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下水】
第41章
三月,天地清寒。
山光晴朗,几缕淡白的流云在天际随风舒卷。
暮苍峰上的琼树也已抽枝,枝梢长出霜雪色半透明的新叶。
“山下的桃花开了。”离渊说。
叶灼未予回答。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室内的一切陈设清晰可见。
龙也算是一种陈设。
龙离渊这次的衣服穿得也不如何。
内衫和外袍分明都有扣子和系带,一个法诀就能规矩处置好。他却只是松散穿着,斜倚榻上,丝毫不以为意。
这种模样在山下人间,必要被斥为风流轻薄不成体统,或许还会被长辈家法处置。
可惜,这里没有他龙界长辈。
叶灼伸手,手指拨开他衣襟。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胸膛皮肤。叶灼若有所思,垂眼看着那里,手指顺着那些分明的肌理线条游走。
然后往下按了按。
倒很结实。和预料中的手感一样。
来自混沌荒古的生灵,威势内敛,可真龙本身又岂是韬光养晦之物,难免身上处处都隐约透出张扬。
面孔已是这般,躯体也是一样。
墨龙原身叶灼已经研究过,自然是强横霸道,万法不侵。
化为人身时有所收敛,但这份收敛也有限。
体修喜欢把自己身体炼得如同山岳,诚然,看起来是要更夸张一些。可惜,其中力量,远远不如手下这具躯体中蕴含的,那样沉凝恐怖。
生为人族,很难有如此躯体。
叶灼目光愈发幽深。按下去的手指稍微放开,又移向别的地方。
——然后就被离渊抓住手腕,不能动弹了。
离渊:“别乱动。”
挣了几下想要拿开,未果。
肉身力量的差异,就是如此。
叶灼抬眼看他。
握着那截手腕,离渊目光中似有戏谑。
“怎么,”离渊说,“想要?”
他们离得很近,说话不需要太大声音,比平日说话时还要轻一些,像是压低了。
听得此问,叶灼想了想。
然后,默默点头。
离渊哼笑一声。
这人的心思,真是。
“墨龙肉身是万界唯一,生来强大。你既然不会夺舍,就别想了。”他说,“但你想淬炼身体,也不是没有办法。”
叶灼:“人界的手段我都用过了。”
离渊目光扫过他腰身。
作为剑修,人叶灼也算是炼体有成了。捏死个把同族,问题不大。
只是水木清润之身,再怎么折腾,看起来也就是修长优美,像现在这样。
……抱起来感觉很好。
既然看见了,离渊就伸手把人彻底捞了过来,按在自己胸膛上。
不是喜欢碰么,那就贴着。
叶灼自然不悦。
转瞬间过了几招,最后还是以离渊把人锁在怀里告终。
“我带的法宝里有一样,可以引动天雷,据说有人界飞升雷劫之威。”离渊说,“雷劫淬体,你觉得如何?”
叶灼:“应有效果。”
说着就想起身。
其实离渊还没抱够,半亲半咬般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后才松开双臂。
叶灼的衣服被他穿得很好,但自己的衣着不宜出现在外。离渊最后还是用了个法诀,衣物自发来到可以出门的状态。
然后施施然起身朝外走去。
说出门就出门,叶灼总怀疑龙离渊其实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信香了。
但真的问起,又是矢口否认。
仲春之末,暮春之初,苍山的山野间已经冒出浅草野花,远近错落,看上去令人心情开朗。
很快就找到一处使心情最为开朗的优美开阔之地,祭出法宝。
天空顿时黑了下来,雪白流云变为浓重乌云,雷劫的恐怖力量在其中凝聚。
但听一声震耳的霹雳巨响,第一道恐怖雷霆不由分说就轰了下来。
雷光散去,周围方圆十几里,花草土石顿时化为焦黑一片。
叶灼还好好站在中央。
离渊心中有了数,接下来全力催动法宝,一道接一道朝那人劈过去。
当然,也会劈一下自己。这种程度的天雷对他身体自然没有太大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随着一道道堪比天道劫雷的雷霆劈下,苍山上下的气氛,也变得格外压抑。
——其中尤以幽草崖为最。
微生宫主翻阅书籍的动作都停下些许。
书上那些晦涩艰深的文字,仿佛都变成了雷霆闪电的形状一般。
“这雷还真是颇得天道真意。真想让你们知道知道草是怎么种的,树又是怎么栽的。”微生弦阴暗地自语。
雷鸣电绕,紫雷一连劈了三天三夜,直到微生宫主赫然晋升渡劫中期,仍未停下。
“道长,你心情还好吧?”小道童关切询问。
“心情好得很,”微生弦皮笑肉不笑,“天无绝人之路,救本宫主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喔……不会气死就好……”
天雷劈到四天三夜的时候,雷霆中央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听到前山响起连声规律钟响。
叶灼说:“有人回来了。”
离渊:“要去么?”
“去。”
收起法宝,雷光很快消散。
一片焦土之中,叶灼依然好好站在那里,除了发丝些许凌乱外,其它完好无损。
面庞看起来愈发莹然如玉,是淬体有功。
气息更是锋芒毕露,如惊世之剑乍然出鞘。
接了这么多劫雷,怎能不领悟几分雷霆之意。
离渊打量叶灼,觉得这人变得愈发光华夺目。
连衣上绣纹,都隐有熠熠辉光流转。
说来还真是有些讲究。
叶灼能在雷劫下毫发无伤,自然是他自己修炼有成。
但连衣物发饰都纹丝不坏,纵然离渊对炼器一道不甚了解,也知道这必是品阶极高的法衣饰物了。
给叶灼选每次要穿的衣服的时候,他并未对其品质有所筛选,只是觉得哪套好看就拿来。
连那根做成弯月形状的霜银色斜簪,都只是看着格外清冷漂亮,才给这人别在发间的。
如此随意挑选,都是雷劈不坏的宝物,莫非所有衣物都是如此么。
离渊心中忽生好奇:“你这些衣物都是谁准备的?”
——反正不会是这人自己选的。
叶灼想了想,回答说:“也许你今天就能见到。”
钟声所示,不是外客来访,而是有自己人回山了。
离渊很有兴趣。
他和叶灼这种人没话说。想来和那人一定能够相谈甚欢。
想着就见那人静静打量自己。
似乎想找个部位动手一下,检验淬体成果。
离渊登时警惕。
他横剑出来:“你只许砍剑鞘。”
叶灼当即以带鞘之剑竖劈过来,势如流星。
山中但听一声连绵不断的振响,视野中唯一还在的山头缓缓滑落。
“不错。”离渊说,“怎么谢我?”
叶灼:“新剑招赠你,如何?
“还算有良心。”
雷法中悟出的剑招,叶灼本人未必能最大发挥其威势,送给他就不一样了。
说着一起回到主峰大殿前。
微生宫主和风姜已经在了。两位道童、两位药仆也在,还有一位名义上是叶灼的剑侍,实际职务是在大殿洒扫待客的少年。
离渊怀疑叶灼连这位剑侍名字都不记得,连剑招都是微生宫主在教。
无论如何,也算是微雪宫上下成员全部聚集在此。
除去自己,人数足有八人之多,很快将是九人。
更遑论还有两条狗也可计入其中。
这场景,熙熙攘攘,在别的门派很难见到。
只是微生宫主面上似有憔悴,对他们打招呼时,有气无力,有失渡劫中期的风范。
很快,山门处缓步走来一位穿布衣,拄拐杖,背一个破旧包袱,须发皆白,看着极为和气的老人。
风四宫主已经带着他的一双儿女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习惯了他计划如何药死他人的样子,倒是很少看到如此笑容洋溢的时候。
“夏大师!”风姜说着挽起那位老人,那老人亦是极为开心地对他点头。
离渊在人群最后面悄声问叶灼:“这是你们几宫主?”
叶灼:“五。”
却是看不出修为境界。
横竖左右看下来,都像是一位气息寻常的凡人。
“五宫主是什么境界?”离渊以更悄的声音问叶灼。
这个问题很好,因为叶灼也不知道。
叶灼:“你可以自己问他。”
离渊:“看来你也不知道。”
叶灼不予接话。
走到众人面前,那位被称作“夏大师”的老人挨个看过所有人,满脸和蔼喜悦的笑容,连两个小道童都被狠狠摸了几下脑袋。
只是,只听见所有人都在喊“夏大师”,夏大师自己却只是笑,不说话。
人已经在近前了,再低声说话就有些不合礼仪,这次叶灼收到的是那龙的神念传音。
“你们五宫主不能说话么?”
“未听过夏大师开口。”
“原来如此。”
神念交流间,夏大师已经来到人群后方。
只见他眼神蓦然一亮,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到叶灼面前,先是拉起叶灼袖角仔细端详,又仔细看衣上寒月照莲绣样,最后绕到他身后,查看那枚以斜上弦月状插在发间的霜月发饰。
目光中,满是激动。
回到叶灼身前时,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
又退后几步端详整体,老怀安慰一般,不住点头叹惜。
这让叶灼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脑海里传来那龙微带笑意的嗓音。
“想来你那些衣物就是夏大师精心所制了。你从前应付,哪个简单选哪个,现在终于好好穿上,夏大师见了才会如此感动。你看你这人,往日辜负多少他人心血。”
叶灼无言。
看夏大师情状,似是如此。
于是他道:“夏大师,多谢。”
夏大师感动地拍他肩膀,目光中很有苦尽甘来之意。
就这一会儿,略显佝偻的腰背已是挺直起来,连精神都矍铄了很多。
风姜在后面叹息:“真是妙手回春啊。”
微生弦点头。
看过了叶灼,下一个被看的就成了离渊。
第一次见面,夏大师开始审慎地端详离渊整个人。
——离渊却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这时候和他很熟的两个小道童开始搭腔。
“夏大师,你还不知道这是谁吧?”第一个小道童说。
第二个说:“夏大师,这就是我们寒潭里刚化形不久的蛟精哥哥呢。”
夏大师听了煞有介事地点头,朝离渊竖起拇指,似乎在赞赏他化形之功。
又用同样的动作比向叶灼,似乎在赞赏他的寒潭人杰地灵。
离渊:“……”
这两个小孩,微生宫主到底是怎么捡的人。
然而只能像对待长辈那般,对夏大师规矩见礼。
“夏五宫主,幸会。我名离渊,暂居寒潭。”
措辞斯文得体,出身又明确可考,夏大师大悦,打量离渊的目光也很快从审慎变为亲切。
看到他长相气度已是赞许,再看衣袍形制以及花纹,更是点头。
叶灼就静静看着这龙再度以一个正当的身份混入微雪宫中。
等夏大师和离渊也交流完毕,微雪宫上下拥着这位老人进了殿中。
接着,夏大师解开了自己随身的包袱。
一眼看过去,里面装着许多琳琅满目的事物,最多的是描绘着各色图样的纸张。
微生弦对离渊道:“夏大师就是如此,他喜欢游历人间,寻找感悟。”
“难怪。”对于夏大师的品味,离渊一向认可。
接着,就见夏大师开始逐个分发物品。
原来他每次下山游历归来,都会给所有人带东西。
几个小孩先得了新奇的玩物,接着是给风姜递去了一套精巧银针,给微生宫主的是一方黄铜罗盘,叶灼拿到的则是一本剑谱。
两条狗是微雪宫突然添置的,不在准备当中,夏大师苦思一会,从包袱中找到两根花绳,各系在它们的脖子上。
接着,就到了离渊。
夏大师又是思索良久。
最后从怀中掏出一枚光华灼灼的红鲤玉佩,提着系绳递向离渊。
这玉佩离渊很眼熟,正是微雪宫在人间王朝里的信物,叶灼已经给他一枚了。
当即推辞说不必。
“叶二宫主已经给过我了。”离渊说。
这时候那由绳子悬挂着的玉佩缓缓转过一面,离渊忽然看到,那背面,赫然刻着一个“七”字。
离渊:“……”
他有些想收回前言,但夏大师已经点点头,沉思着将那“七”字玉佩收起。
竟然颇感遗憾。叶灼这人和他是有过节,不过微雪宫还算是一个有趣的门派。
然而,夏大师接下来却是拿出另一个同样形制的玉佩,递出。
离渊这次没有立刻推辞,而是仔细打量。
这枚玉佩背面,居然刻了一个小一些的“二”字。
当即神念询问叶灼。
“我能接么,”他说,“这里的‘二’是何意?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叶灼:“……随你。是宫内其它成员的意思。”
睡他床上时也没见问过合不合适。
要是真认作第七位宫主,岂不是还要给他划一座峰头?
更荒谬了。还不如待在寒潭里当原生蛟精。
——既然叶灼都这样说了,长者赐不可辞,离渊欣然接下。
夏大师笑呵呵拍了拍他肩膀,收拾包袱去了。
第42章
把包袱重新收起,夏大师又扫视一遍殿中,在每个人身上略作停留,像在数数。
数完,朝微生弦比了个“三”。
“阿玄自然好着,只是诸事繁忙,不好回山。冬天时候还来信问我山上近况呢。您且安心。”微生弦说。
夏大师看了看风姜,又比了个“四”。
“阿槐还睡着,没叫醒。阿姜最近还去看过他。”微生弦说。
“还是那个死样子。”风姜说。
听完夏大师又比出一个“六”的手势,却不是要询问六宫主的近况,而是给微生弦递去了一个竹封的小筒。
“危月君的信?”微生弦接过来,打开竹筒。
看了一眼,笑说:“意料之中的事,她还好吧?”
夏大师点头。
微生弦把信递给叶灼。
叶灼展开,竹纸上寥寥写了几语。
说是六宫主“偶然”之下,只身潜入了上清山的道宗秘殿,又“偶然”从他们口中模糊听到了微雪宫的名字。
虽然为自身安危,不得不很快退走,但仍断定上清之人对微雪宫未怀善心,要他们小心防备。
确实是意料中事。
武宗死人倒不算什么,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出事,上清山一定不会忍气吞声。
这几个月来风平浪静,只不过是他整个冬天闭门不出,上清山摸不清底细,又无法潜入山中罢了。
甚至说到底,那几个人死或不死都无关紧要。有个由头,就是好的。
叶灼:“随他们。”
既然已经渡劫,他亦很想见识一下上清宗的济济人仙。
若无那条龙每天滋事,不是双修就是比剑绊住手脚,说不定他现在已在上清山下了。
想着就和那条龙对上了目光。
离渊看了看外面,以目光向他示意:出去?
叶灼点头。
此间事眼看已经结束,他们继续先前未完成的淬体事业去了。
见他们悄然离去的身影,微生弦不得不带着夏大师来到雷劫焦土的边缘,将这两个人应该天打雷劈的行径告知夏大师。
看到天雷的威力,夏大师却是满意点头。
对雷劫之下的两个人,更是赞许。
最后,夏大师拍了拍微生弦的肩膀。
到了渡劫中期,天人感应,已经很灵验了。
冥冥之中,微生弦领会到夏大师在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样的淬炼对他们修炼很好,小微你收拾残局的时候应该喜悦,这样也能够打磨道心。
微生弦:“夏大师,我回幽草崖闭关去了。”
等终于被雷劫淬好身体,叶灼和离渊自然是打了一架。
打完就是闭关。
待到闭关出来,夏大师已经将新衣都做完几件。
微生宫主也在闭关,无人种树,大片坍塌焦黑的山头看起来实在有碍观瞻,离渊直接在那片地域上方化作龙身,水部法门唤出雨云,将催生草木的仙露混在雨水里,一同倾盆而下了。
至于长成什么样,那就顺其自然。
成团成堆的草木在地面上飞速蔓延,焦黑的土地很快被大片浓绿遮掩。离渊注视着这样的场景,忽然想起一事。
此时,叶灼正在大殿廊下平静地拭剑,夏大师在不远处,眯着眼睛,神情专注地绣花。银针精绣,一切护持法衣的符箓图案,都藏在绣图的细密针脚下,全然不着痕迹。
就听那龙说:“叶灼。”
叶灼:“怎么?”
“你界修士破境到渡劫期,一向没有雷劫?”
叶灼:“一向如此。”
“可我方才忽然想起一事:半年前你剑锻成之时,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我亲眼见过。”
破境时没有雷劫,不算蹊跷,有的界域就是没有雷劫此物。
可法器锻成时尚有雷劫,修士突破大境界时为何反而没有雷劫?
叶灼淡淡道:“成器是有雷劫。人没有。”
“那你们人族修士飞升时,有无雷劫?”离渊看着他眼睛。
“有,”叶灼说,“不多。”
“不多是何意?”离渊蹙眉,“你们是怎样飞升的?”
“渡劫巅峰之后,感天意而飞升。”叶灼缓缓将拭过的剑收回鞘内,眼中平静。
“那如何算是飞升成功,如何算是失败?”
“天意认定你道成,即可飞升,道不成,自然不可飞升。”
“那人仙又是何境界?”
“有人境界已成却不想飞升,或身上因果太多,不能飞升,于是在人间继续修炼,算是大乘境界,世人尊称一声人仙。”
“听起来也算自成道理。”离渊蹙眉。
这龙哪来这么多问题。
“哪方世界不是自成道理?”叶灼道,“当心了解太多,与此间因果牵扯太深,不能回归你界。”
“哪有这种事。”离渊睨他,“你不想提就直言。”
又说:“四宫主传音约我们去山下买些东西,你去不去?”
叶灼很想知道离渊到底为什么每天都能找到这么多事情做。
恰好,微生弦莫名其妙去闭关了,要他清明前后一定要代为下山,查看一下镇上情况是否安好。
叶灼:“走吧。”
“真难得,”离渊,“那带你去吃点东西。”
龙离渊总是会把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变得理所当然。
只是下山而已,怎么又牵扯上吃东西?
叶灼提剑走了,离渊随即跟上,风姜在不远处的树下等着他们。
廊下,夏大师依然继续着他的刺绣。他目光专注,每一针每一线落下的速度都丝毫未变,仿佛人间万事,乃至自己身边不远处刚刚发生的对话,都未曾进入过耳中。
山下的桃花果然开了。
镇上亦是热闹。
今早下了雨,石板路上透了水淋淋的青,集市上卖杏花、卖茶、卖果团和卖纸钱的都在。
一眼看去,颇为安宁。
现今人界并非所有城镇都属王朝管辖,也有一些城镇太过接近修仙地域,于是主动依附仙门生存,不再缴纳凡间赋税。
上清山就统辖数个修仙坊市,二十几座凡间城镇。
这样的城镇,微雪宫更是也有一座之多。
此镇地处苍山最边缘,镇民数目亦很庞大,总共四百户。
微雪宫人偶尔会在此行走,采买一些制点心酿酒的物资,解决一些山精水怪之类的神异,风姜有时还会来此义诊。
同时,凡间王朝也在此处设了个衙门。
两者各行其是,居民会象征性向王朝缴纳一些赋税,也会在遇到仙长的时候给他们塞些东西。
所以仔细算来,与微雪宫有关的其实只能算半个镇。
走在路上,不时有镇上百姓来道一声“二宫主好久不来了。”
还有的对风姜拱手道谢,说家人喝了药,病已大好了。
更有甚者居然和离渊相识,来问他好。
叶灼一边走,一边看着镇上人与物。
不知为何,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总觉得隐约有异。
人声喧哗,叶灼朝集市尽头走去,见集市西边围了许多人,走近看,是一家叫“琼府粥铺”的铺子正在施粥。
这铺子多年来一直在此,每日熬煮清粥,分文不取施予他人。
听闻凡间许多城镇里都有它的铺面,人人都说这是善人所开。
他家的粥,一向清可鉴人。殷实人家自然看不上,穷苦流民却可以果腹。
黍米之香扑鼻,隐有肉味。
叶灼在粥铺外站定,打量着来往之人,最后目光落在来布施的镇民手中白米粥碗之上。
“怎么了?”离渊察觉到他动作。
“此处反常。”叶灼道,“粥中用了真材实料,还有肉类,不是布施之例。”
如此施粥,大半个镇上的人都会来哄抢,真正需要的人反而喝不到。
离渊听了却讶然看着他。
“可以啊,叶二宫主。亏我一直还以为你这人餐风饮露,不通人间事务。”离渊眉眼湛湛,“看来这次是我有眼无珠,应该向你告罪。”
叶灼:“……这不是显然之事?”
“是显然,但我却知道他家施这种粥的原因,不如你且猜猜?猜对了,我请你吃兔肉。”
叶灼对兔肉不感兴趣。
看着熙熙攘攘的领粥人群,他道:“大半镇民都来此处,也许是有人想要借机下毒。”
“猜错了。”离渊说。
叶灼:“那是何故?”
看着这龙神情,叶灼忽然有种预感。
离渊:“我前些日子来镇中游逛,看到此处。镇民告诉我,自从这家粥铺开设,周围山中,冬天不再有人饿死。我觉得这样的粥铺很好,就捐了一笔金钱给他们。”
叶灼:“。”
怪不得如此阔绰,原来是有天降横财。
“所以也不必担心有人喝不到,绰绰有余。我想此粥铺的主人一定是个有德之人。可惜没人知道主家到底是何方神圣。”离渊问,“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叶灼:“不知何人。”
“那只能有缘再结识一二了。你们人间,有意思的人真不少。”
真是这条龙能说出的话。
叶灼淡淡道:“这么想和天下好人结识一二,上清山全是道德君子,你去那里一定如鱼得水。”
离渊想了半天:“你挤兑我。”
——龙离渊是越来越能听懂人话了。
离渊说:“走,带你去吃兔肉。”
“好啊,”背后传来风姜阴恻恻声音,“我对着清单奔波采买,你们却在这里挤挤兑兑,是不是还要背着我吃兔肉?”
“先不吃。”叶灼道,“你们都没觉得镇上有哪里不对?”
风姜是不能指望了,他问这话时看的是离渊。
离渊审视了一下四周。
“似乎未觉。”他说。
这龙不能要了。
描述他身上的所谓气息时,说得信誓旦旦,现在就只会说“似乎未觉”。
“你是觉得哪里不对?”离渊问他。
叶灼站定,感受了一会。
而后道:“似有冤孽。”
这都能感受出来,离渊觉得自己应该也去学一下佛经。
离渊:“那我们再走走,或分头查探。”
叶灼往前走两步,拦住一个凡人老伯。
就见那老伯看着他的面容,目光已是有些发昏了。
——远看一袭红衣,熠熠生光,就知是苍山中的神仙下山,不敢直视。可是到了近前,才发现竟是如此瑰丽美人,那张面孔,真让人怀疑自己在发白日梦,可那气息,又叫人觉得猝不及防掉进雪窟窿一般。
“老伯。”质若冰雪的嗓音打断老伯脑中所有想法,问出一个让他绝对想不到的问题呢。
“近日镇上死人了么?”
“死……死是死了点。”
“在哪里?”
“东边老死了一个,西边喝酒死了一个,西南边……好像有家生了个死胎。”
叶灼:“那十日内有无飞灾横祸,或是鬼神怪异之事?”
“鬼神……前几天好像听西南边几个街坊闲聊时说自己听见鬼叫,还有……我想想……”那老伯沉思一会儿,“哦!要说飞来横祸,街尾那家卖鱼的郑娘子,五天前似乎在山里湖冰上跌了一跤,当即站不起来了。”
“后来呢?”
“他们家那个上门女婿,仙长知道吧……哦,仙长恐怕不知道。就是郑娘子的夫君,那个宋书生,看着瘦瘦弱弱的,听了消息急得连夜套车几十里请大夫,后来一边照料,一边又见天的求神拜祖,头都磕破了,不知怎的,他娘子过两日竟渐渐好了——镇上都说是诚心感动上苍,仙长你看,这可不是神异之事么?”
“还有别的事么?”
“要是问这些天里的,倒没听说过了。”
“我知道了,多谢。”叶灼微点头,回到离渊和风姜那里,“挨个去看。”
无人反对。
叶灼这疑心来得蹊跷,可是无人质疑他的看法,仿佛只要是这人做出来的事,总归是对的。
类似的事风姜以前也做过。镇上官衙和微雪宫关系不错,若有离奇之事,积多了会递到他们那里,他们自然派人过来查看一番。
镇上人说有精怪鬼神,大多是些无稽之事:声称河里有水鬼的,往往发现是河中有暗流缠人,声称听见鬼哭的,往往是禽畜夜啼,鬼魅纠缠,查清了大多是人情翻覆。
这次那老伯说的,一听之下也无什么不平常之处。
——但是阿灼觉得不对,一定有他的道理。
离渊同样如此觉得。
许是和这人在山上一起待得久了,不自觉总把他当做不近人间烟火的明珠仙露,其实并不是。
山下的事,这人处理起来也像他的剑法一样干脆利落。
真是奇怪的人。
那双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可他其实什么都懂。
于是他静静跟着叶灼,保持着自己的存在,这个人好像不太需要别人帮忙。
镇子太小,没过多久三人就看了两句尸体,一个坟头,摸清楚了三位死者的来龙去脉。
醉鬼死得干脆利落,没什么可说,死后家中氛围一派轻松,迎接仙长时都面带笑容。
东边说是老死的那位老人,似乎是儿孙不堪侍奉之苦,断了几天的食水才导致此事,如此事端并不归他们管,报官了事。
西南几个听见鬼叫的街坊,听见的实则是人哭声,孩子的母亲是已经哭过了,孩子的父亲人前却没能落泪,最后半夜找了个地方偷偷哭泣,不幸还是被他人听进耳中。
这一桩事也探明,叶灼看见离渊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切,静静地。
心有五蕴六毒,身在凡尘火狱,区区四百户的山间小镇尚且如此,不知这龙现在是否还觉得人间有趣了。
离开此处后,便是往街尾走去。
“叶灼,”离渊忽然喊了他一声,“我感觉到了,镇上气息确实有一点古怪,像幽冥浊气。”
“幽冥浊气?你见过?”这词似乎能形容叶灼心中异样感受。
“去鬼界的时候见过,有些像。”
叶灼不由得又说出那句话:“……你真能跑。”
风姜听他们说话,不知道为何总是想笑。
只得另起话题。
“街尾的郑娘子我认识,她和她父亲每天早上捕鱼,归来售卖,他们生意不错,家境算是殷实了。”风姜一边走,一边说,“若今天有黄骨小鱼,我们就买些回去养着,等微生出关,让他帮忙做了来吃。”
说着走了进去。
店面整洁,不同的鱼摆在不同的大瓮里,新鲜捕的,都还活着。
“郑娘子,那种一指多长的黄骨小鱼,今天有么?”风姜说。
“有呢,今儿刚捞一大网——哎呀,风仙长!这两位又是?”
一阵亲切的话语后,一位脸型圆润微胖,身体有力的女子从不见光的柜台里面转出来,到了堂中央的阳光下。
三个人看着她面庞,竟然都陷入了微微的沉默。
……左看右看,这似乎是个死人吧?
奇事,苍山脚下竟然有尸身在卖鱼了。
第43章
“黄骨鱼在这,风仙长你看要多少?”郑娘子问。
其实她的死状并不明显。至少现在,凡人还看不出。
也就是修仙之人耳聪目明,看见她心不跳血不流,瞳孔不会放大亦不会收小。
这位郑娘子喊的是风仙长一个,移步到水瓮前去看鱼的却有三个。
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他们三人的影子。
影子下,几十条一指来长的黄皮小鱼在游动。
——起码,鱼是活的。
风姜如释重负。
“那都要了,我们人多。要活的。”风姜他。
“好嘞。”郑娘子爽快应了,挽起袖子拿网来捞鱼。
捞起的鱼放在盛了半桶清水的木桶里。镇上统共就那么三四百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民风自然淳朴,要是买活鱼就连桶一起拿走,下次还回来便是。
捞完鱼,郑娘子拎桶走出几步,递给等在窗下的风姜。
窗边日光更亮。递桶过来的时候,叶灼清楚看到她挽起的手腕上,一块还未完全成形的淡淡紫青。
再过一两天,想必尸斑都要长出来了。
风姜接了鱼,和郑娘子结账。
郑娘子虽死,说话却是爽快,说是他们一下子买完了一样,价格就折半再抹个零头。
风姜愉快应了,问起她最近在哪条河上捕鱼,开春来收成如何。
郑娘子对答如流。
叶灼自然知道风姜是故意多说话,好看看这位娘子神智几何。
现在看来,神智清清楚楚,与活人无异。
“风仙长,说来还有一事想求您呢。”郑娘子说。
风姜:“请说。”
“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家那口子近日总是食不下咽,睡觉时翻来覆去也不见睡着,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劳烦风仙长开个药方,给他治一下?”
风姜:“自然可以,不过见不到人无法切脉,恐怕还得你把症状说仔细些。”
郑娘子就如数家珍般道来了。
风姜一边听一边问,一边提笔写下药方。
——就是觉得周身有点冷冷的,难道是对面是有个死人的缘故?
叶灼的手指已经不自觉搭在剑柄上,静静注视着眼前一幕。
离渊不用看就知道,风姜和郑娘子说着说着离题万里,已经将叶二宫主本就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
终于,郑娘子千恩万谢接过了药方。
“郑娘子,”就听叶灼冷冷道,“近日可有见过什么人,遇见什么事?”
离渊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开门见山说“你死了,怎么回事”。
“啊?我……”郑娘子似乎是怔了怔,才道,“近日大概……没见什么人吧,都是来买鱼的客人。也没遇见什么事,每天早上和爹一起打渔,回来卖鱼……没别的。”
其实她态度忐忑,是有些不自然。
但只是如此,叶灼并未能确定什么,凡人和他说话时,常常莫名其妙出这种状况。
“听闻你五天前摔了一跤。好得很快?”
郑娘子原本苍白的面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手指不自觉抓着衣角,面上露出一个堪称强颜欢笑的笑容:“是我夫君细心照顾,又请来大夫——我当时跌的是有些重,不过……过了那两天也好了。”
叶灼直勾勾看着郑娘子的眼睛。
“你死了有几天了,”他道,“你不知道?”
“……”
店中气氛霎时沉默。郑娘子神色蓦地一变。
风姜更是刹那戒备,提防她忽然暴起。
郑娘子却并未如此,几息过后,惨然一笑。
“我……”她终于抬起头,说,“……许是死了吧。我也不知道。”
“怎么死的?”叶灼看着她眼睛,“怎么回来的?”
人死不能复生。
人由混沌中生于天地间,死而复归混沌。
就连那轮回转生、阴司报应、前世今生之事,都随着人界与幽冥鬼界的断开,不再有了。
从那起,人间已无鬼事。
即使生前有莫大执念怨气,至多也只是死后作祟几日,强撑几天后,也自然消散于天地间了。
所以,对于眼下状况,叶灼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界域有变,或有人弄鬼。
“我应是磕到了脑袋。”郑娘子说着,缓缓散开自己发髻,拨开右边头发——露出一块狰狞凹陷的伤口,血是已经不流了,只能看见颜色浑浊的不规则肉絮,露出一点白惨惨的骨色。
想遮掩的事已经被戳破,郑娘子本就是脾性大方的爽利之人,此时也坦然许多。
“被抬回去那天夜里,我发了高热,什么都记不起来,大约在那时候就快死了。”
“死的时候……大概是变成魂了。我记得是站在一片黑乎乎的地界里,到处飘着雾,看不清楚,我不知道往哪里走。只听见我夫君一直在喊我名字。”
“也不怕仙长笑话,我大名叫郑观音,那时候,就听见我夫君一边哭一边喊。一会说,观音,观音,你睁开眼看看我吧,你再不醒,我也没法活了。一会又说自己请了什么大夫,拜了多少神多少佛,说我必定能好。”
“我就朝他声音的方向去,可是总也去不成。我就一直往那里走,可是要走到那边,真比刀山火海还疼,走到我力气都快没了,忽地前面有一道金光打过来,像是神仙相助——我一下子就睁开眼,坐起来了。”
“那金光长什么样?”
“……就是金色的光,有拳头那么大,不凉不热,打进我眉心里。”郑娘子皱眉说,“好像还有个什么声音在念什么咒,我听不清楚。”
“我知道了,”叶灼道,“你继续说。”
“我那夫君天生脑子就不怎么灵光,见我醒了,兴高采烈,只当我好了。”说到这里,郑娘子目光中终于一丝伤感,抬手抹了一下并没流出的眼泪,说,“但是从那天起,我就发现我的身体越来越凉了。被东西割到也感觉不到疼,流不出血了——就是现在这样了。”
她叹了口气,又看叶灼:“仙长,你比小风仙长看着威严,是这地界的掌事人,要来拘我走的吧?”
修士不是道士也不是鬼差,何况她只是卖鱼,并未作祟,倒没什么拘不拘的。
“不是。”叶灼道,“你夫在哪?”
“应在西头第三家,他找了个差事教人家的小孩认字。”
——那接下来就是去找她那位夫君了。
想了想,叶灼对她道:“你还能活十天。”
十天以后肉身支离,魂魄再想附身也无法了。
话题忽然从夫君换到这里,郑观音张了张嘴,目光呆滞地看了看自己。
“那我……会烂掉吗?”
叶灼平淡回答:“会。”
第44章
离渊有时候会觉得,叶二宫主说话可以再委婉些。
但是下一刻他又会觉得,这样说话真是不错,省去很多功夫。剑修应当如此,他也应该向其学习。
譬如现在,面对着宋书生,叶灼第一句话就直言问出了他也想问的。
“你妻受伤初愈,为何不看护,而是在此授课?”
如此尖锐的问题,让还没从见到一个如此仙长的冲击下清醒的宋书生,背后微微渗出了冷汗。
“仙长,不瞒你说。”宋书生的声音里,听着像带上了哭腔,“我娘子当时昏过去,不能起身,我到处购买药材,不知不觉花费了许多家资。”
“后来求神拜佛,请道士法师,又花费了许多家资。”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这些事她还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一定把我打死。”宋书生哭丧着脸说,“我左思右想,只能出来挣点钱财,把窟窿能填多少就填上多少。”
说到这里神色痛苦:“可我屡试不第,镇上人都知道。即使教书,也开不了多高的价格。”
“拜了哪些神佛?”
宋书生想了一会:“太多了,凡是有人说有用的,我都拜了。”
说着报出一连串不知所云的神仙佛祖名号,听起来还不如拜微生弦有用。
叶灼并未与他在这些杂事上纠缠。
“听闻你妻家境殷实,想要花光应是不易。”淡淡目光直视着宋书生,“事后你想来,那些神仙道士,哪些是骗你钱财,哪些是确实有用?”
被那种目光看着,让人想说话都要提起十分勇气,更别提说假话。
宋书生背后汗凉,抖索了几下才说:“回仙长,那两天乱糟糟的,我也着实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起了作用……反正我夫人就一下子……好了。”
心思如此浅显,难怪考不上凡间功名。
叶灼敷衍道:“原来如此。”
他不说话了,宋书生反而看着更不安起来。
扭捏半天,宋书生小心询问:“仙长你……见过我夫人了?”
“见过。”
“仙长这样问,可是觉得我夫人有哪里不妥?”
“你夫人无恙,我好奇而已。”
如此面不改色,真让离渊刮目相看。
说出这句,宋书生似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居然并没发现叶灼正带他往他自家鱼店的方向走去,只是下意识般跟随着。
低着头走到一半,终究是欲言难止,开口道:“仙长,你见多识广,我能否请教你个问题?”
“问。”
“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妖魔鬼怪?是否真有人会有中邪、被什么东西附身之事?”
“有。”
“那该如何分辨?若是人忽然性情大变,是不是就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
“也许。”
“那能否请仙长给我妻做场法事?我近日总觉得……”
叶灼忍无可忍,握剑的手收紧几分。
——宋书生背后忽然一个激灵,登时闭嘴不再说话。
“别装了。”仙人高不可攀,嗓音冷漠如寒霜。
“既怕我觉出你妻有异,又觉得她被邪祟附身,”叶灼道,“你做贼心虚,到底用了什么不干净的办法唤醒你妻?”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已落下强横剑气,宋书生但凡再有一丝隐瞒就是一个死字。
“仙长明鉴!”宋书生登时否认,脸色涨的通红,“我只是……我只是……”
对上仙长目光,本不连贯的话语更是结巴。
最后终于心一横,摆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面孔,大声道:
“我只是……只是她已经三天没打我了,我心里真觉得奇怪!”
话音落下,街上一片寂静。
连路过的街坊听见此句都不着痕迹停下脚步,余光朝他们的方向瞥来。
风姜看着宋书生,不由自主地缓缓歪了歪脑袋。
离渊看着宋书生,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来人族夫妻相处竟是如此么?真是新奇。
叶灼:“继续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了。
“我夫人以前对我甚是粗暴,每天呼来喝去,哪里让她不满意,还要拧我的耳朵,”宋书生道,“可是自从她病好以后,就对我格外和善,温言细语,甚至还给我端茶做饭!”
“我越想越不对劲,总想着,是不是我请的那些道士法师用的神神鬼鬼的手段太多,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在我夫人身上,让她变成这样。仙长,不瞒你说——我这几天真是睡不着觉!”宋书生一脸痛苦,“今天她送我出门还对我笑了一下,我想着都不敢回家了。仙长,你要是会做法事……”
——说来说去又是法事,他现在把人一剑斩了,也是为他做超度法事。
“但是现在已到你家了。”叶灼淡淡陈述。
“啊……?”宋书生迷茫地环视四周。
然后就听叶灼的声音平淡道:“他夜不能寐就是为此,你不必去抓药了。”
宋书生如遭雷击缓缓抬眼,俨然看见自己夫人就拿着一张新写成的药方站在门口。
——对他怒目而视。
“姓、宋、的。”巷子里,传来阴恻恻的女声。
并在话音落下时,陡然爆发。
“我打死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转瞬间就见宋书生把甚么鬼怪甚么仙长全都抛诸脑后,以一个极其熟练的姿势,和堪比修行之人的速度抱头往家中鼠窜。
可惜,跑到一半就被拿住,拳头不由分说地打在了身上。
“夫人!别打了!夫人!我错了!”宋书生求饶的话语听起来也是如此流利。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脑子长到哪里去了?你考不上真是没有冤了你,对你好声好气你以为闹鬼,你还敢睡不着觉,我让你睡不着觉!你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你真是气死我了!我和你说,你真是气死我了!”
连串的责骂让宋书生险些睁不开眼,落在身上的拳头也丝毫没有减少,但就在这暴风骤雨之下,只见这位宋书生竟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抱他夫人。
“我错了,夫人,真是知错了——你一打我我就知道你没被鬼上身了,是我想岔了,我该死!夫人,你怎么不继续打了?夫人,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郑娘子只是一边重复着那句“你气死我了”,一边埋在他肩上呜呜地哭。
鱼店的门不知道被谁给关上了,隔绝了街坊邻居探看的目光。
隔音的结界也不知是谁先落下,这下纵使隔墙有耳,也听不见里面夫妻阋墙。
三人都静静的,小小的、泛着水腥的店面里只听宋书生一边抱着他夫人一边一连串说着赔罪,最后,那声音也彻底变成了带笑的哭腔。
“夫人,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啊……”
第45章
等到哭声和骂声终于渐渐停息,郑娘子和宋书生一人坐在店中长凳的一边,郑娘子眼睛直直望着前方,宋书生红着眼抹泪。
“那几天骗我钱最多的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道士。他带着个算命的幡子,我以前没在镇上见过他,可能是过路的。”
“我去抓药的时候路过粥铺,他在那里讨粥,把我叫住了。”宋书生的声音格外沙哑,“他说看我黑气缠身,必定是家里有变故,还说他有一祖传的符咒,可以起死回生,要我拿金银财宝来换。”
“我就从家中拿了财宝给他。他给我一个黄符,要我拿自己的血泡了,埋在镇里老槐树下面三尺三寸深。”
郑娘子:“你真是傻的离奇了。”
“可我前天夜里埋的,第二天清早夫人你就醒了,也许他不是骗我。”
叶灼面无表情。
下山一趟,无端看了场痴男怨女的闹剧也就罢了。现今还要挖土。
他根本不想动手,就看着离渊身为剑修却丝毫不敬先辈遗骨,用那柄龙骨剑在槐树下挖掘,风姜也拿了把铲子在一边帮忙刨土。
至少,他从没用逆鳞剑做过这种事。
“找到了。”很快离渊道。
说着剑尖挑起一张符纸拿在手中,上面血迹已褐,对着光时,能看见其上画满奇异的符咒。
他给叶灼看。
符咒凌乱复杂,看不懂其中含义,只觉透露着一股无底幽深。
叶灼指尖燃起火焰,将那符纸“嗤”一下点燃了。
“要烧么。”风姜声音微弱,“不拿回去给微生看看吗?”
“记下了。”叶灼说。
离渊:“我也记下了。”
风姜:“……行。”
说话间,整张符纸转瞬被血红煞焰吞没,化为灰烬消散。
那一瞬,叶灼觉得镇中幽冥浊气似乎散开些许。
一声清鸣,逆鳞剑出鞘。
却不是要去斩向什么人——剑尖蓦地插入地面,剑气与大地霍然碰撞,化作连绵清光,如涟漪般向四周刹那荡开。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见一泓霜雪样的清光倏忽穿过自己的身体朝远方而去。
有形的剑气经过一切事物,田野间花草微微动摇,连那些架上的器皿都发出微微的嗡鸣,因质地不同,鸣声中也有些微区别。
剑气绵延百里方才消散。
叶灼拄剑微阖双眼,目光似乎追随着剑光远去的地方。
在剑气与外物的碰撞里,整座小镇以及远方连绵山野从里到外的一切都纤毫毕现,浮现在他脑中。
离渊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
渡劫期的剑修,又岂只是砍人时实力有提升。
当他的剑在自己手中,连这方天地都仿佛以他为主人。他的界限仅在于剑气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东南十里外山坡上,西北祠堂,还有入口牌坊下。”很快,叶灼简短道出三个地点。
依次前去,果然在每一处地点都发现一枚相似的浸血符咒。挨个烧了,顿觉镇中气氛为之一清。
生魂明明已死却能重新附身,想来就是这些符咒作用的结果。凡人聚集之地每天都有生老病死,若再在镇中四方埋下去,不知还要引出多少鬼魅事端。
清明将至,还真是有人作鬼。
但是镇上出事,对微雪宫本身又能有多少影响?
风姜:“想必都是那个算命老道蒙骗镇民埋下的了,要不要追查他的踪迹?”
叶灼目光极为平淡。
“马前卒而已,早逃了。”语声干脆利落,“回山,把微生喊起来。”
寻常闭关又不是死关,摇几下也就醒了。
微生兄还真是事务繁多,离渊跟着叶灼转身,朝镇外走去。
——就看见郑观音与宋书生两人紧紧牵着手,在镇外必经之路上等着他们。
宋书生向前郑重一拜:“谢三位仙长为我夫妻二人拨开云雾,得见真身。”
郑观音亦含笑而写谢:“谢仙长留我残躯,告我时限。”
宋书生:“往后十日,我与我妻只管闭门不出恩爱相守,妥善安排自身后事,绝不为祸乡里,仙长请放心。”
他们二人挡在路中央,叶灼无法再往前走。
静静看着宋书生,叶灼对他道:“她会烂掉。”
宋书生握紧郑观音已泛起淡淡青斑的右手,郑重道:“回仙长,我与她生前缘分原本已尽,而今死后能得一时相守,已是毕生之幸。她是我妻,不论变成何等样貌,我都会视她身如我之身。执她之手,相伴终老。”
郑观音眉目中哀戚之意一瞬即逝,重新变成爽朗笑容:“姓宋的若是嫌弃我,我半夜就吓死他。”
叶灼听完并未说话,而是抽剑出鞘,下一刻指节轻弹剑身。
一道霜寒灵力没入郑观音额头。
他收剑,径直越过二人,朝苍山方向去了。
郑观音怔怔触着自己额头。
其实打从方才起,她已能感觉到魂魄飘渺,不能在生世久留,大约就像仙长所言,能在天地间再留十日已是极限。
可这寒意……
宋书生关切看她:“可有什么事?——你的手好凉。”
郑观音摇了摇头。
感受着四肢百骸的冰寒之意,她像是意识到什么。
“我的尸身……兴许不会那么快烂掉了。”她怔怔道。
但见四野之内,山雾苍茫无垠,不见仙人身影,唯有苍山连绵不尽,在云中若隐若现。
——山路上,离渊抱剑在叶灼身侧走着,若有所思。
他还在想那对凡人夫妻。
他们二人,分明尘缘已断,但因其情真意切,得以缘尽相守。
“——情之所至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原来是如此。你们人间是有意思。”离渊道。
“你没事做可以修炼,”叶灼说,“少听淫词艳曲。”
离渊:“怎么,你也听过?”
只有风姜一边拎着他的黄骨鱼艰难走路,一边还要听他们说话。
黄骨鱼放在储物戒中固然可以,但那样味道会变得奇怪。
“能否冒昧问你们一个问题。”风姜终于按捺不住,要将心中疑惑一吐为快。
“嗯?”离渊道,“风四宫主,你请说。”
风姜:“你们两位,现在到底是何关系?”
“风姜兄不是知道么?”离渊隐约觉得自己和风姜曾说过类似的问题,“我和你们二宫主之间有些仇怨未清。”
“那阿灼你呢?”
龙离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叶灼简短道:“嗯。”
风姜:“行。”
第46章
站在微雪宫大殿前,离渊忽然想起一件事。
“兔肉还没吃。”他对叶灼道。
——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答应这条龙吃兔肉了?叶灼不解,只敷衍道:“下次。”
离渊勉强将此事放下。
兔肉没吃成,至少鱼肉可以吃到。
——而微生宫主也不会被摇醒了。
因为他已经自己醒了。
天上乌云罩顶,山中长风涌动。
站在大殿檐下,看着风姜手中装满小鱼的水桶,微生弦无声叹了口气。
“回来了?”
语气听起来对他们不太欢迎。
叶灼:“不是闭关?”
“忽有所感,于是出关。”微生弦凝视着他们,“一感有鱼兄将访后厨,二感有外客要到苍山。”
“既然感了,那就把它们做了吧。”风姜亲切一笑,将鱼桶亲手交到微生弦手中。
微生弦再度叹气,看向叶灼。
叶灼:“山下有事。”
“世上也有事。”微生弦提着桶,转身朝后厨走去,“好了,天大的事,只要不是人命关天,就吃饭的时候再说吧。离渊兄,烦请来帮帮忙。”
阿姜的手艺,做毒药是十分鲜美,真要正经做菜是不行了。
至于姓叶的,一辈子没沾过阳春水的人,更没指望。离渊兄虽然同样也没沾过,但起码,态度是好的。
离渊果然应允,与他一起走向后厨方向。
廊下琼树掩映间,夏大师依然在一针一线地绣花。
叶灼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拭剑。
风姜也摆开他的瓶瓶罐罐,表情逐渐莫测。
一切都是微雪宫的山中日月里,无比寻常的一天。
在风姜采买来的一堆事物里,离渊选出微生弦要用的香料递给他:“微生兄打算怎么做?”
“不想做,煮锅红汤丢进去算了。”微生弦说。
就见微生弦熟练地一条条处理着他的鱼兄,最后香料烈酒一浇,放在一旁,开始走到他身边,挑拣别的食材。
“对了,离渊兄你吃得惯红汤么?要不要再来份清汤?”
离渊道:“无妨,可以吃。”
红汤里煮其它东西,他有些难以欣赏,但若是煮鱼,味道倒还不错。
看着微生宫主娴熟地处理香料,拣选配菜,调制汤底——离渊不由想起蜀地风物,还有拨霞楼里那口红白铜锅。
同处西南,苍山和蜀地,其实离得并不远。
“微生兄是西南人?”离渊问。
“那倒不是我。”微生弦道:“我乃是一无家之人,从记事起就在随师父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后来有了微雪宫,才算安顿下来。”
离渊若有所思:“不是微生兄,那是谁?”
“君子不欺暗室,背后怎可议论他人?”微生弦抛了几根春笋给他。
离渊接住,想来微生兄是要他帮忙剥笋的意思。
“那便是你知我知了。”离渊道。
“离渊兄啊离渊兄,真是个妙人。”微生弦笑眯眯说着,手中挑了几样东西处理,“苍山地处西南,我待得久了,自然也会了这边的菜式。山上雪多太冷,吃些蜀地风味也好。”
“微雪宫都穿红衣,也是这个缘故?”
“穿红好看。”微生弦断然回答。
微生兄亦是妙人。
开宗立派之人,是要有这样说一不二的气魄。
暗室之中,君子不议他人,但可以议世事。
离渊剥完了春笋,想起微生弦先前说“世上有事”,随意问道:“世上有什么事?”
微生弦轻轻拨着汤面,检视成色,神色从容。
“山下的事或大或小,都是能收场的事。”他说,“世上的事,不论大小,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微生兄说话神神秘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离渊:“如何牵一发,又如何动全身?”
“人鬼之际,风雨欲来。算不算牵一发,算不算动全身?”微生弦说着,背靠着灶台转向他,“离渊兄你说,人是有前世好,还是无前世好?”
龙族无有轮回转世之说,离渊认真想了想。
“今世自有造化,无须前生。”他说。
微生弦笑看着他:“那离渊兄觉得,是有来生好,还是无来生好?”
若是寿尽之际,自然觉得有来生更好。
可是离渊想了想自己,道:“还是算了。”
“哦?为何?”
“今世有的太多,”离渊道,“若有来生,怕要做你刀下鱼兄了。”
微生弦眨了眨眼看着他,顿时乐不可支。
“离渊兄你真是……”
“真是”也“真是”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酸不溜秋道:“还真是肺腑之言啊,这种没天理的话恐怕也只有你能说得出来。”
好像是没天理。
至少,在今日,离渊想不到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天意没有给他的。
……除了那片逆鳞。
想到这里立刻恼火。
——真想把人叶灼按在案板上当菜切了!
微生弦已经在兴致勃勃地往锅中下入鱼兄。
离渊只想冷笑。
这黄骨小鱼再好吃又能如何?
连皮带刺一起煮出来的,纵然天塌下来要饿死,那个人也一口都不会吃。
很快一应材料都已齐备,后厨的事做完了。
煮沸的铜锅就支在大殿,香飘满殿。
微雪宫里的小孩都只是堪堪入道,此种荤腥之物,他们境界不够,还不能降服。
于是只能围在另一桌,吃几盘微生宫主大发慈悲炒给他们的青菜。
“你们还小,眼下要以清修为主,本道长没给你们清炒辟谷丹已经很好。”微生弦拍拍小道童的肩膀,安慰道。
闻着不远处红锅里飘来的味道,手中竹筷颤抖,夹起一根毫无油光的青菜,小道童感觉自己入道未半,心魔就已经诞生。
心有仇恨,和桌边四位同伴对视,都看到彼此心魔缭绕的目光,似乎有阴暗的想法渐渐成型。
——他们之中两个人修道,一个人学医,一人学毒,还有另一人修剑。
加起来,足以组成一座震慑四方的魔修宗门。
“真热闹啊,”微生弦端来最后两碟配菜,看了看殿中人数,满意说,“微雪宫上下,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吃东西呢。”
“我们已经不是微雪宫的人了,”小道童之一阴恻恻说。
另一个微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夜我们已叛出苍山,组成微血宫。”
微生弦:“恭喜,贺喜。”
恭贺完新宗门成立,境界足够的几位自然是围红锅而坐,品尝黄骨小鱼。
叶灼果然没动筷子,离渊先尝了。
——微生兄的手艺果然不错,已经可以在凡间开铺立店。
鱼兄的肉质更是鲜柔细腻,入口即化,比上次在拨霞楼吃到的鱼片更加适合红锅之味,怪不得风四宫主惦记。
人叶灼吃不到,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好了,”微生弦道,“说说吧,山下有何事?”
叶灼专心进食自己碟中鱼肉,没有说话的意思。
“山下竟然有鬼魂之事,你说奇不奇怪。”风姜托着腮,根本不往叶灼那边看,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给微生弦和夏大师。
“要说鬼事起源,是一对恩爱夫妻。就是街尾上,卖这黄骨鱼的一对。”风姜晃了晃自己筷中鱼骨。
讲完了那观音娘子大病忽愈性情大改,再讲那宋书生三天没挨打疑神疑鬼,原来是活人执念深重,死者徘徊不去,最后蓦然回魂,得以生死相守。
还不忘提一句叶宫主成人之美,一道剑气保了那娘子尸身不腐。
此等善行,已经可以与他的好仇人相媲美。
只是,仍是十天大限,仍是生死异路。
夏大师听得入神,到最后,竟然怔怔地看着前方,抚摸着袖口的刺绣,不知想起什么。
微生弦听着听着笑意也渐散了,变为感伤之色。
“死者可以生,真是情之所至,我辈不能及也。”他叹道。
离渊剔去鱼刺的动作顿了顿。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淫词艳曲,分明人人都听过。
鱼肉吃完了,新的鱼肉还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叶灼抬头。
“那四个符咒我画给你。”他对微生弦道。
“不必。”微生弦抬手描画几下,灵气转瞬成符,“是不是如此?”
“你的更好些。”叶灼道。
“三脚猫的功夫,来苍山装神弄鬼。”微生弦唇畔笑意渐冷,“若是画得再好些,埋下去我就知道了,倒还成就不了这段人鬼情缘。”
风姜:“所以这符到底是何物?就为了在苍山脚下引出鬼魅之事?背后有何用意?”
“破符几张,顺水推舟而已。鬼魅之事迟早会出。”
“哦?”
“人死就该魂消,又怎会有机会羁留天地间,听见生人呼喊?无非是阳气浅,阴气重,有了容身之处。”微生弦深深凝视着红汤水面,道,“毕竟鬼界人界近日已在交汇,我说世上有事,就是此事。”
“……?”
看着微生弦严肃神情,又听见这种石破惊天的话语,风姜筷子中间的鱼骨轻轻掉在了桌上。
而微生弦出手,伸筷在锅中准确夹起一条鱼兄。
鱼兄落碟为安,微生宫主脸上严肃神色霎时散去,变为春风般笑意。
转向风姜,微笑道:“界域相逢,大道相碾,其中有通天机缘,更有通天恐怖。今天见到的还只是活鬼,再过十天半月,说不定就能和厉鬼打个照面了。阿姜,你期待不期待?”
“不期待。”
“——那你说你这元婴修为,是不是该提一提?”
夏大师也笑呵呵摸了摸风姜的头,比了个向上的手势,似在鼓励。
“……”
“好了,快点吃。吃完要开门迎客了。”微生弦道。
叶灼:“何客?”
“当然是心怀鬼胎,不速之客。”
叶灼很想告诉微生弦,你最近说话,已经越来越像什么都没说。
但碟中已经出现了新的鱼肉,他也就不再搭理微生弦说什么。
第47章
看了看时间,收拾完鱼兄留下的残局,微雪宫大殿又回到仙气飘渺的模样。
那无事存证,有事销毁的奇门法器也开启了运转。
连微血宫的几位尚未及冠的少宫主都整整齐齐穿上了夏大师最近新制的法衣——每个人的袍服都是红白各半,红的布料上绣白,白的布料上绣红。修道的就绣两仪八卦,学医的就绣仙株药草,学毒的绣毒物,学剑而不是叶灼的……就什么都不绣。
少年郎这样穿,看起来都很是俊秀英挺。
微生弦挨个看过一遍,十分满意,安排他们去做各自该做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明明已经叛出苍山,还要被人呼来喝去,在此打杂?”角落里传来阴暗的声音。
“因为我们现在正在微雪宫做卧底,为了大业,只能暂时忍辱负重。”
“你们两个,”微生弦说,“去搞点云雾出来。”
两位微血宫少宫主对视一眼,忍辱负重地去了。
殿中一派忙碌,但是和叶灼无关,他已经在自己的高座之上闭目修炼了。
离渊在他座旁站着,打量四周。
——他发现这里好像没有自己能坐的地方。
堂堂副宫主,竟然连个椅子都没有么?
“为什么你坐着,我站着?”他质问叶灼。
“你不是寒潭蛟精么?”叶灼道,“是我宫灵宠,不设座。”
“?”
这人下次不会再有一口鱼吃了。
“但是我自己有椅子,我想坐就坐。”离渊说。
龙族长辈除了银子以外面面俱到,这龙身上当然不缺区区一把座椅,叶灼知晓。
不过微生弦亦是面面俱到,一眼没看见,已经不在大殿里了。
“其实,你站着也不错。”叶灼说。
离渊抱臂,居高临下:“如何就不错了?让我听听你此次诡辩。”
叶灼抬眼看了看他,似在上下打量。
离渊也以同样目光回敬他。
叶灼这人的眼睛长得美,锋芒毕露。
就算从下往上看人,眉梢眼角,似乎也总透露着那么一丝丝浑然天成的轻慢,让人想咬他一口。
就见那人淡淡开口。
“阁下如此凤表龙姿,气息非凡,”叶灼缓慢道,“你坐着,微雪宫自然蓬荜生辉,你站着,微雪宫岂非更加深不可测?”
真是奇了,这人说话,何曾如此悦耳动听?
“我说怎么换了副面孔,原来是要拿我抬轿。”离渊晲着他,笑道,“那我若是对叶宫主你端茶倒水做小伏低,岂非更加有效?”
叶灼想了想。
“那就有些刻意了。”他说。
离渊轻嗤一声,移开目光。
这一移,就看见微生兄正从殿门外走过来,背后漂浮着一尊白玉雅座。
“老远就看见有说有笑,离渊兄,你们在聊什么?”微生弦道,“惦记着为你设座,我方才可是去库房一番好找。”
离渊看了一眼那副宫主的雅座,道:“不必。”
“……嗯?”微生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离渊兄此言何意?”
就见离渊懒散倚在叶灼座旁,道:“我喜欢站着。”
微生弦困惑离去。
他们龙族脾性,还真是古怪。
叶灼看着那张雅座漂浮远去,颇为龙离渊觉得惋惜。
“随口一说,”叶灼说,“又不是真不让你坐。”
“修你的,”离渊说,“少管我事。”
叶灼:“。”
等到大殿中动静渐渐平息,山门方向,陡然传来一声清越钟响。
——有客来访。
叶灼缓慢睁开双眼。有人给他拢了拢颈侧长发。
山门。
一声疏淡话语问道:“来客何人?到访何事?”
“上清山道宗执事长老,恩师赐名元婴。”那道人说,“因有要事相商,来访微雪宫。”
其实,元婴道人很不想提及自己的名号。
他这一辈从“元”字,本是好字辈,师兄们有叫元清,有叫元玄,都是上好道号,轮到他,落得一个“元婴”。
这下倒好,毕生修为就停在元婴。
上一次,他们道宗首徒造访苍山,莫名暴毙,此事似有隐情,最后究竟如何了结,也没人说清。
故而此番他造访苍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门派之间往来,所派之人的修为很有讲究。
高了,显得挑衅。低了,显得轻视。
而道宗诸位话事之人,又不知为何对这地处偏远的苍山小派,格外重视。
因此挑挑拣拣,最后选了资历深而修为不上不下的他来担当此任,临行前,师尊更有诸多嘱咐,要他一一牢记在心。
此刻,元婴道人打量着眼前这位在山门迎客、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带剑少年。
倒有些风范。
他报出自己来历名号后,那少年并未有过多反应,只是平淡道:“我已知晓。”
然后就不再说话。
直到山中传来两声钟响,似是回应。
带剑少年才转身:“请随我来。”
规矩倒还不小,元婴道人跟上。
未到大殿,先见泠泠仙雾,幽然环绕。
——这小小门派,倒是有几分仙气。
第48章
沿着山路越往里走,元婴道人越能感受到灵气充盈。
——出山行走,还真能增长见识。
这样浓郁的灵气,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上清山会有。
可苍山的灵气又比上清山中多了些什么。
仿佛地面之下有一口生机勃勃的泉眼,向外吞吐着清澈纯粹的天地之灵。
周而复始,流转不绝。
难道这就是新生灵脉独有的气机么?
元婴道人敛目。脑海中不由浮现师尊的话语。
“那微雪宫的二宫主你自然知道,剑修么,别去触他的霉头就是。他们那位大宫主,你却要务必留心,探探他的来路。”
“——听闻这位微生道长,当年飘然来到千里苍山,不带罗盘,不拜天地,不观星斗,手指一点,定下微雪主峰,开宗立派。”
“自然,传闻而已,说到底也无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可是仅仅一年之后,苍山忽然天降霞彩,地涌华莲——他们主峰之下,竟是赫然生出一条灵脉。有人问他这是如何做的,他说,巧了。你信么?”
那时元婴道人回答:“若是如此神异之人,徒儿恐怕看不出他的跟脚。”
“无妨,那位道长先前强出死关,境界大跌,如今只是元婴境界。”师尊说。
“而你此行,更要留心查看他们那座山下——到底埋的是几品灵脉。若是上品灵脉,他们根基薄弱,人少势单,就如那稚子怀金行于闹市,恐怕难守。若真如此,我宗身为仙门魁首,少不得照拂一二。”
“徒儿明白。”
师尊嘱托言犹在耳,而轻盈灵力依旧萦绕于胸。
——若不是上品灵脉,说不通了。元婴道人想。
思绪尚未收回,就见仙雾如云般流散,琼林掩映间,一座琉璃白玉般的大殿。
云阶月地,飘然出尘,并不如何奢华,却是十足清逸,似乎可以想见仙人在殿中煮茶论道之景。
引他来的那位带剑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殿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年纪相仿、十六七八的少年,一人衣上绣仙芝,另一人衣上绣天蛛。
俱是低眉敛目一派沉静,规矩极重的样子。
左边那少年淡声道:“请。”
不见殷勤,反倒而显得庄重。外客唐突来访,也未见宗门秩序有任何不妥。
无形中,元婴道人对这微雪宫更欣赏了几分。
——于是从容走入殿中。
映入眼帘的,自然是大殿正中,那白衣红带的年轻道人。
温润含笑,使人如沐春风。
“微雪宫地处偏远,劳贵客一路奔波,请上坐。”
——便有那清秀从容的小道童引他入座。
这年轻道人,想必是那赫赫有名,一指定下乾坤的微生宫主了。
观他气息,却是要比自己更加深沉。莫非已经不再是元婴期,而是合体?
“微生宫主,久仰大名。”与微生弦见礼之后,元婴道人明明还想再仔细看看他身上修为,可自身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移到了下首。
那感觉,就像视野之中陡然划入一道剑锋,眼睛已经先于理智看向那处。
——鲜明红衣映入眼帘,那张面孔却比他身上红衣还要更加华美浓烈。
那人就这样看着他,面无表情。周身气息何其凛冽冰寒,如积年冰雪。
更别提怀中那把通体漆黑,满是煞气的长剑。
不必说了。如此人物,谁见了他都自会知道这是何人。
天下第一剑同时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何其荒谬绝伦的话语。
可是亲眼看到,方知确有此人,确有此事,就该如此。
仿佛天下第一的剑客,合该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可惜,元婴道人已过了那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乃是一心清修之人。
得见此等人物,他心中只会升出警戒——这样的一种美就像一柄无双的利刃,是要见血,要杀人,要魂飞魄消的。
当即默念清心咒诀,不欲立于危墙之下。
微生宫主的含笑话语此刻响起:“这是我宫叶二宫主,他一心问剑,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贵客不要放在心上。”
众所周知之事,不必说了。谁会闲来无事和剑修计较礼数?剑修不来和你计较命数已是万幸。
——何况是合体期的剑修。
叶二宫主的境界倒是天下皆知,不必揣测。
稍作见礼后,自是极力想从这位叶二宫主身上移开注意,一不小心,又看见侍立在叶二宫主座旁之人。
霎时间好比刚出虎穴,又入龙潭。
元婴道人险些没有呼吸过来。
那年轻人,满身的沉静矜贵,气度如渊渟岳峙,乌黑眼瞳中一点微微的笑意,仿佛这样行止有礼,就能遮住目中无人。
再感其气息,如临深渊。
元婴道人:“……”
莫非,又是一个合体大能?
如此人物,怎么却是随侍在旁?
正做此想,就见那一身黑袍一派华贵,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微微俯身,端起叶二宫主身畔茶杯,揭开玉盖看了看冷热成色,又拨了拨浮叶,才将其递给叶二宫主。
叶二宫主也就接了,喝了一口。
那年轻人又将杯子接过,放回原处。
这动作,何其从容熟稔。
而自始至终,微生宫主也没有向他介绍这年轻人姓甚名谁,似是无关紧要,不必提起。
元婴道人越想越觉悚然。
这微雪宫,难道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不能想了,再想恐怕就要失态。
总之,小小门派竟已有三位合体期,而且个个如此年轻出色,真让他羞愤欲死。
目光移到另一边,元婴道人终于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人看着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漂亮秀美,红衣上绣着大片的蝎纹,神情带着几分天真,此时正在专心喝茶,并没有看他。
大约就是风四宫主了,仙道上也有他的传闻,传闻丹宗手里有好几张丹方,就是从微雪宫四宫主手中购得的。
“这是我宫风四宫主。”
元婴道人与他见礼。
风姜却未有任何搭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般喝着茶,喝完茶放下杯子,单手托腮看着微雪宫的柱子,一副百无聊赖之态。
也无妨,元婴道人想。
风四宫主是元婴期,境界与自己相似,挽回些许面子,已是不错。
再看最后也最不起眼的位置,却是一个气息浅薄,与凡人无异的老者,此时正在低头做着什么。
“这是我宫五宫主。”
“见过五宫主。”元婴道人淡淡见礼一句,却是同样未得任何回应。
那老人,竟是在一心绣花,目光全在图样之上,半分都未移开。
“五宫主年迈,耳朵有些不好使,贵客无需放在心上。”微生弦道,“上清山乃是正道魁首,仙门上宗,贵客来访,我宫实是蓬荜生辉。”
是么……?
元婴道人虚虚应了,心中却只觉得不适。
蓬荜生辉么?
那为何整个微雪宫,似乎只有微生宫主一个人看见了他?
微生宫主自己,竟也不觉得其它人太过失礼,怠慢上宗么?
怎么面上依然是盈盈笑意,仿佛此处一派融洽?
宗门将他派遣过来,恐怕不是因为他资历修为最合适吧。
只是他脾气最好罢了!
这样怪异的气氛,元婴道人之前从未体会过。
下意识里,他想端起茶杯来喝。
却发现,自己面前根本连一杯茶都没有。
第49章
殿中氛围,异样的寂静,异样的僵硬。
——不过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离渊的目光落在叶灼颈侧,一截优美的脖颈半掩在莲衣般的红袍中,夏大师给叶灼做衣服喜欢用立领,至多只露上半,显得冰冷庄严。
这人似乎已经开始修炼了。
殿上终于传来元婴道人压抑怒火的声音。
“贵宫这是何意?”
“嗯?是有哪里不妥么?”微生弦依然彬彬有礼,“上宗来客,我宫实在惶恐。还未问起,贵客来此,是有何事相告?”
惶恐?
真是让人齿冷。
那便就事论事罢!多的话,他也不想说了。
“确有要事相告。”元婴道人冷哼一声,淡淡道,“近日仙道不太平,恐怕将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发生。”
“哦?是何事?”
“近日,四海之内皆有鬼事频起。微生宫主恐怕还未察觉到吧?”
不然,早已诚惶诚恐,禀报上清山寻求帮助了。
“竟有此事?”微生弦挑眉,惊讶道,“是何缘故?还请道友你不吝相告。”
“数百年来人界安定,无有鬼踪。然而,如今恐将有惊天之变。”元婴道人正色道。
“主宗有信,昭告众仙门:天有不测风云,生死之间,将有大恐怖。如今界域动荡,人道不安,正是鬼界已近,不日将与人界相接。诸仙门当守望相助,风雨同舟,共迎大劫。”
忽听殿中一声突兀轻笑。
原来是风四宫主托着腮,轻声自言自语道:“领旨,谢恩?”
然后自顾自地吃吃笑起来。
元婴道人脸色变幻,一阵青一阵白看着风姜:“界域大事,岂可儿戏!”
上清主宗修的是界域大道,承的是无上天意,将这性命攸关的消息告知四海仙门,实在是好心担当,他微雪宫这是何态度?
“道友,何必大动肝火嘛。”微生弦笑吟吟说,“四宫主年纪还小,性情乖张,我们拿他也没办法。道友你不必与他计较。”
殿中有三个人修为都比他高,元婴道人深呼吸一口气,按下心中不悦:“此事,微生宫主你听了,做何打算?”
“哦?界域相接不是好事么?”微生弦道,“以往有小界域连接人间,不都是由贵主宗昭告仙门,而后论资排辈,进入其中探索?”
“若是小界域开启自然是机缘,怎可与鬼界相提并论?”
饶是以元婴道人的养气功夫,此时也忍不住疾言厉色。
——这微雪宫主怎么听不懂人话?
如此修仙常识,都要他再来解释么?
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界域偶然与人间相连,修仙人进入其中,运气好了,可以从中获得他界传承、上古秘宝,的确是机缘。
甚至有几个资源丰富灵气充足的小界秘境,每隔几年定时开启,仙门弟子都可前去历练。
本界的修仙资源大多有主,又兼天地灵气日益匮乏,探索界外秘境,的确是仙道修行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前提是,那是一方规模不大,可以控制的小型界域。
若是再凶险些,就要由上清主宗出面,推演出界域交接之处,再由道宗统率众仙门一同前往探索。
纵有危险要拿人命来填,可是收益更大,最后也都算是满载而归。
可那幽冥鬼界,波诡云谲,到时候通道一开,万鬼齐出,整个人间界,不就成了对它而言的“界外秘境”?
元婴道人:“那鬼界,古籍记载乃是实力远超此方人界的强大界域,若是真与人界相接,后果不堪设想。”
“原是如此,是在下孤陋寡闻了。”微生弦若有所思,连连点头,“如此真是大事了。不知贵宗有何示下?”
一切终于走上正轨,元婴道人听到此话才算稍稍放下心来。
“此事究竟会发展到何地步,还未有定论。为免人心浮动,宗门才特意派遣我来此,当面告知。除此之外,还有两份请柬附上。”
若是两封倒是有意思。
叶灼抬眼看向那里。离渊也随之看去。
只见元婴道人将两封鹤纹请柬递上,每一封随附一枚鹤形令牌信物。
“第一封请柬是为三月后按理举行的仙道盛会。盛会十年一次,众仙门皆会到场。上次盛会举办之时,贵宫尚未成立,此次,我上清山作为仙门之首,自然是下帖邀请贵宫参加。”
离渊以传音问叶灼:“盛会是做什么?”
叶灼:“先仙道大比,再论道法会,最后给所有门派划品级,分地盘。”
当今人界,灵脉有上中下品,修仙宗门,也分一二三四五六品。
品级划定,大约是看宗门中人实力。
有合体期大能坐镇,就有把握可以成为不大不小的三品宗门了。
若是有三位合体期,就可以划为二品宗门,占据一方。
若有渡劫坐镇,则是一品宗门,仙门论事,一品宗门皆有话语权。
而若是宗门中有三位或以上的渡劫宗师,再有人仙坐镇,那便不再是一品了,而是可以统领众仙门,执掌仙道的超品宗门。
譬如上清山。
曾经也许有别的,现在没有了。
反之,若是根本没被评定过品级,就只能算是山野散修门派,不在仙门正道之中。仙门事务自然不必参与,同样,遇事也不会得到正道庇佑。
譬如微雪宫。
立派不过十年,自然没被上清山发过文牒。
他人称呼一声道友,是因为微雪宫自己有灵脉,还有能打的人。
就听离渊继续传音:“宗门还要分品级?分了又有何用,不还是一样修炼。”
叶灼:“不是一样修炼。”
譬如有界外秘境开启,里面机缘与危险并存,上清山的主宗修着界域之道,算出了秘境开启的时间地点、大致情形,有时还把持着秘境信物。
再由道宗出头,统领众仙门一同前往。
这时候,每个宗门能带多少人,能带什么境界的人,进入次序如何,还不是按各自品级论定。
大宗门自然多,小宗门自然少。
其它一应仙道事务,甚至那些修行之法、续灵之精的分配,都是如此。
所以仙道盛会,所有门派都会参与,最好宗门中人才辈出,再有弟子在大比或论道之上出些风头,为宗门改换前程。
微生弦接过请柬,翻看着第一封:“贵宗真是有心了。如此盛会,我微雪宫自然到场。那么这第二封……”
元婴道人肃然:“这第二封,自然就是为了那鬼界之事。”
“鬼界到底为何忽然逼近了人间,又究竟会对人间造成多大妨害——这些事,事关重大,关乎人界安危,不得不探。主宗已推算出鬼界与人界最接近处,打算在十日后,以通天彻地之能,开辟一隐秘通道,通向鬼界。”
“——而后,集结仙门精锐,前往探查。此间有大凶险,自然亦有大机缘。”
到底有何机缘,多的不说,只说灵气。
鬼道修行靠的是阴气怨气,吃的是香火血食,天地灵气,他们并不需要,必然充盈于天地间,无人取用。
若是宗门灵脉衰竭,而有机会来到鬼界修行,岂非是久旱逢甘霖,修为定然一日千里。
想来更有诸多奇宝、资源,消息若是放出,不知有多少人眼红。
——更别提生死交际,能有诸多感悟,是绝佳的悟道之地。
“因此,我宗决定依旧例,按照曾经最凶险的界域秘境对待,邀请三品以上宗门参与。”
微生弦看着元婴道人:“那么,这与我宫又有何关系?”
元婴道人:“微雪宫未曾正式议定品级,然而贵宫人杰地灵,已有三位合体大能,各位宫主在仙道多有声名。故而我宗破例向贵宫送来请柬,就按照二品宗门的定例来办——以信物为凭,微雪宫可有十人前往,境界需在元婴期之上。”
说完该说的话,元婴道人终是松了一口气。
——上清山如此抬举一个门派,还破例送来机缘,真是前所未见。十个名额,各宗英才都要挤破头去争,这微雪宫先前竟然还那般怠慢,当真是不识好歹。
不由看向大殿,等待他们反应。
却是各做各事,依然如故。
元婴道人还觉得,白玉大殿中,气氛更加怪异了。
不仅诸位宫主毫无反应,连那看门的弟子和那两个小道童,仿佛都在用似笑非笑的淡淡目光,静静看着自己。
如此场景,仿佛不在人世,哪里像是正道仙门?
“微生宫主,你这是……”
却见微生弦只是手握请柬,微笑着看他说话。
元婴道人忽然想起一事。
——未曾定品,微雪宫似乎还真不能算正道仙门。
第50章
直到元婴道人后背寒毛根根竖起,恍惚间感觉大殿里所有人,甚至连殿上的柱子都在似笑非笑地注视自己的时候,微生弦终于慢条斯理开口。
“元婴道长,你能来微雪宫,想必也是道宗里有名有姓的人物了。既如此,我有几问。”微生弦说。
年轻道人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里,此时笑意渐散,露出幽幽的寒意。
撑着镇静,元婴道人道:“请问。”
“若我宫之人跟随贵宗进入鬼界,死了,怎么算?”
——还能怎么算?
“域外求索,向来是铤而走险,求得机缘。若有收获我上清山自然拱手道贺,若是遇险上清山亦会尽所能及施以援手。”元婴道人说,“若真是无力回天神仙难救,便也只得如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此道理,微生道友你身为一宗之主自然清楚。两厢情愿的事,若不想去也无人刀剑相逼——若是不愿有门人弟子折在里面,你宫不去便是。”
来这一趟,真是枉做好人。
“哦?可是道友千里迢迢送来信物,若是我们不去,岂不是显得不识抬举?——贵宗不会对我宫怀恨在心吧?”
这又是什么话!
元婴道人:“微生宫主自便就是。我宗乃是仙门之首,怎会做如此计较?”
“原来如此。”微生弦看着元婴道人,似是恍然大悟道,“那近来有人在我苍山四方埋下阴阳道符招引鬼事,祸及百姓,想把我宫拖入这趟鬼界浑水之中——想来不是贵宗所为了。”
说这话时,点漆双目漠然专注,身上气势陡然强盛!
元婴道人一个激灵,背后忽地惊起一身冷汗。
只是差了一个大境界怎会感到如此压制?
可这微生宫主又是在说什么?什么道符,什么殃及百姓——来前从未听师长提过!这又是何前缘?
元婴道人蓦地拔高声音道:“绝无此事!”
话音落下,发现殿中终于有人开始看向自己。
那或平静或淡漠的目光落在身上,如同浓云罩顶,整个人被连皮带骨剖开来审看一般,让人恨不得立时遁逃而走!
元婴道人额上已是汗如雨下。
早知如此,不如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看他一眼。
什么微雪宫,魔窟一座,从今往后谁愿来谁来罢!
微生弦:“道友你都说绝无此事,想来不是了。莫怪,莫怪,那本道长便继续发问,如何?”
——还要问什么?
那一刻,元婴道人竟仿佛回到入道之初,战战兢兢面见人仙被提问道心之时。
他心中忽然浮现一个荒谬到极点的想法——莫非微生宫主根本不是合体期,而是更高?
不可能。哪有如此年轻的渡劫?
元婴道人不回答,微生弦就直接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道友之言我深以为然。那么明知山有虎,我宫之人跟着贵宗进了鬼界,是否就要听贵宗的调遣?若是不愿听从又如何?若是贵宗明知危险,要拿我宫中人的性命去投石问路,那时又当如何?”
“微生宫主,我称你一声道友,你何故作此诛心之言?”元婴道人面上已是盛怒,“这些年我上清山统领仙门探过的秘境多了去,你何曾听过有此种事发生?此次暗探鬼界,为的是天道众生,为的是人界存亡,你宫不愿去就不去,不愿听调遣就不听,自去便是,不必再问!”
“如此,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微生弦说,“元婴道友,微生还有最后一问。”
“——上清主宗探访鬼界,言说是为了探明缘由,消弭灾祸,可是如此?”
“不是如此,还能怎样?”
听了这话,微生弦眼中终于再度泛起微微笑意,他那双眼原本有些桃花形状,可是此时看去,竟像是无底的深井,投一块石头进去,半晌还未听见落地的声音。
寂静殿中,只听见微生弦慢悠悠问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假的如此?”
叶灼缓慢抬眼,看向元婴道人。
难得在这人脸上看见想看热闹的神色,离渊自然是闲适抱剑,也继续向那边看去。
短暂的寂静后,便是元婴道人拍案而起。
脸上血气翻涌,怫然大怒:“一而再,再而三作此问,微生弦,你到底是何用意?微雪宫上下又是何用意?”
“微生……弦?”微生弦笑吟吟望着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神色霎时冰冷,笑意尽散,无鞘之剑直指元婴道人咽喉!
“区区元婴,无名之辈——谁许你直呼我名?”
那一刻大殿之上似有春雷轰然迸发,雷声滚滚。
而那剑上冷漠杀意,使人意骇神惊!
而元婴道人,根本不敢挪动分毫。
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微生弦。
在这位年轻道人的周身,一道道无形脉络,仿佛天经地纬缓缓成形,其间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象轮回。
其威严如山岳,其浩瀚如天地。
心中恐惧震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大道界域。
而他面前的,是渡劫真人。
看那浑然天成般的道韵,绝不是渡劫初期。
元婴道人腿脚忽然一软,原本拍案而起的他,蓦地往后栽了回去,被自己原本的座椅接住,手握扶手背靠椅背,狼狈地喘着气。
剑尖依然指着他。
元婴真人看见,那木剑的剑身之上不知何时渐生新枝,蜿蜒环绕,在剑柄处开了一朵似莲似桃的烟粉小花。
如此春风化雨,如此杀意森然。
也如同微生弦的温和嗓音。
“身为元婴晚辈,直呼真人名讳,按你道宗规矩属大不敬。我杀了你,你可有异议?”
“我……”元婴道人脑中一片空白。
不论前因为何,渡劫真人,他称“道友”已是冒犯,更遑论含怒直呼其名。
“可我……并不知晓宫主修为。”他道,“我是道宗来使——”
“上访下才为使,你等自诩上宗,我微雪宫可曾认过?”微生弦逼视元婴真人,“本宫主再问一次,上清山此行要为人间拒鬼界,消灾祸,是真是假?”
“真!”元婴真人脱口而出,“千真万确!”
“是么?”微生弦直视他双眼,“可那烟霞小界里十万血魔,年年六月界域交接来犯人间百姓,你上清山年年去剿为何就是剿不尽?为何我微雪宫叶二宫主前年一人一剑便杀平了?”
离渊听到此处,不由兴趣顿生。杀了十万血魔如此精彩,这人怎么也不向他提起?
当即聚精会神看向元婴道人,等他下文。
元婴道人只觉身上压力又增几分。
那微生宫主,却是寸步不让,愈发咄咄逼人。
“此事过后为何又从未听过你们说他为人界消灾平祸,为何反而流言四起说我叶二宫主是天降煞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