睡着了。
等醒来,已经是夜色深浓的高速。
导航显示还有半个多小时抵达公寓。
这一段依稀能看到空旷的田野。
梁以曦盯着车窗,和车窗上陈豫景的侧脸,下意识地、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忽然伸手描了描。
陈豫景应该是注意到了——其实她一醒他就注意到了。脑袋抵上车窗玻璃的时候他还看了几眼。只是觉得她回来的路上始终不大开心,便十分知趣地没有多打扰。
这个时候,他握了握方向盘,忽然叫了她一声:“曦曦。”
“嗯。”梁以曦装作乱写的样子,然后又装作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
“还是不开心吗?”他低声问她。
“没有。”说完,梁以曦有点沉默。
陈豫景便没再问。他清楚她不开心的缘由,当然也明白她这个时候的否认。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他离开时分。陈豫景的飞机在黎明,他根本没有多少睡眠时间。睡梦中,梁以曦依稀看见他动作很轻地下床穿衣。
昏暗的房间仿佛某种磨砂质地的默片。他宽阔的肩背好像一座起伏的山峦,躬身弯腰的时候尤其挺拔。梁以曦不作声看着,见他有条不紊地套上西裤、穿上衬衣、挽起袖口,拿起皮带和领带准备去隔间洗漱。
等他收拾停当,再悄无声息地出来瞧她,已经是周身清朗,须后水的气息干净又内敛,格外耐人寻味。
“吵醒你了?”见她睁着眼一声不吭,陈豫景俯身亲吻她温热的额头,“等事情处理完我就过来看你,不会太久的。”
不过梁以曦清楚,一般他这样郑重其事地告诉,就意味着异地的时间会很长。至少一个月。
梁以曦发现他一点没睡好,眼底血丝已经红得不像话了。
她忍不住抬手抚摸他的眼角:“事情很麻烦吗?”
陈豫景笑,知道她误会自己整晚失眠是在想工作上的事,便说:“倒也不是。”
梁以曦稍稍坐起来,捧着他的脸庞,语气真诚:“你看上去都有点苍老了。”
陈豫景:“”
本来想着快走了,气氛还是温馨点好,但这口气死活咽不下去,他瞧她一脸得逞的狡黠,气得用力去亲她那张不知死活的嘴。
睡衣的肩带被人毫不留情地扯下,梁以曦又惊又笑,她没想到陈豫景会这么小心眼,顿时愈发觉得好笑,笑声都大了些。
似乎觉得她笑得实在过分,陈豫景抬起头,他眸光沉沉,忽然抬手脱下腕表搁在一旁,然后在梁以曦月牙一样迷蒙的注视下,又慢条斯理地解了一只手的袖扣。下秒,梁以曦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吓得翻身就往他那边躲,嘴上开始求饶:“我不笑了,陈豫景,我不说了,我不说你了——唔——”
熟悉的热意潮涌般从他的指尖漫延到心尖,梁以曦仰头望着湿漉漉的天花板,呼吸都变得潮湿。睡衣早就滑到腰际,凝脂一样皎洁的肌肤,随着腰肢颤抖起伏。陈豫景弄了半晌,只觉折磨,额角见汗。
仓促间,他拿来腕表看了眼,然后扔到一旁,气息粗重地握住她的手去解拉链。剧烈又急迫,好像从没这么急迫过,水声都变得黏连。从他身上下来的时候,梁以曦连动跟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以前都是几次之后才会这样筋疲力尽,看来陈豫景是真是被她刺激到了。
他看上去还好,因为提前解了一只袖扣,衬衣倒不用换,只临时换了新的内裤和西裤。梁以曦盯着地上那条半截湿得浸透的西裤,恨不得拿去扔了。
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临走,陈豫景吻了吻她的嘴唇,忽然说:“昨晚没睡好真不是在想工作。”
梁以曦还有点没回神,盯着他清晰的下颌线,顺着问道:“那在想什么?”
“想怎么让你开心起来。”
“后来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转头看你睡得倒挺香。”陈豫景笑,站起来低头瞧她。
梁以曦脸上还有潮红的痕迹,闻言一点都不想理他,翻身就往他睡的那边蹭去。
一周后,梁以曦忽然收到一封没人打过招呼的越洋包裹。
一头雾水拆开,她看着那么小件的一样东西,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真是哭笑不得。
给陈豫景打去电话,似乎知道她会打来,接通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我这里是没打印照片的地,还是没相框、没玻璃?”
包裹里是上次在庄园拍的合照,浅色橡木相框,看上去十分温馨。
陈豫景只是问:“好看吗?”
梁以曦翻来覆去地看,笑着说:“不告诉你。”
“那你先看着,等我去再告诉我。”
梁以曦笑。
第35章 下毒 别说话了。
赵坤进来时, 一眼就注意到了桌上的相框。
陈豫景正在收拾检察院借调来的几份有关梁瀚桢案件的档案,准备出发渠田之前还回去。转身见到人,打了个招呼, 便听赵坤乐呵呵道:“我发现我们部门风气真不错。一个个有家有室的。”
他瞧着没有半分刚做完手术的样子, 一副部门领导的派头, 也许是先前棘手的事暂时在陈豫景这里看到了一点转机, 整个人还有些神清气爽。
陈豫景:“”
赵坤办公桌上是一副全家福, 还有一张他和妻子带着女儿郊游的照片, 十分温馨。说着打趣的话, 他看了眼照片, 又去看面无表情的陈豫景, 半晌含蓄道:“你笑起来确实让人不适应。”
陈豫景不想听他胡扯, 拿起桌上的一叠报告继续往档案袋里装。等整理得差不多, 他绕过赵坤, 收起相片, 放进了一旁预备一起带去渠田的箱子里。
赵坤:“”
“咳。”赵坤让了让, 总算言归正传:“你去一趟我是放心的。虽然方城也说了, 估计查不出什么。”
“反正等你回来再说。”他坐在办公桌对面坐下, 看着那几大袋档案, 忽然问道:“检察院现在查到什么了吗?”
陈豫景摇头:“嫌疑有了,还没抓到。”
英国回来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去跟进度了, 听检察院同事说,江宏斌之死, 确定为两人作案。不知怎么, 那边论断一下,他脑子里就冒出之前跟踪梁以曦的那两个人。不过英国警方那里听说有了头绪,具体的还是要等。
赵坤点点头, 过了会,只道:“过去注意安全。”
陈豫景当然明白:“我知道。”
“我之前开会的时候,听人说那边好几个重大项目,从梁瀚桢出事到现在,停了快一年,账上的钱一直空的,工人发不出工资、建材收不
椿日
到回款,总之乱得很农商行隔三差五就有人闹总之你一定要心里有数。或者我让方城跟你一起去?”赵坤思忖着道,末了忍不住起身出去叫人。
“辛高勇知道我过去,不会明面上做什么。”
陈豫景想了想,又说:“我一个人去,事情看起来会比较简单。”
赵坤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多一个人多一层手续,事情复杂了,掣肘也多。辛高勇必然是忌惮的,多一个人反而更加提高他的警惕。
“况且,他去能干什么?出了事,跑回来给您报信吗?”
赵坤:“”
赵坤无语了:“什么话——出了事当然报警啊,跑回来找我干什么?我是能搬医院还是能搬警局?”
陈豫景:“”
等事情全部敲定,又过了两天,拿到汇富银行方面出具的沟通文件,陈豫景抵达渠田。
情况似乎比赵坤描述得要好些。农商行还在正常运转。他到的第一天就查看了停工的重点项目之外的几个和本地人合作的建设项目,运作情况居然还算良好。资金方面也是刚刚够。但当陈豫景提出调看六年前的建设资产目录时,负责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就面露难色。
“这个得问问我们行长。”
陈豫景毫无意外,便问:“你们行长呢?”
工作人员说去津州开会了,汇富银行换了新的领导,他们之间合作多,行长隔三差五就跑津州。陈豫景便问什么时候回来。对方又是一阵支吾,说两三天吧。陈豫景想,行,那就等个两三天。
谁知第二天下午,农商行的行长就回来了,对着陈豫景一顿叫苦不迭,说最近项目多,资金周转不灵,汇富那边又整天催各种文件,耽误陈先生了。陈豫景笑了下,说辛行长哪里的话。
没错,渠田农商行的行长也姓辛,叫辛建科。
那个时候已经是五月初,距离汇富提交年中项目审核还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陈豫景必须在这半个月里找出实打实的“问题”,不然,赵坤那的批文必须得下了。往后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汇富的问题。辛高勇这招算是釜底抽薪。尤其是关于渠田的所有重大项目这块,手段又阴又狠。
辛建科请陈豫景吃饭,饭桌上,陈豫景说了调看六年前项目资产的事。辛建科一口应下,说明早就带陈豫景去档案室。
他毕竟不是二十多岁的新进科员了,做事也更滴水不漏,闻言,陈豫景倒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只是心底渐渐有种异样。
这种异样其实在刚来的那天看到那些正常运作的施工项目时,就已经埋在心底了。
不知道辛建科哪里找的酒,陈豫景喝完觉得头痛无比。
回到酒店,他整个人已经有点晕了。以至于梁以曦打来电话,他摸出手机接通,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视频里的梁以曦明艳娇丽,陈豫景怔愣着,酒精在太阳穴烧灼,他的目光也变得烧灼。
梁以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不会给你下毒吧!”公主在那头惊慌失色。
陈豫景仰在枕头上,顿时笑得不行。
这个倒真不会。先不说这是何耀方的安排,况且,辛高勇也没必要。估计就是酒的质量太次。
“真没事吗?”见他手机都拿不稳,梁以曦急了:“要不要去医院啊?”
“陈豫景——”
“陈豫景,要不我给你叫救护车吧。”
陈豫景一下笑出声。
听到他明显开怀的笑声,梁以曦才彻底反应过来。
她不说话了,瞪着那边只露出一个脖颈的男人,半晌气道:“我挂了。”
“曦曦。”陈豫景举起手机,目光凝视屏幕上的梁以曦:“我想做一件事,你别出声,让我看着你就好。”
梁以曦好奇,以为他在正经筹谋什么,于是凑近超小声:“什么呀?”
陈豫景盯着她嫣红的嘴唇,哑声:“别说话了。”
不过没一会,她就知道他在干嘛了。
梁以曦脸红得彻底,一度想骂他,但是瞧着他陷入浓烈欲望的眼神,盯着自己好像要将她整个吞下,梁以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37章 数字 快结束了。
第二天, 陈豫景在渠田农商行的档案室待了一上午。
不知道是不是劣质酒精的原因,拿到手的所有文件都让他头疼不已。
六年前的档案确实在,但都只有一个目录——几几年几月几号, 哪批项目拿到多少钱, 经过什么部门, 由什么单位承建, 并于几月几号施工完成。其间又发生哪些经济纠纷、人事事故, 这些倒是记载详细。
只是和汇富银行的所有资产往来, 通通不见踪影。
文件里, 落款签字的地方, 陈豫景翻了一上午, 就没见到同梁瀚桢有关系的。他甚至还让方城去找梁瀚桢生前用的章, 比对了几个章印, 依旧毫无头绪。
就好像, 六年前的时空里, 有人用橡皮擦凭空涂掉了“梁瀚桢”三个字。
他给赵坤打了电话, 赵坤罕见沉默。
过了会, 他对陈豫景说:“其实都清楚, 只是窟窿太大, 拿出来会吓死人。”他的语气不再是惯常那种乐呵呵,一时间凝重又森寒。
方城是当天傍晚抵达渠田的。
按照赵坤的办法和陈豫景的安排, 他带来了五大箱这六年里汇富提交给部里的备份文件。来的时候没有太多人知道。只有汇富的几个值班职员。接下来一周,他和陈豫景两个人在那间狭小逼仄的档案室, 用了一种最原始的方法, 将备份文件里涉及农商行的项目全部挑了出来,再通过比对时间和资金数额,挖出农商行这边抹去的几个项目的痕迹。
虽然成果寥寥, 但也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当年梁瀚桢确实没有经手农商行的业务,至少在第一和第二年没有直接经手,都是江宏斌在处理。这也是为什么,早年签字的文件里,看不到一点梁瀚桢的手迹。
不过这个追究起来也十分棘手。
毕竟江宏斌死了,到时候辛高勇一句“他并不知晓,都是江秘负责”,只能算死无对证。
事情就此停宕。
之后两天,陈豫景发现方城似乎急于离开渠田。
他们的午餐是工作人员另外叫的盒饭,并不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去单位食堂吃。
那天中午照例是一个职员进来送盒饭,送完刚关上门,方城就发了通牢骚:“副部到底想拖成什么样?要我说,干脆就别批——”
他指了指手边的几个表,脸都气红了,对陈豫景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这就是问题!辛高勇他狂什么啊?一个狡言诡辩的小人罢了。”
“到时候就说这里面查不清楚,后面没办法操作,必须提供有效文件,看他辛高勇怎么办。”
“所以他不就申请了项目重整吗。”
方城面色顿时更差。
陈豫景淡淡道:“项目不能一直烂在这里。何况里面都是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没人会允许钱烂掉的。”
陈豫景当他待这屋憋屈的,打量着方城,盒饭递到他手边的时候说:“下午你别来了,回去休息吧。”
方城沉默下来,慢吞吞打开盒饭,烦闷道:“我就是想知道到底要拖多久是不是拖多久我们就要在这里待多久”
陈豫景察觉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瞥了眼身后的门,没回他的问题,只是问:“家里是有什么事吗?”
方城有点惊讶,他抬头看向陈豫景,又低头去吃饭,支吾:“没有都是杂事。不碍。”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方便说,陈豫景便没多问。
下午方城却没来,他买了回津州的票。晚上陈豫景回到酒店,收到他道歉的消息,说明天中午指定回来,陈豫景想了想,便叫他不用来了。
给梁以曦发去的信息还停留在中午。
陈豫景坐在床边给她打视频,视频打过去没人接。想了想,他换成电话。
自从上回视
CR
频里做了那样的事后,梁以曦就不怎么接他的视频了。偶尔几次,视线对上,她总要脸红。陈豫景就笑。本来没什么的视频,眨眼就变得暧昧。更重要的是,也许一开始陈豫景还没有半分那样的想法,但梁以曦脸皮薄,他的想法就有点不受控制。陈豫景觉得自己也挺无辜的。
电话也没通。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渠田的发展属于正在进行中,酒店中等,地理位置也一般。楼下是一家发廊店和一家美容店,临近的是几家当地饭馆。这个时间不算晚,街边摊推出来不少。市井气息是有的,主要是烧烤的烟熏气,并不好闻。
说实话,下属的反复倒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情绪波动,梁以曦这么一会不见人,他就有点坐不住。
陈豫景关上窗户,心情莫名阴沉。
其实瞒着她安排文森的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如果不是上次她的“分手”,陈豫景不会“谨慎”到现在。
所幸十多分钟后视频打了回来。
梁以曦看上去午觉刚醒,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对着镜头没精打采。
“好困。”说着,她又闭上了眼睛。
视频里的脸瞧着都小了不少,陈豫景问她吃午饭了吗,梁以曦像是点头都没力气,眨眼睡了过去。陈豫景想着估计又是通宵赶论文。看了会视频那边睡着的人,他便给公寓物业打了电话,安排他们晚点上门给梁以曦做顿饭。
不知道是不是异地的原因,这半个多月,梁以曦的回复越来越简单。
早中晚的问候简短成两到三个字,有时候干脆就是一个表情,糊弄意味明显。陈豫景问她中午吃了什么,她隔一会发来一张照片,配文:好吃。看上去图文并茂的,实则没什话题度,颇有种上班打卡的应付感。陈豫景多问几句,她要么上课呢,要么赶作业呢,要么困呢,要么就是好一会才回。好一会回态度也不端正,多数时候一个“哦”字,要不就发来一只粉红色、露出一点上门牙的玩偶,笑眯眯地瞧着他。陈豫景抽空查了下那只玩偶,发现不是他的错觉,这只玩偶多数时候真挺欠揍的。
睡前总算接到了清醒的视频。
梁以曦洗了个澡,披头散发的,坐在桌边喝粥。她对陈豫景说:“没有办法啊,写不完就是要通宵啊。别那么看我,我已经很努力了。要不你来写。”
陈豫景好笑,不同她争辩,见她喝了几口就不喝了,皱眉道:“怎么不吃完?”
“没什么胃口”她拨弄几下勺子,抬眼再看他的时候,似乎是想问什么。
过了会,她也只是问:“还在那边吗?”
陈豫景点头,说:“快结束了。”
梁以曦就不说话了。之前两人多少聊了些,她清楚事情有多棘手,这会不吭声,大概也明白估计得有阵子。
“曦曦”,见她情绪低落,湿漉漉的头发沾湿睡衣领口,陈豫景岔开话题:“最近在做什么?”
他知道她在准备毕业,但是具体的毕业进度并不十分清楚。
话音落下,梁以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突然变了,她先是失魂落魄地念叨了一声“完了”,然后火速起身,奔到不知道哪里,抱来了笔记本,“完了完了今天几号?我昨天还想着睡前上传呢”
陈豫景说了时间,梁以曦一副大难临头的架势,整个人都垮了,沮丧又崩溃:“毕业账户上要上传论文最后的选题和大纲,我忘了,截止日期好像是昨天,我昨天还在赶作业忘得一干二净”
匆忙念完,也不等陈豫景说什么,她就挂了和他的视频,给学院老师发了封邮件询问来不来得及。
陈豫景看着聊天界面,心想,啧,又要折腾一晚。
不知道是不是这阵赶课程作业太费心力,梁以曦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之前提供的毕业账户。她整个人都不好了,隐约记得是一串特别好记的网址,但是输了好久,都没输对。给余小年打去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她一边着急忙慌地测试,一边给余小年发送救命短信。
后来,还是及时回复的学院老师救了一命。
等余小年玩完游戏回她电话,梁以曦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你不知道,我真的要死了!凉凉的——”
余小年笑:“那网址那么好记,你都能忘?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还说网址组合有意思呢。”
想起来确实很简单。学校和学院的大小写加每位学生的学号,尾缀再添个毕业缩写,按照这个组合输入,就能进入各自的学业主页了。
梁以曦瘫在椅子上,看着膝上的笔记本屏幕,长出口气:“我昨天熬夜了,没反应过来”
“其实很多网页都这样,很好记。我游戏账号的主页也是。”余小年笑着说:“平台的前缀,两条斜杠,再加我的名字小写和主页的英文,然后一条斜杠,就能进入了。”
“苏瑶的学院主页也是,不过他们尾缀是一串数字——数字也好记,是他们学院成立日期——简单吧?”
梁以曦听得一愣一愣,按照余小年的说法输入了她的游戏主页,果然直接进去了。
“年姐计算机大神啊。”梁以曦啧啧。
余小年无语了:“这有什么。你可以看看熟悉的几个网址,都很好记。”
不知道是不是刚和陈豫景打了视频,梁以曦脑子里瞬间冒出的是汇富银行的主页。
她知道那串网址十分简单,中间就是“汇富”两个字的拼音。这么敲了几下,汇富银行的网页就展现在她面前了。
印象里,以前有重大活动的时候,一进去就是梁瀚桢出席站在正中的照片,偶尔还会有节日的一点设计。不过总体中规中矩。一侧领导公示,一侧公告信息。下方是具体的机构设置,包括时刻滚动的最新货币政策、统计数据和金融资讯。
前一阵辛高勇上任后同津州高层的内部会议已经正式公布了。
新上任的汇富银行行长辛高勇居中,笑容不算含蓄。梁以曦还看到了后排的陈豫景,容色淡漠。
不知怎么,准备退出去的时候,梁以曦想起余小年的话,她盯着输入网址的框,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串数字。
第38章 摊子 陈豫景是有多想让他死。
不知道是不是作息混乱、没睡好的缘故, 梁以曦在汇富网址后面敲那串数字的时候,还有些犯困。
纯属一时兴起打发时间,以至于, 当页面上猛地冒出长达一千多页的扫描文件, 她都没反应过来, 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阅读网站。
划拉几秒后, 略显仓促的扫描文件上突然出现的“梁瀚桢”手写签名, 让梁以曦呆愣在原地, 一时间都有些陌生——她不明白爸爸平日里的签名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奇异到诡异的方式展现在眼前。
这确实是属于汇富银行的某个网址。就好像人为创建的。
方法类似她在图书馆下载文献, 网页后缀往往是文献编码, 进去之后可以直接线上阅读, 或者下载PDF版文件。
这个也一样。
浏览几页后, 梁以曦发现, 这是一份长达五六年的资产明细。详细到, 某年某月某日, 某项资金因为什么缘故未能申请下来, 只是随后就附了一份盖有汇富银行公章的说明, 但是签字人是江宏斌。
她想起陈豫景之前来同她聊的关于渠田的事, 还有这份文件里随处可见的渠田农商行的戳印和抬头。
她给陈豫景打去电话。
国内时间还不算太晚。
陈豫景接的很快, 他还在看白天方城整理的一些数据,接到电话有些诧异, 想起她一个钟头前的手忙脚乱,便笑着问:“弄好了?”
梁以曦盯着屏幕, 叫了
春鈤
声他的名字, 然后语气困惑地念了念某页文件的抬头说明。
手上动作微顿,陈豫景皱眉:“什么?”
梁以曦就将钢笔上的数字和眼下汇富银行网址之间的关系说了。直到现在,她还是有些困惑, 不明白梁瀚桢留给她的东西,为什么背后有这样的牵连。
陈豫景坐直,放下手里的东西,神色凝重道:“发过来我看看。”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电话那头罕见的沉默。
过了会,陈豫景只是说:“汇富又要变天了。”
梁以曦发来的文件一看就是江宏斌死前之作。
之所以这么准确,是因为陈豫景发现这些文件都是临时扫描的,页码混乱、边角歪斜、信息覆盖不全,中间还意外扫描到了一份去年十月中左右汇富群龙无首时的一些临时性章程,落款时间和签名都对得上,毕竟之后他就去英国找梁以曦了。
钢笔确实是梁瀚桢的爱女之物,只是被江宏斌利用了下。
不得不说,他的这个计划本身还是十分缜密的,既可以为自己争取出逃的时间,也能让辛高勇有所忌惮。只是他没想到,辛高勇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一边调查梁以曦,一边弄死江宏斌,而江宏斌前脚一死,他后脚就通过何耀方挪到梁瀚桢的位子上。步步紧扣、处心积虑。
陈豫景一晚没睡。
文件打印出来后,天一亮他就联系了赵坤。赵坤可谓吓得不清,还当自己在做梦,听完愣是半晌说不出话。
“你说多少钱?”他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陈豫景沉声重复了一个数字。
赵坤脸色煞白,他往后靠了靠,跌坐在床边,喃喃:“梁瀚桢是在保汇富”
“你们待着别动。”
陈豫景微愣。
他的上司罕见的当机立断。
赵坤似乎在房里转了圈,他的语气又变得和平日不一样,急躁许多:“把文件整理出来,等我去问问”
陈豫景皱眉,意识到什么,便听赵坤冷声道:“牵涉太大了,这么些年我总得问问。先这样。”
其实那个时候,陈豫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事情太庞大、太复杂,所有直接的证据链都只在辛高勇一人身上,所以之后发生的事,他一度也以为是辛高勇狗急跳墙的授意。毕竟他之前就这么做过。但当一切落定,事情无可挽回,重新复盘整件事的时候,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是愚蠢的。他甚至还在中间递了一刀,然后正中到自己身上。之后整整五年,他都没办法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梁以曦打来电话邀功的时候,陈豫景正和方城在那间逼仄的档案室里处理那一千页的资产明细。
方城确实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了渠田。陈豫景没有说什么。只要原则之内,下属的一些临时状况他是可以理解的。
电话那头,她调整作息好好睡了一觉,嗓音慵懒又甜蜜:“立大功了我。”
陈豫景笑,起身朝外走去,关上门的时候对她说:“对。”
“是和爸爸有关的证据吗?”虽然只看了几眼,但梁以曦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梁瀚桢会做那样的事,便问道。
陈豫景没说太多:“是江宏斌和另外一个人的。你父亲这些年心力交瘁。”
梁以曦微微一愣,半晌没说话。
远远看见两个人朝这边走来时,陈豫景眼神蓦地冷锐,他对梁以曦说:“快结束了,等结束我就去找你。乖一点。”
梁以曦点点头:“嗯。”
陈豫景关上门后对方城说:“辛高勇来了。”
方城大惊失色,对着面前一摞的东西:“要死。”
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陈豫景的目光落在那些文件上,忽然,他随手拿起前几天就在弄的数据表,盖在上面。
“管用吗?”方城不解。
陈豫景却反问:“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来?”
方城一愣。
辛高勇没进门,方城开门的时候,他站在门口笑着说正巧路过,知道陈豫景他们在这里,顺路打声招呼。一旁,辛建科面色犹疑,一言不发。
“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了。汇富的事劳驾二位不少。”他的语气颇有歉意,视线在屋子里转了圈,转到陈豫景面上,笑着说:“一会一起吃个饭吧?”
“我刚和你爸吃了。”辛高勇看向陈豫景。
陈豫景想,他嘴里这个“爸”肯定不是陈必忠。
饭桌上,辛高勇面色如常,话语间甚至有些亲切。方城一头雾水,频频朝陈豫景看。陈豫景不动声色,心底一个想法却渐渐成型。
赵坤应该是去找了何耀方商量。他本就是个担不起太大事的人,这么些年,陈豫景看得很清楚。但何耀方为什么要透给辛高勇——从辛高勇的反应看,他应该是没有直接说,只是暗示他们这里找到了什么,不然,辛高勇怎么可能坐得住。
只是陈豫景想不明白何耀方的用意。
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难道这件事同他也有关系?
陈豫景目光冷凝。
陈必忠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还有赵坤那句“牵扯太大”,在脑子里翻来覆去,他不作声,辛高勇便只好找方城东拉西扯。
方城其实很焦虑,手上的文件才看了一百多页,他就觉得事情不是他们这些小虾米可以处理的,又不知道要在这个地方待多久陈豫景虽然是个就事论事的上司,但压力还是有的,现下面对突然出现的辛高勇,方城真是有种可笑又荒唐的感觉。
“我听建科说都是送盒饭,吃得惯吗?”
方城转开视线,看着碗里,随口:“忙得都顾不上吃。”
辛高勇朝一旁的辛建科瞥去,辛建科忙道:“回去我就安排两个——”
方城:“不用。”
说着,他心底冒出一声冷笑,抬眼看着就要大难临头的辛高勇和辛建科,意味深长道:“我和陈先生要赶紧吃完回去的,慢点您二位手上的就凉了。都赶紧吃吧。”
陈豫景:“”
“方城。”他沉声。
方城转过脸嘿了声,似乎越这么多级暗戳戳怼一下领导令他十分畅快。
闻言,辛建科脸色就差了,他没有辛高勇那样的定力,他道:“方城,你在说什么?”
辛高勇拦下,笑呵呵:“年轻人说话就是这样。都是为了汇富的事这些天不容易。方城,要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直接提。梁瀚桢留下的摊子是够大的,我当初和你们开会不也说了,就是你们的赵副部不放心,非要折腾不是?”
陈豫景不想再同他七拐八绕,放下筷子对方城说:“回去吧。”
方城赶紧起身,见辛高勇也起身,目光如虎狼似的盯着,心生厌烦,低着头随口补了句:“别张冠李戴,梁行长深谋远虑着呢,谁的摊子另说——”
“方城!”陈豫景厉声。
他几乎就没有这样声色俱厉地斥责过下属,言辞狠厉,容色严沉。
辛高勇霎时想起那个人,陡然间,面色跟着方城一样白了不少。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豫景都不清楚那场来往不过五六句的饭局上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之后会平白无故地引到梁以曦身上。
——是什么引起了辛高勇强烈的警惕?
就算方城提了梁瀚桢,那也只止于梁瀚桢。
况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辛高勇也清楚,那他为什么会再次找到梁以曦。
后来,陈豫景明白了,全是他自己搞砸的。
辛高勇不是傻子,他那样的态度,已经将如火如荼的事态展现得一清二楚。他肯定坐不住,找上梁以曦也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在此之前,陈豫景还当着他和何耀方的面信誓旦旦地说过,他要娶梁以曦。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表露出格外极端的情绪,就算是在厌恶至极的何耀方面前。他所有的情绪都被那场意外吞噬了。以至于,何耀方大难临头的时候,陈豫景还在同他心平气和地谈话。虽然那个时候他自觉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个儿子了,但他也没丝毫察觉过,陈豫景是有多想让他死。
第39章 幽灵 没有看到太多挣扎的痕迹。
陈豫景是在第二天晚上发现
椿日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判断。
那个时候, 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回到酒店打开手机,发现下午和梁以曦发的信息, 还停留在她去学校的时候。
她说今天天气好, 准备下午去马场看看Ruby。陈豫景让她路上开车慢点。梁以曦说好啦, 相信我的技术啦。他当然相信她的技术, 当初一言不合就能一溜烟没影的大小姐, 想起来还是觉得头疼。他不明白梁瀚桢为何会纵容至此。换成他, 是绝对不会允许梁以曦参与此类冒险性运动的。万一受伤怎么办, 他想都不敢想。这又不是碰碰车。
照例, 他给她打去视频, 问她和Ruby玩得怎么样。照例, 视频没人接。
有些不同的是, 视频不是那种长久的无人接听, 而是打过去就挂断了, 似乎是手机没电, 要么就是正在通别的话。
陈豫景等了会。
大概半分多钟的时间。
这半分多钟里, 他的思绪先是短暂地回到了刚刚结束的工作上, 接着思索了几秒赵坤可能的打算, 然后,剩下的时间里, 他想到了昨天和辛高勇的饭局。
方城今天一早就被他安排回津州了。做事鲁莽、沉不住气,更重要的是, 擅自做主——这方面在此之前他已有察觉, 只是事情没有饭局上那么严重。不过事后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方城跟紧赵坤,有什么消息及时和他联系。
其实那个时候, 他在用人方面也存在极大的问题。后来某种程度算是“借鉴”了何耀方,为人处事愈发专断,关键人事的处理上,更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第二通视频依旧无人接听。
不知为何,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坐不住,他感觉心口仿佛压着什么。
窗口传来毫无规律的车辆经过的声音,还有嘈杂的人声。
他坐在椅子里,靠着椅背,脑海里闪过这些天的片段,还有梁以曦那通半夜打来的电话,她语气稍显困惑地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将东西交给他。
周遭倏忽变得寂静,陈豫景感觉胸口窒闷,缓慢地,他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随即,他联系了文森。
文森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正在伦敦郊外的一间酒吧看球赛。他没有耽搁,直接去了马场。
半个多小时后,文森打来电话。
他的语气如常,对陈豫景说:“陈先生,梁小姐被绑架了。”
他甚至没有用“应该”或者“可能”的字眼,清晰而冷静地同陈豫景分析案发时刻:“我在她后座车底发现了药剂袋,不小的剂量,足够使成人昏迷两至三小时。从副驾座椅上手机和包散落的状况看,梁小姐打开车门前一切无恙。”
“我已经报警了,也联系了马场的工作人员。根据您提供的时间,结合现场来看,梁小姐应该没有离开这里。我的分析是,对方是想通过梁小姐知道什么,因为我在车里没有看到太多挣扎的痕迹,除了掉落的车钥匙和座椅下方的剐蹭。”
“还有一个线索,凶手是惯犯,手法娴熟,提前守在车里,很熟悉梁小姐的日常行程。如果不是和我一样跟踪过梁小姐,那么就是同梁小姐关系亲近之人安排的”
从始至终,陈豫景一动不动坐着。
所有的情绪好像在一瞬间被文森的第一句话带走了。
迸发的怒意仿佛一把匕首,刺入他的太阳穴,缓慢而尖锐地搅动,让他动弹不得。
过了会,他闭了闭眼,站起来走到窗口。
粗制滥造的霓虹光影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他对文森说:“我现在过去。”
不可否认,他有一种极端报复的情绪。
甚至在那短短几秒的怒火里,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处理辛高勇。但当文森说到车里没有太多挣扎痕迹的时候,那柄匕首转而毫不留情地捅入他的胸膛。
他坐在那里,眸色阴沉又狠厉,胸膛却剧烈起伏,好像胸腔里陡然充斥了两种极端的情绪,怒火冰冷,灼烧着他的心口-
梁以曦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
脑子里好像塞满了浆糊,晕到她睁不开眼,有种强烈的呕吐感。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伸展不开。
她在一个箱子里。
一个木质的箱子,鼻端能闻到十分明显的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意识到这点,大脑瞬间宕机,她下意识伸手去拍头顶,但是下秒,强烈的恐惧下,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疼痛,冷汗淌进她的眼角,刺得她眼睛好痛。
几秒闪回的记忆里,有一幕是达到马场时格外灿烂的阳光,还有Ruby的一点异样。她远远看见自己的时候就歪了歪头朝自己打量。梁以曦走近同她道歉,说最近忙着课业。
Ruby瞧她的目光比往常温柔,只是在梁以曦准备上马的时候,Ruby怎么都不让她骑。不是轻轻绕开,就是用脑袋抵开她的小腹挨挨蹭蹭,然后依旧满脸怜爱地抬眼去注视她。梁以曦不明所以,以为她在闹脾气,觉得自己来得太少,于是喂她吃了一会零食。可Ruby还是不让她骑。梁以曦有点难过,但也没有勉强,陪Ruby走了好一会,才说要回去。
剩下的记忆骤然朝她袭来。好像某种幽灵。
梁以曦痛苦地捂住额头,冷汗浸湿她的后背——
她和往常一样打开副驾扔进包和手机,然后绕到一边打开车门坐进去——
有人从后面捂住她的口鼻。
钥匙从手心滑落,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之后,梁以曦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恐惧很快占领她的全部思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接着,死亡变成某种实质性的压迫,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梁以曦蜷缩着,咬紧嘴唇,等急促的喘息变得稍微平缓,她颤抖着伸手往上摸了摸,只是手心潮得不像话。
粗糙的木质纹理,干草的气息和泥土的味道这个箱子
腹部持续性地传来阵阵钝痛,手上抖得不行,好一会,她都无法准确摸到这个箱子的开口边缘。
突然——
“应该醒了。药下多了”一道男人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去看看。”是一个女人声音,平静又有些居高临下。
梁以曦蓦地睁大眼。
这两个人的声音她是记得的。
去年十月份,在通往伯明翰的车站,也是他们过来追问自己江宏斌的事。
难道又是江宏斌的事?梁以曦有些混乱。
思绪被脚步声打断。
“嘭”的一声!
梁以曦吓得几乎尖叫,她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味道很快弥漫在口腔。
“嘭嘭嘭——”一连好几下,男人都在使劲踹箱子。
梁以曦在里面几乎要呕吐,耳旁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震得她耳朵都开始疼。不知道是不是梁以曦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越来越不耐烦。
“好了”,女人出声拦下,提高音量:“醒了吗?梁小姐。”
梁以曦捂紧嘴巴。
良久之后,又是好几下比之前还要用力的猛踹。
梁以曦紧紧抱住自己,她尝到了越来越多的鲜血的味道。五脏六腑都跟着震动,冷汗再次浸湿她的后颈和额头。
“好了!”女人喝道。
“你到底下了多少?”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安,迟疑道:“辛高勇一会就打电话来问了。”
男人语气烦躁,啐了口道:“确实下多了。之前弄江宏斌的时候——他是个男人,又需要长时间昏迷,这次任务太急,妈的——她都没骑马,突然就回来了,我没时间——”
“行了。有什么
春鈤
办法吗?”
“兴奋剂。”
“去吧。”
男人快步离开。
梁以曦蜷缩着,一动也不敢动,慢慢地,她感觉到那个女人朝自己走来。
然后几下轻响——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进。
梁以曦朝着边角蜷缩着,她尽力放松自己,不让对方看出一丝一毫。
她只担心血腥气太重
不过,因为在马场,这里的味道本就比其他地方重,加上夜晚光线不明,他们将她藏的地方又是一个极其昏暗的草料储备室,打开箱子的一瞬间,女人还以为她死了。
刚才猛踹的时候,箱子里所有的灰尘和草屑铺满了梁以曦的身体,她看上去死气沉沉。
女人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接着,梁以曦听到电话拨通的声音。
“快点!”
“过来看看,下多了会死吗?你个蠢货——”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心口仿佛被什么剧烈鼓噪着,梁以曦吞下满嘴的血,用力闭上眼深吸口气,然后,猛地伸手一下扑出了箱子!
“啊——”
女人吓得不轻,连连后退,撞上了墙壁。
但是在梁以曦朝门边跑的时候,她突然目露凶光,朝梁以曦伸手抓去!
梁以曦回身就是一踹。
只是她的腿在箱子里蜷了太久,力道没有当初学的时候那样稳准狠,只是将女人稍稍踹倒在近前。
不能再待下去了,梁以曦不知道那个男人还有多久回来——
忽然,她听到一阵尖锐的马啸。
是Ruby!
就在尽头的地方。
梁以曦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了。
她猝然转身,没管身后紧追上来的女人,朝着廊道尽头飞奔过去!
只是没几步,脑子里又是一阵眩晕,脚下踉跄,梁以曦感觉到身后脚步的重叠——
“Ruby!”她大声哀叫。
“妈的!”那个男人几步追上梁以曦,然后朝她狠狠踹去!
从未有过的疼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骨头都好像要碎了。
梁以曦摔倒在地,匍匐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感觉有什么从体内一点点地流淌出来
“你干什么?!”
昏暗光线下,一道惊人的红色在梁以曦身下漫延。
女人大惊失色:“怎么这么多血?!”
男人皱眉瞧着:“我怎么知道——”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近!
“艹——那畜生怎么出来了!”
未等男人说完,仿佛一道闪电一样的Ruby已经冲到近前,深棕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前蹄高高抬起,巨大的阴影仿若某种怪物,下秒就朝他的脑袋狠狠踹去!
男人被踹得瞬间声息全无。
他甚至是直挺挺倒下的,似乎那一记已经致命。
“啊!”女人转身就跑。
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
第40章 因果 您的妻子十分年轻。
李秘书已经等在医院门口。
收到消息他就在这等着了, 脑子里不停琢磨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急诊门口好几辆救护车。
不远处还停着两辆警车,刺眼的灯光在熹微朦胧的晨雾里,尤为格格不入。
陈豫景下车的时候脸色说不上差, 不知道是不是赶了一夜的路, 周身寒意逼人。
见文森匆匆跟在一旁, 来的路上他应该已经把警方那边的调查说了个大概, 李秘书想, 这个活还是轻松的, 不像他。
文森不知道李秘书在想什么, 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轻松。
机场接到的时候, 陈先生像是来杀人的, 眼底看不出半分波澜, 浑身上下阴沉到极点。文森上前根本来不及问候, 陈豫景只问他梁以曦。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文森忽然有种众人皆慌我独醒的错觉, 当即面面俱到:“马场那边是第一时间发现的, 马鸣的动静引来了饲养员, 现场一死一伤——”
话音未落, 陈豫景看他的眼神好像死的是他。
他站住脚, 转过头,容色极狠。
文森吓出冷汗, 张了张嘴,就听陈豫景冷声克制:“说清楚。”
之后, 文森语速极快, 差点咬到舌头:“梁小姐没事。第一时间就送医院了。”
陈豫景点头,过后一个字都没再问。
文森战战兢兢,有种自己即将失业的错觉。原来说错话真的会丢饭碗。
上车后陈豫景就在后座闭目养神, 神情不见丝毫缓和,眉宇紧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文森想再说几句警方那边的调查进度,但看陈豫景的态度,好像已经完全无所谓了。或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
晨光跃出地平线,明亮耀眼,每个人脚下的影子变得清晰。
瞥见李秘书欲言又止,陈豫景没停下,只是目光落在他身上。
李秘书低声:“梁小姐流产了。”
陈豫景缓缓停下脚步。
话音未落的瞬间,脑子好像被什么重击了下,他甚至有半秒尖锐的耳鸣——陈豫景转头看着李秘书,良久才问:“你说什么?”
他好像不是那么清醒了。甚至有几秒的迷茫。
整趟过来的行程,陈豫景都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确认梁以曦平安、抓到凶手、处理辛高勇,乃至怎么质问赵坤和何耀方,他都一笔笔算得明明白白。
只是,他从没想过代价是这个。
他一动不动,盯着李秘书,思绪是空白的,心脏被牵扯着,血和肉一点点地掉落。
李秘书和文森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惊诧。
“是外力和惊吓导致的流产孩子当场就掉了,梁小姐失血过多,情况不是很好。”
闻言,文森皱了下眉。他是从警方那里了解的情况,失血过多大概属于医院这边的结果。警方只告知了案发经过。
李秘书的声音仿佛隔着一片真空罩。
陈豫景看着他的嘴唇张合,耳旁只剩下死寂。
消毒水的气味浓郁到刺鼻。
梁以曦面色苍白,唇下一片斑驳的青紫血痕。陈豫景从没见她这么苍白过。
他知道她肌肤本就白皙,阳光下更是生机勃勃,皎洁又明媚。但是现在,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很轻、薄薄的一片,如果温度再高点,她好像会像一片雪花一样融化掉。
这回换医生的声音隔着真空罩。
“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伤也很重,昏迷时间会长点,不过不要担心”
大概是看陈豫景脸色实在不好,医生想了想,宽慰道:“陈先生,您的妻子十分年轻,醒来后安心调养孩子还会有的。”
陈豫景没说话。
之后有半天时间,他坐在梁以曦病床旁的椅子里,没有动过。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又好像根本不能去想任何。
期间文森进来送警方的伤检报告,连带着,将来时车里未说完的调查一并说了。尽管他已经十分言简意赅,但看陈豫景冷若冰霜的面色,他还是觉得自己说得太慢了。
“梁小姐被迷昏后装进了箱子,就是马场运送干草的那种箱子,密封性不强梁小姐应该是自己醒来的。箱子里也检测到血迹还有就是,警方在死者身上找到了未开封的兴奋剂”
“导致流产的关键是后腰处的伤,依照警方判断,应该是在梁小姐冲出去的时候,死者从后方踹——”
文森咽了咽口水。
良久,陈豫景哑声:“箱子里的有血迹?”
文森点头:“应该是梁小姐用力咬唇时留下的。经检测,箱子有受到外力重击——警方判断,来自死者,从箱体表面的痕迹看,力道不小”
前后不过二十多分钟,案发经过连同伤检的纸质版文件,最后一并搁在了陈豫景手边的桌案上。
从始至终,陈豫景都没有打开再看一遍。
甚至余光都不能触碰。
那些混合着血肉一起剥落的,到这个时候,好像只剩一副骨架,在他依旧近乎空白的脑海里,僵硬又机械地咯吱作响。
傍晚时分,梁以曦有了点意识。
她的手指在床单上动了动、指尖下意识用力,似乎想抓住什么。陈豫景看到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很轻地、抽泣着叫了声“爸爸”。
他靠过去握住她的
手,开口叫她“曦曦”。只是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发出来的声音是两个很奇怪的音调,他注视着她,过了会再次开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梁以曦在流眼泪。
透明的水珠从她的眼角淌下,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很浅的一道水痕,然后没入她漆黑的鬓角,发丝的颜色变得有点深,令她失血的面容更加虚弱。
他感觉她应该很痛,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确实感觉到了。
可就像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人溺水,陈豫景握着梁以曦冰凉的手,过了会,手心也变得冰凉。
他就在她身边坐了一夜。
晚上有一阵,止疼的药效大概是过了,她哭得厉害,一边很轻地发着抖,额头冷汗涔涔,一边没什么力气地呜咽。泪水很快把枕头浸湿,陈豫景擦都来不及。他还是不敢动她,只能叫一叫她。但和之前一样,他的气力在之后也被她一点点带走,后半夜的时候,陈豫景感觉自己背着一个很重很重的东西,重到他根本没有力气思考其他。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稍微睡得深一点,但也只是一点,任何的响动都会让她哭。
陈豫景更是一动都不敢动。
也是那个时候,寂静到呼吸都压抑的时候,空白了许久的脑子里如同海水倒灌,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淹没。
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种无法厘清的因果让他痛苦不堪。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到底做了什么。
此前发生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开始被码上天平。甚至是时间线,也被他推到了刚认识梁以曦的时候,然后再一分一秒在脑海里抽丝剥茧。
陈豫景想起那次当着何耀方和辛高勇的面说要娶梁以曦——难道因为这个?因为那个时候他说出那样的话,其实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又想起那晚拿到文件后去找赵坤——难道是那一次的判断失误?他早就知道赵坤靠不住,与其交给他,还不如当机立断,直接交给津州检察院。后面的事情也不会这么复杂。
他都做了什么。
陈豫景坐着,胸腔里仿佛有一股怎么也无法穿透的屏障,他深吸口气,再也支撑不住似的,两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