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水母显出本体时他十分厌恶,甚至不顾张辰和古柳有没有布完阵就动了手,他如此痛恨冥河水母就说明他的记忆确实在慢慢恢复。
所以刚才他带自己去监狱广场看冥河水母是假,试探才是真。
他离开也不是为了找保鲜袋送他“大鱿鱼”吃,而是给他机会接触冥河水母,或者说,接触骨刀。
周云礼无声地笑起来。
他用骨刀喂给冥河水母魂魄安抚它时,宴百川一定就在某个角落看着。
他不仅没被酆都大帝印压傻,相反,他心眼多着呢。
宴百川根本没想过隐瞒这一切,他只是打了个时间差,从出忘川到喝孟婆汤之间,所有周云礼可能接触到别人的机会都被他抹掉了。
他从踏入总部开始就跟在宴百川身边,开会事情太多,没有人有功夫说闲话,开完会就被宴百川带去孟婆店,从喝汤到起效的几个小时里他都跟宴百川在一起,根本没有接触别人的机会,等宴百川把他放回来,按时间来算,孟婆汤也该起效了,他再知道什么也来不及了,他根本不会知道背后的隐情,不会知道宴百川打的这些算盘。
宴百川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周云礼根本没喝孟婆汤。
估计他还故意装作失忆不记得雁秋的样子,以此降低他的戒心,骗他喝下孟婆汤。
说什么“死了就是过去了”,说什么不能纠结于前世……如果真的不纠结,他又为什么偷偷去奈何桥办事处调取记忆?
他付钱下车,用工卡刷开门。
何娇娇没想到一天之内俩上司驾临她的地盘,有点慌,“局长?您……”
“调取台在哪?”
她指指后院,“老大……”
她本来想说宴百川在里面,但屋里还有别的同事,只能话说一半,她以为周云礼会懂,但周云礼只是礼貌的点了下头,就直奔后院而去。
明霜说过,查看记忆不是随便找个忘川水域跳下去就好使的,他能成功是因为他带的是帝印,像工牌上那种批量复印的没用。要查找还是要去调取台,调取台只有一个,在忘川办事处。
他都不用怎么思考就能想到,宴百川既然无法查看自己,那就只能从别人的记忆里拼凑,眼下他能用的只有自己。
办事处紧邻忘川,出后门是一个延伸台,悬在忘川上,浓稠的忘川水发不出一点声音,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只有中央有个漩涡无声流动。
调取台上还显示着调取信息:
姓名:周云礼,出生日期:九七年三月初六。
下方是一个读取进度条,已经到了百分之七十三。
宴百川的帝印戳在旁边的凹槽里。
调取台查记忆只能用帝印原件,他工牌上的复印件不行,好在已经有人开启了查询,他可以捡漏。
屋里的何娇娇在地上转了三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让周云礼去了,查人家的记忆还被抓包这种事实在尴尬,作为一个好员工,她得为上司排忧解难,不能让帝君太尴尬,还指着升职加薪呢。
结果她刚做完思想斗争,一开门就看见周云礼潇洒一跳,进了漩涡。
“完蛋了,别说升职加薪,这下可能要被炒鱿鱼了。”
深秋街上,雁秋跨马策鞭,踏碎一地落叶飞驰而过。景色飞速后退,宴百川随雁秋回到翠华山,看他在一地乱书中焦头烂额,唐枕在旁边陪着,把他翻过的再过滤一遍。
这是崔宛跟雁秋说翠华山师父留下的手札能救宴百川,让他跟唐枕回去找。
宴百川得了空闲,开始回顾自己快忘没了的前世。
他想起来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只能把眼下的先翻出来看看。
崔宛让雁秋找手札,这傻孩子当真了。
他拜师时师父已经四十多,七八年后人就瞎了,平生就写过两本话本子,还有一本未完待续,因为瞎了没法写。
临行时雁秋去跟宴百川告别,发现他睡了。其实床帐后的宴百川根本没睡,他睁着眼,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感觉到雁秋靠近过来给自己掖被角,身子僵住不敢动。
这场阴谋本就只是针对他一个人,他不想牵连雁秋和唐枕。
雁秋本来就是他随手救来的可怜人,他还是第一次做人,干净的灵魂不能被自己霍霍掉,他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一个新的灵魂第一世基础就没打好,会对以后的生生世世都产生影响。
如果他没遇到也就算了;如果新生的灵魂随处可见也就算了;如果这个新生的灵魂过的还不错也就算了……可偏偏他过得不好,还被宴百川遇见了。
那时的宴百川刚从家破人亡的阴影里走出来,最看不得的就是可怜孤儿,他救下雁秋是必然之举。如果用崔宛后来评价他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他自己的日子尚且过得一地鸡毛,却还见不得人间疾苦。”
所以他要把雁秋送走。
而唐枕是孩子心性,不适合逃亡,让他跟雁秋一起去更好,他们年纪小,人生路还长,有更多的发展。
崔宛比宴百川小不了几岁,性子稳重,陷害自己的人布局缜密不露马脚,崔宛心思细腻,他留下来比较合适。
如果最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当然最好,他找到害自己的人,为自己洗白,再去找回唐枕和雁秋。若是查不出来,自己人人喊打也不会影响唐枕和雁秋,他没有后顾之忧。
宴百川想的特别明白。
但他没想到雁秋没走。
当雁秋奔向那抹飘然倒下的身影时,他不受控制地抢步上前,想拉住雁秋,手却从他的胸口穿过。
他预想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他想的是,背后那人必定跟酆都有关,既然阳间找不到,那就下去找,正好他死了也能给那些人一个交代。等他找到幕后黑手再以阴差的身份回来见雁秋和崔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要他死后逃开阴差的抓捕不去服刑,万事大吉。
他从没想过死在雁秋面前,是雁秋用那把抹了他脖子的刀给他刨了个容身之处。
后面的事情更是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雁秋改名换姓前往异国,设计逼迫孙衡,活剐拘魂,崔宛因此抑郁而终……
他当时在干什么?他在酆都找唐枕,找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他无法阻止这一切,只能眼睁睁看着雁秋在那个飘雪的凌晨走上荒山,用冻得青紫的手扫开碑上积雪。
他启出木盒,拿出里面那把上锈的弯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宴百川整个人都懵了。
他的本意是想给雁秋一个完美的第一世,想让这个干净的灵魂延续下去,没想到最后却走向了这个结局,全都搞砸了。
他养的干干净净的灵魂上没有了金色的福报,而是缠满罪孽。
“周云礼!”
宴百川看不下去了,抢身就要上前,却被人拦腰拽了回去,一只手覆盖住他的双眼。
入忘川查看记忆会采取第三视角旁观模式,他触碰不到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人也都碰不到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只有跟他同样是进来查看记忆的人。
他感受着眼上的温热,几乎不用问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你……没喝孟婆汤。”
周云礼看着“自己”倒在墓碑前的雪地上,看着碑上的“宴百川”三个字,想起来他去丰都科技面试那天,宴百川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你说前世羁绊太深的人下一世还会相遇,外力不能及。所以我们的相遇也是注定的,重逢不是偶然。”
他缓缓松开捂住宴百川双眼的手,四周景色正在逐渐模糊,是雁秋对于这一段的记忆正在模糊。
四周变成灰蒙蒙的一片,阴差押送雁秋的魂魄将他推进一间铁牢,在门上挂了一个写着“雁秋”名字的牌子。门关上,牢房里瞬间腾烧起熊熊烈火,将雁秋淹没其中。
他的记忆开始重复、凌乱,十八层地狱十八种酷刑几乎服了个遍,偶有间歇,雁秋就坐在牢房角落发呆,单薄的身影忽明忽暗。
“活着的东西带不下来,我连个念想都没有。”
牢狱里的割喉刑开始了,周云礼靠在拐角处,抬头就能跟正在被割喉的自己来个对视。
宴百川想拉他走,没拉动,被他反扣在原地,“我没喝汤,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不急着走。”
走了也忘不掉。
阴差宴百川押着犯人从他们面前走过,从雁秋面前走过。
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牢狱深处的雁秋。
“这时候的酆都大帝是孙衡爷爷,你死了,他爷爷没为难你?”
宴百川目送“自己”消失在雁秋的视角,“没有。我死都死了,他也不过就是不想我跟孙衡抢天师圈的资源,阴阳相隔没必要赶尽杀绝,毕竟谁都不想平白无故添罪孽。”
“那孙衡哪来的胆子?”
“酆都大帝虽然不能修改福报和罪孽,但是能修改投胎选择,只要他爷爷在位一天,就能保他一世无虞。做这一行的,就是看的太清楚,才更在乎‘重在当下’这四个字,爽一世是一世,反正喝了孟婆汤什么都不会记得,及时行乐,现在不爽以后可没机会了。毕竟他不能每一世都有一个当酆都大帝的爷爷,他爷爷也总有一天要退位。”
“不是说,当上酆都大帝要先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吗?为什么他不用?”
宴百川笑了一声:“那只能说他权柄不够受人挟制,真正在酆都独揽大权的鬼帝,没人会喝孟婆汤的。”
雁秋对服刑期间的记忆不多,没一会儿就结束了,他刑满释放,来释放他的人正是宴百川。
他们死后五百多年才在酆都相见。
宴百川隔着牢门看见雁秋时震惊得好像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