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盯着李青。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动了。 可也只维持了一瞬。 这其中的凶险,这个吃过见过的大才子,比谁都清楚。 父亲是内阁首辅,且还是实权极大的内阁首辅,且他自己也是博览群书,通晓古今,又怎会被李青的一番话改变观念? “慎奉劝侯爷……收手吧。”杨慎说道,“现在收手完全来得及,没可能的……侯爷你太理想化了。” 李青无奈道:“其实,你也是没吃过见过的主。” 杨慎愕然。 不过,时下他不在乎被调侃,也没心情辩驳,只是想让李青放弃注定行不通的路。 杨慎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侯爷为何会如此幼稚,我也知道我很难劝动侯爷,可事关大明千秋万代,我岂能无动于衷?” 李青:“你时间不多了。” 杨慎:“……” “这些话我可以不说的,与你说这些,不是话赶话赶到这儿了,而是我想说与你听,想……” 杨慎不想听,打断道:“抱歉,让侯爷失望了,我非但不能共情,且相当排斥。” 李青没有进一步强迫,只是道:“时代洪流滚滚而来,谁也挡不住,你不能,群臣不能,皇帝也不能。” “就你能?” “我亦不能!” 杨慎心累地闭上眼眸。 李青笑了笑,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无视水之变化,覆舟在所难免。你是正统的儒学门人,总该明白这个道理,认为百姓愚昧,且认为需要让百姓愚昧,这本身就是错的。” “圣人的学问也不能完全照办来治国。”杨慎说道,“人心如水,何其深也,民动如烟,何其乱也。这个道理侯爷总该当明白才是。” 李青哑然。 “唉,你说的对,我确实幼稚了些。” 杨慎心下一喜,忙道:“侯爷可是改主意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改变你观念这件事上,我幼稚了些。”李青无奈道,“我本来是想让你开导一下之后的沈炼,现在连你都开导不了……你说的对,是我太想当然了,唉,改变确实难啊……” 杨慎沉默。 李青一时也没了下文。 沉闷了许久,杨慎才问道: “侯爷可还要为杨慎调理身体?” “当然啊,一码归一码。”李青说道,“你我道虽不同,但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国为民,我怎会因此迁怒?” 杨慎重重一叹,苦笑道:“此事我真无法理解。” “那便不理解,何必勉强?”李青洒脱笑道,“十一朝来,许多时候许多人,都无法理解我,早就习惯了。” 杨慎黯然,理智告诉他,李青这是胡来,可如此毫不留情地拒绝一个如此为国之人,又实在于心不忍。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是昔年他反对皇帝的响亮口号。 可李青却是口号的践行者,真正为国操劳了百五十年。 杨慎缓缓舒了口气,问道:“先生打算以江南为起始点?” 作为大明的臣,杨慎没办法继续这个话题,只能改称先生,以朋友知己的身份展开。 李青颔首:“江南最是富庶,百姓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也足够强。” “如此……未来皇帝如何?” “未来朝廷如何?” “未来你又如何?” 杨慎三连问。 李青一个也不答,只是道:“这个没意义,因为你注定看不到,因为我也不是全知全能。” 杨慎苦涩叹息:“我以为先生最起码会给我描绘一下,不想……可是先生也没信心?” “信心这个词太虚了,于我而言,对的事只管努力即可,事实上,今回过头去看,又有哪件事心平气和、顺风顺水?”李青轻笑道,“无妨的,你无需因为过意不去,而强迫自己。” 杨慎叹了口气,缓缓道:“论见识、眼界,我自然远不及先生,可此事太过疯狂,万一失控,就不是一句‘尚能挽回’的事了。” 李青笑着说:“我比你清楚,你如此,我也能理解。与我相比,你的确是没吃过、没见过。” “……” “好了,不说这个了,来,让我给你把把脉。” “今日就算了吧,慎实难平复情绪,怕是会影响侯爷判断。”杨慎说。 “嗯,也好,那就改天。”李青伸了个懒腰,起身道,“那就不打扰杨巡抚了,我去溜达溜达,不用送,忙你的就是。” 杨慎起身道:“先生慢走。” ~ 苏州的小资情调比金陵还要浓郁,毕竟,金陵还有个应天府,这里的政治氛围特别淡,真正诠释了什么叫烟雨江南。 苏州城内,处处透着精致。 就连同样布料做的衣服,这里百姓穿起来就显得格外有调性,不只是衣服款式潮流的原因,也有人气质的因素。 从个人到社会风气,都透着一股子小轻奢。 夏末初秋之际,燥热感减轻了许多,走在大街上,感受着浓郁的江南水乡,体验感比之京师要好太多太多…… 景好,氛围好,美食也好。 阳澄湖大闸蟹鲜美,东坡肉肥而不腻…… 李青好生体验了一把。 连着赏玩了三日,李青才正式给杨慎调养。 针灸、药石、真气……李青驾轻就熟,一整套流程行云流水。 杨慎状态肉眼可见地改善了许多。 面庞红润了,说话更有力气了,人也更有精神了。 许是受人恩惠不好意思,又许是杨慎也怀揣期许,常借着调养空档,向李青请教‘民权’积极的一面。 李青也没藏着掖着,为其一一解惑…… 渐渐地,杨慎的抵触情绪不再强烈,也不再劝说李青放弃,只是劝他不要心急。 诸如:下放民权急不得,如若有变,收回民权慢不得云云。 通常李青都是一句:“我心里有数。” 弄得杨慎挺不自在…… 时光悠悠,眨眼,秋来秋深,杨慎的身体调理告一段落,与此同时,朝廷政策落地的消息也接二连三的传来。 扩充南直隶,湖广分南北,建设铁路,翰林监生下地方支教,科技科举正式纳入科考…… 除了分割南直隶,基本都落地了。 可谓是一片大好。 “我走了。”李青提出告辞,“平日间注意些饮食和作息即可,温养的药再服用一个月就可停了,别的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 杨慎颔首称是。 李青深吸一口气,特别正式的说:“再见!” 杨慎默了下,说:“之后沈炼到来,我会适当的透露他一些,可也只能是一些,如若和盘托出,只会适得其反。” “如此极好。”李青笑着说,“沈炼心性还年轻,阅历见闻亦不如你深,连你都无法接受,他就更别说了,你斟酌着来便是,如若行不通,放弃就是了。” 杨慎苦笑点头,叹道:“在此之前我实没想到,这苏州日报竟有如此深意,或许,真是我浅薄了。” 李青说道:“凡事总要有人去做,你可以不做,你不做不为错,可我不行,我必须要做。” “先生也是凡人,非是神。”杨慎认真说道,“先生无需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做的够多了。” 李青微微摇头:“不知者无罪,我却非不知者,明知道却不做,罪无可恕。” “?” “因为我是先知!”李青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转过身,潇洒离去。 杨慎愕然许久,哑然轻笑,再看手中报纸,不禁感慨万千。 “永青侯所图甚大,甚大啊……只是真的能成吗?如若不成该是如何,如若成了,永青侯又当如何……” 杨慎喃喃。 没有答案,因为他看不到,也想象不到。 唯有祝愿李青好运,祈祷未来…… ‘青’山依旧在! ~ 吴县城外。 李青再来故人故地。 小院门前,《桃花庵》门匾斜斜歪歪,好似随时都会掉落,布满灰尘,字迹模糊不清,门上的锁已锈迹斑斑。 李青没有钥匙,只能从院墙处跃过去。 许多年不来,昔年都岌岌可危的破败房子,已然房倒屋塌,只有几面墙倔强的矗立那儿,准确说也不算是墙,只是不足一米高的夯土层。 一股风来,夯土齑粉荡起,迷了人眼。 李青不为故人故事而感伤,可这被岁月侵蚀,日月风化的夯土层给狠狠扎了一刀。 因为在这一刻,时间这把刀具象化了。 小院子四周长满了荒草,唐伯虎长眠所在好一些,不过也长满了草,只是杂草没那么多、没那么高。 两棵桃树也没了昔日的旺盛生机,不知是寿命到了,还是养分被杂草吸走了,俨然命不久矣。 墓碑前,贡品经日晒雨淋,已难辨其本来面目,只有碗碟无损。 想来上次唐家人来上坟扫墓,还是在清明节。 李青缓缓蹲下身子,轻抚昔年他亲手刻的《唐解元之墓》的墓碑,还好,碑文不是写上去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很大程度上抵挡住了岁月侵蚀…… 要说遗憾,好似也没什么遗憾,真要说……便是来的时间不对,不能再摇一地桃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