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没了沈修远叫自己早起,季洵起床就格外困难,昨夜吹的冷风对他终究有点影响,洗漱完毕也提不起多少精神,不过好在没什么其他症状,季洵掐着沈修远惯常出门的点挣扎着出了客栈,没等多久便遥遥地望见了闻鹤楼那边的身影。
从闻鹤楼出去的修士不在少数,大多都是要往洛水白市那边走的,季洵跟在他们后方也并不扎眼,走走停停地,没人会去在意一个凡人的行踪,就算注意到了,凭季洵的帷帽和长剑只会把他当成一个凡人侠客,并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角色。
因为季洵这一路躲的就是沈修远,沈修远几次三番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回头时却什么人都看不到,屋顶也好巷道也好,都没有修士的气息,沈修远心中奇怪,难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等穿出了洛城到达白市,周围人流如织,沈修远身上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才好了一点,他有意先去找那个卖簪子的老板打探消息,便先往白市另一端走去。
季洵到这个世界已有十余年,可真正能活动的范围最远也就到千山派外的城镇,想去的再远一点只能等沈修远出门,他跟着去,但沈修远出门办事目的性明确,从不逛街,顶多路过了觉得有意思,然后买回去分享给季洵,所以季洵实际上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更没见过洛水白市这样全是修士还能格外热闹的市集,一时目不暇接。
想多看会儿吧,沈修远会走远,少看会儿吧,季洵又想见见这个世界的世面,于是只能对每个小摊都保持着同样留恋的眼神,渐渐向白市另一端走去。等沈修远停下和有个摊主攀谈,季洵才终于能停下步子在附近的小摊逛一逛。
那个卖簪子的果然如他所说仍然在原地摆摊,干净的麻布上整齐地放着数十支簪子,还是老样子无人问津,老板靠着竹筐吃着包子,一副悠闲的模样,转眼见沈修远这个难得的回头客来了,立马三下五除二吞掉最后两口,扯着袖子抹掉嘴边的油:“欸少年郎,又来光顾我这小摊了?是心上人不喜欢那支簪子,还是你换了个心上人?”
沈修远被这话差点呛着,赶忙辩解:“老板莫说笑,今日前来不是为了……不是为了你说的事。”他本想说不是为了心上人,可那三个字着实令人难为情,只得欲盖弥彰地解释。
老板一脸了然:“是不是不好意思送出去?唉,少年郎就是少年郎,面皮薄,薄如纸,什么纸,窗户纸——”
老板您可别说了吧!沈修远觉得自己的修养都快维持不住了,连转移话题都显得生硬:“老板,你还记得那个将簪子交给你代卖的男人的相貌吗?”
“少年郎,你想知道的事情有点多啊,”老板打量了一番沈修远,继续说道,“不记得,见都没见过,春夏秋冬穿的都是一身的黑袍子,他交给我的簪子不多,也就隔几个月会来找我一次,你要想知道别的,我恐怕帮不了你。”
沈修远刚开始打听线索就碰了壁,难免有些失落,老板见到他这副表情,思路突然有了方向,没皮没脸地试探道:“少年郎,你悄悄同我讲,那簪子是不是你从前给心上人的信物,如今和人走失了,睹物思人……”
“老板慎言。”沈修远蹙眉说道,开玩笑的话说一两次他能忍,但说多了,他就算修养再好也听不下去。这个老板什么都不知道就拿别人的心上人胡说八道,那人在沈修远心中如夜空皎月,胡乱揣测既是对师父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这份心意的不尊重。
老板果然不乱说话了,合掌告罪,伸手示意沈修远随便看,他揣着手安静闭嘴。
沈修远见状,想了想也没说什么补救性质的话,低头仔细研究起了那些新旧不一的簪子。
簪子大多是木簪,银簪只占少数,金簪玉簪就更稀少了,而那些木簪几乎都有些许磨损的迹象,有的更是已经一眼便看得出陈旧,显然不仅是经常佩戴,更可能和主人一起风餐露宿。
银簪的做工也不甚精细,有的新一些,也有一看就十分陈旧的……沈修远细细查看过了那些簪子,发现这些簪子几乎都是旧物,仅有那些价值稍高的会新一些,这个摊若是摆在凡人的市场不会有任何的不妥,但这里是修士云集的洛水白市,在修士的市场里仍然售卖这些一点都不珍贵的簪子……其实是非常违和的,但老板略微古怪的性情又使得这样的违和感没有特别突出……
沈修远正疑惑的时候,老板似乎自己把自己从禁言中解放了出来:“你看了这么久,有没有看中的簪子?”语气小心翼翼,像是怕又惹沈修远生气一样。
“……”沈修远自知从这些簪子里再看不出什么,便问了此行想知道的另一件事:“并未。老板曾说在夜市也会摆摊,不知老板可知道这洛水夜市的邀请函该如何获得?”
“夜市的邀请函?”老板愣了愣,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沈修远:“夜市的邀请函都是夜市的人自己发,一般在白市花钱特别阔绰的,闹过事闹赢了的,还有眼光特别好的,这三种人是一定会收到邀请函的,你也可以找那边那个拍卖行买。哦对,邀请函就是块木牌,你可别信了什么人胡说买张什么用都没有的破纸。”
老板给沈修远指明了拍卖行的方向,回过头来沈修远向他道了谢,之后又看起了那些簪子,老板一颗胡诌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却不敢造作,这会儿抓心挠肺,却听沈修远这时开口问:“还有一事想向老板请教,老板可知何种木材适合做簪子的原料?”
问题问出了口,沈修远才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不是没有背着师父准备过什么惊喜,院子里的小花园还是他从前连夜挖的呢,但那时他情窦未开,为师父做什么都是纯粹的,如今却不是了。
老板听他这么问,脸上顿时一派意味深长,本着做好事积德的心态和沈修远将做木簪的心得一一道来……
等老板和沈修远交流的差不多了,季洵也把附近的摊位逛了个遍,膨胀的好奇心总算得到了一点满足,季洵逛得正开心,却见沈修远似乎结束了和簪子摊老板的谈话,缓缓站起身,似乎准备往回走。
季洵顿时有点慌神,他刚才一直在这个方向的摊位逛,要是沈修远往回走的话就是往他这个方向走。季洵出门跟在沈修远身后跟习惯了,一见沈修远回头就没来由地慌,往前走吧正对沈修远,往后走吧看不见沈修远的行动,季洵就在这样的慌张中站在了原地。
他望向沈修远,而沈修远也正好望见了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那明明只是个毫不相关的路人,沈修远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个人。
白色的帷帽在白市当中并不少见,沈修远却偏偏将视线停在了那人身上,周遭人来人往,他们之间更隔着无数行人,沈修远却觉得那人身形格外眼熟,隔着白色的薄纱看不清面容,却还是让他移不开目光。
这奇妙的熟悉感止住了沈修远的脚步,让他也同样站在了原地。
随后微风骤起,替沈修远撩起了季洵帷帽的薄纱。
只这一瞬,隔着人潮,沈修远看到了那人帷帽下的面容。
额头,眉眼,鼻梁,嘴唇,几乎是冲击性的熟悉感席卷了沈修远的脑海,某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已下意识地滚过咽喉跑过舌尖,就在呼之欲出的那一刻,沈修远突然忘了那两个字是什么。
他要说的,是什么?
时间再次恢复流动,呆滞的季洵似乎因为这一瞬的风找回了意识,他慌忙扯下薄纱,按捺住疯狂跑路的冲动,再次望向沈修远。
沈修远刚才一定看到他的脸了,季洵可以确定。但沈修远这副茫然的表情……果然是没有认出他来吗。
季洵才安心了一瞬,随后心头涌上无法压抑的丧气,他抿紧了嘴唇,隔着薄纱,隔着人潮望着与他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沈修远。
没了标签,你就不认识我了。
你果然不认识我了。
季洵不晓得为什么心里变得很是难受,肩膀倏地放松,低下了头。
不、不能怂,反正沈修远认不出来,只要,只要照常走过去就行了。
想是这么想的,实际却并不轻松。季洵在帷帽下抿起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万分艰难地往前迈了一步,第二步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
季洵低着头,喉咙干涩,他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什么心态面对沈修远,光是想到和沈修远擦肩而过的情形就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只能僵在原地。
这时的沈修远隐约看得出那人抿紧了的唇线,身体比心更快地上前了一步,却不想似乎惊动了那人。季洵注意到似乎要向这边走来的沈修远,虽然比谁都清楚沈修远认不出他来,但他此刻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沈修远从自己身边路过,索性再一次选择了逃避,转身快步融入了人群,甚至没几步就跑了起来。
沈修远心中一紧,下意识就要追上去,却终究被人潮阻挡了脚步,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消失在了茫茫人海,把他留在了这方孤寂的天地之中。
沈修远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最终茫然地站在原地,呆呆地问天问地,问那个不知姓名的人:
“是谁?”
你是谁?
他从来就不知道我是谁。
季洵边跑边想,跑得远了,跑得累了,跑得喘了,才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下。
他回首望人潮,望地,再望天,最后在帷帽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汤汤洛水奔流入海,无名的清河流经无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