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远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发觉自己并非置身山林之后便慌张起来,不料一动胳膊就浑身泛疼,靠着温暖的泉水才渐渐缓过来。被疼痛这么一刺激,沈修远很快清醒了过来,注意到自己此时赤条条地泡在水中,小少年脸颊立马泛红,却没把原本的苍白压下去。
沈修远看了看周围,似乎是个修士的洞府,不远处还有一张石床,墙壁上设着几个小台放置了夜明珠,单调得很,没什么特别的。
小少年收回了观察的视线,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黏黏糊糊的,还有股怪味,让他不由得蹙起了眉。忍着疼痛用水洗掉自己身上的脏污,沈修远觉得好受了不少,他注意到自己上身容易洗,下身却费了不少劲,想来是有谁帮他擦洗过了……待会儿见到的话,得向人家道谢。
沈修远杂乱地想着,把自己擦洗干净了之后,身上的疼痛也消去了大半,一点一点地慢慢挪到放着他衣服的地方。小少年正想用力爬上来,眼前吧嗒一声落下了几件衣物,沈修远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声。
半空悬着一柄他认识的剑——是决疑。
完了,沈修远想,他还是给成玉添麻烦了。
翌日,沈修远跟着一位不认识的管事去了外门,说是收徒大会在即,怕有人说成玉的闲话,得让沈修远和那些弟子在一处呆两日,避避嫌。
小少年临走前本想给成玉道个别,可竹屋的那扇门关的严严实实,他也不敢贸然敲门,便在竹阶前,认认真真地给成玉磕了三个头。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他哪里知道这是季洵的安排,还以为都是规矩,只从昨夜感觉到成玉似乎不高兴,叮嘱虽然没有少,可他在沈家遭过那么多冷眼,对这些不得不敏感,虽然管事和他解释过合理因由,可还是忍不住多想。
磕过头,沈修远便跟着管事下山,以往都是成玉带他御剑,如今亲身走在山林里,古树参天,满目苍翠,偶尔还见得到不知名的灵兽,再加上另一侧的山涧,实在是个风水宝地。
洗筋伐髓过后,沈修远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轻松了不少,山林中的空气似乎也比往日更让给他身心舒畅,少年人总要活泼些,不舍的情绪便被放到了一边。
等到了外门,眼前便是二层楼的大院,门口不时有人路过,院外还有大片的空地,沈修远跟在管事身后往里走着,低头一瞧,青石板路上不少车辙印,再一抬头,这大院竟更像个客栈。
穿过几道拱门,走动的人便多了起来,沈修远无意瞥见几人身上的玉牌,心下一惊,收回了视线,不再东张西望。
都是些修真世家的身份玉牌,沈修远才逃过追杀不久,万一这里面谁认识他,可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来南岭千山的亲传弟子,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趋之若鹜……沈修远小小地吸了口气,记得他还在沈家的时候,父亲便在为弟弟接洽江北的大宗门,家中设宴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每到那个时候他就会被赶得远远地,只能吃些残羹冷炙。
回想起往事,沈修远记起成玉说他根骨本就未损,过了洗髓这一关,资质便已经恢复,可资质究竟如何,也没经过正式的测试,沈修远不由得有些忐忑,差点在楼梯那绊倒。对管事笑了笑,小少年定定神,跟着管事的指引进了二楼的一间房。
房门边站着个十八九的少年人,沈修远向他问了声好,仰起头小心地打量着对方。这少年人脸上带笑,一眼看过去似乎有些唯唯诺诺,可多看两眼又似乎只是过分客套了一点,沈修远正觉得这人奇怪,下一刻便对上了这人的视线,不知为什么,小少年不由自主地后背一凉。
“浩小子,这是五长老先前救下的孩子,要参加后日收徒大会的,这两日暂且在你这里住住。”
听了管事的话,少年人似乎有些不解和不愿,“这……也太突然了……”
管事见状,拍了下少年人的肩,“听命办事,这不是大院里实在没地方,总不能让他住去女修那边吧,也太不合适了些。你就担待两天,再说你不也是要参加大会的吗,有个小伴也不容易紧张。”少年人见推脱不过,只能应了下来,“那便听师兄的。”
管事受了少年人的一礼,心情颇好地把沈修远推到少年人面前,“那这位小友就拜托你了。修远小友,这是我派的外门弟子张浩,你这两日便现住在他这里,我还有事要办,先行一步了。”两个少年行了一礼,少年人道:“师兄慢走。”
等管事走了,沈修远便直起身来,感觉到少年人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沈修远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转过身来乖乖又行礼道:“这两日叨扰前辈了。”少年人好一会儿没说话,等沈修远忍不住偷偷抬头了,似乎才反应过来,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没事,你自己收拾收拾,那张床归你。”说完指了指房间的另一边,甩袖出了门,反手关门的声音吓了沈修远一跳。
沈修远眨巴着眼睛,这人变脸变得怎么比翻书还快,自己初来乍到,话都没说几句,是突然借住让他不高兴了?小少年抿抿唇,自己打开柜子取出被褥,整理起了床铺。
这点冷脸对他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厢沈修远已经安顿下来,季洵也收到了外门给他递的消息,抬手送走传信的小灵鸟,季洵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倒了盏茶。
他此时正因为沈修远磕的头而不是滋味,昨日夜里就打好主意要送走这个给他惹麻烦的主角,本该是了解了心头一大烦恼,可这小少年临行前……
季洵原本对小孩子就没什么办法,难得硬一回心肠,结果还没硬多久,在窗后光是瞧见小少年跪那么一下,心就一下软了,哪里忍心看小少年向他磕头,一点举手之劳而已。
唉,沈修远归根结底还是那个懂事乖巧的小少年,这样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呢?
季洵心里隐隐有些歉疚,但要说后悔的话,却是半点也没有。他还没弄清楚沈修远究竟为什么会提前服下洗髓丹,能挽救这个剧情跑偏的办法季洵也只想得到强行走剧情这么一条路,要是强行走剧情能不出乱子,那就再好不过,可要是还是出了乱子……
季洵不由叹气,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咯。
他在桌前坐了好一会儿,以往这时候都该去练剑的,今日却不知怎的,有些不想动弹。季洵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发了一会儿呆,有人看着和没人看着果然不一样,他这是越坐越不想去了。
正犹豫干点什么打发时间好的时候,竹窗那里又飞进来一只灵鸟,季洵分出视线去瞧,这灵鸟长得像只燕子,体型却比燕子要小上一些,头顶一点白羽,甚是可爱。灵鸟停在了季洵的桌上,尖尖的喙梳了梳羽毛,一蹦一跳地到了季洵面前,季洵一时想不起来长这个样子的灵鸟的归处,瞧见信筒上刻的“九”字才想起来,九苍山那位二长老玉衡君也是个擅长御兽的,平日传信喜欢用灵鸟,这个习惯后来还延续到了他的徒弟那儿。
弄清楚了归属,季洵反倒有些迷糊,这位师兄传信过来是为了什么?他可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个情节啊……这么说也有不对,沈修远在外门的时候他还真没写过成玉这边有什么事,说实话他这个作者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季洵取出纸卷,摸摸灵鸟的毛,再一看,纸卷上写道:“师弟所言之物已寻到,望一叙。”
季洵和小灵鸟大眼对小眼,顿觉头大,这位玉衡君大概是整个千山派中季洵最不想对上的人了……他哪里知道成玉让人家找的东西是什么啊!
挥手送走小灵鸟,季洵抓着自己今早随意打理的头发,越想越没个思路,索性不去想了,拆下随手系的发带回床上一躺,心无旁骛地睡起了回笼觉。
季洵在青霜峰上逃避现实睡的可香,沈修远此时在外门处境却不怎么样。
外门弟子平日里都聚在一起用饭,那张浩尽管起初对沈修远不冷不热,再次回房时脸色不知为何缓和了不少,招呼着沈修远去堂里吃午饭。小少年心存疑虑,却也听话地跟在张浩身后,边走边记下路线,等到晚饭时便不麻烦张浩,自己就去了。
张浩似乎和弟子们都很熟悉,沈修远坐在张浩身边,一边吃着饭菜一边悄悄打量自己的舍友,相貌平平,没有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要说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大概在于他一举一动似乎并没有其他弟子那么守礼。沈修远默默吃掉一块青菜,挪挪屁股,给张浩多挪出一点活动手肘的地方来。
堂里空间很大,放着四张大长桌,偶尔有交谈之声,沈修远光顾着打量张浩,竟没注意到最近一桌投来的视线,等他注意到的时候,是坐在他正对面那人的微妙视线,小少年不喜欢这样被人窥视的感觉,蹙着眉头抬头瞧了一眼,心中却涌起不好的预感。
那种眼神他不知道在沈家见识过多少回,沈家下人对他不喜不屑瞧不起,却又不直说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怪异的眼神。
午饭时似乎还没有被人这么看着过,只是过了一个下午而已……沈修远扶住碗的一只手不由得加大了力气,来制住不由自主的轻微颤抖。这里只有外门的弟子和那些前来参加大会的世家子……不对,世家子怎么会来这堂里,看衣着应当是随从一类……恐怕这些人里面,还真有人记得他……沈修远悄悄瞧了一眼张浩,这人竟不知何时和身边的弟子压低声音交谈了起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沈修远沉寂不过半月的敏感神经再一次变得警觉,此刻只觉如坐针毡,脑海里只剩下赶紧离开的想法,可他是和张浩一起来的,一个人走的话似乎也不大好……小少年不想见到那些奇奇怪怪的眼神,便不停地偷偷往张浩那边看,可张浩压根没注意到小少年的焦躁,沈修远只好坐在原处,感受到视线越来越多地投向自己,弟子们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吵……
“那就是五长老先前……是沈家小少爷还是……”
“……沈家大少那也能叫资质……江北谁不知道……”
“哎哟,这可不是个丧……”
闲言碎语源源不断落进耳朵里,小少年暗暗咬唇,一只手攥紧了衣角,另一只手用力地放下了筷子,碗沿被敲出一声清脆。小少年才不管那些异样的视线,板着一张脸,起身就走。
张浩的注意力被这举动给引了回来,方才那些嚼舌根的东西他也不是没听见,原本以为小少年那个乖巧的性子要么忍要么逃,还真没想到是这么个反应,看上去是有些生气。张浩有些懵,望了两秒小少年的背影才回过神来,见整个堂里气氛都十分诡异,便尴尬地笑笑,“吃饭,吃饭……”
端的是个事不关己高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