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姚黄
这是个吃不得一点委屈的。
稍不如意就开始急眼。
简珣想不通怎就把好好的梅娘惯成了这副娇气性子。
她是一点也不怕他。
“你不想说便不说,我还能左右你舌头不成。”简珣放缓了语气,“但你得给我个保证。”
黄时雨的双手与大半精力皆放在他伸进被窝的手上,“你别动,我听着。”
简珣那只轻薄的手便真的安静下来。
他道:“瓜田李下,男女有别,我要你保证不得再与他单独共处一室,他来了你即刻去闻大人的屋子,闻大人定然不会赶你。”
“我与闻大人仅隔了三面隔扇,她一直坐在我六步开外之地,敞开不就是同一间屋子,廨所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不存在封闭空间!”黄时雨抿紧了两瓣红唇。
“好,我信你们在廨所谨守礼法。但你们做过越轨之事,就不该再见面,他却还去招你,居心何在!梅娘,我要你亲口保证,不得再与他有首尾。”
“好。”
简珣捏起她的小脸,与自己四目相对,“如果我,与别的姑娘家时不时在书房独处,一起调墨赋诗,你觉得怪不怪?”
黄时雨窒了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会这样吗?”她问。
简珣脱口而出“不会”,顿了顿,目光灼灼道:“你若阳奉阴违,出尔反尔,那我就会了。”
黄时雨咬紧了牙根。
“梅娘的心里一定也希望我只疼你对不对,冷了拥着你睡,累了帮你揉手腕,渴了喂你喝水,亲吻你最喜欢的地方,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既然你希望我只对你好,那就不准再要别人的好!”
“我没要别人的好。”黄时雨灰心道。
简珣“嗯”了声,“你很乖。”
黄时雨拨开他的手,寻找自己的罗裈,却被简珣一把按住,“别走,今晚我们就在这里睡吧。”
“可你身子才将将复原。”
虽然她讨厌今晚的他,可是也不想他再劳累过度。
简珣噙着她耳廓,呢喃道:“方才我还不够勇猛吗?”
黄时雨两靥轰然烧红了一片。
他道:“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当上了状元郎,你就不能多许我些奖励吗?”
黄时雨想起他晕睡的那日,一颗负气的心不由软了三分,支吾道:“你不是才要过……”
“不如……奖励我现在再做回探花郎。”
“什么意思?”她有些跟不上。
简珣在她耳边低低道:“我要探一探这朵西府海棠,才相隔十八日,竟又忘了我是怎么疼爱它的,你说,是不是该罚……”
黄时雨倒吸一口冷气,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喉咙里溢出闷哼,渐渐变成了求饶声,求饶又渐渐变成了哦吟。
简珣笑道:“只喜欢手指可不行,你得喜欢我。”
他将她伺候得迷糊半晕,不知今夕是何年,才解了自己的衣,“现在轮到我了,你也得让我舒服舒服。”
床头吵架床尾打架,这一夜简珣将她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而她,哪里还有半分力气,在晃晃荡荡里闭着眼,微喘轻哼,努力喊着“阿珣”,只有喊他的名,他才不那么用力。
他找到了收拾她的完美手段,如鱼得水。
黄时雨也找到了收拾简珣的完美手段。
次日初十,正常上衙,而衣冠皆在上房寝卧,在简珣开口吩咐人为她取之际,黄时雨抢先爬起,囫囵套上衣裙忙忙离开了书房。
跑的可真快。
想来昨夜的讨饶全是假的。
简珣哼笑了声,施施然下炕,小厮丫鬟们便鱼贯而入。
白露将熨烫好的常服展开,侍奉他穿戴。
他也不完全是衣来伸手之人,套上圆领长袍旋即抄起带扣革带自己束上,白露顿了顿,微微垂首后退半步。
福生见状上前为少爷后背稍作整理。
从前丫鬟忙前忙后系腰带,自己只需展臂固然惬意,可是成了亲,许多寻常的小事在简珣眼里顷刻变了味。
“腰带”两个字过于暧昧。
当他急不可耐“欺负”梅娘,就得用力扯它,当梅娘装模作样为他宽衣,激动的他早已自己解了它。
腰带包含了他与梅娘太多的亲密无间,如今白露忽然圈着他整理,女子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很难不让他想起一些场景。
他下意识地后退,自己系,抬眸看了素秋一眼。
素秋垂了下眼睫,上前拉着白露道:“这里有福生,咱俩去净房瞅瞅。”
白露道了声“好”,低首随素秋离开。
福生心领神会,从此少爷宽衣更衣,他皆抢上前。
白露插不了手,渐渐也就不再侍奉了。
且说这厢的黄时雨打着算盘回到上房,提着的气登时一松,人就软趴趴歪在了东次间的临窗大炕上。
琥珀等人将将备好了热水,见她这模样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扶她去净房梳洗。
现如今不二梅斋由孙妈妈管事,十分尽责严苛,这个时辰必定前来检查丫鬟们当值情况,例如茶炉子的水温和炭火,净房的热水,小厨房的膳食,无一不把着关,当她掀帘迈入东次间,自然也就发现挨了一夜“体罚”的黄时雨,真个儿如雨打的海棠,雪压的绿梅似的。
昨晚少奶奶被少爷唤去书房不是秘密,机灵的小丫鬟回禀孙妈妈上房不用备水和值夜,因为少奶奶没回来。
没回来的少奶奶还能去哪儿,自然是被少爷留宿书房,孙妈妈的脸色变了变。
夫人将她安排在梅斋除了辅佐少奶奶攒阅历,也同样肩负着照顾少爷的职责,少爷会试殿试元气亏损大半,怎能才缓过神就不知节制!
白白辜负了夫人的用心。
夫人安排他睡书房为的就是清修调养,他倒好,将少奶奶喊去书房,换个地界行乐。
孙妈妈飞快地瞄了黄时雨一眼,心中已经了然,告退后稍稍打听即知晓了书房昨夜的战况。
不出所料,孙妈妈忧心忡忡跑去清苑“告状”。
黄时雨这才吩咐丫鬟服侍洗漱更衣,气色比之孙妈妈在时亮堂大半。
琥珀的眼里藏着狐疑。
此番,黄时雨倒也不全是装腔作势,至少有三成是真的,酸麻虚软,于是再添油加醋演上一番,简珣的四分放纵就变成了十分。
清苑,孙妈妈福了福身,靠近两步在程氏耳边小声说了一席话,程氏脸色当即沉下大半。
阿珣不要命了吗?
时人相信身虚且不戒女色真的会出人命。
这日用完早膳,黄时雨先给婆母请个安再上衙。
通常站在院中对着程氏寝卧的方向福个礼即可,未料程氏却将她召进屋内说话。
“阿珣的身体将将恢复,正在调养元气的当口,你怎不劝着他些?”程氏尚披着及腰青丝,显然还未梳妆。
黄时雨一脸羞愧不安,揣着手,“不是儿媳不劝,实在是劝不了,为此他没少给我撂脸色,昨儿我劝他爱惜身子,还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闹个没脸。”
说着,她从袖口扯出帕子擦一擦眼角。
“娘,我也心疼他的,无奈我人微言轻,收效甚渺,他听了也不会往心里记的,我说十句也顶不上您一句。”
程氏打量黄时雨又羞又委屈的模样,顷刻猜出个七八分状况。
“我明白了,这事儿我会拿个章程,去上衙吧。”她道。
黄时雨捺下心头狂喜,听话地告退。
梅娘前脚离府,简珣后脚就收到了“噩耗”,阿娘身体不适,命梅娘自今晚开始去清苑侍疾。
他忙不迭赶到清苑探望阿娘。
阿娘眼明心亮,气色红润,怎么瞧也瞧不出有“疾”,一张肃然的脸,沉沉地板着。
简珣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梅娘出息了,翅膀也硬了,学会给他上眼药。
从前怎就想不到,婆母之于简允璋的威慑力!
黄时雨如愿换得三十余日清净。
被简珣夸“有出息”的黄时雨在含光门下车。
居所离皇城近,最大的好处体现在无需起早贪黑亦能准时上衙。
琥珀与宝络目送少奶奶在城门口核对玉符,不紧不慢往画署走去。
今儿太阳打西边升起,蓝素眼里突然有活儿,瞅着黄时雨在闻大人的屋子抹桌,竟自发端起沉重的瓦盆送去外头。
牡丹喜阳,但也不能直接暴晒,适宜摆放墙基或者严艺学搭建的芦苇棚子。
两盆花来了有些日子,有的已经出现颓势,严艺学命蓝素拿把剪刀,以便去掉残花。
于是蓝素用了整整一个时辰围着严艺学养护牡丹,默记于心。
黄时雨大为纳罕,提着水壶前来浇花,不意蓝素主动请缨,又把活儿揽走。
虽不理解,但是有人帮自己干活不是坏事。
黄时雨当即将水壶交付蓝素,叮嘱道:“牡丹喜欢水可是一次不能浇太多,得分好几次。”
“嗯,我记着了。”蓝素道。
少了一份软差事,黄时雨静下心作画。
成为画员并不能万事大吉,画道漫漫,后面的路还长着呢,研习打磨容不得半分懈怠,光是每半年一次的画艺考核,就不容忽视。
考不好,极有可能一辈子做画员,钉死在从九品的位置上,连件正式的官袍都没有。
黄时雨觉着,自己怎么也得穿身绿袍,同时又羡慕简允璋出仕即青袍,还是翰林院的青袍,比她威风。
将来在皇城碰了面,她甚至得自称下官,心里便不服气得紧。
说起画艺考核,黄时雨的眉头不自觉颦蹙。
肃王的话言犹在耳——不能丢他的脸面。
堂堂画魁比不过第二名,将来少不得要成为画署的新闻。
她自己丢人也罢,肃王丢不起这个人。
但第二名陆召琰有天下最好的传承,实在比不过也不打紧,肃王是这么说的,可比不过一点与比不过一百点大不相同,意思很明显,就算差也不能太离谱。
黄时雨并不知陆召琰水平如何,然而令小闻大人青睐有加想也不可能为等闲之辈。
自己这个画魁,或许真的有些水分。
可那又怎样,她喜欢作画,赤子之心,纵然做不到人中翘楚,却能有眼下的日子亦很满足。
千金难买满足。
姜意凝认为画艺考核尚有三个月,那么久之后的事儿,现在放松放松影响不大,于是坐在自己的案牍前吃起茶点。
闻大人埋首公务,黄时雨虔诚作画,姜意凝大快朵颐,蓝素也有自己的忙头,围着牡丹打转,将那两盆花儿当成了眼珠子。
画阁的小管事前来送公文。
“闻大人,这是去年画署总开销的账目,请您过目。小闻大人说去年加了不少新人,尤其是男画员更多,您这边若有需要,直接派人去画阁账房支银子,小额的不用走规矩,有对牌即可。”小管事边说边将怀里的花盆搁在五方平头几上,扫袖上前,双手敬上牛皮纸封装的账目。
闻大人嗯了声,随手搁置一旁,“我知道了,这盆花什么意思?”
小管事回:“前几日花房又送了五六盆牡丹,花坛挤不下,小闻大人觉得您这里可能不嫌挤,适才吩咐小的给您送来。”
闻大人挑眉道:“挤不下才只送我一盆?”
小管事忙弯了弯腰笑道:“两盆两盆,另一盆被严艺学拦下,说是放在院子晒晒再搬进来。”
莳花弄草的门道小管事不懂,严艺学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另一盆什么品种?”闻大人问。
“也是姚黄。”小管事回。
闻大人一脸扫兴,“怎么全是他手里最便宜的。”
小管事满脸堆笑,“可不兴这么理解呐,姚黄的价格最近贵着呢。”
“那也比不得二乔。”
懂了,闻大人这是后悔当初没搬走那盆二乔。小管事笑道:“小人下午就给您送来。”
“行,再加一盆白雪塔。”闻大人总算展颜。
“好嘞。”
女人想要某样东西怎么非得先胡搅蛮缠一下,连闻大人也未能免俗。
小管事揖礼告退,在门外笑笑,又挠了挠头。
两盆牡丹赚足了廨所三个小丫头的欢心,齐齐围拱过去。
尤其黄时雨,左瞧瞧右瞧瞧,好奇之下凑上去,沁人心脾,不浓不淡的甜香。
此前画阁惊鸿一瞥,她便念念不忘,不意现在就放在了触手可及之地,心底便也跟着这股甜香甜甜的。
婆母唯喜兰竹等清雅之物,而简允璋酷爱梅花与海棠,简府一盆牡丹也没有。
此时的黄时雨尚未适应少奶奶身份,也没敢将所收的庞大巨款真当成自己的,琢磨抽空还给简允璋。她用自己的价值观衡量姚黄,认为买它不如多买些双林绫绢。
然而,当出其不意“拥有”,近距离地挨近,视觉嗅觉触觉逐一体验了,方觉知心头有多么喜欢。
连作画也比照着它。
整个下午,她爱不释手。
姜意凝目光熠熠,道:“好看,有段日子不曾关注你的画儿,总觉得变化许多,老实交代,是不是有高人背后指点你?”
她惊叹于黄时雨技艺进步之大。
黄时雨心里头颤颤,莫名涌上心虚、惶惶种种五味杂陈之感。
哪里敢承认是得了恩师点化。
亦不敢再因为求知的渴望,接近肃王……
蓝素走过来将姚黄搬到自己的案牍上,“我这边阳光好,黄画员要是喜欢不若坐过来观赏,放你那里也太委屈花儿。”
“好。”黄时雨没有异议。
她这里光线确实差些。
姜意凝小声嘀咕,“跟得了癔症似的,整天围着牡丹转,这下好了,又多两盆,足够她转个把月。”
蓝素一无所觉,守着新来的两盆姚黄转了一圈,眼底溢出不容错识的甜蜜。
申时下衙,简珣亲自接黄时雨回家。
他在马车上威胁道:“念你初犯我才不同你计较,下回再敢给我使绊子,定要你好看。”
黄时雨睁大了清丽眼眸,嘀咕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简珣眼睛微眯,脸孔白如玉石,星眸黑如点漆,咄咄逼人的凛冽。
黄时雨扭过头,假装手帕掉了,低头去捡。
简珣觉得这个人又怂又犟。
“后天你就满十七岁了,今儿爷心情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简珣在黄时雨跟前,就是个普通的少年郎,一堆的缺点,望着她的目光却又总是溢出柔情。
黄时雨拾起帕子,才想起三月十二是自己的生辰,而她也没过过几次,以为旁人也如此,没想到简珣竟记得。
“没……”她下意识就要说没有,可是脑子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一盆姚黄,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爱极了。
她喜欢花儿。
她是他的媳妇。
要一盆花不为过的。
“我想要一盆姚黄。”黄时雨道。
简珣怔了怔,神色难辨,却又释然一笑,道:“好,现在就可以买。”
一盆花而已。
回府的马车中途拐了弯,绕过遵义坊直往西去。
西市的牡丹阁争奇斗艳,各种早开的名品,甚至稀世珍品,既可以直接买,亦能约花农大批量送上门。
简府的马车靠边停下,简珣随手将黄时雨抱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儿,寻她心心念念的姚黄。
她得多喜欢,才会主动朝他要。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
第72章 恣睢
考虑到阿珣明日即将上衙,又是第一次,程氏格外慎重。原本是该黄时雨操心的事儿,但儿行千里母担忧,在程氏心里,小夫妻还是孩子,自己不亲自过问总归不安心。
孙妈妈服侍她去了趟不二梅斋,因着多一处男主人书房的缘故,此斋占地范围比府中其他地方都来的广,相当于两处园子合并。
程氏此番来得巧,简珣身边的大丫鬟正在熨烫官袍,青色的圆领,金带扣腰带。
大康正七品至正五品官袍颜色为青,腰带则是正七品至正四品为金,从官袍和腰带即能迅速分辨一位官员的大致品级。
素秋与白露同时发现了门口的程氏,连忙屈膝行福礼,道:“夫人。”
以往家眷的诰命或敕命从夫(子),当丈夫(儿子)因致仕、身故、犯事等原因失去官职,朝廷便会收回家眷的殊荣,然而本朝皇帝仁厚,在官员没有过错的前提下,不再收回家眷的册封御宝,只取消了俸禄,而时人又习惯以夫人称呼所有诰命。
这便是简府在没有正五品以上男丁的情况下,大家照旧尊称程氏一声夫人的缘故。
程氏“嗯”了一声,上前仔细端量。
衣冠、腰带、皂靴,皆被两个丫鬟打理得井井有条,熏香亦是阿珣惯用的。
皇帝有洁癖,见不得脏污,故此对官员个人清洁方面的要求极严格,周身不可有异味,讲话口气也得清新。以上都是最基本的要求,近身者更严格,以至官员面圣前沐浴更衣皆为常态了。
再看旁边放置的贴身衣物,崭新平整,针脚细密,宛若尺量。
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了,图个好兆头。
程氏赞了一句,随口问:“哪个丫头做的?”
不是谁都能为主子缝制贴身之物,唯有一等大丫鬟、通房、乳母等关系亲近之人才可。
那么在主子跟前得脸的,或多或少都有一手绣活。
而简珣的乳母眼睛不大好,做不了精致的活,所以程氏才问哪个丫头。
素秋道:“回夫人,是蕊珠。”
程氏点点头,蕊珠啊。
是个漂亮且规矩的丫头,这些年本本分分偏居一隅,从未生事,也正因为太过老实,在简珣跟前都不敢抬头大声说话,全然不似他身边其他姑娘活泼,才不得简珣喜爱。
如今新婚蜜里调油,则更不会记得这号人物。
程氏心里有数,提了蕊珠二两银子的月钱,又赏了几样钿花,以示嘉奖,也算是一种含蓄的安慰。
这日小夫妻俩回府,带回四盆鲜花,两盆姚黄并两盆春兰。
不必说,那春兰定是孝敬程氏的。
简珣道:“明儿城郊的花农还要送两车过来,其中一车全是阿娘您喜欢的品种。”
他极会端水,把媳妇和娘亲都哄得很好。
程氏在心里笑,岂会不懂他的小心思,举凡疼媳妇的时候,也都会献给她一份好,他是怕她因为“娶了媳妇忘了娘”从而对梅娘心生不满。
殊不知程氏与普通婆母全然不同,对儿媳的要求更是简单,出身清白,人品端正,规行矩步,与阿珣相敬如宾,平平安安过日子即好。
一家三口在清苑用了晚膳。
晚膳后简珣就被赶走了。
黄时雨留下“侍疾”。
阿娘这是不准他与梅娘同房。
简珣知道梅娘一定在心里偷偷乐。
她向来自私,不大愿意伺候他,快活完轮到他就娇里娇气。
只喜欢他做小伏低温柔的前半段,后半段那种令他快活的激烈,她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回做到一半便撂挑子不干。
他那么难受,急得不知该是进是退的模样,在她眼中一定很可笑。
如今羽翼渐丰,她就打歪主意,利用阿娘算计他。
简珣也不是不生气,只是在不被爱的关系里,习惯了忍让。
唯有夜深人静时,才恍然落寞。
神秘的年轻画员究竟是谁?
从蒋河的窥探以及梅娘的只言片语,他拼凑出一名年轻且出身良好的男子,穿湘色画员官袍,多半就是画员。
梅娘已经算画署新人中的翘楚,那人却有能力指点她,至少得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师,且不是新人。
当差六年的蒋河竟不认识他。
想到这一层,简珣断定此人绝非普通画员。
年轻且擅长丹青的世家子弟,相貌不俗,符合这些的人不算多。
简珣抽丝剥茧,耐心地排查。
实非他不愿相信梅娘,而是梅娘的所作所为不符合正常姑娘的逻辑。
他想象中的她,因故失贞,应当是哭泣的害怕的,投入他怀中以求保护与安慰,而不是与侵占她的男人悠然惬意共处一室!
他一直压抑的,无法释怀的怒意,皆因她心平气和地面对奸夫!
用蒋河的描述便是:两人默契自如,一个作画,一个从旁小心指点着,间或以指虚抬她的腕子调整发力点,何等暧昧,何等亲昵!
这样的时刻,她背着他,有过多少回?
她一无所觉,亦或是享受其中!
享受着一个睡过她的男人的殷勤。
三月十一,简珣第一次上衙。
从简府同时驶出两辆马车,一辆少爷的,一辆少奶奶的,但去的路上少奶奶坐在少爷的车里。
黄时雨艳羡地瞅着简珣的青袍,鸦发雪肤,唇红齿白,配上青色,宛若空山新雨后,竹林的露珠,煞是好看。
作为一名画师,她时常想留下动人瞬间,比如画一副简珣,等他老了再给他瞧,一定很有趣!
此时的黄时雨,对“老”的概念尚模糊。
这个字眼与长辈画等号,所以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等等,都是“老”。
长辈即老。
简珣撩眼看向黄时雨。
她兴趣盎然,研究着他的官袍,察觉到他的目光,立时对他露出了全无防备地璨笑。
简允璋对她的判词极为准确:记吃不记打。
那些旁人难以走出的痛苦,到她这里都轻飘飘的,只要对她好,她就忘了痛。
简珣对她笑了笑:“下车吧,你到了。”
含光门已到。
下车走了八九步,她还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他依旧在,便又对他笑了一下。
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边,应当走安上门,两人同车的话车夫就得一直往西,先将少奶奶送到最西面的含光门,再回头将少爷送到最东面的安上门。
偌大的皇城,绿袍最常见,青袍也相当普遍,间或路过一袭绯袍,众人立刻自发地让路先行,并揖个礼。
简珣踏着东方的一丝曦光,从晨雾中走来,像是天青色的龙泉玉瓷化了人形。
见过他的人不多,但他的大名着实太火,十七状元及第,一路小三元大三元,又是叶学士门生,想低调都难。
与才名一样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相貌。
于是大家一瞧见这个小神仙似的青袍少年郎,登时便猜到了他身份,除了简允璋不做他想。
倒也有世交脸熟的,会亲切地招呼一声:“简翰林。”
简珣恭敬回:“陶大人。”
陶大人站直了拱手一礼,而简珣是微微躬身拱手一礼,这是大康最寻常的下官与上官见礼。
因为简珣的官阶太低,所以大家会以官职称呼他,官阶高的,则既可以称呼官职亦可直接称大人。
当然翰林还能够细分成许多称呼,比如简珣是修撰,但非正式场合没那么多讲究,在翰林院供职的皆可以翰林称之。
相对于其他各部各署固定的供职场所,翰林院略有特殊,特殊在场合不固定,通常情况下是两个,一个是翰林院,另一个是晔明宫。
晔明宫在宫城的东北角,乃皇帝燕居之所,其中的金銮殿既是皇帝的寝宫,亦是机要决策中心,更是翰林院轮流排班当值的场所。
排到谁,谁便在金銮殿当值一天一夜。
谁也不知这一天一夜会发生什么,可能吃了睡睡了吃,再去延禧阁翻阅皇家藏书,自娱自乐,也可能还未用完午膳就被皇帝召去草诏或应答,再或者半夜睡的正香被内侍喊醒,因为皇帝忽然睡不着想起个问题,需要人提供下思路。
有时皇帝心情好,把翰林召至麟德殿饮酒赏歌舞也不是没可能。
总之全看皇帝心情。
作为叶学士的学生,简珣对翰林院不说知根知底,也是有所了解的,行事作风又相当有分寸,加上他本身内敛沉稳,使人见之常常忽略了他的年纪,淡化些许轻视年少的心态。
因昨日恰好轮值完毕,今日翰林院又迎来了新科一甲三进士,叶学士大手一挥,直接让三人加入排班,顺序就按他们的名次——状元、榜眼、探花。
简珣第一次上衙就得去晔明宫当值,对于新人来说,多少有些儿挑战。
众人暗地里面面相觑,叶学士可真是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学生。
但首次当值的待遇还是有的,晔明宫的内侍亲自来为简珣引路。
内侍施了一礼,笑道:“简翰林,这边请。”
简珣颔首道:“有劳公公。”
二人穿过宫城西南隅的兴安门,沿西宫墙与内苑东墙之间的甬道一路往北,因为这条路通右银台门,又通右藏库,才专门加了顶变成甬道,遮风避雨。
也极大地方便了翰林院当值的人。
一路上时不时出现一辆堆满贡品的马车,内侍见怪不怪。皇帝和后妃的日常生活所需,都要走这条路运送。
入宫向陆太后请安的肃王也得走这条路。
两下里便好巧不巧地遇上了。
有过校场利箭擦着太阳穴飞射的经历,简珣与肃王的关系早已结冰。
恣睢无忌的亲王。
没几人知晓肃王擅长丹青,实在是肃王喜动不喜静,与沉得下气久坐的大画师截然不同,任谁也很难将他与陆宴联想到一处。
简珣也不例外,对此毫不知情,排查了那么多年轻画师,处心积虑也没想到肃王身上。
肃王亦是懊悔当初冲动行事。
没有杀伤力的箭不异于无能狂怒。
反倒令简珣心生防备。
内侍忙不迭弯腰施礼道:“殿下金安。”
简珣亦施礼道:“殿下金安。”
韩意淮脚步一顿,偏头看向简珣的方向,眼里有幽深的光芒明灭,“允璋,恭喜高中。”
简珣垂眸道:“谢殿下。”
在通往右银台门的甬道上,二人若无其事前行,碍于尊卑,简珣稍稍落后半步。
韩意淮在心里道,一个从六品的官儿在京师出了意外就像一粒小石子投进乌水河。
而一个从六品官留下的小寡妇,无根无基,在任何地方都不好过,肃王随便用点手段,自然有人帮着他驯服梅娘,逼她向生活低头,然后做他的外室,以求遮风挡雨。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想再做令梅娘不快乐的事。
况且简珣也不是弱不禁风的穷酸翰林,没那么容易“失足”,死了也定有场风波。
肃王眼中的简珣,寡言少语,老成古板,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闷。
且还吝啬。
除了一对黄玉梅花耳铛,他就没见梅娘戴过像样的首饰!
女官上衙在头发上做不了文章,皆会在手镯上下功夫,而梅娘的两只皓腕总是空空如也。
想不通她究竟喜欢简珣哪一点。
就为那点成熟稳重?
与简珣待半天,不无聊么?
关于手腕空空如也,肃王还真是冤枉了简珣。
黄时雨非常讨厌在腕子上戴饰物,连头发丝粗细的绞丝金镯也不想戴,手镯会影响她运笔时的手感,任何耽误她手上功夫的都是累赘,包括戒指。
只有简珣为她按摩腕子的手指不是多余的。
肃王虽无半点歉意,却有意缓和关系。
幼年失怙的简珣,所经历的风霜与世情,早已使他足够体面地应对。
两人各怀心思,倒也心平气和,任谁也想不到在此之前,他们命悬一线的利箭。
肃王进宫请安,同时向母后辞别三日。
前往泽禾鹿锦书院。
他在科举制度上的诸多提议极大地提高了公平性,断绝令人头疼的沉疴,皇帝甚为满意,又安排他一趟差事。
陆太后打量愈来愈沉稳地肃王,十九岁,身形正在无限趋近于青年,看起来还真像个大人了。
“小时候,你古灵精怪的,哀家也没指望你有多大出息,想着将来做个富贵闲散人就不错,如今连皇帝都夸你能为他分忧,哀家这心里乱糟糟的,忽然觉得你长大了。”陆太后唏嘘道。
长大就会有大人的心思,而大人往往复杂诡谲。
陆太后对肃王的心思多少有点儿觉知。
只是想瞧瞧他到底要玩出个什么花来。
没出息的东西。
肃王辞别太后,当日晚间便到了鹿锦书院。
黄县令作为一县之长,今年接待肃王的事儿自然由他来主持,既要低调不惊动书院师生,还得体现下官对于亲王殿下的重视。
虽说一切照旧,就连下榻的舍馆亦如当年,却也花了几番巧思,内里陈设一新,耳房的十口大缸盛满了清冽甘甜的泉水。
他知道殿下娇贵,喝不惯书院的井水。
华山长就不会来事儿,压根没关心过肃王的用水,所以在肃王跟前一直算不上得脸,反倒是前任县令明察秋毫,常默默使人运送泉水,且没引起旁人怀疑过。
而今黄县令从下属那里得知此事,自然要好好下足功夫。
争取在肃王跟前露个脸儿,留些好印象。
对此黄太太万分支持,抱上贵人大树好乘凉,没有根基的官场并不好混,朝廷到现在也没有给她发正六品的敕命,因此,除了自家下人关起门称她一声“夫人”,外面的依然称她为黄太太!
而贤婿对她又不甚亲和,对此全无提携之意,她让人写了一封信给简珣,犹如石沉大海。
韩意淮向来对地方官淡淡的,便是前任县令也极少召见,对这个极尽阿谀之态的新县令多少有些不屑,旋即又飞快意识到一件事——黄县令,不就是梅娘的亲爹……
他委实难以将眼前这个瘦小,五官一无是处,神情谄媚的中年人与梅娘挂钩。
震撼程度不亚于发现一只蛤蟆生了只小天鹅。
但凡小天鹅真传蛤蟆半分知情识趣,当年在书院他与她必能成就好事。
但这种阴暗的想法也就仅能放在心里想想,断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韩意淮轻咳了声,抬眼看向黄县令。
黄县令屏气敛神,垂手立在他的座下。
“这么晚还要劳烦黄县令守候在此,本王挺过意不去。”他像是才发现不妥,“你不必拘礼,只管坐吧,来人看茶。”
“谢殿下赐座。”黄县令心里热腾腾。
肃王倒是个平易近人的。
韩意淮拨了拨悬浮的茶叶,闲聊道:“听说去年的画魁乃泽禾县令之女,岂不就是黄县令家的千金了,了不起呀,这样一位千金,定是得了你的熏陶与督导才有此成就。”
黄县令汗如雨下,虔诚堆笑道:“殿下谬赞了,小女愚钝顽劣,侥幸摘得画魁,乃祖宗庇佑,天家恩德,与卑职关系却是不大的。”
算他尚有自知之明。
肃王眼角挑了挑。
第73章 雨雾
黄县令陪肃王闲聊。
年轻人精力旺盛,对泽禾的风土人情兴趣盎然,尤爱听他讲。
回想乍一见到肃王时,疏离又漠然,怎地一打开话匣子就完全变了个人。黄县令捺下好奇,恭恭敬敬顺着韩意淮的喜好说话,口若悬河,叙说泽禾风俗。
当讲到自家儿女之际,肃王的眼睛突然亮了。
黄县令精神大振。
韩意淮耐着性子听黄县令长篇大论自己的幼子,但只要耐心听,总能听到一两句关于梅娘的。
又想到允璋之出色,古今罕见,黄县令不由自满,忘却言多必失的道理,“允璋与小女两小无猜,如今喜结良缘也算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卑职此生得允璋这样的学生佳婿,死而无憾了。”
韩意淮的脸色就寒了下来。
不知不觉三更天,黄县令察觉肃王神情不对劲,心下忖度殿下定是行程疲累,还听自己滔滔不竭,恐已心生不耐。
他十分乖觉,立时请殿下安歇,养足精神再随时召他前去问话。
韩意淮意兴阑珊对他挥挥手。
黄县令微微躬腰退出门槛,才小心翼翼转身离开。
回到县衙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黄太太抱怨他夜不归宿。
黄县令斥责她胡搅蛮缠,继而满脸得色述说自己在肃王跟前如何的体面。
黄太太心如擂鼓,仍是不大敢信,迟疑问:“就凭你……肃王看重你啥?”
“你懂什么,我好歹也是当今状元郎的老师,亦曾十八岁考取秀才功名,只怪时运不济才蹉跎二十余年,”黄县令愤然道,“肃王做为天潢贵胄,自然对我们读书人礼遇有加。”
黄太太心服口服。
因为贤婿的名头,不知有多少人家明里暗里求黄县令指点族中子弟,黄太太的尾巴都快要翘上天。
男人,果然就得靠自己争取。
自己抢不到,才会立牌坊说教“人淡如菊,不争不抢做贤妇”那套。
黄太太一向不屑,所以过上了好日子。
如今她只恨自己当年没有笼络梅娘,闹得生分,目下又不敢凑前去,唯有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也不知小贱蹄子在贤婿跟前说了她多少坏话,以至贤婿半分体面也不给她。
就连回门那日,黄太太也没等到简珣一声“岳母”。
这样下她的脸,黄县令却骂她无事生非,理由是:“你又不是梅娘生母,还做过良妾,怎配做允璋岳母,再说,只要他视黄家为梅娘的娘家,就是最大的体面。”
黄太太鼻子发酸。
时下女子立世艰难,再尊贵的女子也离不开家族,父兄既是她们的桎梏亦是她们的依靠。
黄时雨和简珣结合,既有娶她之人的心甘情愿,费尽心机,也离不开黄县令打破阶级壁垒。
缺少任意环节,此番姻缘都难以成事。
这便是简珣一直在用好处拢着黄县令的原因。
分成多次一点一点地给,足以令黄县令马首是瞻,乖乖做梅娘的垫脚石。
黄太太认知有限,拎不清其中环环相扣的因果,只以为有梅娘这层关系,便能成为简珣的岳母,从此高枕无忧,坐享岳母该有的好处,殊不知,有没有她这个岳母,都不影响黄时雨的未来,更何况她又是如此糟糕,简珣没空搭理她,已算她命好。
聪明的话就该立时苟藏,最好使得简珣长长久久不记得她,方为上上策。
首次上衙就去晔明宫当值,十一这日傍晚,下人将此事回禀程氏。
程氏目光有过一瞬不容错失的讶异,旋即敛了敛,“我知道了,少爷有没有其他吩咐?”
下人道:“回夫人,少爷只要了一床锦被,方才半道上小的恰好碰见素秋,同她说了此事,想必现在锦被已经在送去的路上。少爷请您和少奶奶放宽心,宫里什么都有,要锦被是因为不习惯用他人的而已。”
宫里确实什么都有,皇帝不至于饿着冻着自己的臣子,但臣子也得明白一个道理,进宫当差是为了侍奉帝王而不是来享受富贵的,那么用以休息的舍馆就不可能多么讲究。
吃食方面尚可,热水管够,但床铺就是普通的硬板床,铺了层薄薄的褥子,被衾不提也罢,无人愿意共用,皆是自带。
这样的舍馆叶学士睡得,阁老重臣睡得,小小一个简珣自然也睡得。程氏心里不舍,脸上却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不满。
黄时雨安安静静的,待程氏说完了话才对下人道:“告诉素秋,把那条酱色地织金妆花毯也一并送去。”
酱色毯轻薄方便不占地方又能铺在身下。
连被衾都不愿共用,褥子自不必说。
程氏满意的目光投向了黄时雨。
“回少奶奶,素秋同您想到了一处,都备下了。”下人回道。
黄时雨和程氏对视一眼,婆媳二人再无后顾之忧,一同布置花农送来的牡丹和兰草,又用了晚膳。
程氏想,阿珣端水能力高超,将来定能哄好后院,省的她操心了。
次日旬假亦是黄时雨的生辰。
晨间,她自清苑回到不二斋,打算睡个回笼觉,不意才眯了片刻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简珣双手捧着她的脸,拉近自己,上下打量,又不想显得自己离了她不可,便强作淡然脸色,淡然语气道:“想不想去济恩寺放纸鸢?他家的素斋比你最喜欢吃的肉还好吃。”
黄时雨果然睁开了眼,嘴角有些压不住,却道:“那我们也带上娘吧,她终日不出府,多憋闷。”
这么好的提议,却没得到简允璋的夸赞。
她睁了睁眼睫。
简珣的脸庞近在咫尺,正满目温柔凝视她。
“梅娘真是个好儿媳,也是我的好媳妇。”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不过阿娘说她不去,今儿是你生辰,让我带着你好好玩。”
春光明媚,鲜衣怒马少年郎拥着佳人,驱马朝着济恩寺的方向疾驰。
丫鬟小厮乘坐马车不远不近跟在主子马后。
许久未骑马,黄时雨略略紧张,双手用力抓着身前马鞍,身后简珣嘲笑她,道:“一粒豆大的胆子,连墨雪这般温顺的脾性都害怕,你是怎么不怕我的呀?”
“我,只是恐高……”她僵着脖子辩解道。
简珣却哈哈大笑。
黄时雨难为情地抿了唇。
逛着逛着,忽然就闯进了梨花林中,芬芳袭人,洁白若雪,济恩寺巍峨的殿檐在起起伏伏的树影中若隐若现。
黄时雨的双眸雪亮雪亮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柔软地依偎简珣,欣然道:“阿珣,这里好美呀。”
简珣吻了吻她鬓角。
福生等人追随至山脚下,少爷走的这条路并不适行车。
意思极其明显,莫要跟来。
小夫妻俩嫌他们碍事。
双方分路而行。
梨花林景色清幽,蝴蝶飞舞,简珣栓好马儿,一臂便将她拦腰抱下,黄时雨惊呼,双脚却稳稳落了地。
简允璋委实艺高人胆大。
就不怕把她摔了跌成个傻子!
可是他手里举着纸鸢,目光明粲,嘴角轻弯,比春光更明朗,任由数枝梨花拂在自己的身上。
黄时雨一时看呆了。
简珣已经离得足够远。
她还在原地发呆。
也可能是在使小性子。
简珣扬了扬下巴,推开勾住了纸鸢飘带的梨枝,花雨落。
隔着花雨,他大声道:“我都举了这么久,你倒是跑呀。”
黄时雨方才回过神,僵硬地扭过身,转动线轮小跑。
纸鸢陡然升向碧空,越飞越高,宛若高过了济恩寺的琉璃塔,黄时雨瞪大了双眸,眉弯如新月。
简珣疾步追上,站在她身后,两手包裹着她忙碌的小手,掌握住线轮。
有了他,纸鸢不仅飞得高还飞得稳。
两人笑起来。
简珣的下颌贴了贴她鬓角,道:“梅娘,我就是你的纸鸢,你拿好线轮,别让线断了。”
未料平地惊闷雷,轰然巨响,又像是什么在头顶炸开花,生生吞没了简珣的柔情,黄时雨花容失色,纤柔的身子当即被扑倒在地。
直把她摔得头晕眼花。
所幸简珣的右掌垫在她的后脑勺与地面之间。
双耳嗡鸣,短暂地失聪。
黄时雨六神无主:“阿珣,阿珣,阿珣!”
“我在,快跟我走。”简珣迅速爬起,将黄时雨夹在胳膊上飞快向西奔走,远离身后越来越近的危险。
浓浓的硝石硫磺味儿,有点像除夕夜的烟花。
前面一方天然的大青石,矗立溪水边,打量周围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屏障,简珣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才按着黄时雨肩膀蹲下,二人头顶又是一发巨响。
尘灰飞扬。
黄时雨扑进简珣怀中,他伸手将她牢牢抱住。
这样好的屏障,被追杀的人自然也不想错过。
他纵身跃上青石,爆炸声紧随其后,这回他未能幸免,身形骤然一晃,旋即倒栽葱似的直挺挺翻了下去,重重地砸落黄时雨脚边,血肉模糊,迸出一滩红的白的黄的,腥气扑鼻。
“别看。”简珣捂住黄时雨的眼睛。
“骁影卫办案,尔等何人?”一名锦衣华服的魁梧大汉斜刺里跳出。
眨眼小夫妻俩就被十来个骁影卫包围。
简珣镇定道:“敝姓简字允璋,家住宣道坊简府,携内人于此处放纸鸢,不意天降横祸,险些被火铳击中,简某担心内人受伤,这才寻得此处避祸。”
大汉浓眉凤眼络腮胡,宛如一尊怒目金刚,听完简珣的交代,神情缓和了下来。
他道:“原来是新科状元简翰林,失敬。”
如今京中谁人不识简翰林。
简珣低声问怀里的人:“梅娘,你还好吗?”
“我没事,就是耳朵有点模糊,像是蒙了层棉花。”
他松了口气,安慰道:“会好的。”
黄时雨白着脸,在简珣的搀扶下站起身。
大汉道:“且慢,你们还不能走。”
简珣皱眉道:“为何?”
大汉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此人乃大理寺重犯,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儿,一旦勾连同党后患无穷。隋某也是听命行事,还望简翰林体恤则个。只能先委屈二位随我前往寺院喝杯茶。”
望着简珣渐渐沉冷的目光,大汉拱手描补一句:“我们待客的茶绝对甘美,喝完再送二位离开不迟,改日隋某自会备下薄礼亲自登门谢罪。”
茶,当然是真的好茶。
有没有命喝,待定。
隋千户的意思是,他需要一点时间核实简珣的话,确认小夫妻俩是不是同党。
“隋大人,我们这样的身份做不得假,您随便查,不若一起去光德坊宝天府衙。”
疑罪不是应该去衙门么?
隋千户弯起一抹笑,道:“您说的是,喝完茶再去衙门也不迟。”
黄时雨愣住:“你,你。”
他大手一挥,扶着刀柄昂首阔步率先走在前头。
简珣攥紧了黄时雨冰凉的小手,轻声道:“没用的,他不是怀疑我身份有假,而是怀疑我们与朝廷重犯勾连。”
黄时雨的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嗫嚅道:“阿珣。”
“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简珣道。
黄时雨并不信他能做到,却信他一定会努力这么做。
“阿珣,我不怕。”她颤声道。
火铳那么大动静方圆几十里都能听见。
简府随行护院当场冲了出去。
梨花林传来的。
少爷少奶奶都在梨花林。
隋千户将小夫妻俩暂时关进了寺院客房。
副千户气喘吁吁追上他,压低声音说道:“千户,我总觉得不妥,不如先把人放了,派几个弟兄盯着宣道坊。”
骁影卫与安国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就这么把琅琊简氏最有出息的一个小辈扣押,万一出事谁担责?
隋千户眼睛一瞪,斥道:“这里老子说的算还是你说的算?”
副千户登时噎住息声。
客房内简珣扶着黄时雨坐稳。
他半蹲单膝着地,捏了捏她的脚踝,问:“这里痛?”
黄时雨蹙眉“嗯”了一声。
“这里痛不痛?”
“有一点。”
“只是一点?”
“嗯,方才按的地方更痛。”
那就是没有大碍。简珣起身检查门窗。
济恩寺的客房大差不差,基本一样。
门窗皆未上锁,完全可以打开,但门窗外皆有两名骁影卫把守,他们见屋里的人推门而出,冰冷的面色丝毫未变,只是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贵客”进屋。
简珣道:“屋里很闷,我要敞开透气。”
说罢又折了回去。
两名骁影卫对视一眼,重新目视前方,扶剑站姿笔直。
没有再阖上打开的门扇。
小夫妻俩的身份根本不用去府衙核实,简府的下人已经闹去了主持禅房。
副千户汗流浃背,急忙忙找到隋千户,粗声粗气道:“都怪你,把事儿办的真难看,现在好了,简府的人堵在禅房吵吵嚷嚷,闹得人尽皆知。”
隋千户忍俊不禁道:“你都做骁影卫了,还担心名声?”
副千户气急败坏道:“老子在乎屁的名声,老子是在乎命!你知不知道谁在与主持下棋?”
他喘了口气,道:“是小闻大人!”
“闹这么一出,该怎么解释?”
隋千户面色微变,“他怎么在主持那里?”
副千户吼道:“这我哪儿清楚!”
中途声称回宫的小闻大人从未离开。
隋千户像变了个人似的,忽然道:“无妨,此事我会与小闻大人亲自解释,我去去就回。”
他朝关押小夫妻的客房匆匆走去。
扶剑的大掌蓦地攥紧刀柄,骨节发白。
“千户。”负责看守的骁影卫发现隋千户立刻抱拳施礼。
隋千户点点头,冰冷道:“我进去审审。”
“是,大人。”
二人贴心地关上门。
简珣皱眉冷冷撇向不速之客。
不动声色地将黄时雨护在身后。
却见隋千户朝这边走来。
简珣立刻迎上,半道拦人,不准他靠近黄时雨。
黄时雨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魁梧庞大的隋千户仿佛一座小山,阿珣的腰还没有他胳膊粗,所以大家有话好好说,万不能打起来。
“大,大人,您找我们何事?”她竭力稳住心绪。
隋千户对她笑了一下,转首再次确认门窗是否关紧。
简珣目光深凝,感受到了森寒刀气,直取他的咽喉。
以隋千户的身手,切断简珣喉咙再拧断黄时雨脖子,不过弹指之间,却做梦也没想到拔出的刀切了个空。
简珣毫发无损避开致命一击。
隋千户惊诧道:“你会武!”
翰林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连隋千户也未能避免这样的刻板印象。
完美无缺的金蝉脱壳,因为替死鬼死不了变成了一招臭棋。
“救命啊,杀人了!”黄时雨扯着嗓子喊。
骁影卫破门而入,只见隋大人暴起怒砍简翰林。
“他不问情由只求灭口,骁影卫就是这样查案的吗?”简珣险险避开数次杀招,还能分心与后来的人对话。
隋千户厉声道:“速速将他拿下,他就是同伙。”
简珣了然道:“原来你就是同伙,好一招金蝉脱壳。”
“你闭嘴!”隋千户见大势已去,立即调转方向砍向黄时雨。
简珣与靠得最近的一名骁影卫同时飞身扑过去。
骁影卫也不傻,看这情况隋千户比简翰林更有问题。
“梅娘,快跑。”
简珣与骁影卫堪堪架住了那把能将黄时雨劈成两截的刀。
黄时雨关键时刻倒是挺住了,非但没吓晕还真的跑向了门口,不等她哀求出声,骁影卫纷纷拔刀冲了过去。
缠斗中不知谁的刀脱手而飞,呛啷砸地。
简珣箭步跨至黄时雨跟前,拽住她并拾起长刀,跑向门外。
二人还未跑出客院,屋内四名骁影卫先后身首异处。
隋千户宛若炼狱人屠,浴血而出。
赤红液体自刀刃滴落。
一步开出一朵血花。
黄时雨扯破了喉咙呼救。
“天要亡我。”隋千户惨然一笑。
一个不及弱冠的书生,与他打的有来有回。
不是天要亡他是什么?
简珣五岁起就跟着拳脚师父打基础,十岁练剑,身手十分了得,只不过他习惯了读书为重,除去自保,等闲不以打架斗狠为乐,才令隋千户看走了眼。
再加上保护梅娘心切,简珣以刀为剑竟能与隋千户打的有来有回。
黄时雨唯恐再被人针对,乱了简珣心神,便不停地跑,扒开院门凄厉呼救。
但见一群黑衣甲胄侍卫冲来,宛若天降神兵,黄时雨仿佛看见了曙光。
冲在最前面的副千户拔出大刀,吼道:“什么情况?”
黄时雨大声回:“隋千户意图杀人灭口,嫁祸我们!我夫君危在旦夕,大人,求您了,快救救他!”
简珣退步虚晃一招,实则提膝攻敌胫骨,趁其闪神反身一脚命中心口,借力弹开数丈远。
隋千户终于发现,简允璋不会使刀。
刀与剑的差别相当大。
简珣以袖抹了把嘴角血迹。
但凡没踢中隋千户,隋千户的刀就要将他捅个对穿。
他捂住腹部,血流如注。
“阿珣。”黄时雨扑了过来,双手却无措地举着,想碰他又唯恐碰了他伤口。
“阿珣,你流血了,我们快跑。”她想抱起他,抱不动。
“是皮外伤,不打紧的。”简珣道。
闻遇负手举步迈入。
漠然扫视院中狼藉。
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俱看向他。
隋千户庞大的身躯隐隐发颤,双腿一软,勉强以刀撑住。
闻遇的目光漫漫扫过每一个人,包括伤势难辨的简珣,以及他身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死了几个?”闻遇问。
副千户屏息回:“四个看守。”
闻遇顿了顿,接过下属呈上的马鞭,油光发亮,鞭尾闪着森森锋芒,显然这不是用来驭马的。
隋千户怒吼一声:“大人,您听我解释。”
鞭尾就出其不意扫向了他,宛若三月的烟柳擦颈而过,又回到了主人手中。
闻遇的眸子没有一丝温度。
下属垂首上前,双手接住小闻大人的寒铁鞭。
隋千户从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嗬嗬”声。
像是专门含了一大口水。
简珣一手捂着伤口,一手将黄时雨捞进怀中,不让她看。
黄时雨听见隋千户将那一口“水”喷了出来。
仿佛下雨了。
“雨雾”喷洒到处都是,甚至滴落她手背。
温热的雨。
隋千户失去意识前目睹鲜红液体从自己的脖颈射出,一丈高。
第74章 足矣
前有简府仆从禅房闹事,后有副千户畏罪自首。
闻遇已然知悉事情大致经过。
隋千户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从一开始就在物色替死鬼顶罪,只消搪塞过今日一切就能转圜。
发现梨花林的小夫妻俩,他便故意射偏火铳,将人逼至绝路。
后知后觉“替死鬼”是简翰林,他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但横竖是死,不如赌一场。
却千算万算没算到简允璋精通拳脚,完全不弱于武夫,要是有把趁手的兵器,胜负犹未可知。
骁影卫分工明确清扫案发现场,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
人来人往,除了立在闻遇身边低语的亲信,一切都静谧又诡异。
索性入乡随俗,黄时雨也不敢轻易开口,以眼神问简珣能不能离开?
简珣扶着她站起身,拱手揖礼道:“多谢小闻大人救命之恩。下官负伤流血不止,内人亦受了不小的惊吓,急需就医,就此先行一步。”
他告了个罪。
闻遇似乎才想起现场还有两个多余之人,终于把视线调向黄时雨的方向,又落向了简珣。
四目相对,一个清澈坚毅,一个沉若寒潭。
“简翰林的伤势不宜耽搁,止血要紧。”闻遇淡淡道,目光重新看向黄时雨,“黄画员若是不想他失血而亡,还是劝他配合些。”
说罢,沉声道:“檀光,映止,扶简翰林进屋止血。”
闻遇说完,拂袖朝院门的方向而去,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简珣想了想,对黄时雨点点头,小夫妻俩便相互搀扶往屋内走去。
被闻遇称为檀光和映止的骁影卫应是精通医术,二人提着属下递来的药箱服侍简珣止血包扎。
这种事一个人足够,闻遇却安排了两个。
生怕他跑了。
这厢,闻遇步履匆匆,边走边道:“四名骁影卫因公殉职,抚恤家眷之事你来安排,再拿我名帖去安国公府走一趟,想必深明大义的安国公定能体恤骁影卫。”
青禾回:“是,大人。”
他是闻遇的亲信,这种事由他出面最为稳妥。
右统领那边的人全是酒囊饭袋。
此时的副千户正在安抚简府仆婢,保证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能见到自己的主子。
福生与素秋方才稍稍作罢,暗把拳头攥得咯吱响。
这么说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少爷和少奶奶还活着。
简珣的刀口略深,长约二寸,与内脏相隔不超一层宣纸。
檀光性子活泼,一点也不像个阴暗的骁影卫,他竖着拇指赞道:“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简翰林当真福大命大,有神佛保佑。”
当时现场,除了小夫妻俩,无一活口。
简珣上衣半褪,堆在腰间,肌肉匀称而结实,尤其双臂线条,绝对为常年习武所得。碍于少年人的身形还未完全长开,才在宽松衣袍的掩映下显得清瘦。
这身手还可以再去考个武状元。
话本子里说的儒将瞬间就有了脸。
难得有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骁影卫,黄时雨这才敢吭声,细声细气问道:“大人,敢问我夫君的伤会不会留下遗症,得要多久才能养好?”
檀光道:“不打紧,你们简府什么好药材没有,况且简翰林还年轻,回去养一养,十天半个月下来保管什么事儿都没有。”
黄时雨轻轻舒了口气,对檀光福了福身。
半个时辰后,闻遇再次出现。
他比隋千户客气委婉许多,还命人为小夫妻俩斟茶倒水。
尽管闻遇非常清楚简翰林无辜,在未搜到那样东西之前,也不会放行。
不止不放行小夫妻,任何接触了隋千户和逃犯之人都别想走。
闻遇笑道:“二位受惊,今日之事,闻某自当禀明陛下,亦会亲自向安国公致歉。不知二位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有要求尽管提,答不答应另说。
简珣抬眸看向闻遇,道:“没有。敢问大人,我可以带内人回家了么?”
闻遇抿唇,弯了弯,道:“当然可以。”
简珣起身拉着黄时雨的手,快步离开了此间。
惊心动魄大半日。
死里逃生。
黄时雨见到熟悉的仆婢,简府的护院,两条腿才猛一趔趄,险些儿当场软顿在地。
这样大的事儿没法隐瞒,却也不能一五一十交代。
回去之后,黄时雨掐头去尾,只捡了最不凶险的说,竭力不让程氏担忧。
话语可以避重就轻,伤口没法避,发现简珣的伤,程氏的眼皮登时跳个不停,几欲喘不上气。
她勉力扶着黄时雨和心腹妈妈的手,强行站定。
吩咐下人执帖请御医上门,从头仔细诊断一番。
御医素来给简府面子,不多时即带着两名小药童赶来,连开数个滋补调养的良方。
明显比骁影卫更专长于此。
程氏堵着胸口的大石头稍稍松了松。
黄时雨并不知官老爷们接下来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她的心思全放在简珣身上。
琥珀服侍黄时雨净面梳头,换了身常服,又喝了一碗安神汤。
“你下去吧,我守在这里。”黄时雨道。
琥珀福了福身应个是,“那奴婢同其他人守在外面,有什么吩咐您只管唤一声。”
这里不是泽禾是简府,琥珀便改掉了泽禾的习惯,守简府的规矩,自称奴婢。
这亦是京师的规矩。
黄时雨嗯了声,“好。”
默然瞅着正在闭目休息的简珣。
他上药换药,喝着一碗又一碗的苦涩药汁,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么一个名门贵公子,全无娇生惯养之态。
不管做什么都奉行克己复礼,行止有度,反观她,一点亏也吃不得,稍有不如意就在他跟前使小性子。
换个人,她即刻老老实实,唯唯诺诺。
明晃晃的柿子挑软的捏。
婚前,她一直觉得两人过不下去的,全然没想到简允璋咽下了那口气,至今也未提半句和离或休妻。
黄时雨默认简珣默认了这段关系。
如果……真的不用再分离的话,心里头好像怦怦然,欢悦悦,挺惬意。
黄时雨并非精于计较之人,亦非深谋远虑之人,那么阿珣心里的人不止她一个也没关系,还有许多漂亮的丫鬟和通房问题也不大,只要他对她好一天,她就享受一天。
至于将来,不论变心还是纳妾生子皆不影响她此刻的惬意。
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
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
脑子里绷了大半天的弦渐渐松弛,黄时雨的精神也随之松弛,她累极了,想着趴在床沿眯一会儿,结果控制不住陷入深睡。
简珣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寝卧烛火昏黄,想来是怕影响他休息,并未点太多蜡烛。
梅娘伏在他身边酣然入睡,小脸通红。
他伸手摸了摸,滚烫骇人。
用老人家的话来讲黄时雨这是吓丢了魂,得找神婆来跳一跳。
倒霉的小夫妻在家卧床养病。
衙门那边自然有人为他们向上官澄明。
次日神婆来跳大神,为黄时雨安魂。
画阁则以小闻大人私人的名义送来两大箱补品与歉礼,不论诚意还是歉意都恰到好处,再加上有着充足的理由,安国公自不好不依不饶。
两厢各退了一步。
皇帝很烦,自登基以来已经许久未曾大动肝火。
恨不能把司天台几个老不死的全砍了。
当年春官正身中剧毒又受了箭伤,翻下乌水河断然没有存活的可能。
所以又是谁旧事重提?
是谁说他无福没有帝王之相?
这种话是天大的忌讳。
再好性子的皇帝都能一怒灭人九族。
更何况,皇帝确实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忌讳。
他缓缓抬眸,目光投向了闻遇。
年轻的男子,如松如竹,立在鎏金银的竹节灯台下,烛光曳曳,半明半昧,亦幻亦真。
“今日,活着的人都没问题吗?”皇帝问。
“回陛下,万无一失。”闻遇道。
皇帝是百姓的好皇帝,海晏河清。
但皇帝算不得一个好人,甚至会为了自身利益杀个把碍事的人,不问因由。
不过上位者又有几人真正全无瑕疵?
只有小孩子才信奉不是黑的便是白的。
想到黄时雨也病着,程氏便安排她歇在清苑,一则使简珣安心养病,勿动杂念;二来防止简珣过了黄时雨的病气。
总之,程氏无法承受简珣再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天下可怜父母心。
一闭上眼便是歹人举刀劈向阿珣。程氏肉眼可见地憔悴。
她怕呀。
阿珣是她的软肋。
十四这日黄时雨已经没有大碍,便照常陪程氏用膳说话,打起精神侍奉婆母。
程氏打量黄时雨的脸色,不似刚出事那日的蜡黄,已经白皙如故,透着淡淡的粉。
瞧着真是个有福气的。
程氏伸手拢了拢黄时雨鬓角的碎发,端详着她,和蔼道:“梅娘,想必你与我一样,因着前日发生的事寝食难安,你担忧阿珣,我也担忧他,更担忧咱们简府的未来。”
她悠长地叹息一声,眼里笼着深重的浓愁。
黄时雨猜想婆母有话要说。
“娘,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提点我,千万别堆在心里,心里不藏事儿人才能松快,对身体大有益处。”她劝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许是因为积压太多心事看起来沉重,才让黄时雨想严重了。
程氏笑了笑,说道:“趁着阿珣养伤调理,你也好生调理调理。我认识极好的医女,咱们府里还有付妈妈,你可要加把劲,为阿珣生一个健康的嫡长子。”
前路未知,祸福难测,唯一能做的便是当下留好了退路。
阿珣,很需要一个孩子。
黄时雨的脸颊涨得通红,可是心里似乎也不是很抵触,想到国公府大少爷家的彬哥儿,软软糯糯又白白,心里竟莫名地热望。
她与阿珣,也可以生小孩子吗?
黄莺枝与黄时雨见面的日子比在泽禾频繁。
虽说黄时雨要上衙,黄莺枝在市舶司帮佣,但妹妹时常借着下衙的功夫走保宁坊绕一圈,如今隔了四五日还没动静,黄莺枝便寻思不妙,上门探望果然如她所料,梅娘惯会报喜不报忧。
黄莺枝为了不拖妹妹后腿,自从定居京师,就开始学习高门大户的规矩,比如上门拜访先给长辈程氏磕头再去见妹妹。
程氏一向通情达理,特特留给姐妹二人相聚的空间与时间。
黄莺枝感念非常,不再详述。
同为女人,黄莺枝仅需一眼便有底,妹夫极疼爱妹妹。
梅娘的眼神溢出了动人的明亮与娇意。
这是受到千疼万宠的女人才会流露的自然情态。
姐妹二人闲话家常。
黄莺枝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
今儿十五,梅娘上个月初十成了亲,她肃然道:“我记得你月事一向不太准,如今成了亲可千万不能马虎,这个月的月事可曾来过?”
黄时雨摇了摇头,赧然道:“付妈妈说还得再等等,倘若月底不见动静,方可通过把脉辨认。”
黄莺枝含笑,两手包住了妹妹右手,“你是个有大福气的,今年肯定有动静,莫要害羞也莫要惶恐,一定要珍重自个儿身子,这孩子不是为旁人生的,是为你自己。”
黄时雨星眸茫然,一说孩子就浮起彬哥儿那种,阿珣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程氏告诉她女儿随爹,儿子随娘。
但其实也不是绝对的。
没见过老爷的人才会觉得阿珣长得像婆母,实则最像已故的老爷。
从神态到气质。
黄时雨觉得婆母心里应是无比地期待她快些为阿珣生个孩子的。
那就生吧。
等阿珣养好身体,她听他的话,不再推三阻四,任由他做那种变出小孩子的事。
黄莺枝歪着头半真半假打趣道:“梅娘,似乎开窍了。”
黄时雨纳罕道:“我一直都开窍,何曾糊涂。”
黄莺枝笑而不语。
女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真正享受过“温柔乡”。
梅娘却拥有一个顶级的,趁着年轻多享受享受,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然而该泼的冷水还是要泼的。
不是存心找妹妹不痛快,而是提醒她这就是所要面对的现实。
比起深陷无法自拔,不如清醒地活着。
不管承不承认,一旦深陷,女人就难以抽身,而男人则相对容易许多。
“那,从这一刻开始,就得留意身边忠厚貌美的丫鬟了。”黄莺枝温婉浅笑道,“这种事琥珀应当比我还懂,有她时刻提醒,我也能放心不少。”
姐姐开始与妹妹谈及切身利益的体己话。
女子怀胎十月,首要学会放平心态。
不要想着约束男人,管不住的,逼急了说不定跑去外面偷吃,那只会更糟,什么脏的臭的都有。
黄莺枝建议培养一名干净忠厚的丫鬟,安排至简珣跟前伺候,亦可充当眼线。
正常男人也就老实了。
黄时雨徐徐转着葱绿的帕子,想到简珣对那种事情的热衷,确实不可能守身如玉。
黄莺枝自知残忍,在妹妹最甜蜜的时候泼冷水。
她小产过,坐月子当天夫君恰在隔壁屋里睡丫鬟,纵然早有准备也难免心灰意冷。
那种无助,希望梅娘永远不必经受。
黄时雨没想过这么复杂的事儿,如今姐姐提及,她便认真地思量,轻声细语道:“好,我会留心身边的丫鬟,挑一个稳妥的。”
既无眼泪也无灰心,清澈双眸依然雪亮,干干净净。
黄莺枝有片刻地茫然。
又担心梅娘伤心傻了。
“傻丫头,难过的话哭一哭也不丢人,没有人嘲笑你。”她道。
黄时雨噗嗤一声笑了,音色轻快,“姐姐多虑了,一生这么长,光是画道许我的幸福足矣,现今又多一份阿珣的,锦上添花。我不介意他再去找旁人,那是他的选择,我们此时此刻同路,不问前程。”
连亲爹都不爱她,又怎指望旁的人。
她只是享受这一段关系,又没说要一生一世。
姐姐总是把事情考虑的过于复杂。
黄莺枝彻底迷茫,嘴唇微翕。
黄时雨十六继续上衙。
趁闻大人离开廨所,姜意凝好奇打探:“听说你与简翰林遭遇歹人,受了重伤,怎才歇得三日便来上衙?”
蓝素悄悄竖起耳朵偷听。
“我只是受了惊吓,目下已无大碍。”黄时雨边往木盆添水边道。
姜意凝指着她挽袖露出的小臂,“天菩萨,青了好大一块!”
黄时雨不以为意,“我涂过散淤膏,已经不痛啦。”
蓝素忍不住插一句:“要不是小闻大人,你怕是凶多吉少。”
她见黄时雨的眉毛越抬越高,轻咳道:“你那呈请一直搁在闻大人案牍,我们抬抬眼瞧个七七八八。”
所谓呈请当然事无巨细。
黄时雨唔了一声,“是,多亏小闻大人,我与夫君幸免于难。”
多余的一个字也不肯再说。
谨言慎行。
蓝素不甘心,从一间屋子追着黄时雨走到了另一间屋子。
黄时雨拧干抹布,认真擦闻大人的案牍。
“你此番第二次见到小闻大人吧?”蓝素攀谈道,“他是不是特别冷漠?”
唯有听别人同样的感受,自己心里才稍稍好受。
黄时雨颇有同感,确实冷。
不过他是冷是暖与她又不相干。
“不如……以后我都替你去画阁,我不介意他冷。”蓝素直言道。
也不是不行。
可任她说什么自己就答应什么岂不是太好欺负。
黄时雨多了个心眼,也提要求,“你帮我抹桌椅,每日轮流来。”
蓝素语窒,拧眉瞪着黄时雨片刻,不耐烦道:“知道了。”
黄时雨暗暗窃喜,转身端起木盆,陡然僵住。
厅前冰纹飞罩下,小闻大人眼帘微垂,负手而立。
蓝素总觉得好亏,大声道:“反正你讨厌小闻大人,我好心替你,不说感激,你还让我倒欠人情,真的是。”
“你胡说!我何曾说过讨厌小闻大人。”
蓝素怕不是有癔症。
黄时雨勃然失色。
第75章 顶嘴
哟,还急了。
蓝素哂笑,道:“咋咋呼呼,大呼小叫的,你没说讨厌,算我会错了意还不成!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别让我看见你反悔。”
她叉腰扭过身子,不以为然的神情瞬间凝固。
直愣愣盯着五步开外之人。
清透的晨光照在闻遇的脸上,他的五官柔和浅淡,却生一双充满攻击性的眼眸,有种润玉生寒的凌冽之美。
锋芒逼人,直击心房。
蓝素面如火炙。
闻道芝负手走来,脸色乌沉沉的,眼皮上下扫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圈,“一大早就在议论上官,想来是分派的活计还不够多。”
黄时雨和蓝素大气也不敢喘,齐齐双手交叠身前退后让路。
“下去吧。”闻遇淡淡道,又专门对黄时雨说了一句,“门带上。”
蓝素缩着脖子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黄时雨屏气凝神紧跟其后,经过小闻大人身边蓦地就走不动了。
闻遇的手抵住了她怀中的木盆。
“大人……”黄时雨仰脸望向他。
闻遇垂眸打量木盆的边沿,手指漫不经心抚摸着木盆棱角分明的线条。
“画阁与画署,你选一个?”他的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
黄时雨啊了一声,脑筋飞快地转起来。
“选画署,以后就得与肃王保持距离。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多余的道理不用我教你吧?”他缓缓抬眸,与她目光相抵。
黄时雨面色唰地白如霜,嘴唇几度翕然。
闻遇以为她被自己吓坏了,便调开视线,看着别处道:“你俩的好事,当年试炼我就已如雷贯耳,只没想到你是个已婚的妇人,你好自为之。”
“不过,”他又忍不住看向她,斟酌道,“选画阁的话,只要别太过分,我不会管,你好好想想,作为补偿,我会……”
“大人。”黄时雨忽然启音打断。
她端稳木盆后退两步,不卑不亢道:“大人既知卑职是有夫之妇,以后便不要再说这种有损卑职清誉的话。”
闻遇手心一空,又不好意思显得失落,便抿唇看她。
“卑职与简翰林相敬如宾,天地可鉴,断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之事,您既然清楚肃王的事儿就该对卑职的困境负责!”
反客为主赖上了。
闻道芝斜眼看向被个姑娘家顶嘴的闻遇。
闻遇喉结微动,镇定道:“放肆……”
黄时雨箍紧了怀里的木盆,梗着脖子分辩:“肃王在画署来去自如,说到底都是您的疏忽!您不找他讲道理,却在这里数落卑职,难道大人阻止不了的,卑职就能吗?”
她只恨自己胡乱上涌的泪意,明明占理却气势全无。
黄时雨抬手以袖擦眼睛,不意木盆失去平衡,水花晃荡,险些倾倒。
闻遇下意识帮她扶住。
闻道芝提着一侧嘴角眉毛,欲言又止,怎么瞧着莫名诡异。
哪里还有训斥下官的雷霆。
“卑职凭本事考进的画署,卑职哪里也不去!”她眼里有怨也有怕。
怨他说话难听,怕胳膊拗不过大腿。
闻遇道:“好。”
黄时雨夺回木盆,红着眼眶,绕过他径直离开闻大人的屋子。
闻遇也呆了,直到发现姑母难以描述的目光,他讪讪垂下手。
据理力争的时候爽,争完多少有些儿心慌。
黄时雨提心吊胆,偷眼瞄了瞄两扇紧阖的黑漆木门。
蓝素打量黄时雨明显泛红的眼眶,心口咚咚咚直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要像她一样被训斥,同时有点儿幸灾乐祸,黄画员反应真慢。
自觉没脸,黄时雨吸了吸小鼻子,兀自来到院子角落,坐在小圆杌子上走神。
连一个外人都是如此看她与肃王。
怨不得阿珣也这样嘲她。
可她竟连“我与肃王清清白白”这几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到底没底气,声气儿便也弱。
纵然“理直气壮”顶撞上官。
可是与肃王发生的那些事情,骗不了自己。
什么都做过了。
人家碍着肃王的身份才不好更直白讥讽她。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扣着。
在心里道,那又怎样,只要我不承认,那又怎样!
咬死不承认,总比让人知悉真相来得令她好受些。
“我想了下,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低醇的声音伴着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黄时雨满脸错愕,忙不迭起身,对不期然冒出的小闻大人弯腰揖礼。
这就是个小丫头,根本不是那种招风揽火的女人,即便有错,肯定也是肃王的错更多,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委屈。
闻遇打量片刻才走过来,定定神,语气仿佛柔软了一分,“以后,肃王不会过来了。”
可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开心,薄薄的恍惚,仿佛一缕万般不由己的尘烟。
黄时雨轻声道:“谢谢大人照拂。”
眼前高高在上的大人是石上居的阁主,令人仰望的山巅,聪明的话应当说些谄媚之言,竭力奉承着,从他手指缝捡一点好处,即可受用无穷。
她也想好好地表现,齐头整脸地展示,让他知晓她虽然根基尚浅,却也颇有才华不比旁人差的,不意,全落了空。
就冲她今儿当着闻大人的面顶撞小闻大人,年底那正九品的祗候位置,是别想了。
“你占理的事为什么要哭?现在,她们都当是我训斥了你。”闻遇沉吟道。
“对不起,我一生气就有些不争气。”黄时雨回。
“那,现在还气吗?”
“不气了。”
闻遇笑了笑。
他撇了眼不远处隔扇后面偷听的脑袋,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廨所。
隔扇后,蓝素拧眉问:“你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不?”
姜意凝摇了摇头,“听不清,观神情多半不是什么好话。黄画员都跑去角落冷静了,小闻大人还不依不饶追过去骂,真不至于……嗐!”
蓝素不悦道:“哪里骂了,我怎么觉得还怪温柔的,黄画员自己搭错了脑筋犯犟关小闻大人什么事!便是骂两句又如何,揍一顿也使得。”
姜意凝顿了顿,委实不想再与蓝素聊天。
果然不出黄时雨所料,当小闻大人前脚离开,后脚她就被召去闻大人的屋子。
“闻大人,卑职知道错了。”黄时雨垂着脸嗫嚅,做人哪能不通一点圆融,先认个错儿再说,“卑职知道自己名声不太好,您与小闻大人早有微词,却一直肯给卑职机会。卑职能有今日全靠您的栽培。是卑职情急,又想到种种委屈,才贸然顶撞了小闻大人,请大人代为责骂。”
一口气说这么多,闻大人默不作声。
黄时雨抬眸悬悬而望。
竟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闻道芝微微歪着头,挑眉道:“小闻大人念你初犯,并未要治你的罪。”
黄时雨小声道:“大人心胸宽广,卑职惶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幅模样抛头露面,落进有心人眼里,你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会招惹你的。”闻大人嗅了嗅茶香,慢慢道,“我说这话不是要劝你归家躲进垂花门,只是给你提个醒,这种事情会很多,你唯一能做的唯有牢记来时的初心,而不是自怨自艾。”
“是,大人。”
“甭搭理那些有话没话找你说的男子,也别给他们笑脸。除了严艺学,宋祗候,不必理会其他男同僚。”
黄时雨抿唇用力点头,“卑职记住了。”
“我说的男同僚也包括画阁的,比如……小闻大人。”闻道芝斜着眼凝视黄时雨。
黄时雨继续应是。
还算老实。
已经不是姑娘家,是个小妇人了,按说也该有些知觉,闻大人上下端量黄时雨,见她唯唯诺诺,夹着尾巴,全无半分得意,仔细琢磨了一下,大约猜到了她在怕什么。
正九品的祗候空缺。
现下莫说夹着尾巴,给闻氏姑侄俩磕头都行。
闻大人笑道:“画署官员提名奏请这事儿归我管。”
所以,不用把闻遇放在眼里。
黄时雨目光锃亮,“闻大人,卑职,再不会糊涂了。”
她益发规矩地站直身子,垂着脸。
闻大人含笑点点头。
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当然用不着小闻大人奏请了。
但他可以直接将黄时雨放在闻大人的位置。
这么大的诱惑,易地而处,便是自己也不一定经受得住,所以闻道芝不想挑战黄画员的人性。
只要给的足够高,人就能做出任何没有底线的事。
没有例外。
倘若有,定然是给的还不够。
两日后,黄时雨被闻大人安排进藏画楼当差。
再也回不到廨所,每天上衙也看不到那一院子花花草草了。
画楼里不能养花,防止湿气浸润。
不过这里相对热闹许多,每天人来人往,有做粗活的女工也有守门的婆子。
这些女工的俸禄比普通画员的两倍还多。
她们是一群技艺高超的匠人,有着独门的绝活。
呵护整座画楼以及卷轴。
黄时雨主要辅佐袁艺学在此抄记封存以及保养等实录。
倒也闲适自在。
朝廷担忧藏画楼过于自在,于是每年都会派专司稽查,谨防玩忽潦草。
这里的“潦草”就是字面的意思。
一旦发现字迹不符要求,内容敷衍,甚至有错字儿,轻则罚俸,重则打一顿板子丢官罢职。
如此以来,谁还敢掉以轻心。
负责稽查的官员多半为翰林院的清贵才子。
不过遇到简珣的概率微乎其微。
皇城那么多官署,什么六部大理寺御史台,哪一个权重不比画署高。
简珣来画署相当于杀鸡用宰牛刀。
说起袁艺学,一点不陌生,她曾负责画署考生试炼期间大小事务,与黄时雨算作脸熟,两人供职于此尚算和睦轻快。
冷不丁被调了职,简珣比黄时雨更开心。
藏画楼不比廨所,听闻每层都要持特殊令牌,严防程度仅次于皇帝的私库。
除了第一层,其余皆严令禁止单人行走。
而第一层,人来人往。
那个神秘的“奸夫”,纵然有通天本领也没有勾引梅娘的空间。
可以说除了皇帝以及闻氏的姑侄俩,谁也休想在这里施为。
闻道芝携着两个小姑娘去画阁打秋风,捞了不少好处。
蓝素与姜意凝又搬了两盆花。
闻遇扫了她们一眼。
“别看了,在藏画楼。”闻道芝摸了摸大侄儿给的银票,真厚。
闻遇“哦”了一声。
闻道芝不满道:“就一个哦?为了把她填进去,我可是得罪了陈都尉。”
闻遇牵了牵嘴角,“五千两,已经不少,您再这么打秋风,我怕是养不起了。”
闻道芝见好就收,拍了拍袖袋银票,“够了够了,我也没说要钱呀。”
第76章 晕眩
藏画楼一共分三层。
第一层主要做为官员、女工的当值场所,处理大小事务,黄时雨和袁艺学的廨所即在此。
最上面一层收藏古今大家名画,皇室成员肖像等,乃皇帝的私人藏画所。
第二层为画署的裱画司。在此当值的裱画师,享有整个画署最高的俸禄,除此之外,每当重新装裱或者修复古卷,他们拿到的赏赐也令其他人等望尘莫及。
袁艺学对这群人没啥好印象,技艺有多高脾气就有多糟。
黄时雨对裱画师的印象仅限民间,就一个字“贵”。
每家裱画铺子要价不同,唯一相同的点仅有贵,关键排期还长,至于要多长,那得看裱画师的个人习惯与技艺。
所幸她的画儿都由阿珣亲自裱褙。
无所不能的阿珣不仅会裱画还教了她不少常识。
仔细一想,她还从未操过裱褙的心,也从未体验过普通画师的“疾苦”。
“不愧是状元郎的娘子,连裱褙的银子都能省下。”袁大人嗑着瓜子,顺道给黄时雨上了一堂课,三分画,七分裱,裱画如病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随手而毙。
每个大画师的传世佳作背后必定有一位匠心独运的大裱画师。
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但一副好的作品,裱画师的功劳远大于大画师。
为世人铭记与颂扬的却是大画师。
唯有大画师自己才懂裱画师有多重要。
一副名画遇不到好的裱画师,至少失色三成,早晚湮灭于时光长河。
但一副普通的画,在裱画师手里可以增色七成。
当画师得遇好的裱画师,恰如伯牙遇子期。
袁艺学啧啧道:“小闻大人便是这世上最好的裱画师,你寻个机会求他为你裱褙一副。”
机会渺茫,渺茫也值得一试,万一成功了呢!
黄时雨纳罕道:“他不是大画师吗?据说水平丝毫不啻于闻大人,因掌骁影卫才未能画考。”
“是啊,他是大画师,但谁也没规定大画师就不能是裱画师……”袁大人没想到黄时雨如此孤陋寡闻,“有无可能小闻大人两者兼备!”
她拍了下大腿,“天老爷,你不会以为他单靠画艺赢得天下画师臣服神往的吧?”
文人相轻,画师也相轻的,单纯为大画师,画道诸多才子怎可能一心敬仰他!
“你不知有多少大画师不远万里进京拜访,唯求小闻大人裱褙一副,此生足矣。”袁大人语重心长道,“求他裱画的比求画的心更切。”
能得他亲手裱褙润色,想不出名都难。
“裱画工艺繁琐,没个三五年出不了师,出师也不代表精通,‘会’与‘精’之间差之千里,但‘会’总比一点不会强。毕竟世间能有几人样样精通的,大部分人把一件事做到精已是了不起。”
时下同时兼顾大画师与大裱画师不出三人,其中小闻大人与陆宴最为出名。
然而陆宴仅裱褙自己的画,不提也罢。
说起陆宴,黄时雨少不得心虚,支支吾吾应着,袁艺学兀自滔滔不绝。
黄时雨是一根筋,痴儿似的埋首画道,又有简珣裱褙,竟忽略了装裱的重要性。
考虑到相辅相成的关系,她下定决心重视起来,举凡有空就去书房跟着阿珣学习,将来按自己的喜好与审美妥善处置自己的心血。
谓之敝帚自珍。
裱画本身的意义就是为了丹青的长久留存与鉴赏。
黄时雨觉得小闻大人与陆宴那样的才算一个完整的大画师。
而她,也要成为同样的人。
豪情壮志立起来轻松,做起来难。
光是涂个浆糊手腕子已是不大听使唤,呈现的效果明显粗拙,与裱画司的放一起,宛如东施效颦。
黄时雨傻了眼。
再不敢事事依赖简珣。
习惯他兜底,她活的益发麻木了。
再说那裱画司,多为年近四旬的大汉,平时走得又是另一处入口,可以说一层的人不持令牌通过看守,压根见不到他们,而黄时雨一个年轻的小妇人总不好跑去另一个入口守株待兔,总结下来——纵然守着天底下顶厉害的一群同僚,依旧沾不到半分光。
袁艺学好心劝道:“别痴心妄想了,这是吃饭的手艺,家族传承,关门弟子都不定学得到,你随便凑过去小心被人用笤帚轰出去。”
“多谢大人提醒。”黄时雨登时歇下了那点跃跃欲试的心思。
“你有简翰林,小夫妻俩,一个画师一个裱画师,多契合呀!”袁艺学道。
黄时雨不置可否。
求不到“精”还可以求“通”。
黄时雨换了个方向,先做一个名通晓裱褙的画师。
旬假的前一日,也就是三月廿一,宫城忽然来特使传召。
原来昔年德妃亲手绘过一副《立夏百子图》。
眼见立夏临近,娘娘想起旧作,特命宫人来取,不意无功而返。
德妃勃然大怒。
目下这位白脸内侍携着德妃娘娘的怒意而来,板着脸道:“怎么其他名家的画作都好好的,偏咱们娘娘的保管不善?”
袁大人后背冒出一层薄汗,作个揖解释道:“依下官愚见,并非藏画楼玩忽职守,实在是种种因由相互作用而致。画轴受潮与当年装裱的裱画师以及材质息息相关,据说这幅画是在苏塘梅雨季完成,时隔九年,难免有个闪失,还请娘娘宽宥几日,裱画司已经放在了首要位置修缮。”
这事儿本身不算大事,甚至连中等都算不上。
谁知德妃娘娘流年不利,处处不顺心,昨儿侍寝还被梅妃截了胡,面子事小失宠事大,哪怕皇帝一早就赏了她最喜欢的金丝燕窝羹,这口堵噎之气亦无法平息。
倒霉催的袁艺学整好撞上来,成了德妃娘娘的宣泄口。
白脸内侍冷笑一声,“大人说的这些咱家哪里听得懂,请吧,劳烦您进宫亲自向娘娘解释。”
袁艺学深感大祸临头。
作为一名才调过来两日的小画员,这事明显与黄时雨没干系,可谁让她是袁艺学的辅从官,被白脸内侍一并带走了。
沿着内苑东墙的甬道一路往北,袁艺学的脸变得比白脸内侍还白。
她想叮嘱黄时雨两句,余光瞥见身边冷若冰霜的宫人,无奈地抿紧了嘴角。
白脸内侍成功捕捉两名“出气筒”,忙忙送往晔明宫御花园以供德妃作筏子,说来也巧,在半道上遇见了回宫复命的肃王。
比周围人足足高出一截的肃王腿长步子快,眨眼追上白脸内侍一行人。
白脸内侍寒冰似的脸霎时开出了花儿,堆满笑意,深深作个揖,“小的顺喜给殿下问安。”
“殿下金安。”
四下也都跟着作揖问安。
肃王一身宝蓝的杭绸道袍外罩珍珠白半袖搭护,腰间系着双色丝绦,洁白的交领与瓷白的脸颊熠熠发光。
白脸内侍飞快瞄了一眼就垂下头,俊美的殿下心肠可不一定软。
肃王的脚步戛然顿住。
顺喜心道往常断不会多瞧奴才一眼的肃王莫不是要与他攀谈?
实在不是肃王高冷,而是宫人众多,随便一个问安,他就停下岂不累死。
韩意淮凝视了黄时雨片刻,她正惶惶然望过来,他挑眉笑了,她一怔,连忙垂首假作不知。
“你是哪个宫的?”韩意淮问。
顺喜慌忙弓着腰答:“回殿下,小的是怡德殿德妃跟前的,今儿奉命召了两名画署当值的觐见娘娘。”
皇帝的女人,寻常人自然插不了手。
想到德妃大名之盛,韩意淮轻笑了一声,“顺喜是吧,好生伺候着。”
肃王留下没头没尾一句话,继续朝右银台门而去,在他身后,随行侍从中一位脸熟的内侍忽然朝顺喜笑了笑,“今儿天气这么好,画署的女官又这般可人讨喜,莫要娘娘动了肝火。”
白脸内侍顺喜心里头一个踉跄,咯噔作响,举目瞅瞅肃王,又回头瞅瞅画署的两个娘们,哪个讨喜?
其实讨不讨喜不重要,重要的是肃王记住他了。
肃王闲着没事儿记一个内侍的名做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方便找到他。
无缘无故找个内侍定不是好事。
那么,肃王是在威胁他。
顺喜以袖抹了把额角的汗,再次瞄一眼黄时雨,稳了稳心神,尖嗓子有气无力道:“走吧。”
众人重新出发。
御花园春光灿灿,德妃丧眉搭眼的。
约好同赏海棠的皇帝再次失约。
独留她来此孤坐,宛如一个笑话。
她是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也习惯了皇帝如珠似玉的疼宠,哪里经受过一点风雨,侍寝被截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她脑袋。
全无防备。
而她,似乎还无法适应恩宠日渐稀薄的生活。
新来的梅妃,家世容貌年纪无一不甩她两条街,德妃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惶恐。
夹杂着炽热、不甘、愤怒的惶恐在目睹黄时雨时达到了顶峰,险些没控制住失态。
同样鲜花嫩蕊的年纪,娇滴滴的眉眼,红嫣嫣的樱唇,勾魂夺魄,甚至软糯的少女声音都差不多。
德妃凝窒住。
“娘娘……”心腹轻柔呼唤。
德妃乱成一团麻的思绪堪堪才被心腹拽回,她捺下火气,冷眼目视画署女官问安。
心腹为娘娘发声:“袁大人身边又换了人?”
袁艺学垂眸道:“是才来两日的画员,姓黄名时雨。”
才来的,与画作受潮全无干系。
德妃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黄时雨是吧。
梅子黄时雨。
又一个与梅沾边的,沾上贱人梅妃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德妃瞥了心腹一眼,心腹立即道:“请黄画员上前两步,娘娘看不清。”
黄时雨规规矩矩走上前,不多不少正好两步。
“妖妖调调,柳腰款摆,在本宫跟前做这副模样给谁看呢,皇帝今儿不在!”德妃骤然发难。
黄时雨一直都是这样走路的,婆母夸她姿态轻盈端正,闻大人夸她身姿纤浓有度,姜意凝夸她赏心悦目,到了德妃这里怎地变成妖调之态。
她有一瞬间空白,却谨守宫规,白着脸依然挺直腰杆。
只要她敢开口就是顶撞,抬眸便是大不敬。
德妃等了片刻,黄时雨纹风不动。
好好好,就连规矩也是极好的。
皇帝如今爱死了打着名门闺秀旗号的贱妇。
德妃抄起儿拳大的杧果(注,芒果)砸过去。
打个画员还要罗织什么情由。
得亏顺喜反应快,迅疾抬手格挡,卸掉了五成的攻击,可黄画员依然挨了一下,娇嫩的皮子眨眼泛红,顶在额上,煞是醒目。
黄时雨痛苦捂额,把个袁艺学也吓得不轻,为官十载,头一回见识德妃的骄狂,比传闻更甚。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她拽着黄时雨跪地请罪。
“打不得,打不得呀!”顺喜哀嚎。
德妃阴鸷的目光扭向他,“不打她打你吗?”
顺喜慌忙跪地,膝行上前,哭道:“只要能让娘娘消气儿,奴才这条贱命挨再多打都值,可是奴才舍不得娘娘受委屈。”
德妃惨然一笑,“本宫,还有什么委屈不能受。”
顺喜呜咽倒出提前编排好的腹稿,“娘娘有所不知,这位黄画员是简翰林的新妇,宣道坊的简府……”
他委婉地提醒着,“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素来敬重皇帝爱重之人,娘娘不若念在安国公的面儿上给黄画员三分体面。”
也是给自己体面。
德妃身形僵住。
气昏则降智。
现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一时间呐呐无言,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德妃娘娘也不能纡尊降贵给画员道歉不是?
还得是顺喜帮她收拾烂摊子。
“哎哟,都别跪着了,水磨砖的地凉。我们娘娘最是心慈,气急才大声了句,瞧把你们唬得,没得让人瞧见还以为娘娘发了多大的脾气。”顺喜弓着腰将黄时雨扶起。
要了命咯,前有肃王威胁,后脚得知是简翰林的新妇。
黄时雨捂着脑袋勉力站直。
脑袋很痛,却也很清醒。
但凡她没有背景,德妃今儿把她发落了也不会有人问津,问也激不起水花。
最多罚俸关禁闭。
“娘娘,商姑姑来了。”心腹急急提醒。
德妃敛神凝眸,只见商姑姑含笑而来,对她款款施礼,优雅不失从容。
“娘娘金安。” 商姑姑福了福身。
“什么风把商姑姑吹到我这里了?”德妃捏紧了冰凉的手心。
商姑姑浅笑:“永寿宫缺几幅谷雨节气画儿,碰巧遇到了顺喜带着藏画楼的人,便斗胆来娘娘这里借人,不知娘娘目下方不方便?”
德妃木着脸儿,灰心道:“本宫这里已经没什么事,随便你。”
说罢,扶着心腹回宫。
她把安国公的侄孙媳妇打了。
想必皇上很快就会来见她的。
德妃的人乌泱泱而去。
袁艺学才敢出声感谢商姑姑解围,商姑姑笑着摇了摇头,径直上前扶着黄时雨找了一方石凳坐下。
商姑姑问:“黄画员,你还好吗?”
黄时雨想说没事,就是额头有点痛,却忍不住干呕,头晕目眩。
众人慌作一团,有抱着不让她晕倒的,还有掐她人中的。
嘈嘈杂杂,人影晃动。
直到有个人将她轻轻横抱起,周遭才陷入了寂静。
第77章 不足
突如其来的晕眩干呕令黄时雨不能自持,勉力镇定方觉身子腾空,窝在了一人怀中。这样的依偎可比无倚无靠单坐硬生生的石凳上舒服百倍,她想闭上眼就此大梦不醒。
然而那抹惊心荡魄的木质清茶熏香,如冷水兜头浇下,使她清醒了大半,魂魄归位。
黄时雨原本半眯的双眸瞬间瞪大,定睛打量,望见一截莹白修长的颈子,那么明显的喉结,便是个瞎的也知为男子,而她不仅知是男子还猜到了肃王。
胸口传来一股推力,韩意淮垂首看向仿佛偷情即刻要被抓的黄时雨,“你别紧张,小心翻下去。”
站着说话不腰疼,光天化日,被抱了个满怀的人是她,百口莫辩的也是她,她怎能不紧张?
“肃王,我好不容易才过上太平的日子。”
她一张口竟然又是一阵晕眩。
韩意淮说我知道,“这里没外人,不会传出不利于你的话儿,先等御医把个脉再送你回去。”
“把脉便把脉,那也先放我下来,我自己坐着,放我下来坐着!”黄时雨又开始胡乱推搡。
她好端端在石凳上,清清白白的,他非要多管闲事。
想到这幅模样落在众人眼中,黄时雨遍体生寒,根本不敢去看周遭的眼神,更不敢面对袁艺学。
“嗯,坐着。”韩意淮唯恐她翻腾过猛,便听了她的话,改为了坐着。
黄时雨瞠目结舌。
所谓的坐着,是坐在肃王腿上,而肃王坐在石凳上。
她,不是这个意思。
可她的身子不争气,挣扎须臾,晕眩再次袭来,只剩一丝喘息的力气,软软歪在韩意淮臂弯中,动也不动。
“你省些力气,我的手不会碰不该碰的地方,一切等御医来了再说。”韩意淮低低道。
日思夜想的人唾手可得,便是圣人再世也做不到老僧入定。肃王的心中,也有平息不止的涟漪,又苦于给不了她想要的,再多的涟漪也只能与无尽的懊悔,压抑的疯狂,悄然湮灭。
不为人知。
袁艺学从刚才就转过了身,两腿抖若筛糠,双目失焦,一眨不眨盯着半空中某一点。
而肃王的人,虎视眈眈。
似乎只要一声号令,他们顷刻间削下她脑袋。
今天都是些什么事。
试着捋清一二,全无头绪,唯可确认这当口有一桩杀头的辛秘摆在她眼底,等下就要拿她命来也。
当值的御医一路小跑出现,问完安就要去把肃王的脉搏,谁知肃王始终背对着,也没有转身的打算,倒是商姑姑从肃王胳膊下拿出一只尖尖的青葱玉手,递与他,平静道:“劳烦大人了,仔细把把。”
御医瞳仁骤然放大了一圈,这才辨清背对他的肃王怀里抱着个女人,抛开这只手,皆被肃王与周遭的宫人挡住了,而他也没胆子伸头细探。
“是,敢问殿下发生了何事?”御医小心翼翼地问。
他又不是神仙,做不到不问不闻的地步。
瞧着架势,肃王就没打算放人给他观望,那就只能主动问了。
韩意淮沉声道:“脑门挨了一记儿拳大小的硬物,略有擦红,或许震荡所致,出现晕眩干呕的症状,你先号脉,我要知道症因。”
说得相当直白了。
老油条御医又岂会不懂。
打量女子的衣袖,多半为皇城不入流的小女官。
小女官与亲王有了首尾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估计肃王最为担心的是不是留了种。
无名无分相当于外室,倘若留了种还上不得族谱,将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儿,但那是肃王和宗人府的麻烦事,与小小御医不相干系。
御医垂脸缩脖子号脉,微眯眼眸感受指腹的跳动,唯恐错诊,不惜多号了一遍确认,这才对肃王拱手道:“回殿下,呃,患者并无生命危险,略有些不足之症,这个仔细调养开方子倒也能养好。呕吐晕眩则是不足加震荡引起。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硬物攻击,人脑如水波晃荡,荡乱心脉以至干呕。下官建议患者躺下休息片刻,即可自行恢复,呃,恢复之前切记走动,就像现在这样,呃,殿下抱一会挺好的。”
“你确定没有其他原因?”韩意淮问。
御医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信誓旦旦回:“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
话音一落,他能明显感觉到肃王松了一口气。
韩意淮的音色都变得轻快几分,“好。怎么管好嘴巴不用我教你吧?”
御医弯腰不迭,“下,下官明白。”
韩意淮道:“下去领赏吧。”
“谢殿下恩赏。”御医揣着两手火速溜走。
韩意淮垂眸,望着怀里半睡半迷的坏女人,此前保证了不乱碰的手,鬼使神差地搭在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掌心紧紧熨帖。
他知道这里的肌肤有多温暖滑腻,也知露滴牡丹一刻带给他的前所未有的灵犀灌顶。
他们交付过第一次,享受过人间至极的欢愉。
明明是最亲密的人,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肃王深深叹息。
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何曾甘愿过。
梅娘,不要给别的男人快活好不好。
更不要为别的男人生孩子。
这是他的底线了。
也更坚定了让她成为小寡妇的决心。
这日黄时雨和袁艺学面色蜡黄返回了画署。
中途过路的女工朝她们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怪可怜的,这趟定然遭了天大的罪。
谁让她们命不好,被德妃抓了由头呢……
这厢两人躲进廨所关紧了门,齐齐滑坐凉凉的青砖地,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灰败。
画署,知悉她与肃王秘密的人,从此又多了一个。黄时雨面无表情。
你与肃王有首尾怎不早些告诉我,以后我该如何自处,肃王怕不是要灭口!袁艺学犹如惊弓之鸟。
黄时雨稳住心神,一骨碌爬起,也将神魂尚且游离在外的袁艺学拽起,“今天什么都未发生,您也什么都未瞧见,这么跟您说吧,肃王与我都是假的,而我与简翰林则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
有些事情唯有把自己都骗过去才令人信服。
袁艺学把黄时雨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进心里,篡改自己记忆,希望以此证明对肃王的忠心。
至于黄画员与简翰林会不会好好过日子,无关紧要。
简珣的伤口恢复了七七八八,基本不影响正常生活。
利器所伤,沾不得水。
这些日子连澡也泡不了,全靠小厮帮忙擦身体。
而他又素来洁净,习惯了下人舀水冲洗,再沉入沐桶浸泡,然后再冲洗这么个流程。
简单的擦身子委实草率。
总觉得不痛快。
尽管福生一再保证少爷的皮肤相当干净通透,也劝服不了他的洁癖。
他认命平躺榻上,由着素秋和白露为他通头发,仔细烘干。
小丫鬟隔着帘子回禀:“少爷,少奶奶来了。”
简珣双目明显变亮,扶着福生麻利坐直了身子,又思及梅娘除去上衙便是歇在清苑,每日前来更像是点个卯做做样子,半分也不亲近他,发亮的眼睛登时寥寥黯淡。
仅有的一点自尊,提醒他藏好心口实实的大跳,扮出一副淡然高深的神情,整了整白绫里衣,斜眸瞥向珠帘。
春夏的帘子多为纱幔与琉璃,轻盈又清新。
黄时雨端着一方黄花梨木的蔬果纹托盘迈入,神色如常。
下衙后稍作休整,她便回两人的梅斋,分居不代表不管夫君死活。
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况且这伤又是为了保护她才捱的,黄时雨每日都会来探望简珣,服侍他喝药。
也谨记婆母含蓄地叮嘱:万不能使阿珣激动,挣开伤口不利于恢复。
因而黄时雨总是穿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脑后挽个简单发髻,仅以一枚古拙的香楠木簪固定,多余青丝随意垂在右肩,素淡宛如鲜嫩碧荷。
简珣心头急跳,益发不愿显露自己有多受用此中曼妙。梅娘不过是懒得为他梳妆,倘自己连这都情动,还有什么出息。
“我在小厨房等了片刻,估算汤药不烫口才端来的。”黄时雨放下托盘,端着药碗来到简珣身畔而坐。
阿珣这段时日遭受大罪,人也不如从前温煦,脸色常常不咸不淡的。黄时雨猜不透他的心思,便端正自己的心思,勤勤恳恳俸汤递水,努力朝着认真过日子的方向努力。
也知唯有跟着他,似她这样无根无基的方能好过一些。
京师,远比她想象的水深火热。
随便一个勋贵都能捏死她。
离开他,就得面对肃王,怕是只能做外室的。
简珣极好伺候,再苦的汤药递给他皆一饮而尽。白露连忙上前服侍他漱口,又递上帕子拭了拭嘴角。
这种精细的侍奉自然不会使唤梅娘。
满屋子丫鬟做完了该做的,皆垂眸悄然退出。
简珣伸手捏了捏小媳妇脸颊,“又在画署做粗活了么,瞧着苍白憔悴。”
苍白憔悴可不一定是累的,还有可能是吓得,忧思过重所致。
黄时雨抿唇笑了笑,说没有,“藏画楼很清闲。”
简珣拧眉道:“额头?”
“午后打盹不小心磕的。”她捂额咕哝道。
明明是少奶奶,却要像个男子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的,简珣不忍她时时辛苦,脱口而出道:“梅娘,咱不去画署行不行?我来养你呀,保管一辈子也不短你银钱!给你买两间铺子,一间画阁一间裱画铺,随你折腾,亏了算我的,盈利权当你私房。”
从前她没有依靠,拼命考画署,如今尘埃落定,何不全身心靠一靠他呢!这些话他早就想说,又碍于当时没成亲,说了少不得惹她翻脸才一直放在心里。
黄时雨相信此时此刻的简珣真心实意,但画署既是她所爱亦是此生唯一的退路,岂会单凭几句甜言蜜语便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总归是清醒的,摇了摇头,“我喜欢做女官,威风。”
简珣忍俊不禁,忘了摆淡然高深的表情,澄澈眼波里全是她,“我努力做大官,也能让你威风。”
顿了顿,他难为情道:“你一直都很威风,如今满屋子丫鬟,谁不知我惧内……”
黄时雨被揭了短,多少有些儿理屈词穷,讪讪道:“要不,下回你也冲我大声嚷嚷,我即刻去外间榻上躺一晚,帮你捞回体面便是。”
这哪里是帮他,比罚他还狠。简珣哼了声:“幼稚,我才不像你,豆大的胆量,芝麻大的心眼。”
黄时雨自觉没脸,“就你胆量大心眼大,谁能大得过你,我走便是,免得碍了你这个什么都大的人清净。”
与她执手对坐不知有多畅美,简珣哪里舍得分开,急急攥紧她的手儿,偏嘴硬不甘承认自己想要,“哪有你这样伺候夫君的,才不过一刻钟就要走,上衙画卯也没你敷衍。”
“你又不缺伺候的人,满屋子善解人意的小厮丫鬟,捶背捏肩捧哏,端茶喂时令果子,哪一个不比我伶俐讨喜。”黄时雨抽回手。
苍天作证,她真的只用了七成力气,哪里就料到简珣抢不到手滑了一个趔趄,惊动伤口,五官霎时皱成一团苦瓜,“嘶嘶”吸着冷气。
黄时雨掩口失声:“阿珣!”
“你好狠的心,趁人之危……”简珣的手虚握成拳,眼尾薄红,“我都这样了你还推我。”
黄时雨无措地张着手,“我没有推!不管你信不信,我实非有意。”
磕牙归磕牙,动了手有理也变无理。
她弯腰吃力地扶起简珣,又垫了垫他身后石青色的大引枕,指望半仰着能让他好受一些。
“我瞧瞧伤口有没有崩开。”
唯恐闯下大祸,黄时雨懒得讲究,一心要解他里衣。
简珣慌忙捂住,口干舌燥,一双耳朵热腾腾烧起来,“做什么,休要碰我。”
黄时雨百口莫辩:“不是,你误会了。”
“我知道你也想我的。”他唯恐她借着练画的由头离开自己,忖度时间也差不多了,当下顾不得矜持,“那,我给你亲一下吧。”
他指了指自己脸颊,“亲这里,也行。”
黄时雨本就是个憨直的,听这话音了立时分辨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左了,我只是……”
那双望着自己的明眸就一点点黯淡下去。
从熠熠生辉的殷切变成了乌黑地黯淡。
不开窍的脑子忽然因这双眼眸钻进了一丝灵光。
阿珣,似乎很想亲近她?
于是,剩下的半句话,黄时雨不忍再说。
她怔怔望着他。
简珣缓缓垂下眼帘,嘀咕道:“爱亲不亲。”
身形陡然僵木住。
有温软湿热的触觉贴在了脸颊,一团香云似的,柔软地吹拂。
他星眼朦胧,失了神。
思绪回笼,梅娘只剩下个背影,掀帘离去了。
掌灯时分,小厮丫鬟们在上房张罗,人来人往。
明明到处都是人,明明他有了媳妇,为何他还是如此孤独……
福生照旧坐在对面的小圆杌子服侍他沐足,福喜力气大,则为他捏肩。
周围还站了两个小丫鬟。
素秋侧坐一旁,凝神修整他的指甲,确保时刻整齐洁净。
泼辣的素秋,在修指甲这块儿技艺完全不如白露高超,手法更谈不上轻柔,可是她不会像白露那样为他按摩,一根一根的……成亲前他很享受,成亲后莫名惊慌,尤其被梅娘亲眼目睹后,心虚达到了巅峰,所以他就打发白露做别的去了。
梅娘有没有生气?
她应是见怪不怪,全然没放在心上。
最多腹诽他娇生惯养。
府中上下三百余人,美貌仆婢随处可见,真介意的话日子也没法儿过。
再说,他行的端做得正,又不是见一个收用一个的浪荡子。
他只有她。
话虽如此,他却空前的落寞。
次日旬假,一家三口用了顿温馨的家常早膳,三个主子三种口味,厨房熬了六种米粥,有甜有咸。四碟冷菜,六碟热菜,此外南瓜糕点、栗面糕点、椰乳马蹄红豆糕等等五六种,还有一份极为新鲜的时令荠菜鱼片羹,最得黄时雨喜欢。
大户人家的膳食种类多,五花八门,却也不是一味的铺张浪费,分量拿捏恰到好处,每样用两口也就没了。
饭后,丫鬟们各自服侍主子漱口净面净手,仆妇撤下牙箸碗碟。
付妈妈如期而至,为黄时雨请脉。
程氏目光微闪,梅娘至今没有月事,或许……
这个或许后面的臆想被付妈妈的话打断。
“少奶奶经期不准,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从今天开始调理吧。”付妈妈微微欠身。
程氏迟疑道:“这孩子一向康健,看起来也皮实,难道有不足?”
付妈妈道:“奴婢斗胆猜测,少奶奶幼时没有得到妥善的照料,留下不足之症。”
程氏骇然失色,得益于多年养气才未失态。
简珣扭头凝视梅娘,轻轻拍了拍她攥得紧紧的小手。
付妈妈又问了一句:“敢问少奶奶何时经历的初次月事?”
黄时雨镇定回:“及笄以后。”
时下女子十三四岁便会有,黄时雨却等到及笄以后。
付妈妈安慰道:“其实也不打紧,就像枝头新鲜的果子,有的早早瓜熟蒂落,有的因为光照养分不足还要等些许日子。奴婢从今儿开始日日为少奶奶炖滋补药膳,驱逐弱症不足,咱们简府迟早瓜瓞绵延。”
这番话说的很委婉,但主家都听懂了。
少奶奶可能不易受孕。
原本温馨的气氛微微凉窒。
程氏沉思片刻,打破了静谧,“我明白了,药膳一事就托付给你,望你早日调理好少奶奶,必有重赏。”
“奴婢定当竭尽所能。”付妈妈屈膝道。
事关子嗣,非同小可,程氏却还能沉着冷静,从头到尾没有抱怨儿媳半句,反倒吩咐身边人打开库房,挑选滋补材料。
有阿娘如此,简珣怎会不心生感动。
天知道他有多担心,唯恐阿娘说不合时宜的话伤了梅娘。
考虑到这种事情,得要给小夫妻俩一点空间。
程氏终于肯放黄时雨回梅斋,提前结束了“侍疾”。
简珣感激地看向程氏,阿娘……
程氏却调开视线,幽幽望着炕几上的花觚。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拜别婆母,黄时雨不觉回到了梅斋书房。
“梅娘。”简珣神情里看不出一丝嫌弃,拉着她的手道,“付妈妈是最好的女医,听她语气便知你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养养就能好,好不了她也不敢立下保证,等你再长大些,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不就是晚点再生么,他等得起!
她轻咬下唇,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牵着她的手,“为何不能?我,很快乐。”
“跟我这样的人绑在一起,有什么快乐的。”她失笑道。
“那也比旁人强,不熟的我怕只图我的钱。”
“你就不怕我也图你钱?”
“要是这样便好了。”简珣笑了。
要是这样,她就会深深在乎他,舍不得离开他半步。
而不是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他拨一下,她动一下。
少拨一下,可能就再也没有交集。
第78章 撒谎
前有御医诊断不足,今儿又有付妈妈言之凿凿。随便换个时下女子易位而处都难免失心丧意。
黄时雨也不例外,偏身边的人惯会柔声温存,摆出事实讲道理,例如与安国公一母同胞的二房,也就是简珣的二伯祖父家,就有位婶娘,情况比黄时雨还严重,经过付妈妈调理了两载,平安诞下三儿一女,无一夭折。
不得不说,此中水平放置哪朝哪代都是一顶一的。
受孕难又不是不能受孕。
阿珣不仅会安慰人,还安慰的有理有据,不多会儿黄时雨便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重新展颜。
她可真喜欢与他说话,只要他正经起来。
两人一递一声渐入佳境。
先头慌乱之下隐瞒的事儿,黄时雨已经琢磨好如何向简珣交代了。
主要是这件事不太好瞒,肃王身边的人不会乱说话,画署女工与德妃身边的可不一定,她们有的见证黄时雨并袁艺学被顺喜带走,有的亲眼目睹德妃发疯,那么她挨打这件事迟早传的沸沸扬扬。
若不提前透露给简珣,待旁人传进他耳朵,他却一无所知,就说不清了。
况且,她忽然也很想与他说心里话,包括官场失意。
“阿珣,其实昨儿我不是打盹磕的头。”黄时雨轻轻推开书房东南的落地长窗。
简珣正在寻找书卷,闻言,手微顿书架边沿,“说来听听。”
黄时雨就走向书架附近的画案,按了按厚重的紫檀边沿,站踏实了才娓娓道出前因后果。
隐瞒了肃王的出现。
不怪黄时雨喜欢同简珣说话儿,其他更有身份的也喜欢。
当他主动倾听总会流露认真而自然的严肃,令人深觉被重视,满腹头绪不吐不快。
不需要他应承,只瞧着他的表情就深受鼓励。
此时的黄时雨尚不懂一个道理:世上没有完美契合的两个人,如果有定然是对方的心智远超于她,且有着远胜常人的情绪把控力。
心智处于高位的简珣,只要愿意,可以令任何人觉得被他重视,与他契合。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简珣千般迁就的女子素来也唯有黄时雨。
作为身康体健的正常男人,他需要女人,但作为目标明确的男人,绝不会为女人沉沦,也没有太多时间花在女人身上,可他终究在梅娘这里付出了巨大的沉没成本,再没有力气投注其他人,也不甘轻易放弃。
简珣抬眸深深凝看黄时雨须臾,总结:“所以,你是觉得这种事瞒不住才会与我说,对不对?”
黄时雨赶紧摇头否认,又木着脖子点了点头承认,细声道:“先前不说是怕你担心。除了徒增忧愤又不能找德妃说理,那我又何必给你添堵,可一想到藏画楼的女工瞧见我额头,少不了闲言碎语……”
“依你所言,这事九成传不进我耳中。”简珣笑着看她,双手环胸。
德妃不是傻子,定会对身边人严加管教。
女工位低,最多当西洋景儿嘀咕两天,断不会为了她跑去上官跟前儿伸冤。
而黄时雨本人,连隐瞒简珣的心思都有又怎会与上官提及,这就是个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老实木头。
黄时雨心口突突两下,拍拍自己脑门。
当真被德妃打傻了。
肃王的人嘴巴严实,人德妃的也未必差,女工知道的再多又如何,谁还会为她得罪德妃不成?
简珣找到了想要的书,边往书案走边道:“你呀,从小到大一点也没变,这种事你不仅该第一时间告诉我,还应当撒着娇添油加醋说。”
打量一汪清水似的梅娘,他在心里想绝非自己有多痴情,实在是操心惯了,离了他,傻姑娘多半过不好。
终于有了不能与她分离的借口。
黄时雨有自己的道理,“咱们这样的地位与德妃说理无异于以卵击石。”
简珣以手支颐,目光里溢出笑意,“傻瓜,你莫不是以为我会为你告御状吧?”
黄时雨“啊”了声,以她对他的了解,还真以为他会这么干。
“我才没那么傻。”
黄时雨轻轻抚了抚心口,“那我放心了。”
简珣招招手,将她召至身前,眼角微挑,“可我媳妇也不能白被人欺负。小孩子才去论是非,咱们不讲理的,等德妃难受自会派人来找我讲理。”
谁最想坐下来心平气和讲道理,谁就得拿出诚意。
黄时雨睁大了眼睛。
简珣贴近她,鼻尖轻轻碰一碰她粉腮,道:“黄大人马上就要升官,更威风了,该怎么谢我呢?”
廿三这日,德妃的母亲慌慌张张进宫谒见。
家中出了大事。
依靠皇帝恩佑勉强混个正五品差事的嫡子摊上了大事。
德妃母亲哭诉:“我们宗儿还是个孩子,被外头不三不四的人撺掇误入烟柳画舫,中间只吃过一顿酒,也不知哪个黑心肝的捅了出去,就被御史台的狗东西告发!”
德妃尚且自顾不暇,不意母家还要来添乱,她厉声问:“吃酒?吃的什么酒?”
母亲的哭泣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捏住了嗓子,顾左右而言他道:“娘娘,宗儿蒙圣恩将将升上正五品,御史台这当口给他扣‘狎妓’的罪名,是要生生逼死他啊!”
原来吃的妓酒。
德妃的神情逐渐扭曲。
为了杜绝官场陋习,朝廷严令禁止官员狎妓。家底殷实的官宦通常蓄养美貌丫鬟解决需求,个别毒辣的则去小倌儿窠子找快乐,总之不狎妓绝对死不了人,犯不着搭上自己的仕途。
德妃弟弟却嫌弃通房丫鬟无趣,涂脂抹粉的小倌儿不是真女人,时不时跑去烟柳画舫鬼混。
这事但凡低调些,不造成恶劣影响,倒也没人揪着他不放,谁让德妃盛宠。御史台的人也不是很想为了一点破事下皇帝脸面,他们有更重要的家国大事与皇帝掰扯。
范宗仗着德妃这个姐姐,素来横行无忌,兴之所至还玩起了妓鞋行酒,把酒杯置于花魁蓝绿色的缎面绣鞋,喝得个酩酊大醉,好不风流,冷不丁冲进来一群帮闲,拳打脚踢,理由是范宗强迫花魁接客。
原来花魁早就受童员外恩惠,好吃好喝供养外宅,事情闹将起来,唯恐得罪大主顾,便一口咬定是范宗强迫的她。
童员外拍着大腿嚎啕,站守画舫外讨要说法。
范宗酒醒大半,在狐朋狗友的掩护下仓皇逃窜。偏童员外失心疯般,就与他杠上了,连德妃的名头也不好使,给多少银子也不行,一心拉着他见官。
见官是不可能见的,范宗魂飞魄散。
吵闹之间惊动武侯铺,二人当即被巡街使拿下。
德妃母亲歪在圈椅不停抹泪,“娘娘,宗儿一向敬您护您,为了您,他从不敢沾污糟事,通身就剩贪花好色一点小毛病,天杀的童员外又不是第一回知道这事儿,怎就突然发难……”
德妃不耐烦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让人查查,即刻回复我。”
这事儿不难查,关键在童员外。
一个员外怎会失张冒势与德妃母族叫板,显然想叫板的另有其人。
先说说德妃母族,原先不过一个小地方富户,跟随德妃鸡犬升天,全家搬来京师。皇帝为着给德妃做脸面,赐予范家的男丁不少官职,虽说都是些听起来好听的闲职,没什么实权,可也是实打实的正六品、正五品,最高的甚至达到了正四品。
所幸德妃不算糊涂,对自己父兄的满腹稻草一清二楚,便没少千叮咛万嘱咐,父兄尚知轻重,倒也没出过大错,斜刺里杀出的童员外彻底打破范家祥和的好日子。
得知童员外与简氏二房的四少爷来往密切,德妃再蠢也顿悟了。
阿娘还不知晓她羞辱责打黄画员一事,当晚就被商姑姑在太后跟前说漏嘴。
太后本来就瞧不上德妃,得知她在御花园行径,火冒三丈,即刻命她在怡德殿禁足。
如此动静显然是做给皇帝看的。
皇帝得知自然要问明因由,不问还好一问也被气懵了。
别说黄画员是安国公侄孙媳,简翰林的新妇,即便是个普通画员,德妃连罪名也不罗织,堂而皇之辱打,与祸国妖妃有何区别?
皇帝不会真正惧怕哪一个臣子,但惧怕规则。
规则是上位者用来制衡下位者的利刃,他可以师出有名针对任何人,但不能明晃晃打破规则,不啻于自毁利刃。
德妃之行径使他面临了做昏君还是明君的难题。
自知闯下大祸,德妃还没想好应对之策,娘家又传来兄长“妓鞋行酒”,与人当街争风吃醋的“好事”。
她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深宫之中,有皇帝的保护,她畅行无阻,深宫外人人畏惧德妃大名儿敬她母家三分,这些年,她的日子过得太顺畅,得罪的又都是门第普通的妃嫔,竟不知,当触犯真正门阀大族,许多简单的事就再也不简单了。
人家只需有名有据列个条目,就有一堆人上纲上线,架着她往火上烤。
妓鞋行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御史台的人都开始奏疏参她父兄。
偏偏没有一条是冤枉的。
德妃不怕禁足也不怕被皇帝训斥,但是害怕失去父兄,不,是害怕父兄失去官职。
自来都是树倒猢狲推,平时没少受她倾轧的妃嫔趁机添堵,德妃的日子益发不好过。
捱到廿五,她就撑不住了,脱簪跑去金銮殿,跪在皇帝跟前大哭认错,请皇帝责罚。
皇帝摸了摸这个愚蠢又可爱的小女人脑袋,“放肆,你还在禁足,竟敢跑来金銮殿。”
德妃扑在他怀中歪缠,泪如雨下,一叠声道臣妾知错了,求皇帝给她周全脸面。
多日未见,皇帝被她摇的心生荡漾,半推半就与她倒在榻上云雨一番。
皇帝也是男人,男人在温柔乡里除了某处,其他都是软的,尤其心软,最终原本打算的严惩就变成了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
但臣子的面子不能不安抚,黄时雨因祸得福,被破格提拔为正六品诏侍,升迁之快,画署史无前例。
给足了简氏颜面。
这厢,德妃的母家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几番登门说和,童员外总算撤回诉状。
他们就此明白一个道理,在京师,得罪了真正世家,人家连面都不用露,他们已经乱成无头的苍蝇。
童员外对说和的人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娘娘为难别人的心尖尖,让人无路可走,别人可不就只能为难娘娘的……”
说和的人陪着笑脸。忽然又听到了一句,童员外压低声音儿说的,“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没把西市新税的事揭开,已经给你们留有余地,建议范大人回去收拾干净,若是不小心被其他人赶上,那就是命了。”
范家这一夜人仰马翻。
廿二那日简珣没头没尾的一句“黄大人马上就要升官”,廿七上衙,黄时雨就接到了全新的官印玉符以及官袍金带,成为了正六品诏侍,比艺学还大一级,此后不仅能接触到更多的大人物,还可参与画署旬会。
有那么一点跻身到更高圈层的味道。
突如其来的高升,一众同僚纷纷贺喜,黄时雨如坠云里雾里,走路轻飘飘的,奉命前去闻大人廨所禀职。
姜意凝朝她挤了挤眼,蓝素不知在想什么,背对着头也未回。
黄时雨抿着笑,不敢耽搁脚步,来到闻大人门前,正欲抬手敲一敲,门扇忽然打开,小闻大人满脸讶异,望着她。
“大人先请。”黄时雨连忙侧身让路,对着闻遇欠身揖礼。
闻遇迟疑地迈出门槛,偏头看她,道:“恭喜。”
青袍金带的小姑娘恰似春日枝头的鲜花,亭亭玉立,眼波潋滟,欢喜之余一张小嘴倒很是谦逊,只道:“这都是闻大人与小闻大人对卑职的栽培,卑职方能有今日。”
闻遇未置可否,逗了她一句:“真是傻人有傻福。”
啊?黄时雨睁了睁眼睫。
闻大人不耐烦道:“黄诏侍,还不进来。”
黄时雨如梦初醒,举步就往门里钻。
闻遇慌忙后退一步,与她错身而过。
其实不退也不要紧,她那么娇小,足以穿过他与门之间的空隙。
闻大人满脸不虞,狠狠瞪了门口的闻遇一眼。
闻遇收回视线,闷头辞别。
“卑职拜见大人。”黄时雨规规矩矩朝闻大人揖礼。
闻大人说了一句“恭喜高升”,便冷着脸安排诏侍廨所的当差要务。
抬眸却见黄时雨全然沉浸在升官的喜悦中,再听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甜美娇嫩,与面对闻遇并无二异。
年近四旬的闻道芝,不是蓝素那等小姑娘,有的是经验,静下心想了想,其实黄时雨一向老实,从无逾矩。
而闻遇亦无轻薄之态,自持且稳重,不过是多看了黄时雨一眼多说一句话,这不是很正常么……
画署初见黄时雨的男子,哪一个不闪神。
闻遇这个年纪乍见鲜花似的小姑娘流露新奇多正常,男人不都是这样。
无动于衷才可怕呢。
闻道芝不懂自己在紧张什么。
把两个清清白白的孩子想的那么糟。
心里有愧,说话的语气就止不住温和起来。
黄时雨心境澄澈透明,从未生有奇怪的心思,也就无奇怪的烦恼,浑然不觉闻大人的千回百转。
一双灼灼的美眸,晶亮动人。
闻大人噎了噎。
在闻大人廨所禀完职,从明儿开始黄时雨就是画署中最为年轻的诏侍大人。
蓝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凭什么呀?
就因为黄画员长得漂亮,背后有勋贵子弟捧着么?
她倒要看看依靠男人捧上去的最后跌的有多惨。
少奶奶升官,简府上下庆贺,尤其不二梅斋,从一等到粗使皆领了三倍月钱。
当晚,小夫妻俩在书房一起裱画闲聊。
黄时雨对简珣佩服得五体投地,“阿珣,皇帝果然升了我的官儿,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春夜的明瓦窗微微敞开,屋内灯树上一排排蜡烛微曳,照着简珣白皙深邃的侧颜,他笑了笑,偏头看向她,“梅娘,结果比我预期的足足提前了五天。”
黄时雨:“……”
简珣慢悠悠道:“官阶也足足大了预期一级。”
黄时雨满头雾水,不知他想要表达什么。
“有人在你出事当日就告发了德妃恶行,皇上提前知晓此事。”简珣鸦黑剑眉斜飞入鬓,那眉峰微挑,似笑非笑望着她,“我的计划是等德妃熬不住托人上门求和,没想到有人帮我把‘御状’先告了,有皇上出手,解决速度如迅雷。所以,那个殷勤至极,抢在我前头帮你的人是谁呢?”
那日,梅娘在宫里定然还遇到了其他人。
一个殷勤得唯恐她受了委屈的人。
黄时雨裁纸的刀片抖了抖,“这我哪儿清楚,御花园那么多人,画署也那么多人,没准谁走漏风声,我早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简珣应是被她搪塞过去,收回视线勾了勾唇。
黄时雨如坐针毡,裁了片刻的宣纸就借口犯困溜走了。
可她忘了梅斋不是她一个人的地方,寝卧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没多会儿简珣就走了进来。
黄时雨如临大敌,“你,你伤口还没好吧?”
简珣缓缓褪下上衣,指着腹部浅红色的疤痕道:“已经愈合,明儿正常上衙。”
黄时雨哑口无言。
“不过,还不能受力。”简珣一寸一寸靠近她,低声道。
黄时雨缩了缩,嗫嚅着,“不能受力,你干嘛还用这么大力气。”
“我可以用力,但你不能乱动,知道不,蹭开了伤口会很麻烦的。”
简珣将她摆成了自己喜欢的方式,抿紧了唇,幽深目光紧紧盯着她不安的后背。
梅娘,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撒谎成性的人呢?
可他到底还是心软了,将满脸泪痕的她翻过来,紧紧拥抱,一下一下亲着她的额头,湿漉漉的眉眼,冰凉的鼻尖,冰凉的樱唇。
“好了,没事了,睡吧。”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黄时雨警惕地盯了他片刻,发现他果真不折腾自己了,这是他第一次半途而废,不欺负她。
她抽泣了一声惶惶然睡去。
第79章 香甜
其实黄时雨睡相难以恭维。
起初她心存提防,尚算收敛,如今在简珣怀里睡得多了渐渐本相毕露,总喜欢把腿搭在他腰侧……
该搭的时候不搭,偏睡着时胡作非为。
这也是简珣总喜欢搂紧了她的一个原因,防她胡乱伸腿踢到不该踢的。
不过这个姿势委实害得人意飞魄荡。
过两天哄着她试试。
梅娘长得好看,熟睡的睫毛动也不动,小小的嘴巴却微微开启,简珣低头噙住。
香。
可她却像只睡不饱的懒猫儿,皱眉咂咂嘴,摇了摇头继续酣睡。
简珣心里痒痒的,却竭力捺下满腹狂潮,归于平静。
这个年纪的小郎君,一日两次都不嫌多,而他,饥五顿饱一顿的,便是饱最多也只是个半饱。
为何梅娘对夫妻之事就不似他般热衷呢?
是不是那个男人表现的太好,而自己粗鲁笨拙,被完全的比了下去……简珣幽幽望着怀中的黄时雨。
在这种事上被比下去,几乎要毁了简珣作为男人的自信。
他有些懊恼未曾提前与通房过招,练就一身本领在梅娘跟前逞威风,如今再练已经迟了,也不敢练。
正六品的官阶,岂不是比简珣还要大半级,相当于一个泽禾县令。
直到次日上衙的路上,黄时雨还摸着自己的青色官袍如梦似幻。
她问简珣:“我现在算是上官吧,比你大……”
简珣端坐如松,深邃目光迎着她,“是,黄大人。”
一句话就能哄得黄时雨乐不思蜀。
暂时遗忘了清晨问安时婆母沉重微凉的神情,那样的神情使她心底暗暗惊跳,欲言又止。
黄时雨重新振作精神,马车甫一停稳,就搭着简珣的手下了车。
周围偶有惊艳目光。
不过如此明晃晃同乘,又明晃晃搭手,不难猜出是夫妻。
皇城倒也有几对夫妻就伴当值,只不过没有简翰林这般殷切的。
大摇大摆送去含光门,再返回安上门。
新婚夫妇,真是一刻也离不得身。
年纪再大些便会消停。
却说这新官上任的黄时雨,无师自通行事低调,外面不比自己家,从踏进画署她就捺下了兴奋的尾巴,仔细抑制。
一路上难免遇到画员,皆对她揖礼,她颔首以待。
从正六品的诏侍开始,拥有独立的屋子,其实还是与袁艺学在同一个廨所,但黄时雨搬进了一间仅允许她当差的抱厦。
此处原本充作书房,自去年人员变多就改成了诏侍的值房。
新任的黄诏侍年纪不大,为人却温和有礼,对待女工和粗使婆子一如从前,不见半分颐指气使。
婆子们暗地里夸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有涵养。
作为诏侍,除却督导藏画楼录书的编纂与存科,还要参与重大活动的描绘记载,包括但不仅限于皇帝与贵族的肖像以及生活。
尤其肖像这部分相当重要,不止宫里地位高的贵人,还有皇室宗亲乃至皇帝宠信的勋贵,每年都有特定的画署官员为他们作一副生辰肖像。
所谓生辰肖像并不是在贵人生辰时画师跑过去现场描绘,而是提前画好。
生活方面的话,皇帝曾一时兴起,对江南风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画署出动四十余人下江南,足足绘制了一年,才有现今的无价之宝《江南四时》。
画师们的总花费远远小于帝王亲自下一趟江南,可谓利国利民之举。
黄时雨有着毋庸置疑的绘画能力,但在画署算不得最突出的,比她厉害的大有人在,不过她的能力足以参与皇室的活动。
今年静贵妃的生辰肖像点了黄诏侍,这是一桩巧宗儿,全因闻大人腾不出空闲,倒不是闻大人拿乔,而是她有更重要的人伺候——陆太后。
借静贵妃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与陆太后抢画师,非但抢不得还得好声好气叮嘱闻大人仔细地侍奉,侍奉好了有赏。
且说这静贵妃素来不太喜欢男画师,活了三十余年的骄傲贵妃,哪能忍受普通卑微男子的打量,可又使唤不动小闻大人。
贴身宫婢眼珠子一转,想起个当下最合适的人选,她向娘娘推荐了黄时雨。
长相举止绝佳,画艺精湛且还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断不会污了贵妃娘娘的眼睛。
画署能当得起如此重任的还真就是黄时雨最合适。
也就静贵妃挑剔,换旁的妃嫔,多半选年纪大技艺精湛的男画师。
所以这是一桩巧宗儿。
静贵妃听了宫人的推荐,凝神思考。
此时殿内有一名华贵的少女始终伴在静贵妃身畔,不是旁人,恰是静贵妃所出的懿阳公主。
“黄时雨”三个字十分耳熟,这不是简翰林的内人么。
懿阳想起了什么,神情倏然冷了下去。
“母妃,儿臣也好奇女画魁,想必如当年的闻大人一般令人耳目一新,不若就试试吧。”懿阳道。
不试试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实在不行再考虑其他女官。静贵妃并未考虑太久,点头应下了。
刚上任就要负责静贵妃肖像,黄时雨有惊却无慌,在画道上,她的胆子比寻常人大许多。
可她的能力也关乎着画署的能力,闻大人不太放心,倒不是她不信任黄时雨,而是新人乍一接触贵人都会手足无措,十成功力可能就只剩七成。
况且贵人难伺候,不可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任由画师发挥,好一些的坐一会歇一会再坐一会,像静贵妃这样的,最多坐一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侍奉贵人的画师不仅要技艺还得记性好,需将贵人大致模样仔细记在脑海和纸上,回去再通过丰富的想象力画出一张肖似贵人又比本人更好看的。
此中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宫里哪个都不好伺候。
还轮不到画师挑三拣四。
黄时雨早晚都得面对不同性格不同处事方式的,目下不过一个静贵妃,将来还有娴贵妃,乃至更高贵的皇后皇太后。
领到差事,黄时雨先面朝宫城方向谢恩,又谢了前来传旨的内侍,最后再去闻大人跟前禀职。
闻大人意味深长道:“这是个极好的锻炼机会,只要你谨守规矩,本分办差,将来可能无赏但也不会有罚。不过你最好打起十二分精力应对,毕竟能在贵人跟前露脸的差事便是男画师也难得,做为女官就更难了,若不趁机留个好印象,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意味着正六品将是黄时雨仕途的尽头。
不管皇帝有多重视画署,甚至允许女子充任官职,女官们也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女子就是比男子更难出头,简直难如登天。
闻道芝道:“我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你明白此番可遇不可求。”
黄时雨目含感激,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大人的一番苦心卑职明白了,卑职定会肝脑涂地,只求不负大人期望,也不辱没了画署女画师的名头。”
闻大人颔首。
四初六进宫,今儿才三月廿八,中间这几日闻大人将黄时雨带在身边,潜心指导。
初一旬会结束闻大人奉召入宫,黄时雨就成了没有着落的“野孩子”,只能回藏画楼独自研习并临摹贵妃娘娘往年的肖像。
按说贵人的肖像不得随意取用,也就闻大人独独给了她这份特权,主要她身在画楼,相对方便,换做旁人,特权也不管用。藏画楼的画如无传召,不得离楼。
因为是贵妃娘娘的肖像,装裱格外精致华贵,据说是闻大人亲手裱褙的,闻家各个都是裱画高手。
黄时雨将画像恭肃地挂在酸枝木屏风中央,自己立在正对面的画案前,端详良久。
袁艺学立在门外回话:“诏侍,小闻大人来了。”
黄时雨一怔,连忙扫了扫衣袖戴上乌纱帽,举步迎上一身玄色锦衣,镶玉蹀躞带的闻遇。
他穿的是骁影卫统领的官服,正三品,区别于文职的绯色,而是武将的玄色,却又不似金吾卫大将军那般魁梧,更像一名个子高的儒雅文官,只是看起来比普通文官来得挺拔结实些许。
在黄时雨眼里,属于简珣那类的,确切的说是像再长大一些,青年时期的简珣。
这姑娘对简珣有着天然的亲近,爱屋及乌想当然认为跟简珣差不多的再坏也坏不到哪里。
不过闻遇的眼神相当犀利,令人望之却步。
而简珣却是宠溺的,狡黠的。
就在一个时辰前,闻道芝纠结百转,拿不定主意。
黄诏侍进宫在即,一日也不可荒废,今儿自己不得空,那把她交给谁合适呢?
张大人画艺精湛,可望着黄时雨时眼底全然男人本色。
而闻遇的眼里,就没有欲念。
综合来看,还是闻遇最可靠。
于是,她把闻遇叫来约法两章:不许单独接触黄时雨,更不允许把人带回画阁。
聪明的闻大人命小闻大人纡尊降贵一次,亲自去藏画楼,就在诏侍的廨所传道授业。
满以为闻遇会很高兴,未料他先思忖了片刻,才肃然道:“只有半天。”
闻道芝扬眉诧异。
闻遇解释道:“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您又不放心她在我身边。”
闻道芝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极为龌龊,想左了宝贝大侄儿,他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狗男人,不厌弃画署女官已经算客气,又怎会像只巴巴儿狗。
旁人跪求都求不来的机遇,自己却强迫他教授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哪怕是临时应急,也十分失礼。
这些年把他使唤惯了,竟忘记他才是上官。
闻大人暗自愧疚,莞尔一笑:“好,半天就半天。难为你了阿遇,我只是想画署拿得出手的女官再多一点点。”
照目前形势,不出十年,怕是再也无新晋女画员。
闻遇道:“姑母放心,我既应允绝不会敷衍了事。”
闻道芝伸手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
用袁艺学的话来说:黄诏侍又捡到一个巧宗儿。
前有静贵妃,后有小闻大人。
命好的属实过分。
黄时雨偷偷抹了把汗,自从挨了德妃一杧果,运气急速飙升,好到她都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她紧张道:“大人,卑职愚笨,可能会闹笑话令您烦躁,但卑职很听话,也有的是……有的是力气。”
闻遇漠然道:“学工笔画倒也不用太大的力气。”
“是,大人。”黄时雨屏息回。
能得小闻大人亲自点拨,这辈子或许仅此一遭,过了这个村没了那个店,就连袁艺学也安安静静坐在门口附近“偷听”。
黄时雨全神贯注,所有心思全汇集一处。
每一个问题都问的小心翼翼,闻遇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
像她这样的人,想要活得容易些除了靠运气也靠死死抓住运气。
黄时雨的画样样都好,只少了些许老练,因为她才入画道勉强两年,如此水平已是前无古人。
有时不得不承认肃王的眼光。
她确实是块璞玉。
纵然没有精心呵护的师父,全心支持的家人,紧靠自己雕琢,已经绽放光芒。
倘若当初收她为徒也挺好的,但闻遇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闻遇俯身打量画了一半的黄时雨,低低道:“这笔法……”
黄时雨顿了顿,坦然回:“是陆宴教的,他是我的恩师。在廨所相处的那几次,他教了我许多,并未行任何不轨之事。”
她没法阻止旁人臆测她与肃王之间见不得光的事。
却也不能让臆测完全掩盖了最单纯的画道。
这一笔惊艳夺目,是肃王教的。
闻遇垂眸,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
再撩眼凝视她,他唇角勾了勾,“嗯,你没有说谎,肃王也没有说谎。”
黄时雨谨慎的眉眼倏然轻弯,对他嫣然粲笑。
晨光里,竹影簌簌,两人一个倾身一个站直了,一个垂眸,一个仰脸,相视而笑。
她的气息竟与乌云般的青丝一样馥郁,独特的香甜。
直到此时,他才惊觉,那萦绕心神,挠痒痒似的香味源自她,一呼一吸。
闻遇微怔。
第80章 心疼
闻遇的微怔落在黄时雨眼里,竟是一双天然含情目泛着幽幽疏离,没有任何波澜,冰冷地俯瞰着一只蝼蚁。
她心头打个哆嗦,料想自己大咧咧傻笑的模样相当忘形,使人费解。
小闻大人理解不了才瞪她。
黄时雨讪讪收住了上扬的嘴角,垂下无措的小脸。
若有若无的甜香热息也就没了。
闻遇心中起伏不定,清醒逐渐占据上风。
袁艺学揉了揉眼睛,以为看花了,再仔细望去小闻大人已经缓缓直起了腰。
天菩萨,小闻大人贴那么近干嘛,害她想歪了。
荒谬的念头在脑子只晃悠一圈旋即化为了云烟,袁艺学单手托腮欣赏着小闻大人迷人的背影,箭袖里的手臂应该是猿臂吧,嗯,猿臂蜂腰,腰……又细又结实,真想捏一把。
反正她也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干脆只瞅人。
黄时雨无意中瞥了一眼袁艺学,大为纳罕,在小闻大人的学堂两眼发直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倒恨不能一寸光阴掰成两寸用,半点心神不敢走。
但越在意的往往越容易流逝。
黄时雨瞅了瞅日影儿,又瞧一瞧外面的漏刻,午膳时辰临近,代表该向小闻大人辞别了。
怎么也得辞别的体面些,于是她敛神扫一扫衣袖,主动对闻遇长长揖了一礼道:“午时临近,卑职不敢耽搁大人用膳,今日解惑卑职受益良多,铭感五内,此后定会勤加苦练,以期报效朝廷。”
结束了吗?
闻遇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复又抬眸定着她,“好。”
那厢袁大人连忙站起身。
这么快就要走了么,还没看够。
两名受他恩惠的女子一齐殷殷望着他,迫不及待他快些离开似的。闻遇蜷了蜷手指,迈出两步,忽然偏头看向黄时雨,“你很饿吗?”
这么着急。
黄时雨迟疑了一下,“我不饿……”
腹中不合时宜地唱了一腔“空城计”,比“不饿”更响亮,她的粉靥登时火烧似的蹿红。
闻遇眉峰微扬。
小姑娘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饿得快,是他粗心了。
黄时雨尴尬地捂住肚子,眼睁睁瞧着小闻大人唇角上扬,“走吧,我带你们去吃些好的。”
袁艺学喜上眉梢,一把拽住愣神的黄时雨朝着小闻大人的方向追去。
她们哪里追得上小闻大人的长腿,二人轻提袍裾又不敢迈太大的步子,一路气喘吁吁勉强跟住。
因为闻大人不在,小闻大人做主将她的份例赏给了黄诏侍与袁艺学。
公厨的掌事无不应承,为两个小女子端上一桌好吃的。
男女不同席,安排好两名小女子,闻遇默然离开。
下午,他得面对自己的弟子。
陆召琰在画阁等待半晌,也不知师父去了哪里,他又不敢问,只好煮上一壶春明梨花,安静等待。
得师如此别无所求。
其实这份天大的恩遇是不期然降临的。
按理应当属于画魁,而他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原也不抱希望,却不料师父最终敲定了他。
家世算不上最突出,为人也不够圆融,入画道堪堪不过九年,这样的他偏偏夺得小闻大人青眼。
所以,那位画魁女画员,究竟多糟糕,纵然高中也被无情放弃。
陆召琰在心里想,她或许恨死我了。
黄时雨美美用了一顿午膳,对于闻遇与陆召琰压根就没有过太复杂的想法,也就当时遗憾无奈了一下,但她失去过太多,无奈的更多,十七年来唯有一根筋走画道,其他万般不由己,早已成习惯,再添一桩也不痛不痒。
这个姑娘总是快乐又洒脱,极难记恨一个人,这样的人往往都有个相同的缺点,更难爱上一个人。
怖与恨,那是有爱才会生的情感。
黄时雨目下想的最多的唯有两件事:一是圆满完成静贵妃的肖像画,不让闻大人失望;二是顺利通过画艺考核,不让肃王太丢脸。
因为初二旬假,初一这日下衙黄时雨专门去了趟保宁坊,姐妹二人几日不见更为热络。
黄莺枝这阵子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银子,生活充满盼头,说什么也不肯再要妹妹的贴补。
“傻丫头,我们是亲姐妹,姐妹之间无需客气。姐姐初来京师,多么落魄,用你的银子何曾眨过眼,如今足以养活自己,就不需要再浪费你的,你且攒好。”
这便是姐姐的性格。
分外飒爽,从不扭捏,她说不需要就是真的不需要。
黄时雨听话的收起银票,心里却在想,不如去金诚坊买个更大的宅子邀姐姐住进去,就听黄莺枝道:“下个月我就要随曲大人去昙州府清宁县,那里有大康最繁荣的船港码头,来回加起来也就五十余日的路程而已,等我安定好咱们再相聚也不迟。”
长大的人往往因为谋生不得不各奔东西。
黄家姐妹无人可依,唯有彼此,所以要比旁人更努力,不过妹妹现在有简允璋,自己又做了大官,黄莺枝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去追寻自己的日子。
黄时雨一句话也不说,只闷头抱紧了姐姐。
舍不得姐姐,以后还会特别思念,也会难过到哭泣,可是她清楚姐姐是自由的,像她追逐画道一样追逐自己的价值。
所以她抹了把眼泪,开心笑道:“嗯!我等着姐姐,别忘了写信。”
“好!”黄莺枝捏了捏妹妹的小脸。
已婚女子没有婆母准许不被允许留宿在外面,黄莺枝看了看暮色,连饭也不便留妹妹,好说歹说哄着她登上马车。
姐妹二人用力挥挥手。
黄时雨泪流满面,黄莺枝温柔笑着。
等她们都有了足够立世的资本,再永远不分离。
黄时雨捺下沉浮不定的心绪,在晚膳前赶回了府中。
自从开始调理身体,她每日都要吃一碗付妈妈煮的药膳,比设想的好吃些,而这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姑娘,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接受了。
程氏长舒一口气。
付妈妈不仅擅长烹饪药膳还精通按摩,每日晚膳后一炷香,黄时雨就要在仆婢的侍奉下沐浴更衣,再躺在榻上由付妈妈按摩半炷香。
不愧是精通于此的行家,力度的拿捏相当准确,整个调理过程不算难捱,况且对身体真有好处,黄时雨全无排斥,认真配合着。
如此温顺的性格,确实是个惹人怜爱的好孩子。程氏时常叹息。
其实梅娘的情况有些严重,注定未来子嗣不丰,付妈妈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将来生养一两个孩儿不成问题,可万一是两个女孩儿呢?
即便是男孩儿也极为单薄。
谁又能保证全部平安长大。
难道偌大的家业就此拱手让人?
程氏不甘心,也无颜面对地下的夫君和祖宗。
然想得再多也只能埋在心底,阿珣正处于最新鲜最甜蜜的时刻,听不进任何劝慰的话语,反倒容易滋生隔阂。
那就再等等吧,等新鲜劲过去,等梅娘更懂事。
寝卧内付妈妈将将结束了今日的调理,叮嘱道:“少奶奶,老奴缝的暖宫带子最宜月事期间使用,您只需躺下休息时围在腹部,可免疼痛困扰,长期坚持对身体大有益处。”
“妈妈有心了。”黄时雨穿上琥珀拿来的外衫,另一个丫鬟见状连忙上前帮着整理她的衣裙。
付妈妈含笑道:“这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能襄助少奶奶绵延子嗣是老奴的大功德大福分。”
“敢问妈妈,我这副身子今年还有希望怀上吗?”黄时雨问。
“儿女缘本就有一定的巧合,常人都无法百分百确认的,何况少奶奶略微单薄些许的身子。” 付妈妈福了福身,“请少奶奶安心,老奴保证助您两年内怀上。”
也就是情况没那么坏。
但也没多好。
黄时雨心中了然,点了点头,“好,我相信妈妈,妈妈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
幼年匮乏的人容易走向两个极端:一种无端厌恶孩童,同时情感也异常凉薄;另一种完全相反,热切盼望有一个小小的自己,精心呵养。与其说养孩子,不若说当成年幼的自己重新养一遍,弥补诸多遗憾。
黄时雨是后者。
如今有家还有俸禄,衣食无忧,心底的渴望就被放大了。
整理好情绪,她才前往书房。
姐姐要去昙州府清宁县,来回五十余日的路程,是一种从未想象过的遥远,说不担心是假的,她已经盘算好送姐姐一个会拳脚的仆婢,就像宝络那样。不过宝络是阿珣放在她身边的“耳目”,且她也没有身契,做不得决定。
所以得同他好好商量商量。
一路不停盘算着,眨眼来到书房。
素秋眼尖,老远瞧见少奶奶,立刻迎上去殷勤打帘子,脆声道:“少奶奶来了。”
满屋子的人皆看向门口。
黄时雨青丝半挽,双眸明亮,宛若横波秋水。
蕊珠下意识慌乱,忙不迭对着黄时雨福身,口中念着:“少奶奶,奴婢给您请安。”
福生福喜不是生人,与黄时雨素来热络,从容揖个礼。
黄时雨含笑点点头,屋里好热闹。
简珣神情微微凝滞,不过反应极快,若无其事上前拉起黄时雨的素手,边走边道:“来的正巧,那就让蕊珠一齐量了吧。”
原来立夏临近,蕊珠心存孝心,想着不能只给少爷做衣裳,也得给少奶奶做件软缎香纱的褙子。再想到前几日白露吐槽少爷长得快,蕊珠缝的里裤还得再长小半寸才更合适。
却说蕊珠这边,恰巧许久未曾量过少爷,便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他有空来了梅斋书房。
可惜少奶奶不在,没法一同量了。
少爷说少奶奶还在调理,不急一时。
没想到少奶奶这么巧就赶来了。
黄时雨见过蕊珠两次,离这么近还是第一回,心道阿珣的命真忒好了些,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这么漂亮又老实的美人儿,微微红着脸请求为她量身裁衣,她自然也不能下人家脸面,便笑道:“我不急,你先侍奉少爷,完了再量我。”
蕊珠福了福身,“是,少奶奶。”
素秋撩起帘子端着茶盘走进来,笑道:“请少奶奶品一品今年的春明梨花,味甘凝神,喝再多也不走困。少爷吩咐了,以后晚上就给您烹它。”
茶未近,一股裹着甜梨的香气扑面而来,黄时雨深深嗅了一口,“好香,阿珣,你从哪里弄到的?”
简珣正在走神,听见梅娘的声音,竟有些结巴,“我,我,是南边送来的方物,新培育的,十分稀奇,你一定会很喜欢。”
他缓缓看向她。
黄时雨坐在圈椅上,轻抿一口,眉目动人,抬眸望向他,嫣然笑道:“我很喜欢,真的有一股甜甜的梨香。”
简珣干笑道:“你喜欢就好。”
蕊珠倾身环住他的腰报数,福喜则认真记在纸上,简珣大惊失色,余光不停觑向黄时雨。
他的妻子坐在圈椅吃着茶与丫鬟小声闲聊,而他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任由通房量身,明明什么也没做,也没做错什么,却感到了无端局促。
他在局促中心乱如麻,不敢多看蕊珠一眼,而梅娘温柔的眉眼一如泛不起涟漪的清泉,从容涓流。
她是梅娘,从未变过。
这本就是一场只有他忙忙碌碌的结合。
如同煎熬了百年,量身终于结束。
蕊珠红着脸道:“少爷的身量变化真快。”
他淡淡嗯了声。
轮到黄时雨了,虽说她平时不讲究,可每每来人为她裁衣,她还是很享受的,心底跃跃欲试。
世上哪有不爱俏的姑娘,但凡有些闲暇黄时雨也钟爱挑拣衣裙,只不过她闲暇的日子极少而已。
头一回接近少奶奶,蕊珠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服侍不周到惹少奶奶记恨。
同为女子,她这般身份委实敏感,也没想过得到正室怜惜,只求正室把她当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忘却或者懒得收拾。
蕊珠的心思全在少爷身上,不敢奢望多少怜爱,每个月记得看她两眼已然足够。
无奈少爷惧内,在少奶奶跟前连笑也不敢对她笑。
她惶然抬手,轻轻量起少奶奶的尺寸。
纤细玲珑,不怪少爷丢了魂。
其实程氏早有意将蕊珠抬妾,简珣也未明确反对,但成亲以后他的性情突变,丢了魂一样,程氏就再也不提抬妾之事。
对此,众人不约而同沉默。
黄时雨是那种毫无攻击性的美人儿,待人一向温和充满善意,万没想到蕊珠如此怕她。
琥珀抬眸轻笑:“蕊珠姑娘别紧张,我们少奶奶最是亲和人的,你怎么服侍少爷就怎么服侍少奶奶,衣裳做得好赏赐一定不比少爷的少。”
蕊珠心口咯噔一声,寻回神志认真量身。
黄时雨心里也咯噔一声,她又没想与阿珣争长短,琥珀怎么放出“赏赐不比少爷少”的话,凭她那仨瓜俩枣怎配与阿珣比!
简珣从黄时雨的脸上清楚地看见了心疼。
心疼银子。
但不会在意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